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
少年錦時
你是天
你是地
你是諸神的旨意
01
唐家祖屋是烏衣巷裏占地麵積最大的宅子。
據說祖上是名門望族,後來落沒了,獨留一處大宅院。如今隻剩下唐玉階,她沒有兄弟姐妹,父母過世後,也沒有成家立業,一個人過日子。
才情卻驚人,尤其是那一手好字。
也難怪她肯敞開門收學生之後,會有那麽多人爭先恐後搶著把孩子送過來。
跟唐玉階學書法的孩子,有一半是趁著暑假從各地趕來的,路途遙遠,回家不方便,就住在這裏,後院相當於一個小型宿舍。
林歲寒初來乍到,還不怎麽熟悉地方。
整個後院劃分為東西兩大塊,中間用竹林和樹木隔斷,各自圍成一個四合院的結構。東邊主要是佛堂和唐玉階的書房與臥室,是主人家的地盤。客房全部在西邊,學生們被安排在西院,住的是兩間大房,男女各一間,鐵架床,上下鋪。
好巧不巧,女生的那一間房住滿了。
林歲寒放下行李,氣喘籲籲地坐在台階上歇氣,盯著屋簷下擺著的那排紅紅綠綠的臉盆和水桶發呆。
麵前的竹竿上還晾滿了大小不一的毛巾。風一吹,一條小手帕從天而降,飛到她臉上。
她有氣無力地扒拉下來。
唐玉階一過來,就見這姑娘癱坐在地上。
“東西收拾完了?”她看著林歲寒腳邊的箱子,明知故問。
“老師!”林歲寒“嗖”地站起來,“女生的房間住滿了。”
“那你就隻能單獨住一間了。”
“行。”
林歲寒求之不得。
唐玉階拿著串鑰匙,領著林歲寒去僅剩下的一間客房。
這間客房地方不大,但一個人住足夠了,有床有桌,積了灰塵,擦擦就幹淨了。
“謝謝老師。”
唐玉階不多逗留,讓林歲寒自己打掃衛生。
林歲寒去找撮箕和掃帚,剛跨出一步,隔壁原本緊閉的房門從裏麵打開,睡眼迷蒙的少年肩上搭著條灰色條紋的毛巾,正要去洗漱。
兩人迎麵撞上。
看清來人,陳熠宵咂了下嘴,陰魂不散。
絲毫沒有要讓步的意思。
林歲寒昨晚也熬了夜,眼瞼下掛著暗青的兩道彎弧,黑眼圈太明顯。她先是一愣,然後主動靠邊。
您先請嘞。
陳熠宵站著沒動,垂著視線,看向她胸前,盯了好幾秒。
“哇,你流氓啊!”林歲寒雙手抱住自己,怒目而視,狠狠地瞪陳熠宵。
瞪了一眼之後,她覺得有些蹊蹺,發現陳熠宵身上的衣服眼熟。
她再低頭看看自己穿的,胸前的LOGO(標誌)矚目,可不就和對麵的人一模一樣。連顏色、款式,都是複製粘貼的。
撞衫了。
她和他撞衫了!
林歲寒穿衣服不修邊幅,向來隻圖舒服,夏季常常買男款T恤,寬鬆舒適。今天身上穿的這件,是某品牌的盜版貨,她從批發市場淘來的,當時老板娘開價110元,被她一口氣砍到了35元。
而毫無疑問,陳熠宵的這件是正版。
林歲寒的笑容裏透露出一絲尷尬。
她決定將這件衣服打入冷宮,寧願披個麻袋在身上,也不會再碰大魔王的同款T恤了。
“你住這間房?”陳熠宵突然問。
“是……是啊。”林歲寒底氣不足地說,“今天剛住進來的。”
陳熠宵兩三步越過她:“鄰居啊。”
平淡冷漠的三個字,像有些感慨,又似乎隻是隨口一說,林歲寒卻仿佛聞到了殺氣。
林歲寒花了五分鍾接受了陳熠宵住在她隔壁的殘酷事實。
“他一個人住的。”後來溫岑知告訴林歲寒,“聽說是因為不願意跟別人住一起,就給他安排了單獨的房間,沒想到就在你隔壁,不得不說你們兩個還真的很有緣。”
“哼!”林歲寒趴在桌子上歎了口氣,“憑什麽他說單獨住就單獨住啊?”
“你不知道陳政給唐家砸了多少錢。”溫岑知知道不少內情,想了想,說,“唐老師那一陣子……好像很缺錢呢。”
林歲寒怔住了。
唐玉階那樣的人,仿佛永遠跟“錢”這個字眼扯不上關係似的。
“她是常年不在家、走南闖北的背包客,唐家的宅子都快荒廢了。她去年突然回了信山市,就一直待著沒走了,聽說是因為旅途中收養了一個孩子。那孩子身體出了點兒問題,就帶回來養著了,這是一筆不小的開銷。”
“真的假的?”
