Chapter 4

小情歌

你是青色的檸檬

和夏天的橘子汽水

又酸又甜的味道

01

檀東中學開學後,林歲寒在校園裏遇到陳熠宵的次數不多。她在五班,他在十三班,除了星期五兩個班撞體育課,一塊兒在田徑場集合,還真沒別的交集了。

就跟以前兩人還互相不認識的時候一樣。

可又有些不同,譬如放學後,動作快的那個總得等一等動作慢的那個。

因為唐玉階放話了,兩人同去同歸,好有個照應。

他和她,也算是同門師兄妹了。

過了一兩個星期,不知道怎的被有心人看出點兒端倪,學校貼吧裏出現了一個神奇的帖子,叫“校草大人每天究竟在等誰”。

每天傍晚放學的點,各年級各班的人蜂擁而出,校門口更是熱鬧。

校門口的香樟樹下,陳熠宵總是扶著單車站那麽一會兒。

什麽事也不幹,擺明了一副在等人的姿態。

一般幾分鍾過後,他眼睛往人堆裏一瞥,像是搜索到了某個身影,再一腳蹬著單車跑遠了。

帖子一出,點擊率極高。

大概是檀東中學的這位校草有點兒酷,又有點兒凶狠,大家都隻聞其名,聽過他的一些事兒,沒有機會接觸。而大著膽子去接觸的同學,發現連搭訕的機會都找不到,無一不铩羽而歸。越是難搞定,越是被吸引。

但凡能跟他扯上點兒關係的八卦,都被許多雙眼睛熱切地關注著。

於是,看了帖子,不信邪,第二天特地在校門口蹲點的同學不在少數——大家齊齊放了學,齊齊到達校門口,齊齊徘徊不去——聚在一起跟朋友聊天的,買了份雞柳在吃的,蹲在地上打電話的,暗中觀察情況的,總之就是不肯走,差點兒造成交通堵塞。

很快,目標人物出現。

陳熠宵走到校門口,拐彎,在樹下停住,果然沒走!

第一次看手表,第二次看手表,第三次看手表,果然是在等人!

目光遠眺,在人群裏搜尋,看到某人之後,他毫不猶豫地踩著單車一溜煙兒走遠,人等到了!

接著大家想揪出那個神秘的幸運兒,但是發現跟在後麵,跟他走同一個方向的人實在太多,無從判斷。

一路上,林歲寒呼哧呼哧騎單車,追趕前麵的少年。

夕陽如血,她滿頭大汗,看他身上的T恤被河堤岸的風吹得鼓起,大長腿輕輕鬆鬆踩著圈兒,又輕輕鬆鬆超出她一大截。

見她落下太多,他就停下來買根冰棍,邊吃邊等,順帶回複宋旬的微信。

宋旬:宵兒,上次說的一起吃個飯沒忘吧?

陳熠宵:時間、地點你來定。

宋旬:那行,到時候我通知你。

陳熠宵:嗯。

收了手機,林歲寒終於到了跟前。她巴巴望著他手裏的冰棍,眼神哀怨:“你沒幫我買一根啊?”

“狗屁師兄妹。”她小聲叨叨,自己去小店裏拿了盒冰激淩,舔了舔,舌尖涼颼颼。

店主追出來:“同學,剛才把價錢弄錯了,你拿的是盒裝的,要五塊五,不是三塊五,你還得給我兩塊錢。”

林歲寒蒙了,她是問了價錢才買的,身上剛好三塊五,多半毛錢都掏不出。

她尷尬地與店主對視之後,轉頭看陳熠宵,露出職業假笑,甜甜地叫道:“師兄……借我兩塊錢嘛。”

她這一聲,比冰棍降暑效果還好,叫人遍體生寒。

陳熠宵掏錢,有條件地暗示道:“數學作業。”

林歲寒很猶豫,今天數學老師布置的作業量太多:“代寫作業……不太好吧?”

“這不叫代寫,隻是平移。”陳熠宵正經道。

你把你的答案,平移到我的作業本上。

林歲寒要吐血,兄弟,你還能更不要臉點兒嗎?

天道好輪回,蒼天饒過誰。她以前對溫岑知怎麽說的來著——“我不抄作業,我隻是答案的搬運工。”

02

一個星期後,一次偶然的機會,貼吧裏飄紅的某帖中的神秘人現身。校草每日等待的人,露出廬山真麵目。

宋旬參加完一場擊劍比賽回國,落地一看時間,直接往檀東中學趕。這次比賽是場友誼賽,沒費神,在國外那邊也是休息加度假的模式,他精力充沛,想要逮住兩個小朋友。

林歲寒跟以往一樣,下午最後一堂課,等鈴聲響了,開始收拾書包。盡管已經被陳熠宵警告過許多次,她手頭上的動作仍然快不起來。

和同學說說笑笑地走到單車棚,再到校門口時,她習慣性去找香樟樹下的身影。

發現今天陳熠宵不是一個人,旁邊有個大高個兒,目測估計得有一米九二。穿著打扮偏成熟,看上去要比他們長幾歲。

兩人站在一起說話,光身高就很矚目。

林歲寒猶豫要不要先走,看陳熠宵似乎遇到熟人了,也不知道他們要聊到什麽時候。

她推著單車杵在人群裏,一臉糾結。

聽到有人叫她:“林歲寒——”

陳熠宵居然衝她揚了下手,招呼她過去。那一瞬間,林歲寒感覺到人群中有無數雙眼睛在注視著自己。

似乎不隻是她的錯覺。

她越過路人,慢吞吞走過去。還差幾步才走近,陳熠宵等得不耐煩,長臂一撈,扯著她的一根書包帶把人拽到跟前。

林歲寒腳步踉蹌:“你……”

算了,打不過,打不過。她決定忍氣吞聲,識時務者為俊傑。

“你是林歲寒?”旁邊的大高個兒說話了,盯著她,眼睛裏含笑。

林歲寒愣愣地點頭。

宋旬說:“聽熠宵提起過你好多次,今天總算見著真人了。”

陳熠宵提起她?林歲寒暗暗想,肯定沒什麽好話。

宋旬主動向她做了自我介紹,一副大哥哥的樣子,說要帶兩人去吃飯。

林歲寒問:“為什麽要請吃飯?”無緣無故的。

宋旬想了想,說:“算是慶祝你們開學。”

