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
你是春夏秋冬四季的風光
我喜歡你
宣之於口
01
九月各校開學前夕,唐玉階的暑假書法培訓班結束。
那天,住在唐家的學生紛紛搬出去,一大早熱鬧非凡。林歲寒叼著牙刷站在屋簷下,看大家手忙腳亂地收拾東西。她發現有女生提重物,就過去搭把手。
她很清閑,因為她是“留級生”,要繼續住在唐家,直到參加完書法招生考試。
享受同等待遇的,還有陳熠宵。
他可是唐家的貴賓,聽說是被陳家徹底托付給唐玉階了。
一個拖著行李箱的短發女生在院子裏徘徊許久,遲遲沒有離開,終於鼓起勇氣攔住了林歲寒:“你好。”她手裏拿著一個黑色的信封,“能不能麻煩你幫我把這個轉交給陳熠宵?”
林歲寒:“……”
居然有點兒小失落。
“為什麽不自己交給他呢?”
女生別在耳側的頭發中,挑染了幾綹,是別致的櫻桃紅,襯著雪白透明的耳郭。她神情帶著羞赧:“他看起來很凶,我不太敢。”
她說:“看你平時好像跟他走得很近,你們應該是朋友吧,所以想要來拜托你。”
旁人看到的所謂走得近,大概是指林歲寒和陳熠宵常被唐玉階教訓,兩人沒少一起受罰。
林歲寒把信送到,仔細看了看惹眼的黑色信封。千千萬萬情書裏,粉色最能呼應少女心事,向來是首選。
鮮有黑色。
那姑娘真是別出心裁。
又或許,根本就不是情書呢?林歲寒忽然想起某一年曾經風靡校園的惡作劇詛咒信,被老師徹查之後嚴禁傳播,從此銷聲匿跡,沒人再玩那個。
她有些惡劣地想,陳熠宵脾氣這麽差,得罪人是常事,收到詛咒信似乎也不奇怪。
少年像長在了電風扇上。
他湊得太近,衣服如波浪般被吹皺,貼緊了背脊,隱現出蝴蝶骨的形狀。手邊的磨砂杯裏泡著解暑的涼茶,上麵漂著幾朵金銀花,林歲寒剛給他泡的,來不及喝。
宋旬正跟他在遊戲裏“雙排”。
林歲寒對那封信產生了異常強烈的興趣,催促正主:“趕緊拆開看看。”
陳熠宵被煩得很了,頭也不抬,騰出一隻手摸到信封一角,丟給她:“自己看。”
下一秒,林歲寒又給他馬上拋了回去:“別人寫給你的,你得親自看。”
林歲寒手法奇準無比,薄薄的信封從天而降,不偏不倚地蓋在一方手機屏幕上,不過一瞬,等陳熠宵挪開障礙物再看遊戲界麵,係統顯示“玩家您已被擊殺”。
宋旬立即發消息過來,問他今天怎麽這麽背。
陳熠宵一個字一個字地回:麵前有個禍害。
林歲寒知道闖了禍,後退一步:“喝涼茶,消消氣,我不是故意的。”
陳熠宵看了她一眼,拆信封。
林歲寒又慢慢挪步靠近他。
信中的內容直抒胸臆,一目了然,隻有直白簡單的一句話。
少年看後,放在一邊沒再管。
林歲寒卻懷揣著小心思,篤定地以為是詛咒信,想讀出來硌硬他,視線一瞥,鉚足了勁當場大聲朗誦:“陳熠宵,我喜歡你。”
猝不及防七個字,被宣之於口。
她嘴上刹不住車。
她看著陳熠宵,他也看著她。
四目相對。
她倉皇而逃,臉莫名燒起來。她誤入藕花深處窺見了別人家的少女心事,卻驀然將竹篙打翻,驚飛了自己心裏的白鷺。
02
開學前還有一件大事沒有完成。
林歲寒翻出被遺忘許久的暑假作業,大部分空白。她心存僥幸,想著老師也不一定會本本都檢查。
誰料到唐玉階突然過來她房間。
“老師,你找我有什麽事嗎?”她記掛著作業的事,正心虛,把作業本胡亂壓在宣紙下。
“那天張嬸叫你買菜……”唐玉階再三斟酌,走了兩步,在她旁邊坐下,“後來,你是不是聽到了?”