溫岑知不太確定:“我也不知道,那些都是聽我媽說的。”
林歲寒倒忘了,溫岑知有個神通廣大的媽。
“隻不過,我在這邊學書法也有半個月了,沒看見有什麽收養的小孩。”一不小心“歪樓”了,溫岑知拉回正題,“既然陳熠宵住你隔壁,你就小心點兒,別跟他起衝突,別惹他。”
林歲寒想,她哪敢惹。
溫岑知怕她不以為意,故意說:“看到他臉上的傷了沒有,打群架打的,都說他跟六中那幫混混杠上了……”
“跟六中的人杠上?初中生敢惹高中生,有點兒厲害啊。”
“總之,你離他遠點兒。”溫岑知警告道。
“我盡量吧,畢竟這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我想避也避不開呀。”林歲寒說。
“也是。”
“不如你告訴我,如何挽回一段逝去的感情。”林歲寒咳嗽了一聲,“換句話說,就談談怎麽彌補我之前罵他暴發戶的過失好了。”
林歲寒想著,在唐家,免不了跟陳熠宵碰麵。既然她和他之間結了梁子,她老躲著也不是辦法,主動把這梁子解開不就得了。
“總之,你就是想討好他唄。”溫岑知鄙視她這個狗腿子。
“這還不簡單,”作為一名學霸,溫岑知告訴她,“人都喜歡聽好話。你之前背地裏損他,被他聽了個正著,現在誇回來不就得了。”
“有用?”林歲寒持懷疑態度。
溫岑知突然來了一句:“你怎麽這麽矮,長得跟個冬瓜似的,穿得還不如叫花子,揣個破碗去天橋下坐著生意一定很好,心眼兒小又記仇,你這樣的人一定沒什麽朋友吧?”
林歲寒氣得眼眶發紅:“狗賊,拿命來!”
不等她發飆過來勒他脖子,溫岑知立馬改口:“你今天真好看,眉毛好看,眼睛好看,鼻子好看,嘴巴也好看。”
誇得真敷衍。
“怎麽樣?”溫岑知問,“是不是前麵聽了特生氣,後麵聽著就舒坦了?”
林歲寒沉浸在他的人身攻擊中,被狠狠打擊了,一時半會兒出不來,坦言道:“沒舒坦,還是想掐死你。”
溫岑知決定再誇一誇她:“你生氣的樣子也很好看。”
“嘔——”林歲寒做嘔吐狀。
溫岑知問她:“有沒有覺得好受點兒?”
“好像還是沒有。”
“那可能是我誇得不到位,程度不夠深。”溫岑知一本正經地坑他的小青梅,“無論你之前說了什麽冒犯了陳熠宵,之後你往死裏誇他,誇到他把不好的話全忘了,隻記得你的甜言蜜語就行。”
“真的?”她怎麽感覺不是很靠譜。
“當然是真的了!”溫岑知拍胸脯保證,“以我每年考年級第一的智商擔保!”
“你問我愛你有多深,你愛我有幾分……”溫岑知的手機又響了。
他接完電話回來,林歲寒不由得跟著剛才的調子在哼歌:“為什麽你的午睡鬧鈴和來電鈴聲都是《月亮代表我的心》?”
“喜歡鄧麗君啊。”
“我覺得你這個人很有品位。”
溫岑知想得挺遠:“以後找女朋友也要找個人美嗓音甜的,像鄧麗君那樣的。”
林歲寒撓撓下巴:“那我還挺期待的。”
溫岑知朝她擺了擺手:“我先走了,回家趕晚飯。”說著拿起凳子上的書包,沿著小徑朝唐家後門走去,走後門更近。
夏日黃昏過後,天已經暗了,雲層低低壓著。
空氣溽熱,風是悶的,心坎裏像堵了一團被汗液浸濕的棉花,讓人不太舒暢。估計馬上會下大雨,視線範圍內勉強還能看清,溫岑知加快了腳下的步子。
天空驚雷乍現,轟隆響。
翠竹掩映的走廊盡頭昏沉,灰蒙蒙一片,地上蹲著一個人,一動也不動。
溫岑知冷不防一眼瞥去,驚得眼皮都跳了跳。
手電筒的光往前一送,妖魔鬼怪無處遁形。他定睛再看,確實是個人沒錯,腦袋還反光。
嗬,小光頭。
已經來不及走,豆子似的雨點已經劈裏啪啦地砸下來,溫岑知跑到簷下躲雨。
蹲著的小光頭仍沒動靜。
就剛才被手電筒的光刺得眼睛眯了下,偏了偏頭,眉間用力地皺出了好幾道褶子。
溫岑知察覺到有點兒不對勁兒,走過去一看,奇怪了,確實是個不認識的生麵孔。
“你是誰?怎麽在這裏?”