他裝得像模像樣:“哥是過來人,吃了沒文化的虧。看見你們開學了,替你們高興,就請你們吃頓飯,希望你們好好學習,以後成為國家的棟梁。”

這理由……非常真摯。

宋旬太熱情,林歲寒不好拒絕,下意識地去看陳熠宵,用眼神征詢他的意見。這畢竟是他的朋友,她才認識,跟著一起會不會不太好。

澄澈的眸子,黑白分明,寫滿了自己也未曾發覺的信賴。

陳熠宵一時沒管住手,捏了一把她的臉:“一起去。”

捏臉,這在吃瓜群眾看來,是多麽親昵又寵溺的動作。

何況陳熠宵平時獨來獨往,在學校能跟他說上話的人都寥寥無幾。如今憑空殺出來一個女同學,一看兩人就關係匪淺。

這些天,放學後,他等的就是她吧。

帖子裏的謎團揭曉了,但心碎了。

繼而有人鍥而不舍,不肯死心地去扒林歲寒的身份,想要看看她是何方神聖。這是後話,先擱置一邊。

單車重新被鎖回單車棚,一行三人,坐著宋旬的車,去他提前訂好的餐廳。

路上林歲寒才想起來,這事得要跟張嬸報備一聲。唐玉階是個不食人間煙火的,平日不愛動手下廚,暑假班雖然散了,周末三餐和每天的晚飯仍雇了張嬸過來做。

林歲寒坐在車裏給張嬸打電話,說不用煮她跟陳熠宵的那份,今天在外麵吃。

張嬸聲音裏多少有些不高興,說不回來怎麽不早點兒說,這會兒米已經下鍋。

副駕駛座上的陳熠宵透過車內後視鏡看見後排的人鼓著腮幫子,一臉的不服氣,歪斜嘴巴吐舌頭,口頭上卻無比乖巧:“嗯,好,我們下次一定會注意的,張嬸再見。”

林歲寒掛了電話,對上他的眼睛:“就該你給她打電話,你跟她說,她半點兒意見也不會有。”

陳熠宵不置可否。

林歲寒攀著前麵的椅背,前傾靠近,離他的側臉不過幾厘米的距離,目光中帶著打量,戲謔地說:“怎麽你就招她待見一些呢?”莫名起了賊心,調戲道,“難怪了,長這麽好看,誰會不喜歡呢。”

“那你喜歡嗎?”驟然蹦出幾個字,他麵不改色地問她。

平日會顯露戾氣的英俊眉目此時藏著狡黠,打了林歲寒一個猝不及防。

她當然要張口反駁,卻因愣神了一兩秒沒反應過來,錯過最佳的時機,再磕磕絆絆地解釋說:“一……一點兒也不喜歡。”

卻顯得沒什麽說服力了。

宋旬聞言大笑,連連感歎年輕真好。他緬懷過去,同林歲寒吹噓學生時代的感情史,去外地參加擊劍比賽,一群女同學來車站相送;聖誕節收到的蘋果能繞學校操場一圈;感冒了能收到各方送來的感冒藥。

總能被陳熠宵一句話拆穿。

上菜之前,已經從青春年少聊到宇宙黑洞。

陳熠宵替林歲寒點的是果汁,鍋裏的湯煮得沸騰,熱霧繚繞,她分明沒有喝酒,後來卻像醉了。世界喧囂,吃得暢快。

對麵的少年沐浴在燈光下,周遭變成一間暗室,唯他身上有光。

她的目光被吸引。

03

溫爸爸不知從哪兒得了兩箱車厘子,想起林歲寒喜歡吃這個,叫溫岑知給她送點過去。

到了唐家一問,才知道林歲寒還在外麵野,沒回來。

溫岑知把車厘子分成兩份,一份放林歲寒房裏,一份給唐玉階。

東西在半路上被唐拾截走,她故意刁難他:“都是給我的?”

她今天戴了頂大大的草帽,把光頭藏起來,看起來更像個活潑俏皮的姑娘。帽簷向下壓著,快要擋住眼睛。

溫岑知想掀她帽子,她死死抵抗:“不準動我!”一邊霸占著車厘子,一邊著急地捍衛自己的形象,整個人扭來扭去。

溫岑知不明白,怎麽她之前覺得光頭酷,現在卻注重起了美觀。

“你別摔著,不跟你鬧了。”他說。

唐拾捧著塑料袋子,固執道:“你還沒說呢,是不是給我送的?”

溫岑知隻好說:“你也是其中之一。”

她哼了一聲,對這個答案並不滿意:“陪我玩吧?”

溫岑知抬腳往院門外走,穿過小徑旁的薔薇:“回家還有事。”鞋子已經踩到腳踏板上,就要騎著單車開溜時,後麵傳來一聲誇張的“哎呀”。

“我頭疼。”唐拾趴在柵欄上說。

溫岑知背對著她無奈地笑了笑,又騙人。

《狼來了》的故事,下次得給她講講。

“我頭疼啊。”這次聲音放低了,顯得真摯許多。溫岑知明明該走的,家裏的桌上還壓著套物理競賽的題,是物理老師特地叮囑了他明早就要交的,腳卻像不聽使喚。

他走了回去,擺明了不信,公式化地詢問:“哦,頭疼,要我去叫唐老師來看看嗎?”

唐拾一聽他平靜得沒有一絲慌亂的聲音,頓覺挫敗,也不裝了,抱怨道:“你怎麽一點兒都不配合我?”

溫岑知無奈,他已經夠配合了,隻不過演技輸她一大截。

“我真要回去了。”溫岑知說。

手腕被人拉住,她晃了晃他的手。

“我也不是全騙你的,有時候真的會頭暈,車禍留下來的後遺症。”唐拾摘了帽子,牽引著他的手摸摸她後腦勺的某個位置。

那裏有一道凸起的疤,蜈蚣一樣盤踞在她頭上。前幾次見麵,他居然都沒有發現。

兩人在台階上坐下,一副要好好談心的樣子。

唐拾說:“當時因為要動手術,後腦勺那一圈頭發都被剃掉了。我覺得禿一塊很難看,還不如直接剃光頭。”再後來,習慣了光頭,不用打理非常省事,每次長出新頭發,都被她自己用電推子給消滅了。

溫岑知問:“車禍是什麽時候的事?”

“去年啊。”

分明就是去年,怎麽她感覺時間已經過去很久。

“去年的‘3•14’瓊塘公交車事件,你應該也看過那個新聞吧?”