當時唐玉階和張嬸坐在亭子裏,唐玉階麵朝著竹林的方向,隱約看到樹後有人匆匆走過,看身形,像是林歲寒。
張嬸說的那些話,一旦聽進了耳,難免心存芥蒂,何況當事人是個才十來歲的孩子。
“嗯,我聽見了。”林歲寒也沒藏著掖著。
“我沒想貪錢,從菜市場回來後忘記了,晚上是準備去把剩下的錢還給她的。”
林歲寒莽撞地看向唐玉階的眼睛,仿佛固執地想要從中看出點兒什麽。她問:“老師懷疑過我嗎?”
“沒有。”沒有絲毫猶豫,唐玉階說,“你上課不怎麽認真,學起來三心二意,壞毛病很多,我教訓過你很多次,你也屢教不改。你在我這兒稱不上是一個好學生,卻是一個好孩子……不然,我今天不會特地過來找你。”
林歲寒低著頭,目不轉睛地盯著地上那截散落的蚊香灰燼,不敢抬眼再看唐玉階。
她沉默了很久。
“對不起,老師。”她說。
唐玉階走之前掃了一眼桌麵,不忘留下一記驚雷:“後天就開學了,明天我來檢查你和陳熠宵的作業。”
林歲寒:“……”
外援溫岑知關鍵時刻掉鏈子,手機不接,短信不回,根本聯係不上人。林歲寒顧不上其他,去敲隔壁房間的門。
隔著紗窗,她朝裏麵的人露出一個笑:“看你還沒睡我就來問問,你暑假作業做完了嗎?”
陳熠宵像是聽到什麽火星語。
她是病急亂投醫,居然找到他這裏來。
林歲寒說:“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唐老師說她明天要檢查我們的作業。注意了,不單單是我,是我們。”
她著重強調最後兩個字。
陳熠宵把書包扔給她,她不死心地把每一本暑假作業翻出來掃一遍,結果令人發指,都是全新的!
林歲寒如果是學渣,那麽陳熠宵估計就隻能稱得上是一撮粉末,渣子都不剩,全被磨碎了的那種。
“你真的一點兒沒動筆啊。”她大失所望。
“你倒是真看得起我。”他嘲諷地彎了彎嘴角。
“時間太緊迫了,咱們來分工合作吧?”林歲寒提議,“唐老師是來真的,我沒謊報消息,她可能猜到咱們倆作業完成度不高。”
林歲寒知道,對陳熠宵來說,搬出學校老師不見得管用,也就唐玉階對他還有一點兒威懾力。
一張桌子,兩把椅子,麵對麵擺著。
嘩啦啦倒出亂七八糟的一堆練習冊和試卷,有的折了角,有的皺成團,好像一盤曬蔫了的鹹菜幹。湊近了,還能聞到一股油墨味。
兩人好歹是同一個年級,學校統一布置的暑假作業,東西都是雙份的,分工合作一定沒錯,爭取雙贏。
林歲寒扒拉扒拉,從裏麵找出語文基礎題填空的卷子,分派給陳熠宵:“這個全是古詩詞和文言文的默寫,你翻書照抄就好。”
“你呢?”
“我英語稍微好點兒,我先把英語練習冊做了,你的也拿給我。”
效率高得出奇,她飛快地寫完一篇對話體的小作文,突然重拾信心:“學渣遇學渣,攜手成贏家!副科主科全不怕,一起笑哈哈!”