見人沒反應,溫岑知說:“那我走了,你繼續待著。”
走了兩步,身後響起一道聲音:“我頭疼。”
廊外雨聲轟然喧嘩,瞬間將細微的話音吞沒,她重複了一遍:“我頭疼。”
不管三七二十一,溫岑知趕緊過去把人背起來去找唐玉階。
大雨斜著飄進了長廊,零星的雨點飛濺到臉上,溫岑知小心注意腳下有些打滑的路,視野中隱約有光,隻能勉強視物。
“你要背我去哪裏?”走了一段,背上的人忽而貼著他的耳朵問。
“帶你去找唐老師。”溫岑知想也不想地說。
“誰說我要去找她了?”
溫岑知的腳步停下來。
背上的人繼續說:“你放我下來吧,我沒事了。”
聲音幹淨,偏中性,有種雌雄莫辨的感覺,也沒了剛才裝出來的可憐和委屈。溫岑知立馬反應過來,他可能被耍了。
小光頭從溫岑知背上跳下來,和他麵對麵站著。
離這麽近,隔著一兩步的距離,也沒辦法把對方的麵目瞧個真切。
一場大雨來得急,去得也快,沒幾分鍾就停了。
雨水順著瓦縫間的溝壑滾落,滴進土裏。
“你叫什麽名字?”她笑嘻嘻地問溫岑知,還沉浸在成功地捉弄了別人的得意之中,聲音聽起來都是飄著的。
溫岑知隻是看著她。
“我叫唐拾。”她說。
她抬腳踢了踢溫岑知的鞋尖:“喂,我就騙了你一下,你不會生氣了吧?”
“你沒事兒就行。”溫岑知也沒什麽脾氣,按原路折回去找剛才被他情急之下扔地上的書包。
唐拾小跑著跟上去,一路跟到後門口。
“哥們兒,你怎麽回事?”溫岑知一手扶在門框上,轉過身,“你跟著我幹嗎?”
唐拾覥著臉:“見你長得好看,就想送送你。”
這黑燈瞎火的,她能看見啥。
“對了,”她拽住他的書包。溫岑知沒有防備,鬆了手,書包啪嗒一聲掉在泥濘的小道上,“你還沒告訴我,你叫什麽名字呢。”
溫岑知咬牙切齒地笑了笑:“你爸爸。”
溫家家教一朝毀。
02
《馬屁精修煉手冊》第一招:誇他,你是天,你是地,你是諸神的旨意。
林歲寒在小本子上記下要點,決定要好好實踐,靈活運用。
她正得意著,就到了唐玉階要檢查功課的時候。
唐老師平日裏看上去一點兒也不嚴肅,慈眉善目的,一旦到了關鍵時候,手裏掂著一根扁長扁長的翠青色小竹條。
一教鞭下去,絕不會手軟。
有兩類學生常在唐玉階手下吃鞭子:一類是上課不專心的,浪費時間、浪費金錢來唐家上這一堂課,十分可恥;另一類是性質更加惡劣的學生,根本不聽管教,且屢教不改的。
林歲寒屬第一類人,陳熠宵是第二類。
這才幾天,兩人已經被唐玉階單獨拎出來好幾回了。
滿臉冷漠的少年和心虛不已的女孩,並肩站在榆木雕花八仙桌前伸出雙手,唐玉階一頓“竹片炒肉”橫掃過去,聲音清脆。
林歲寒的眼淚差點兒掉下來,又猛地縮了回去。
一汪狹窄的餘光映著旁邊陳熠宵的臉,這廝跟沒有痛覺神經似的,眉頭都不皺一皺。
要知道,唐玉階打他必然比打林歲寒用了加倍的力道。
林歲寒忽然有點兒同情他,難兄難弟。
同是天涯淪落人,他們就該做朋友!
“下次上課要認真聽講啊。”唐玉階打完一頓給顆紅棗,摸摸林歲寒的頭。
林歲寒連忙點頭。
“疼不疼?”唐玉階問。
林歲寒睜眼說瞎話:“不疼,老師教訓得都對。”
“會說好聽的沒用,好好練字才是正經。”唐玉階說,“我看了你的作業,是有進步的,慢慢堅持下來會有收獲。”
一種莫名的愧疚感湧上心頭,林歲寒不太敢抬頭看唐玉階。她捂著火辣辣的手掌回到座位上,平複一下心情。
當了太久的差生,被忽略慣了,突然遇上這麽一位老師,她也有點兒措手不及,不知道該怎麽應對。
課間,她趴在桌子上歇了會兒,又馬上恢複精神,去找人玩扔硬幣。無聊至極的遊戲,也能玩出一朵花來。
路過陳熠宵的課桌,視線往宣紙上一瞥,她時刻牢記自己的任務,不就是誇人嘛,靈感頓時如泉湧,張嘴就來:“哇,這是誰寫的字,頗有東晉王羲之的風範。”
正在玩手遊的陳熠宵嘴角一抽,心想唐玉階聽見估計得被她氣死。
“‘未知東郭清明酒,何似西窗穀雨茶’這一句裏,最後這個‘茶’字,寫得尤其好,橫是橫,豎是豎,撇是撇,捺是捺,一點兒都不含糊……”
連陳熠宵都聽不下去了,三兩下把桌麵上的宣紙團成一卷,塞進抽屜裏。
林歲寒疑惑,沒誇好?