溫岑知點頭,那場連環車禍傷亡慘重,引起過社會各界的關注,那一陣電視和網絡上播報的全是相關新聞。

“我是幸存者之一,”唐拾頓了頓,說,“我的養母……不如我幸運。”

驚心動魄的場麵如今還能一幀幀在腦海中回放,尚未模糊,但被她故意遺忘,沒有對誰提起過,連在唐玉階麵前也不曾說過。這樣平常的夜晚,她卻極其自然地對身邊的少年說出了口。

唐拾,拾——撿起的意思。

她是暨秋撿來的,卻被取作唐姓。暨秋是個唱大戲的,教她的卻是書法。

暨秋結過婚,半年不到就離了。後來無論旁人怎麽說,她都沒有再成家的打算,一心撫養唐拾長大成人。

暨秋死後,唐拾見到了風塵仆仆趕來的唐玉階。

仙風道骨似的人,來到唐拾麵前,讓唐拾跟她走。

唐拾忽然明白過來,過去的那些時日裏,暨秋心裏惦記的始終是這個人。

“暨秋沒了,我就跟著唐玉階了。”她彎了彎眉眼,天真的樣子。

這並不是一個複雜的故事。

愛有所依,無日或忘,你一直都在我心裏。

04

林歲寒蹭宋旬的那頓飯,蹭得非常舒服,唐家卻鬧出了點兒不怎麽愉快的事。

張嬸同唐玉階說,家裏孫女要人照顧,她忙不過來,估計沒有多餘的時間在唐家和自己家兩邊跑,做飯的事恐怕要另外請人。

唐玉階雇了張嬸一年,現在張嬸反悔,一時要找到合適的人,也確實有些麻煩。

張嬸零零碎碎說了很多,唐玉階自然明白,她是想漲點兒工資。倘若工資漲了,她即便沒有那麽多時間兩邊跑,也能擠出時間來。

林歲寒知道後,去找了唐玉階,說她可以做飯,完全不成問題。

“你確定?”唐玉階問。

這在林歲寒看來是件挺簡單的事:“我、老師你、陳熠宵、唐拾,就我們四個人對吧?周末就不用說了,平時的晚飯可以等我放學回來後再做。”

“不會太辛苦嗎?”

“不會啊,”林歲寒還沒灶台高的時候,就能踩在板凳上炒蛋炒飯喂飽自己了。她想得比較周全,“菜的話,我也可以在放學途中去菜市場買。”

唐玉階凝神靜思,考慮良久,終究良心過不去:“不用,菜我叫唐拾去買。”

“她不是不喜歡出門嗎?”總待在後院。

“不能慣著她,我看她身體也養得差不多了。”

唐玉階把另外兩個小的叫過來,將任務一一分配下去:“唐拾買菜,歲寒做飯,熠宵洗碗,完美。”

“你呢?”唐拾問。

“我負責吃。”唐玉階笑。

“為老不尊。”唐拾哼一聲。

“你老師永遠是你老師。”

任務雖然分配清楚了,但不同的人執行起來卻出現了問題,比如陳熠宵洗碗。

飯後,林歲寒抱著一種純粹看戲的心理,假裝路過廚房:“水果刀哪兒去了,我來找把水果刀……”作勢去壁櫃裏翻找東西,眼睛卻往旁邊瞄。

池子裏的碗碟在熱水裏泡著,陳熠宵卻沒動。原本苦大仇深地盯著冒氣的洗潔精泡泡,見她來了,目光就落在她身上。

“十塊錢。”陳熠宵說。

林歲寒哪能不明白他什麽意思,替他洗碗,十塊錢一次。

“五十塊一次。”凡事可商量,先把價錢哄抬起來。

“五塊。”陳熠宵說。

林歲寒驚了。

怎麽還減價了?一點兒都不按套路出牌啊。

她先穩住:“二十五塊。”直接折了半。

“二十塊,你愛洗不洗,不洗我隨便去大街上拉個人回來。”他一點兒也不耐煩。

“行,二十塊就二十塊吧。”林歲寒委屈巴巴,一個月下來,好歹六百塊零花錢呢。隻是忍不住嘀咕,“你又不差錢,幹嗎跟我把價格壓這麽低?”

“有錢也不想給你賺。”

“……”

什麽仇,什麽怨。

賺了錢總歸是開心的,林歲寒哼著小曲兒洗洗刷刷。陳熠宵去而複返,手裏拎著一件濕答答滴著水的白色球衣,衣角上有一塊墨漬。

被洗衣機絞過後,又被陳熠宵手洗過,用力一通亂搓,墨漬的顏色褪了許多,變成了一片灰黑,但仍不幹淨。

衣服是今年夏天陳吟送的,陳熠宵實在喜歡,不想扔,覺得林歲寒興許能搞定。

“洗幹淨了,給你兩百塊。”

林歲寒又接了筆大單子,她在水龍頭下衝掉手上的泡沫,接過來看看,應該能行:“成交。”

“沒洗幹淨你給我三百塊。”陳熠宵說。

“怎麽還有條件?”林歲寒覺得這簡直是霸王條款,一點兒也不合理。

“洗不洗?”一句話。

“洗。”

向大魔王低頭。

她係著圍裙,兩根窄長的布條兒繞到細瘦的後腰,打了個結,一副受氣包的樣兒。

陳熠宵忽然心情大好:“就這麽定了。”

眼前一黑。

“好像……停電了。”

林歲寒聽到一聲哭號:“我瞎了……”

停電隻持續了十幾分鍾,但是佛堂的燈泡壞了,怎麽也不亮了。

剛剛號那一嗓子的人是唐拾,她因為不想去買菜跟唐玉階抗議,最後抗議無效反倒被罰去佛堂抄經。抄著抄著睡著了,她一睜眼,滿世界漆黑,什麽也看不見。

小光頭睡蒙了,腦子還沒清醒,以為自己瞎了。

成功地把其他三人吸引過去。

唐玉階讓男孩子跑腿,對陳熠宵說:“去商店買個燈泡來。”

陳熠宵拽著林歲寒出屋子,使喚起她來已經得心應手:“跑腿費二十塊,去不去?”

“去!”