勵誌啊。
少女的聲音都洪亮了,撥開雲霧重見天日般。
陳熠宵抽出埋在底下的理綜卷子,蓋在她麵前,頓時壓製住她的囂張氣焰。林歲寒立即像被一盆冷水澆了個透心涼。
“你上次期末考試數學多少分?”她問。
陳熠宵對著目錄,不緊不慢地在找《戰國策》一文對應的頁碼,心情尚好,便搭理她:“三十三分?不記得了。”
林歲寒激動得要拍桌子:“我三十四分,比你高一分!”她強行跟他握手,“英雄惜英雄!”
他右手虎口擒著的筆杆,被頃刻擠落,取而代之的是纖瘦柔軟的手指,指腹貼在他掌心密匝交錯的紋路上。
讓陳熠宵的思緒有一瞬間的空白。
“你們在幹嗎呢?”笑嘻嘻的一道聲音響起。
窗台上豎起一個光禿禿的腦袋。唐拾趴在那兒,下巴支在手背上,眯起眼睛瞧著兩人。
原本隻是一個無意又隨性的動作,林歲寒忽覺掌心發燙,趕緊撒手。她把話題轉移到回答問題上:“做作業。”
“羨慕啊,還有作業可以做。”
林歲寒疑惑地問:“你不用上學嗎?”看唐拾的樣子,她跟他們年紀差不多大,應該正是上學的時候。
唐拾說:“我休學一年。”
她似乎不想再多說,匆匆冒出來,又匆匆沒了影,神出鬼沒。
“你跟她熟嗎?”林歲寒問陳熠宵。聽說陳熠宵之前已經在唐家住過很長一段時間,理應跟唐拾打過交道。
“不熟。”
03
每逢周六,是陳熠宵去市中心醫院的日子。
他起了個大早,搞突襲。
高級病房裏,陳吟正在吃早餐,一碗營養粥,煮得稀爛,成了糊,晾了半晌之後粥麵結出一層米白的膜。
陳吟先是跟護工討價還價,說沒胃口不想吃,不能如願後就變得不聲不響,苦大仇深地盯著帶著青花紋的碗碟。
陳熠宵默默在門外看了一會兒。
等了等,揉了一把沒有表情的臉,臉上擠出一抹笑來,他才走進去調侃道:“你擱碗裏照鏡子呢?”
不吃飯,又被抓了個正著,陳吟很沒麵子。
陳熠宵用勺子在粥麵上撥了撥,舀一勺送到她嘴邊。
“燙。”陳吟找盡借口。
陳熠宵說:“早涼了。”
“在唐老師那裏學得怎麽樣?最近有進步嗎?聽話了嗎?”陳吟開始顧左右,“沒給你姐丟臉吧?”
陳吟是唐玉階的第一個學生,她的大弟子。如今陳熠宵還肯聽唐玉階管教,陳吟在其中起了關鍵作用。
陳熠宵沒回話,隻說:“你多少吃點兒。”
陳吟問:“有沒有挨批評?”
“就一口。”
“就算被批評了也沒事兒,你千萬別鬧脾氣。”
“姐——”
兩人完全是兩個頻道。
陳熠宵臉色難看,陳吟那張瘦骨嶙峋的臉上笑開了花:“有沒有交到朋友?”
“認識了一個人。”總得一個人先妥協。
陳吟心情大好,最終張開嘴,一口粥被囫圇吞咽下去,繼續問:“叫什麽名字?”
“林歲寒。”
“咦,”陳吟驚喜,如哥倫布發現新大陸,“不會是個女孩子吧?”
“不是,男的。”
“撒謊。”
陳熠宵想了想,細數某人的缺點:“學習成績差,做事易分心,心眼兒多,貪吃,還是個矮子。”
陳吟聽得樂不可支:“這麽嫌棄人家?前兩條跟你挺配的嘛。”
一碗粥終於快見底了,陳熠宵暗暗鬆了口氣。
“我比她強。”
陳吟又打聽了不少林歲寒的事。盤問太多,陳熠宵差點兒招架不住。末了,她不知怎麽話鋒一轉:“你這臉上的傷怎麽來的?跟人打架了?”