陳熠宵仰著頭靠在椅背上,下頜和頸部的線條繃著,垂著嘴角,看她的眼神充斥著滿滿的不耐煩。
那意思是,你還不趕緊走?
林歲寒被他那樣的眼神看得發怵,一時口不擇言:“你看那天上火熱的太陽,就像你圓圓的臉龐。”她說完,自己一抖,大熱天的心裏一涼。
陳熠宵冰山似的臉終於出現了一絲裂縫,眼神冰冷冰冷的:“滾。”
後來,林歲寒發現陳熠宵跟她相處的日常裏,有三句口頭禪:
——離我遠點兒。
——神經病。
——滾。
03
《馬屁精修煉手冊》第二招:記住他的生日,送他生日禮物。
第一招把人往死裏誇,這點子失敗了。林歲寒瞧著陳熠宵這兩天看她的目光似乎帶火星子,不太友善。溫岑知說人家可能是被她誇蒙了,心裏可高興,表麵裝冷酷。
現在中二少年不都愛裝酷嗎?
溫岑知坑人,讓她再接再厲。
林歲寒覺得她要是再接再厲,可能小命就要交待在陳熠宵手上了。
不急,這招不行,還有另一招。
中午吃飯,林歲寒眼尖地發現陳熠宵碗裏有兩個荷包蛋,是張嬸開小灶給的。他卻似乎不怎麽領情,把蛋整個兒埋在飯裏,沒怎麽動筷子。
林歲寒逮著時機問張嬸。
張嬸說,今天小熠生日,壽星吃雞蛋。
張嬸也不知怎麽回事,似乎格外中意這少年,喜歡之情溢於言表,平時也對他多有照顧。每次唐玉階罰他,隻要張嬸在旁邊,必然幫著求情說幾句好話。有時她還刻意從家裏捎兩塊西瓜過來,叫林歲寒看著眼饞。
可誰叫她沒有平白惹人青睞的天賦。
獲得了重要情報,林歲寒又心生一計。
等傍晚唐玉階下了課,林歲寒拖著溫岑知去蛋糕店買生日蛋糕。
溫岑知心裏不是滋味:“我生日也不見你這麽殷勤。”
“咱們倆誰跟誰啊,咱們倆之間的感情不需要這些虛偽的物質來維持。”
“我覺得很需要。”
濃鬱到散不開的奶香味在鼻尖縈繞,林歲寒經不住**,先給自己和溫岑知挑了兩個芝士麵包,問:“你請客嗎?”
“你能要點兒臉嗎?”溫岑知嘴上這麽說著,雙手卻開始掏錢包,忍不住質疑,“你有錢給陳熠宵買生日蛋糕?”
“攢了點兒零花錢。”
“夠給他買生日蛋糕,不夠給我買芝士麵包?”溫岑知怎麽想都覺得不太舒坦。
林歲寒驚悚:“你難道吃醋了?”
溫岑知抬手,抽了張五十元的給前台收銀員結賬,仍覺得不解氣,手腕往旁邊一拐,屈起食指在林歲寒腦門上敲了一下。
“疼……”林歲寒齜牙咧嘴,“你當我腦袋是木魚啊!”
說起誰的腦袋像木魚,溫岑知想起來一個人——小光頭唐拾。
在蛋糕店裏來來回回走了幾遍,林歲寒最終挑了個榴梿千層。
“你確定嗎?”溫岑知提醒她,“自己都不喜歡榴梿味兒。”
“他跟我相克嘛,我不喜歡的,他一定喜歡,就買這個沒錯了。”
“行吧,你自己做主,後果自負。”溫岑知說。
林歲寒隔著玻璃點了點:“那就這個了。”
出了蛋糕店,旁邊就是小吃街,兩人又胡吃海喝了一路。晚飯還沒消化,肚子裏明明還撐著,林歲寒消滅起烤串來也毫不嘴軟。
出了一身黏膩的汗。
鑽出密不透風的人群,能擰出幾滴水來的衣服貼在身上,林歲寒小弧度地掀起衣角扇了扇風,溫岑知感慨:“女流氓啊。”
“我沒把你當男的,你也別把我當女的。”
林歲寒把蛋糕交給他,自己騰出手來,摸出一個黑色的皮筋,揪起額前那一綹兒被汗濕的薄劉海,順了順,紮成一個衝天鬏。
涼快多了。
“你得送我回唐家啊。”
“誰說了要送你?”
“吃那麽多,就要多走走,消消食,我都是為了你好。”
“那我謝謝你。”
“不客氣,應該的。”
走到烏衣巷口,林歲寒以為自己來錯了地方。晚上一貫安靜的巷子,今日鑼鼓喧天、人聲鼎沸。
溫岑知也納悶:“怎麽回事?”