林歲寒又接單了。

新燈泡買來了還得換。

桌子上疊著凳子,林歲抓穩凳腿,看陳熠宵:“絕對安全,你上吧。”

她信誓旦旦地向他保證:“如果你摔下來,我就在下麵接住你。”

陳熠宵回了一個字:“滾。”

他登台階般輕鬆兩步站上去,把舊燈泡慢慢擰下來,觸到玻璃罩沾了一手的灰塵。

唐拾是個不稱職的“燈光師”,大概舉了一會兒手電筒,就嫌胳膊酸了,光束晃到陳熠宵眼皮上,刺得他眯起眼睛。

林歲寒一隻手穩在凳腿上,另一隻手迅速地把手電筒奪過來:“哎,你靠譜點兒。”

她這麽緊張,讓唐拾一愣,連陳熠宵也低垂了視線看過來。

換上的新燈泡卡扣到位,光線立即盈滿整個房間。

也頃刻間照見了林歲寒的臉,臉上泛著細微的桃花色,她似乎意識到,自己的反應過了點兒。

更糟糕的是,頭頂上方傳來的那道聲音帶著幾分興味:“這麽擔心我?”

她居然被陳熠宵給耍了。

林歲寒強撐著一臉淡定地洗球衣去了,黑色的墨跡被她用了點兒方法,洗得幹幹淨淨。等她再把衣服拿給陳熠宵展示時,已半點兒沒了剛才的窘迫。

她跟他談生意:“看好了,洗幹淨嘍,我去給你晾竹竿上,記得給錢。現金支付呢,還是先欠著?”

陳熠宵掏出兩張百元大鈔,幹淨利索地結了賬。

林歲寒喜滋滋地把錢收好,這樣下去,她可能要發筆小財了,對麵前的大客戶笑得越發燦爛:“記得五星好評,歡迎下次再來喲。”

“對了,”既然已經是良好的合作關係,她不妨給他提個醒,再刷一波好感度,“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明天早上要檢查校徽,你記得戴,不然會被值周的老師攔下來。”

陳熠宵卻給了她一記重磅消息:“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上節體育課上,你們老師講了明天要測800米。”

林歲寒:“……”

為什麽要提醒她麵對這麽殘酷的現實?

05

自從體育成績被納入中考成績、直接影響升學率以來,初三的體育課也變得至關重要,連課間操都改為了跑圈。

第一次摸底測女生800米時,林歲寒差點兒掛掉。

課間時,她被數學老師叫去辦公室訓了一頓,因為沒寫作業。她真不是成心的,那兩張卷子是數學老師臨時口頭布置的,她當時不知怎麽沒聽見。今天上課突然要檢查,她就蒙了。

被訓完回教室,裏麵空無一人,下節是體育課,大家早跑光了。

離上課鈴響隻剩一分鍾,田徑場離得遠,她要不跑,就得遲到。

入秋以來,氣溫降了,這幾天風刮得有點兒猛。

講台上放著一遝班主任剛批改過的化學臨堂測試的卷子,用兩盒粉筆壓著。林歲寒懶得動手去翻看自己多少分,離及格線差一點兒,估計猜得八九不離十。

她才走到教室門口,一陣勁風刮過,身後唰唰幾聲,粉筆盒被吹翻,試卷頓時漫天飛,那叫一個壯觀。

教室在四樓,兩麵的窗戶敞開,等試卷飛出去估計就再難找回來。

鈴聲已經響了。

林歲寒急得跳腳,一個人滿屋子撈試卷,一張一張抓回手裏。

耽擱了這一陣,等她再氣喘籲籲跑到集合地點,發現田徑場上人滿為患,女生800米測試已經結束。

林歲寒欲哭無淚。

體育老師被學生們團團圍住,看成績的、說閑話的,大家聚攏成一團,七嘴八舌地討論。林歲寒好不容易擠進去,跟老師說明了情況。

老師沒太在意,說讓她下一輪跑。

下一輪,是男生1000米測試。

林歲寒獨自伸腿拉拉筋做準備活動,苦著一張臉,挺可憐的,把路過的溫岑知吸引過來。

“你咋了?”

林歲寒心煩意亂不想說,反問他:“你怎麽在這兒?你們班這堂課應該不是體育吧?”

“美國那邊的學校有交換生過來,安排了我過去發言,說幾句話就沒事了,會議室裏悶,我溜出來透口氣。”溫岑知說。

林歲寒憋不住話,剛還鬱悶著,立馬又一股腦兒把事情倒豆子似的倒出來:“……我跑步真不行,尤其還要跟男生一起,壓力多大。”

“今天可真夠背的。”心髒跳得越發歡快,莫名又不受控製地緊張,她參加全市聯考也沒這麽慌。

她皮筋沒紮穩,頭發緩緩散了下來,被風吹得糊了一臉。

溫岑知見她這樣子覺得好笑:“什麽都別管,撒開腿往前衝就得了。”

“站著說話不腰疼。”林歲寒完全沒有被安慰到。

體育委員是個體訓隊的高個子女生,特地跑過來叮囑她:“400米一個圈,你跑兩圈就行了,我會幫你記成績。男生們是1000米,終點跟你的不一樣,千萬別搞錯了。”

林歲寒感激地點點頭。

口哨吹響,林歲寒站在起跑線上。

一排男生裏,她格外顯眼。

她尷尬地左右張望,發現了看台上的陳熠宵。他就站在溫岑知旁邊,一身白色球衣,手裏撥弄著籃球,目光卻落到她身上。

他嘴角挑出一道弧,似笑非笑,擺明了要做個吃瓜群眾,是特地來看她出糗的。

林歲寒頓覺壓力有些大。

一個愣神的工夫,哨聲再次響起,身邊的男生一個個像離弦的箭一樣衝出去,她遲了片刻才起步,差距立即拉開。

到第一個拐彎處,毫無疑問,她就是最後一個,身後已經沒有人。

雖然用不著跟男生比,但在同一個跑道上,無形之中就給了她壓迫感。一圈下來,她腳步越來越沉,雙腿快要邁不開步子。

氧氣似乎被剝奪,她忍不住開始張開嘴呼吸。

閉著眼睛做機械運動,就當自己沒知覺好了,盡管這樣的自我催眠沒有絲毫作用。

中途也不是沒起過小心思。遠遠看見體育老師在跟一個保安說話,視線完全沒有放在操場這邊,她想著從田徑場穿過去,抄近道。

終歸還是有賊心沒賊膽。

兩邊的胳膊倏爾被人往上一抬,她瞬間被人架起,還未弄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麽,雙腳幾乎離地,被一左一右強行拖著往前飛奔。

她聽到有女生在小聲驚呼。

這簡直是開外掛——

左邊是溫岑知,右邊是陳熠宵,把她一路扛到終點。

體育委員拿著成績表,看看麵前這仨人,眼裏都是八卦和笑意,居然也沒拆穿,給林歲寒記了一個成績。

林歲寒的手仍搭在兩人肩上,她累得喘不過氣,臉通紅,鼻尖上滾著細密的汗珠,嘴還欠收拾:“兩……兩位……愛妃今日救駕有功,重重有賞。”

話音未落,倆少年同時鬆了手,她毫無防備身體重心瞬間失去依靠,一個踉蹌,差點兒摔倒。

放學後,兩人依舊一起走,不過永遠一個在前,一個在後。

陳熠宵又破天荒地在半道上等了林歲寒一回,想起她今天在體育課上的表現,直言:“你怕是沒高中讀了。”

“嗯?為什麽?”