嘴角的瘀青早散了,額頭上的傷口也用林歲寒上次給的藥處理過,好得差不多,隻剩一道淺淺的印子,再過幾天就能消。
今天過來忘記戴帽子遮一遮,叫陳吟看出來,她真是微察秋毫。
“沒,”陳熠宵說,“沒打架。見義勇為抓小偷呢,那人搶了孕婦的包,我追過去,他們有三個同夥,身上帶了刀。”
“你沒事吧?”陳吟頓時變得緊張。
“就一點兒小傷,都快好了。”
“包搶回來了?”
“嗯,那幾個人進局子了。”
“我弟弟是五好少年哪!”陳吟笑,指腹摩挲著他受傷的地方,尚能感覺到傷口愈合之後皮膚下些微的突起,又感覺心疼,長姐如母,何況他確是她一手帶大的孩子,“他們估計都以為你這是打架打的吧。”
“嗯。”那天回家,陳熠宵被唐玉階不由分說地臭罵了一頓。
還有林歲寒那傻子,初見他那幾次,總是不由自主流露出忌憚的神色,好像很怕他會突然揍她一樣。
傻不啦唧的。
陳熠宵挑著嘴角笑了一下。
醫院大樓下,人絡繹不絕。
陳熠宵剛出電梯,遇到定期過來複查的唐拾,兩人打了個照麵。
“又來看吟姐?”唐拾先打的招呼。他們在醫院碰見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又都在唐家住著,難免會有接觸,卻像相斥的兩個磁極,相互不怎麽待見。
簡而言之,處不來。
陳熠宵衝她點頭,算是回應,腳步沒停。
唐拾忽然追上前來,笑靨如花:“喂,你是不是討厭林歲寒?”
“我們聯手整她怎麽樣?”她惡劣地提議道,仰起魅惑又天真的一張臉。光頭的扮相讓她多了幾分童稚,說出口的話也難辨真假。
“她惹你了?”陳熠宵問。
“瞧你這話說的,不應該是她惹你了嗎?我主要是看你好像很不待見她,才來給你出主意的。”
“用不著。”
“機會不容錯過喲。”
陳熠宵終於正色打量她一番,眉峰聚攏,心裏那點兒不悅躍於表麵。他抬手,寬大的手掌罩在她頭頂,像警告:“小光頭,別插手。”
太平日子過久了,總想興風作浪,她八成是閑得慌。
洞穿別人心思,他仍是麵無表情:“管好你自己就成。”
唐拾臉上的笑容一僵。
看著少年腳步漸遠,淹沒於人潮中,她撇了撇嘴,試探失敗,還被威脅了。
04
由於暑假書法班結束了,這兩天是沒課的,陳熠宵才能有一上午的時間待在醫院陪陳吟,一回唐家,就看見林歲寒在院子裏罰站。
休息日也罰站,她又幹什麽蠢事了?
“偷雞摸狗了,還是夜不歸宿了?”他站著說話不腰疼。
林歲寒頭頂的瓷碗搖搖欲墜,半碗清水搖晃,抬起太久的雙臂跟灌了鉛似的,快要穩不住。她朝他冷笑:“你等著。”
你且等著,你也逃不掉。
陳熠宵回頭,屋簷下,唐玉階坐在竹椅裏,手邊擺著一卷翻開的書和一杯沏好的茶。
還有,一個大碗。
那是給他備的。
林歲寒和陳熠宵昨天分工合作趕作業的事,被唐玉階一舉揭發出來,誰也逃不掉。主要是作業完成得太水,兩人前幾個小時還算認真,漸漸精疲力竭,學渣本性忍不住爆發。
打瞌睡時寫下的連串字符,歪歪扭扭,千足蟲一樣盤踞在紙上,事後自己也辨認不出來究竟是什麽意思。
陳熠宵很快加入罰站的行列。
偷瞄到他頭上的碗比她的大上一倍,林歲寒總算心理平衡了點兒。
唐玉階被鄰居叫出去後,遲遲沒見回來。
林歲寒問陳熠宵:“依你罰站的經驗來看,這次咱們還得站多久?”