進了唐家的門一看,院裏聚著好多人,唱戲的戲班子和看戲的鄰裏。
林歲寒明白過來:“這……這陣仗是不是有點兒太隆重了?”還沒見過哪個少年過生日,家裏會給請戲班子唱大戲的。
果然暴發戶家的兒子就是不一樣嗎?
林歲寒幹脆後退幾步,站到菜圃外邊壘起的水泥磚上,視野更開闊。溫岑知不知從哪兒順來一杯冰鎮西瓜汁,喝一口,沁心涼,沉悶的暑氣又退散了一分。
他們來得晚,臨時搭建的台子上演員又換過一批,燈光滅了,又重新亮起。投射出的巨大光柱看上去灼熱逼人,像夏夜中升起的一輪太陽。
最後一出戲,唱的是《思凡》。
“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師父削去了頭發,我本是女嬌娥,又不是男兒郎,為何腰係黃絛,身穿直裰……奴把袈裟扯破……”
戲中人窈窕身段,清規戒律罔顧,乃尼姑思凡。
台下,溫岑知被兩隻蚊子纏住,手臂上鼓起一排整整齊齊的小包,挨個兒數過去:“一,二,三,四,五。”
林歲寒順口接道:“上山打老虎。”
台上,戲班子撤了,登台的是個小光頭。
話筒被她拿在手裏,她說:“感謝大家今天過來捧場,讓我們祝陳熠宵生日快樂!”
話音剛落,煙花齊鳴,絢爛地在夜空中炸響。
林歲寒和溫岑知目瞪口呆。
林歲寒:“好大的手筆……”
溫岑知:“怎麽是他?”
今天晚上陳政替小兒子準備了生日宴,唐玉階和陳熠宵吃完飯剛從酒店回來,隔著兩扇院門就聽見了那聲響亮的“生日快樂”。
然而,事情沒這麽簡單。
站在高台上的唐拾一眼看見二人,飛快地朝陳熠宵跑過去:“壽星公回來了啊,麻煩結一下賬……”她衝他伸手,“請戲班子的錢,還有請大家喝西瓜汁的錢。”
林歲寒離他們近,聽得一清二楚,差點兒驚掉下巴。
這光頭膽子不小啊!
半個小時後。
戲唱完了,台子拆了,看熱鬧的人散了。
唐家隻剩下師生五人和半院子的果皮紙屑。
一地狼藉,籬笆旁的幾株打碗花蔫頭耷腦地垂著花葉,樹梢上蟬鳴不歇。
唐玉階發話了:“說說吧,怎麽回事?”
林歲寒和溫岑知乃兩名吃瓜群眾,默默看著。罪魁禍首唐拾一點兒也不畏懼,笑容堆砌在那張麵具似的臉上,理所當然地說:“陳熠宵生日,我替他慶祝啊。”
隻不過,她請的戲班子,最後是陳熠宵付的錢。
唐玉階說:“行,你把院子裏的垃圾清理幹淨了,這事就算過去了。”
“憑什麽?”唐拾拒絕,“我不。”
唐玉階看向林歲寒:“去給我把竹鞭拿來。”
“你要打我?”唐拾有恃無恐,“我是病人,還在休養中。”
唐玉階被氣笑了。
林歲寒是個喜歡看熱鬧的,飛速將教鞭送到。唐玉階接過,唐拾被追得四處逃竄,她大聲叫嚷著:“來人哪,唐老師虐待養女啊!”
等會兒……養女?
溫岑知不由得掏了掏耳朵,他沒聽錯?
這家夥是女的?
溫岑知問林歲寒,想要確認一遍:“那光頭不是男的嗎?”
林歲寒的表情比他還迷茫:“我不知道。”
光頭,雌雄難辨的少年音,叫人先入為主,下意識地當她是個男孩子。如今再看那雙清秀的眉睫、線條柔和的輪廓、單薄的骨架,小小的,無疑是個女生。
一不留神,就跑到溫岑知跟前,兵荒馬亂中她還不忘衝他媚眼斜飛。
狡黠的笑容,似要勾走誰的魂。
溫岑知不過一個恍神,就被她拽住臂彎往前一拉,替她擋了一鞭子。
唐玉階的教鞭落在溫岑知的背脊上,火辣辣地疼。
“打錯人嘍。”
罪魁禍首興高采烈地叫喚,拍手稱快。唐玉階逮住機會,揪住她的耳朵:“給我去佛堂抄經。”
聽她喊疼,唐玉階的手又不自覺鬆了兩分力氣。
指尖捏著薄薄軟軟的耳垂,唐玉階說:“你什麽時候能讓我省心點兒?”