他給她會心一擊:“生、地、體合並占一個等級,你生物、地理肯定不行,再加上體育這麽差,估計……到時候能打個E?要不然就是O(字母)。”

“O?”

就ABCDE,她還沒聽過有“O”這個等級的,一想,O不就是零的形狀?

他是咒她得零分,嘲諷技能滿分。

林歲寒差點兒一口汽水噴出來。

學渣何苦為難學渣?

她替自己辯解道:“我哪有你說的這麽差!成績是可以趕上來的,班主任都說我還有希望搏一搏!”

“你們班主任真善良。”

“……”

體育課上嘴欠的那一句愛妃,贏的那一局,硬生生被他給扳回來。

林歲寒被打擊得不輕,飯桌上跟唐玉階提了一嘴,想得點安慰。

唐玉階說:“這個簡單,都是練出來的,還有時間練。”

唐玉階點點陳熠宵:“你幫幫她。”

時間在往冬天走,莫名就演變成她每天早起,跟著他一塊兒晨跑。

天蒙蒙亮,伸出牆的枝葉上凝結了霜。林歲寒帶著幾分暖意從被窩裏爬出來,出了門還沒走多遠,就散得一幹二淨,不由得打了個冷戰。

她怕冷,總是裹得像個包子,跟在一身輕便的少年身後。

他們在烏衣巷裏穿梭,經過一間間尚未開門的小鋪子,踩著青石板上的腳步聲,有節奏地回響在空氣裏。

她有時候實在堅持不住了,停下來,撐著膝蓋歇會兒。

他跑著跑著,沒看見她,又倒退回來,在離她不遠的地方停下。

“跟上來。”

“嗚……我真的跑不動了。”

“那就爬過來。”

不要奢望大魔王有人性。

她歇了半分鍾,咬牙,又跟上去。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地過去。

06

寒假到來之前,林歲寒跟林振良商量了,要定個日子,請唐玉階吃飯,感謝她的照顧。

飯局自然由家長安排,林歲寒之後便沒再管。後來不知怎麽,林振良居然和大老板陳政搭上了關係,兩家人一起請飯。

當天是期末考試,最後一場照舊是英語。陳熠宵提前交卷,提著書包準備走,才下兩級台階,腳步一停,想起林歲寒。

是個麻煩。

但拋下她,又不厚道。

期末考試,所有學生的考生號都是被打亂了的,由電腦隨機安排考場。

林歲寒在五樓。

陳熠宵在宣傳欄內張貼的座位表上找到她的名字,找了過去,站在走廊的一角看她。

透過窗戶玻璃,能清楚瞧見她的一舉一動。

二組一號,像個熊貓。

她身上的棉服是米白的,不耐髒,雙手戴著黑色的袖套。脖子上纏著黑色的圍巾,把尖尖的下巴和秀挺的鼻子埋在裏麵,半張臉藏起來,剩一雙眼睛露在外麵,不停地東張西望。她一會兒抻長了脖子瞄一瞄左右兩邊的同學,一會兒回頭瞧瞧正在全場巡視的監考老師。時不時焦急地搓了搓手,又埋頭在自己試卷的閱讀理解題上畫兩條波浪線。

她還真挺忙的。

陳熠宵把她的各種小動作盡收眼底。

林歲寒轉起了筆。

凍得冰冷的手指頭不如以往靈活,沒轉幾下,塗答題卡的2B鉛筆從指縫間滑溜出去,掉在地上。

她彎腰去撿,一俯身,從餘光裏發現陳熠宵的影子。

她有點兒詫異,又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驚喜。

教室前方的牆壁上掛著一個石英鍾,林歲寒一看時間,離下考還剩十幾分鍾,這人又提前交卷了。

她也想提前出考場。

鈴聲還沒響,心先野了。

“等我——”她無聲地對陳熠宵說,口型誇張,衝他笑得開心。

正準備交卷來著,突然發現其中一張卷子的後半頁上居然還有一篇看圖說話的小作文空著,是今年的新題型。

三張英語試卷擺在麵前,還有答題卷和答題卡,鋪了一桌子。林歲寒手忙腳亂,但又不想放棄,把熟悉的句式一擺,再搬兩句背誦好的名人名言上去,總歸能得個幾分。

又記掛著陳熠宵還在門外等,她莫名焦急。

他是一貫不喜歡等人的。

再抬頭往窗外看,他已經背過身去,手肘抵在走廊的欄杆上,徑自玩起了手機。

林歲寒靜下心來寫作文,把自己僅有的那丁點兒英語詞匯量往試卷上搬。下考鈴聲叮叮叮響起,小組最後一位收試卷的同學到了她麵前,她才停下筆。

她一刻也不敢再耽擱,從抽屜裏拽出書包,用手臂把桌上的筆和草稿紙一股腦兒掃進去,兩邊的拉鏈往上一提,拎著出了考場。

“走了……”林歲寒衝陳熠宵的背影說。她有點兒小心翼翼,怕他等得不耐煩。

南方的冬天濕冷,空氣中泛著潮氣,呼吸間也帶著凜冽的寒意,她說話時不由得跺了跺有些麻木的腳。

陳熠宵退出遊戲界麵,兩人一道往擁擠的樓梯間走。

林歲寒不停地偷瞄他,沒有從他臉上找到一絲不悅,才漸漸放下心來。

“英語能拿高分?”陳熠宵問。下考後原本安靜的教學樓宛如鬧市,人聲鼎沸,他說話時自然地偏向她那一邊,頭微微低垂著。

林歲寒聽出他話裏的嘲諷,把書包背好,頗為自得:“一般一般,頂多全班第三。”

吹牛誰不會。

順帶抱怨了一下今年的題型如何如何簡單,她押題如何如何準。末了,她膽子又大了,又想皮了,不忘捧高踩低,拉陳熠宵下水:“你提前那麽久出考場,題目全做了嗎?”