“還早。”
林歲寒絕望,扶著碗沿的手一抖,水麵傾斜,潑灑出來澆她頭發上,從她額頭、眉心淌過,一路蜿蜒流進領口。
“我腿發軟,手快要斷了,我把碗放下來偷會兒懶行不行?”林歲寒有賊心沒賊膽,故而想拉攏陳熠宵,替她望風。
他卻巋然不動。
上空翻湧的雲層會聚在遠處高聳的蒼綠山巔,築成一道雪白的雲牆,好在是個陰天。
林歲寒真的堅持不住了:“我……有點兒不舒服。”
她扔了碗,背對著陳熠宵蹲在地上,身體縮起來,隻剩下小小的一團。
“喂——”
陳熠宵大概也沒料到她膽子突然變大,敢明目張膽地違逆師命。聽到他叫她也沒反應,隻是臉頰蹭了蹭臂彎,抱緊自己的雙膝。
陳熠宵抬腳,從背後踢了她一下。
她簡直不堪一擊,稍微碰觸就倒了,一屁股蹲坐到地上。
她惱怒地回頭瞪了他一眼,臉色寡白寡白,等慢慢緩過勁來,小腹的那陣抽痛也停止了,她才拍拍掌心的灰塵站起來。
褲子後麵,有一團不可名狀的紅色**暈染開。
陳熠宵對天發誓,他那玩笑性質的一腳根本沒用力!
“你……”他也白著一張臉,神色凝重,語言係統徹底紊亂之後,隻好伸手指了指。
林歲寒狐疑地扭頭,往自己身後一看。
媽呀,屁股上好多血!
她被嚇蒙了,眼淚差點兒掉下來。她,堂堂五金店千金,下一任繼承人,有爹沒娘活了十三年,什麽大風大浪沒見過,今天怕是要栽。
“剛摔在地上有沒有磕到石頭?”這是陳熠宵的第一反應。
林歲寒愣愣搖頭:“沒有。”
“你……是不是有痔瘡?”
“你才有痔瘡!”林歲寒氣得眼淚直流。
“是不是來例假了?”
一連三問,終於問到點子上。
陳熠宵頭上有個姐姐,平時沒少被科普。陳吟屬於寒性體質,每月每逢那幾天,就捂著肚子臉色蒼白,痛苦不堪,場麵十分可怖。
林歲寒聞言,懸在眼角的兩滴晶瑩**被逼了回去,她覺得八九不離十。
早兩年,剛步入初中時,身邊的女同學就開始聚在一起討論“大姨媽”。別人家的“姨媽”來得早,她家的遲遲不見影兒,這事兒因人而異。她跟著父親長大,被當成男孩兒養,對這方麵也不敏感。如今被陳熠宵一提醒,又覺得小腹隱隱作痛,好像就是這麽回事。
她亂七八糟地想著,又聽到麵前的人再次開了尊口,質疑的口吻:“你是不是……發育遲緩?”
林歲寒抹幹了淚,挺起平坦的小胸脯,捂住髒掉的褲子,凶狠地衝他嚷嚷:“老子發育好著呢!好著呢!”
這場罰站被徹底攪和了。事後再要怎麽重罰,得等唐玉階回來再說。當務之急,是別的難題,林歲寒同陳熠宵支支吾吾地說:“我沒……沒那個……”她比畫了個形狀,“你幫我去商店買好不好?”