唐拾得意道:“這輩子是不可能了,暨秋將我托付給了你,你要對我一輩子負責的。”
聽到那個名字,唐玉階神色一黯,眼裏的光瞬息退去,如同一盞孤燈被行經的風吹滅。唐拾卻突然抱住她:“你別難過,我會陪著你的。”
唐玉階歎了一口氣,這下是徹底舍不得罰她了。
“你這孩子真是個孽障。”
一出鬧劇終於停歇。
後來衍變成學生四人共同打掃院子,連壽星都不能幸免於難。林歲寒在十米之外也能感受到陳熠宵壞到極點的心情,她識趣地站遠了。
唐拾老實了幾分鍾,提著撮箕瞎轉悠。
轉悠到陳熠宵旁邊,被大魔王的煞氣逼退了,她還不想死,麻溜兒轉移陣地。
她轉悠到林歲寒旁邊:“你叫什麽名字?也是跟唐玉階學寫字的?我寫得也不錯,你不如拜我為師吧,怎麽樣?”
林歲寒說:“勞煩您抬抬腳,踩著香蕉皮了。”
唐拾覺得沒趣,最後轉悠到了溫岑知旁邊:“剛才多虧了你幫我擋教鞭,謝了啊。”
這人怎麽比林歲寒還不要臉呢,溫岑知總算是長見識了,憋了許久的問題,終於被問出口:“你是男的還是女的?”
唐拾唇邊溢出藏不住的笑,一甩壓根不存在的水袖,捏著嗓子唱戲腔:“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師父削去了頭發,我本是女嬌娥,又不是男兒郎……”染著水霧般的眸子清澈而明淨,妖豔又清麗,“你說我是男是女?都告訴你這麽多次了,你怎麽這麽笨?”
溫岑知感覺有一簇火焰從臉龐燒到了耳朵尖。
他難得有這麽狼狽的時候,幾乎落荒而逃。
唐拾在身後叉腰大笑。
林歲寒瞧溫岑知那樣兒,哼了一聲,出息!
四處粗略地檢查一遍,總算打掃幹淨了,她現在隻想衝個澡回房間睡覺。視線一瞥,看到被自己遺忘在一旁的蛋糕盒,她才想起來今天還有份大禮沒送。
她尾隨陳熠宵回了西院。
誰知陳熠宵一進房間門,作勢就要脫衣服,T恤衫已經撩起大半,卡在腰腹間,動作戛然而止,神情不善地看著貿然闖進來的人。
“不好意思!”林歲寒趕緊轉身,“我就是來給你送生日禮物的。”
她把千層蛋糕放到桌上,蓋子掀開,一股濃鬱的榴梿味在房間中擴散開來,自己先立即捂住了口鼻:“很好吃的,你試試。”
看她的反應,這話可信度實在不高。
“拿走。”陳熠宵站遠了兩步。
“什麽?”
“滾。”他越發言簡意賅。
林歲寒著急:“很好吃的,你好歹嚐一嚐啊。”
“我討厭榴梿。”
這點倒是跟林歲寒很默契。
林歲寒端著蛋糕盒一步三回頭:“真的不吃一口嗎?”她同他商量,“浪費可恥,要不咱們一人一半?”
見她一隻腳已經跨出房門,陳熠宵貼著她的臉把門關上。
時間接近晚上十一點半。
林歲寒對著桌子上供著的榴梿千層發愁,扔了吧,她舍不得,花了她不少錢呢。
那就隻好留到明天分給其他人了。
洗漱完,她往涼席上一躺。晚上吃多了,肚子仍脹脹的,半夜也睡不著,房間裏還彌漫著一股她討厭的榴梿味兒,臭得她睡意全消。
林歲寒惱怒地捶了下床板,越想越氣,抬起腳狠狠踢向牆壁。
半夢半醒間的陳熠宵感覺麵前的一堵牆好像震了震,困意再次襲來,沉沉睡去。
時鍾走向零點整,雞飛狗跳很折騰的一天終於過去,他的生日總算結束了。
林歲寒的第二次作戰計劃宣告失敗。
04
《馬屁精修煉手冊》第三招:關懷備至,噓寒問暖。
等到冰山融化,將其一舉拿下。
上午上課時最期待的事情,是等著下課,中午吃飯。人都要有個盼頭,不然林歲寒簡直不知道自己要怎麽撐下去。
苦兮兮熬到十二點。
飯廳裏一共擺出兩張大圓桌子,飯菜都是由張嬸給準備好的。
菜端上了桌,米飯裝在一個木桶裏,得自己動手去盛。唐玉階還沒過來,大家都爭先恐後的,瞬間沒了規矩。
林歲寒拿著小瓷碗站在一群鬧哄哄的人中間,力爭上遊。
她一點兒也不退縮,使勁往木桶前鑽。