“沒,我英語差,以後勞駕你幫忙補一補。”陳熠宵說,“待會兒在飯桌上跟唐老師提一嘴,看你願不願意當我老師。”

沒有金剛鑽,也攬不了瓷器活。林歲寒怕他來真的,慌忙拒絕,訕笑道:“別,我教不了你這樣的學生。”

“你不是英語很好?”他反問。

她埋在圍巾裏的嘴角卻不由自主地往上翹著:“主要是……”得找個妥善的借口,“主要是……給你補習怕你不配合,我英語再好,你聽不進去,我教了也是白教。”

走出教學樓,外麵冷風更甚,他打了個噴嚏。

見他穿得不多,林歲寒想也沒想,一圈圈摘下圍巾,掛在少年的脖子上。

溫暖柔軟的觸感貼著冰冷的皮膚,他有些詫異,揉了揉有些發紅的鼻頭,盡顯出幾分天真稚氣:“林老師要是教得好,我當然聽話。”

兩人在學校門口攔下一輛的士,報了地名,直接往農莊去,那是請唐玉階吃飯的地方。

陳熠宵坐在副駕駛座。

坐在後麵的林歲寒,因為他剛才那句無心的話,大冷天裏,臉頰還是一片火燒火燎。她側過頭去看窗外冬天的景致。

風中挾著小冰雹,逐漸有了雪勢,細小晶瑩的白一碰觸地麵,就融化了。長街兩邊的樹木掉光了葉,光禿禿的枝丫直指灰白色的天空。

不知不覺間,目光又像遵循既定的軌跡一般迂回地轉向了車內,她從前方的後視鏡裏看到了少年的臉。

他正閉目養神,闔著眼睛。

後視鏡上久未擦拭,粘著一層灰塵,像打開了濾鏡,把他的影像虛化。隻能瞧見他瘦削的下巴小弧度地揚著,下顎線像凜風暢然地在積雪的雲鬆上刮過的一道痕跡。

過幾秒,卻又忍不住再偷看一眼。

檀東中學離農莊遠,路上陳熠宵和林歲寒分別接了一次電話,都是家長在催促。席上的人到齊了,隻剩下他倆。

一下車,脫離了暖氣包裹的環境,林歲寒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下一秒,圍巾劈頭蓋臉地砸過來。

少年惡劣地想把她的頭捆成粽子:“管好你自己就行。”

言外之意是,居然還想給他送溫暖?

“我不是看你感冒了嗎?”

“感冒了也比你強。”

“嗬……”她輕蔑一笑。

雪漸漸小了,傍晚的天色反倒清明了些。

陳熠宵付完車費,她問:“一共多少錢,我跟你平攤。”

他看她,似讚賞她有骨氣:“五十二塊。”

“每個人二十六塊。”林歲寒心算得出答案,翻書包去找錢,陳熠宵已經率先她走在了前麵。

正前方的農莊建的是清一色獨棟小木屋,名字雅致,木匾額上刻的是小篆體“夢西洲”,據說是出自唐玉階之手。

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

建築仿的是宋朝風格,巧而秀,水榭樓閣,重彩繪雕飾,飛簷翹角姿態輕盈。走進去就有潺潺流水聲,還有人的說話聲。這一片因溫泉而出名,這些年靠著得天獨厚的自然條件,漸漸發展起來,消費水平不低。

林歲寒聽過許多次,倒是頭一次來。

陳熠宵是認識路的,她跟著他從溪流的石墩中走過。水麵冒著騰騰熱霧,岸邊有大人帶著小孩兒在水中泡腳。

林歲寒撩了一把水,溫的,稍微有些燙。

陳熠宵走著走著發現後麵的人沒有跟上來,回頭一看,她正玩得不亦樂乎。

“走了。”

“我手冷,浸在裏麵好舒服。”

她穿得多,蹲在地上鼓鼓的一團,像個球。陳熠宵見她笨拙的樣子覺得好笑,故意嚇她:“再不走,信不信我一腳把你從石墩上踹下去。”

“反正淹不死我。”林歲寒壓根不信。

陳熠宵倒退回來兩步,攥住她從脖子上散落、差點兒掉入溪流中的圍巾,硬生生把她拉起來:“再不過去趕不上飯了,待會兒吃完飯你再出來玩。”

經他這麽一提醒,林歲寒總算想起正事,那邊還有大人在等著:“趕緊走,趕緊走。”

陳熠宵照舊拽著她圍巾的一頭,走在前麵沒鬆手,像牧童悠閑地牽著一頭小羊。

四處都有溫泉水環繞,莊子裏比外麵暖和,讓人不覺得冷。陳吟坐在窗戶邊,敞開著窗,一眼就看見這情形。

倆小孩兒從不遠處走來。

走前麵的男生臉上隱約帶著笑,走後頭的女生雙手扒著自己脖子上勒緊的圍巾,似乎在向前者抗議。

到了吃飯的小屋前,陳熠宵總算鬆了手。林歲寒咳嗽了兩聲:“你是不是想勒死我?這樣做對你有什麽好處,沒了我,以後誰會給你做晚飯?誰來陪你做作業?誰願意風雪無阻地跟你一起上學回家?”

“這樣一說,顯得你好像很重要?”