“不好。”他幹脆地拒絕。
他一想,唐玉階不在,唐拾去醫院複查還沒回來,當事人這副囧樣確實不方便出門,就任勞任怨一次。
何況,甭管用沒用力,他的的確確踹了她一腳,引發出這一場“血案”。
陳熠宵多少是有點兒愧疚的。
他去的是烏衣巷附近的一個超市,逛了一圈,在一排貨架前停住。衛生巾的品牌與種類太多,他也難得看,憑感覺拿著往購物籃裏扔。
不給導購員過來詢問的機會,他火速趕往收銀台。
收銀員看著那滿滿一籃子衛生巾,再看看他。
“等等。”他神情自若,想起陳吟痛經時常喝的熱飲,又拿了一盒紅糖薑茶,一並結賬。
正在這時,超市大門口厚重的門簾被掀開,從外麵擁進來幾個穿著統一隊服的高個男生,三三兩兩地說著話,直接朝冰櫃走,去拿汽水。
其中一個,陳熠宵認識。
“宵兒——”宋旬也發現了他,脫離了隊伍,過來找他,“一個人逛超市呢,都買了些啥好吃的?”說著去看陳熠宵手中的購物袋,想順走一包辣條。
一看,印著超市標識的白色塑料袋裏的東西一覽無遺,宋旬臉上的表情頓時變得不可描述:“我去……”
驚呼聲太大,擊劍隊的其他幾個成員紛紛側目而視,看了過來。
陳熠宵臉上強裝鎮定的麵具,終於裂開一條縫。
宋旬歉意地笑了笑,壓低聲音:“不是,你這到底什麽情況?”
暴發戶之子現身超市,竟是為了買這個,究竟是道德的淪喪,還是人性的泯滅?
陳熠宵要不解釋,宋旬能記一輩子,前者無奈地說:“林歲寒的。”
“誰?”
“住我隔壁的。”
“那個花花五金店?”
“嗯。”
這麽一說,宋旬更感興趣了,對那位能使喚動陳熠宵的神秘女嘉賓很感興趣:“什麽時候一起吃個飯?你朋友就是我朋友嘛。”
陳熠宵敷衍地打發走他:“有機會再說。”
等陳熠宵再回唐家的時候,唐玉階也已經回來了。林歲寒率先把事情解釋了一遍,唐玉階免了兩人的罰,甚至還誇了陳熠宵一句,大概是見他沒有置之不理反而願意幫忙跑腿,覺得有些驚訝。
當然,林歲寒沒說他踢她的那一腳。
“謝謝你啊。”林歲寒接過他手中的購物袋,真心實意地道了謝。
陳熠宵止步回頭,想了想,說:“多喝熱水。”說完之後,心裏對她的那股愧疚勁兒,總算全消了。
林歲寒:“……”
05
林歲寒回家是為了管林振良要學費的。
雖然這樣說起來顯得她很沒良心,但離家這些天,她確實沒太想家。烏衣巷離五金店不算遠,幾站公交車的距離,可她沒往家跑。
林振良和孟玟嬌的事,她總覺得硌硬。
照舊是灰蒙蒙的一家店麵,采光不太好。猴樟樹遮陰,夏天過濾掉一半的暑氣,等到了秋冬,則添一份沉鬱。
地上是檳榔渣子和煙頭,林振良在看手機裏惡俗搞笑的視頻段子,聲音調得特別大,自己跟著嗬嗬笑。林歲寒到了門口,他也沒有察覺。
“爸。”
林振良詫異:“怎麽回來了?”
“明天開學,回來拿學費。”林歲寒直接說。
林振良喃喃自語:“就開學了啊,我都沒注意。”他說著回房間去拿銀行卡。學費是一早備著的,前陣子他在牌桌上輸得眼紅,心裏打起了算盤,最終還是忍住了,沒動這筆錢。
“考高中就看這一學期了,你跟著唐老師好好學,有了個特長,指不定就能上一中!”
“別做夢了。”林歲寒自我認識清醒,不做白日夢。以她現在的水平,要走書法特長這條路也很不容易。
“聽說唐家的暑假培訓班搞完了?”