眼看著就要奪到飯勺,一隻手從旁邊的空隙裏伸過來。剛剛大家還在你推我搡的,突然詭異地安靜了。
林歲寒看清,那隻手的腕間有一圈字符刺青,像青色的藤蔓枝纏繞著。
林歲寒不用抬頭,也知道是大魔王大駕光臨。她條件反射般,下意識就謙讓了,把到手的飯勺遞過去:“您先請。”
她使勁兒笑,明亮澄淨的眼睛用力瞪大,薄薄的粉色唇瓣彎出一道恰到好處的弧,假得很。
“別衝我笑,很難看。”陳熠宵很想把她的臉遮起來。
眼不見為淨。
林歲寒大受打擊,連胃口都減半了。
她衝溫岑知微微笑,露一排小白牙:“你覺得我笑起來怎麽樣?”這可是她的招牌,上五金店買東西的哪個顧客不喜歡她這樣如沐春風般的笑容,今天怎麽就被人嫌棄了。
她需要重拾自信。
溫岑知說:“跟個傻帽兒一樣。”
林歲寒狠狠揍了他一拳。
晚上。
陳熠宵是被熱醒的。
原本擺在床頭的風扇突然罷工,呼呼旋轉的扇葉緩慢地停下來。他拍了兩下,不管用。
按亮燈泡後,飛蛾和細小的蚊蟲順著光尋來,前赴後繼地一層層覆在紗門上。床底下點著艾草味的蚊香,隱約還有“嗡嗡”的聲音時不時在耳邊響起,聽著真煩。
整個唐家根本找不出一台空調,唐玉階不愛這個,鍾愛拿蒲扇扇出來的自然風,還給每間客房備了一把。
陳熠宵翻出櫃裏的蒲扇,有一下沒一下地搖著。
手機振了振,是宋旬發來的微信,問他什麽時候一起出去打台球。
他看了一眼,沒心情回複,把手機扔回**。
機身砸到厚實的木床板,發出短暫的一聲響。隔壁的林歲寒聽到動靜,朝牆上敲了敲。她搞莫斯密碼,上下左右,各三下。
陳熠宵直接往中間位置警告地捶了一下,把她嚇得終於消停了。
再次入睡極其困難,不知過了多久,陳熠宵催眠自己失敗,身上又出了汗,索性拿上衣服去浴室再洗個澡。
外麵闃靜,天邊月亮吐露清輝,淡淡的銀光灑進院中,朦朦朧朧的一片。
相鄰房間的窗口透著光,看樣子某人還沒睡。
浴室離房間不遠,陳熠宵沒開走廊上的燈。他到了浴室門口,發現門敞開著,裏麵亮堂堂的。
洗漱台前的女孩剛剛漱完口,嘴邊的雪白的牙膏沫還沒抹幹淨,對著麵前的鏡子扯扯嘴角,笑了一個。
調整調整狀態,又笑了一個。
唇上揚的弧度更大,她還在不斷練習,一邊試著調整,自己還一邊嘀咕:“我覺得挺美呀。”
林歲寒越想越鬱悶,白天陳熠宵憑什麽硌硬她,說她笑得難看啊。
最終得出結論的是,陳熠宵不懂得欣賞。
她一偏頭,心裏正誹謗的那個人突然出現在眼前,把她嚇得不輕。
目睹了全程的陳熠宵送給她三個字:“神經病。”
他越過她,進了裏邊的浴室。
林歲寒看見他額頭上之前留下的傷口似乎還沒好,他也全然不在意的樣子。林歲寒原本想叫住他,心裏還是十分忌憚大魔王,洗了把臉飛快撤離現場。
她想了想,噓寒問暖,關懷備至,這樣總是沒錯的。
隻要焐得久,冰山也會融化。
十五分鍾後。
陳熠宵洗了個冷水澡,一身清爽地回到房間,發現床頭櫃上多了碘酊、棉簽和紗布,旁邊留有字條。
寫著醜不啦唧的字:你的傷口需要處理一下哦。
後麵附帶一個誇張的笑臉。
啊,賣萌沒用。
陳熠宵把字條揉成一團扔垃圾桶裏,指腹壓了壓額頭的傷:“嘶——”
影影綽綽的月光映在窗台上。
他猶豫了一秒,林歲寒送的這些東西最後還是派上了用場。
用了她的東西,不代表承了她的情。
不代表他接受了這個人。
“林歲寒”三個字,依舊是讓人非常討厭的存在。
他想將其一腳踢走。
05
姥爺六十大壽,溫岑知在唐玉階那裏請了半天假。
家裏熱鬧非凡,舅舅家的小孩來了好幾個,嘰嘰喳喳的,喜歡圍著他轉。溫岑知把最小的那個抱膝上,幫她剝開牛奶糖的糖紙。
小丫頭嚼得臉頰一鼓一鼓的,時不時晃兩下腦袋,細軟的頭發蹭到他下巴。
姥爺掌握遙控器大權,兩個鍵按來按去,調到中央戲曲頻道。