“這是當然。”

“你這麽能幹,寒假作業也歸你了。”

“我要告訴唐老師你的惡行。”

門一推開,林歲寒就收起了跟陳熠宵打鬧的架勢。她放眼一看,圍坐在圓桌前的大人們,除了林振良和唐玉階,還有兩張陌生麵孔,一個麵目有些嚴肅的中年男人,一個坐在輪椅上的女人,旁邊有護工陪同。

林歲寒立即猜出陳政和陳吟的身份。

她隱約知道,陳熠宵跟病重的姐姐關係非常好,與陳政的父子關係卻很僵,並不親近。

意外的是,唐拾沒有來。

林歲寒叫了一圈人,挑個座位坐下來。

身後還有一個人進來,她沒想到的會是張嬸。

陳政去唐家請唐玉階時,張嬸走門前路過,相互客套地聊了幾句。陳政知道張嬸之前給孩子們做飯,就一塊兒邀請了。

張嬸嘴上客套著推辭,人還是過來了。

沒幾分鍾,桌上已經熱鬧起來,大人們聊得不錯。

林振良更是個大嗓門、直腸子,已經喝了點兒酒,嘴上說話越發沒有顧忌。昨晚在電話裏,林歲寒就叮囑過他明天注意分寸,他也沒放在心上。

林振良從來沒有跟陳政這一號人物打過交道,先前有幾分忐忑,方才飯桌上聊了幾句,見陳政意外地好相處,立馬恨不得跟人稱兄道弟、掏心掏肺。

今天這一桌飯名為“謝師宴”,他卻差點兒弄錯了主題。

張嬸麵上也和樂,看向林振良的目光中帶著輕視,時不時還用方言插兩句話。

陳吟招呼林歲寒,朝她招招手:“坐我這邊來。”

林歲寒受寵若驚。

她挪到了陳吟左手邊的位置。見旁邊的陳吟夾菜不太方便,偶爾護工顧不過來時,她就幫著給陳吟舀一碗湯。

陳吟的雙頰瘦得深深凹陷下去,眼睛卻是有神采的。

室內的其他人都脫了外套,唯獨她仍被捂得嚴實,戴著厚厚的棉帽子。

“姐姐多吃點兒。”人有憐惜之心,林歲寒見著陳吟,也心疼起來。

林歲寒被桌上一道菜辣出了汗,臉頰紅通通的。陳吟盯著她瞧了會兒,伸出一根手指,在她臉頰上戳了一下,然後一臉驚喜地轉頭跟陳熠宵說:“好軟哦。”

“姐……”陳熠宵有些窘。

林歲寒感覺像被冰涼的細雪粒輕輕碰了一秒,有些愕然,又覺得挺有趣。

“你的臉好軟。”陳吟朝林歲寒發射羨慕的眼波,又摸摸自己的顴骨和額頭,神情分外沮喪。

簡直讓林歲寒不知道怎麽安慰才好。

“今年十幾歲了?”再美味的佳肴吃進陳吟嘴裏,她也覺得無味,倒是看著小姑娘的臉覺得可口,想揉一揉。

“十三歲。”

“你比宵宵小一歲哎,他會不會欺負你?”

“哇——”陳吟興高采烈的,笑著說,“你這麽著急反駁,平時一定沒少被他欺負吧?”

姐姐你這麽犀利真的好嗎?林歲寒心裏默默地想。

陳吟給她支著兒:“我跟你說,打架肯定打不贏他的,但是可以偷襲呀,要不要姐姐教你兩招?”

林歲寒雖然有心想學,但是不敢明目張膽地請教,隻得拒絕:“不……不用了。”

“你長得這麽好看,在班上有沒有收到男生的情書?”

“沒有。”林歲寒搖搖頭,大概也就陳吟覺得她好看了。

陳吟接著問:“那宵宵收到過女生的情書嗎?”

林歲寒認真地回憶了一下:“有的。”

她從不少女生口中聽說過他的名字,還有好幾次放學後在校門口,看見有人忐忑萬分地拿著禮物走向他,但他永遠不伸手去接。

陳吟八卦得不行,眼睛裏有光:“那你有沒有給他寫過?”

把林歲寒問得一怔,被果汁嗆得止不住咳嗽,眼眶裏嗆出兩顆淚珠子。

陳熠宵估計看不下去了,把陳吟拉回正道:“你把碗裏的飯吃完再問。”

陳吟的注意力還在林歲寒身上,笑嘻嘻地說:“這小孩兒怎麽這麽好玩。”

林歲寒咬著小排骨窘迫地裝作沒聽見,感覺褲腳邊有什麽在蹭她。她低頭一看,居然是一隻毛色棕黃的小奶狗。

它看上去還很小,身上髒兮兮的,瘦得皮肉下突出了骨骼的形狀,耷拉著耳朵顯得有些可憐,不像是家養的。

小奶狗正在桌子底下轉來轉去,四處找吃的,尾巴時不時地在空氣裏一掃。

它很有可能是循著誘人的飯菜香從農莊外邊偷溜進來的流浪狗狗。

林歲寒嘴裏的排骨沒咬完,用筷子夾著扔給它吃:“小黃……”還花一秒鍾擅自給它取了個非常大眾的名字。

小黃狼吞虎咽地啃著骨頭,尾巴也搖得越來越歡。

張嬸見林歲寒盯著桌子底下,一瞧,見是一隻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瘦骨嶙峋的髒狗,刻意伸長了腳踢過去。

小黃嚇得汪汪亂叫,慌亂跳竄。

張嬸又補了兩腳,鞋麵上繡著幾朵豔紅牡丹的膠底棉鞋又狠又準地踹向那四條小短腿。林歲寒憤怒地衝她吼:“你踢它幹什麽,它又沒咬你?”

鬧出的這點動靜可謂不小也不大,林振良抿著酒看過來,替張嬸幫腔:“狗討嫌,趕走了好。”

小黃逃命似的奮力從桌子底鑽出來,撒腿跑得沒了蹤影。

林歲寒張了張嘴,沒再說話。

一口氣堵在胸腔,發泄不出。她抬起碗扒飯,幾乎快要把整張臉埋進碗裏,心裏難受得不行。

陳吟原本就沒有胃口,現在也覺得乏了,讓護工推著她先走。今天能從醫院出來,是好不容易才從主治醫師那兒磨來的幾個小時。

陳熠宵想了想剛才的情形,跟陳吟身邊的護工說:“到了醫院告訴我一聲。”他清楚陳吟什麽脾性,不放心地吩咐司機,“待會兒在路上別停車,她要想逛超市、逛公園一概不準,按導航儀走最近的路線直接回市醫院。”

陳吟氣得掄起拳頭打他,可惜實在沒有力氣。

關上車門之前,她說:“看著爸爸,別讓他喝太多酒。”