“嗯,其他人都回去了。”就剩她和陳熠宵還賴在那兒。以後白天去學校上文化課,晚上和周末就得練書法。
“你唐老師人好,有什麽事多向她請教……”他漸漸念叨起來,“這麽好的機會你得珍惜,我那時候要有你現在這樣的條件,我早就考上清華北大了……”
林歲寒撇嘴,你就吹吧。
再去房間收拾幾件衣服帶走,林歲寒翻來覆去地找,沒找到她以前最喜歡的一頂小白帽子,跑去了陽台。
老舊的洗衣機擱置一旁,占據了小陽台三分之一的空間。頭頂兩根細長的粗麻繩兒繃得直直的,掛衣服用的。她抬頭,鼻尖觸到一雙幹得發硬的黑襪子,像是在外邊晾了有半個月沒收進去,都快結蜘蛛網了。
林歲寒正嫌棄,視線被洗衣機底下露出的一角暗紅牽引住。
她伸手去扯,扯出來一條布料稀少的蕾絲**。還很新,隻是沾染了灰塵,又粘著洗衣機漏水的水管,又髒又潮。
胭脂紅的顏色像一攤蚊子血。
把她給惡心壞了,連扔都來不及。
對麵樓上傳來一陣輕笑,她望過去,孟玟嬌站在窗邊塗指甲油。
蒼藍色的旗袍,露出蓮藕似的白手臂,朝林歲寒嫵媚地笑了笑。眼神嫵媚又輕佻,透過鐵隔欄,落在那團紅色上。
林歲寒忽然明白過來,轉身衝去一樓。
一個箭步躥到林振良麵前,怒氣衝衝地質問他:“孟玟嬌是不是又來我家了?”
林振良沒明白她怎麽突然這麽的大反應:“人家來家裏坐坐怎麽了?”
可不止坐坐那麽簡單。
“你跟她到底什麽關係啊?給了她多少錢?她跟多少男人有關係你知道嗎?”光林歲寒撞見孟玟嬌挽著不同男人回家的次數,一隻手就數不過來。
鄰裏間早把這些破事都說爛了,偏偏林振良還死心塌地不肯跟對麵樓裏的女人劃清界限。
“你小孩子管大人的事做什麽?”林振良被拂了麵子,怒火湧上心頭。
林歲寒梗著脖子,罵道:“誰叫有些大人是傻子啊。”
終歸還是,罵完就跑,她衣服都沒拎,兩手空空地往外跑,所幸銀行卡在褲兜裏揣著。一路上慢慢冷靜下來,她還沒忘要去銀行一趟,把學費打到了學校的賬戶上。
她以前跟林振良吵架,要麽漫無目的地走,要麽去找溫岑知,如今又多了一個去處,唐家著實是一個很好的避風港。
唐玉階獨自在佛堂抄經。
聽到門外的動靜,她起初以為是唐拾,回頭看見林歲寒,有些驚訝,平時裏林歲寒和陳熠宵很少過來東邊院子。
“剛才回家了?”唐玉階停了筆,“怎麽又回來了?”
林歲寒在草蒲團上坐下:“在家待著沒趣,早點兒走,免得跟我爸吵架。”實際上,已經吵過一通了。
唐玉階想到這孩子沒娘,問她有沒有痛經、身上有沒有不舒服這樣的瑣碎事,又零星地交代了幾句。
林歲寒安靜地待著:“老師你繼續,我不吵的。”
她不想挪動,就待在離唐玉階不遠的地方,覺得安心,也很舒服。
她有時候對唐玉階會有一種強烈的依賴情緒,像是雛鳥情結。甚至還曾破天荒地想過,她要是唐玉階的孩子就好了。
案頭上用天青色碟子盛著紅紅的石榴籽,她時不時捏兩粒放嘴裏嚼,唇齒間有了甜的味道。室內燃香,淡而幽靜,門外是廣袤無垠白雲朵朵的天空。
“老師,就讓我一直住在你這裏吧?”她聽見自己傻乎乎地說。
“住到老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