陳熠宵沒應,刻意忽略了,朝她招招手。

往回走時,溫泉溪旁安靜了很多,嬉戲的孩子被大人領走了。一路過來,隻看見有對白了頭發的外國老夫妻坐在岸邊的木頭長椅上,頭湊在一起說笑。

正值晚飯的點,眾人都在屋內,外麵的園子陷入沉寂。

天際上如有一道墨痕被水洇開,布滿深深淺淺的灰色,天色已經沉黯。

風依舊冷冽。

進屋之前,陳熠宵在不遠處的台階上發現了林歲寒。

圍巾怕是真被用來索命,她想把自己包成木乃伊,眼睛都不見了,剩下腦瓜頂的頭發還露出外麵。

她那樣孩子氣。

呼吸不暢,吭哧吭哧地喘粗氣。

刀子似的風仿佛就這樣被她成功地抵擋在了外麵,連同讓她覺得糟心的人和事一起,與她徹底隔絕。

陳熠宵走到她麵前,也忍不住笑了。

他蹲下,在圍巾的某個位置上挖出一個洞,讓她呼吸新鮮空氣。

再往上一點的位置扯一扯,露出了她一雙微紅的眼睛。

兩人的視線保持在同一水平線上,她就用這雙微紅又清澈到不可思議的眼睛,安安靜靜地望著他。

“你沒跟你姐姐一起走嗎?”她問。

陳熠宵說:“書包還在這邊,得回來拿。”

林歲寒哼了哼,按他的渾蛋作風,發短信讓她幫他拿回去才對。

“你剛剛是不是想死,圍巾悶不死你,你應該跳溫泉。”陳熠宵幫她出主意。

“溫泉溪太淺了,也淹不死。”林歲寒一副憤憤和不甘的模樣。

陳熠宵好聲好氣地同她講:“跳之前喝點兒酒,醉了跌在溪水裏,渾身無力爬不起來,再淺的水都能淹死人。”

“你好狠的心——”她指責他,恢複了昂揚鬥誌和精氣神,不再像之前那般失落與沮喪。

陳熠宵也拋卻了溫柔假麵,提著她的衣領子往外拖。林歲寒掙脫不過,嗷嗷亂叫。

“咱們去哪兒?”

“隨便你想去哪兒。”

“咱們不進去吃飯了嗎?”

“你還想進去吃?”

“不想!”林歲寒大聲說,“我一點兒也不想跟他們大人攪和在一起。”

“巧了。”他也不是很願意。

林歲寒和陳熠宵進去一趟拿了各自的書包,就撇開了幾個大人先走。

她倒是起了興致,想要去找刺激。

陳熠宵平淡地說:“去吃飯。”他方才在飯桌上顧著陳吟,自己沒吃幾口,是真餓了。

“啊,沒意思。”林歲寒覺得掃興,“你怎麽沒一點兒年級後進生、不良少年的樣子?”

陳熠宵在她麵前停住腳步,用兩根手指狠狠地捏著她的臉頰。受飯桌上陳吟的舉動慫恿,他想做這個動作很久了。

陳吟說得沒錯,軟乎乎的。

“那些都沒意思,都不如捏臉好玩。”他挑著半邊嘴角行徑囂張,活脫脫一副紈絝子弟的模樣。

陳熠宵挑的飯館在市中心一帶。或許今天真不是個適合出門的黃道吉日,林歲寒一跨入店裏,就看到孟玟嬌的身影。

她也是剛從外麵進來,如瀑的長發有被風吹亂的跡象。

這麽冷的天,她依舊身穿一襲黑色旗袍,外麵雖然披著披肩,看上去卻不足以禦寒。她手提大包小包,與幾個朋友扭著腰臀走在前方。

飯後,陳熠宵接了宋旬的電話,說有事找。陳熠宵先送林歲寒回家。

兩人到了花花五金店門口,林歲寒突然盯著對街的鋪子問他:“我聽說對麵那條街上的門麵都是你們家的,是不是真的?”

陳熠宵見她神情還挺嚴肅,不明所以,點了下頭。

“你是不是小房東?”

懸掛著“宏天賓館”招牌的二樓像被刷了一層深灰的油漆,鑲嵌在夜色裏。霓虹閃爍,林歲寒平時裏看慣了,今天卻覺得格外刺眼睛。

“小房東能不能決定不把你家房子租給誰?”林歲寒說,“對麵住著一個叫孟玟嬌的女人,如果你把她趕走,接下來一學期在唐家我幫你免費洗碗,不收錢了。”

她說完覺得陳熠宵可能不在意那點兒小錢,立即加大籌碼:“外加免費跑腿。”

她仰著脖子盯著陳熠宵,怕他不答應,又似乎怕他真答應了,最終還是改口道:“算了。”陳熠宵還什麽都沒說,她已經自顧自地在心裏糾結了八百來遍。

“怎麽能算了?”陳熠宵打趣道。

林歲寒思來想去,約莫覺得這樣做不太光彩,她煩躁地擺擺手:“算了算了。”

“那個叫孟玟嬌的得罪你了?”

林歲寒翻了個白眼:“我看不慣她。”

“既然都看不慣了,幹嗎還是算了?”他臉上仿佛還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笑,“林歲寒同學,做人不能太隱忍。”

林歲寒被陳熠宵教做人,撇撇嘴。

她有些矛盾,想到孟玟嬌無親無故的,她如果做得過分了,又良心難安。

畢竟還是個孩子,過不了自己心理這一關。

“你剛剛就當什麽也沒聽見吧。”她對陳熠宵說。

林歲寒依舊在每天不想起早的日子裏煎熬,依舊一步步跟在少年身後跑,全然不知道孟玟嬌這陣子正鬧心,心裏窩著火沒處發泄。

房租說漲就漲,沒一點兒餘地。孟玟嬌原本打算幹脆搬走,但一時也找不到好去處,再者這邊離花花五金店最近。她要是搬遠了,說不定林振良這個缺心眼的就能背著她勾搭上別人。

她心裏打著算盤想住進林家,但是五金店樓上就兩間臥房,林家父女一人一間。林歲寒雖然沒在家住了,但林振良還不至於把女兒的房間騰出來給外來客。再者她也怕別人嚼舌根說閑話,就這麽忍了下來。

不僅房租漲了,偶爾水電也出問題。

洗著洗著澡,忽然就沒熱水了,差點兒把她凍出毛病來。晚上追著劇,Wi–Fi悄無聲息地斷了,自動切換成流量看到下半夜,第二天起床就發現手機已欠費。

孟玟嬌壓根沒往別處想,把這一切歸結為,流年不利。

隔天,她委委屈屈地跟林振良一說,就把他的錢包騙了過來。

孟玟嬌其實看不上林振良,但她暫時找不到下家,沒哪個男人對她這樣死心塌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