又是熟悉的一幕,又是那一句“我本是女嬌娥,又不是男兒郎,為何腰係黃絛”在耳邊響起,溫岑知納悶了,走了神。
嘴巴反被塞了一顆石子形狀的硬糖,海鹽味。
鹹甜鹹甜的。
小丫頭蹺著腳丫子:“哥哥吃。”
中午沒午休,溫岑知就趕去了唐家。走到廚房外邊過,被張嬸急急忙忙叫了進去:“小溫啊,你幫張嬸一個忙。”
“你說。”
“這天看樣子要下雨,我得趕回去收東西,辣椒還在外麵曬著呢。你替我把飯送去東院吧,就是唐老師隔壁的那間屋子。”
灶上的長形木盤上放著一葷一素和一碗白米飯。
“沒問題。”
送去唐玉階隔壁的房間,溫岑知猜到隻有可能是唐拾,卻還是答應下來。
有過幾次接觸,溫岑知也算清楚了唐拾的性格頗為古怪。她白天不怎麽出來,就待在東院那邊,幾乎遇不到她。時常神出鬼沒,晚間會躥出來活動。
溫岑知過去的時候,唐拾嘴裏叼著根狗尾巴草蹲在地上鬥蛐蛐,一個人玩得正起勁。
“吃飯了。”溫岑知說。
“張嬸有事,今天我替她送,你快吃吧。”
唐拾搖頭,臉上的表情切換自如,眼角眉梢的笑意一秒隱匿,變換成痛苦的神色,抱住自己光溜溜的腦袋:“我頭疼。”
演技出類拔萃。
溫岑知想也不想:“我等著,我去叫人。”
唐拾叫住他,笑道:“你怎麽這麽好騙啊?”
溫岑知提起的心一瞬間又落下,他又栽了。
永遠的年級第一名,在她麵前,智商頻頻下線。
他要走,她棄了蛐蛐追上來,堵住他。
一張臉湊到他眼前。
溫岑知看清了她白皙的皮膚上有幾顆小小的雀斑,散布在顴骨的位置,不難看,更像是點綴,似星星般落在她臉上。
“生氣了?”唐拾笑著問。
溫岑知沒生氣。
他聞到她身上的味道,像是鼠尾草與海鹽。吹過的涼風裏有海的氣息,還有加了鹽的椰奶香。
就像他之前含在嘴裏的那顆糖。
“對不起,我跟你道歉,別氣了行不行?要不我給你唱歌吧?聽說你喜歡鄧麗君?”
唐拾一連發問,溫岑知聽到他家女神的名字,終於忍不住問:“你聽誰說的?”
“那天聽到你的手機鈴聲,什麽‘我的情也真,我的愛也真……月亮代表我的心’之類的。”她中途哼了幾句,跑調跑到太平洋。
溫岑知不想再聽下去:“打住。”
唐拾說:“我還會別的,你可以隨意點歌,比如《我隻在乎你》。”
“真的不用了。”
“那你別生我氣了。”
溫岑知無奈:“我真的沒生氣。”
“哦,那你誇誇我吧,寫篇八百字的小作文。”
溫岑知:“啊?”
唐拾自有一套邏輯:“我這麽過分,你都沒生我氣,那你一定很喜歡我吧。所以啊,給你一個傾訴衷腸的機會。”
溫岑知覺得他該寫篇議論文,叫《論不要臉的程度》。
06
林歲寒在唐家住了一陣,她想著自己一沒交住宿費,二沒交學費,純屬占人便宜,於是主動幫忙幹了不少活。
漸漸地,張嬸使喚她的次數也多了:“歲寒,我今天得去接我孫女,你幫我買點兒菜回來,排骨、蓮藕、海帶這些,我列一張單子給你。”
林歲寒拿上錢出門,唐玉階大概看正躺在搖椅裏乘涼顯得很無所事事的某位少爺不順眼,於是說:“你跟她一塊兒去,幫著提東西。”
黃昏時分,兩人從唐家出來,一前一後相隔幾步地走著,一高一矮。
陳熠宵壓根不認識去菜市場的路,跟在後麵,林歲寒被夕陽拖長的影子恰好落在他腳下。她偶爾回過頭來跟他聊兩句廢話,逆著光,麵龐被一層橘紅溫柔包覆,甜滋滋的笑容像橘子汽水在冒泡。
而她似乎樂此不疲,總在伺機靠近。
他和她的穿著依舊莫名相似,兩人都很隨性,大T恤大褲衩加人字拖,不相識的路人會誤以為他們是兄妹。
林歲寒帶陳熠宵抄近路趕到距離最近的一個菜市場,這裏熱鬧喧囂,空氣裏有股不好聞的氣味。
林歲寒看見他臉上皺得越來越緊的眉,決定速戰速決。但在攤子上挑揀起來,又嫌棄菜不夠新鮮,忙著砍價。
“茄子多少錢一斤?”
“貴了貴了,豆莢看上去都老了。”
“十二塊四毛,就算我十二塊好了,四毛錢你能幹什麽,揣兜裏還嫌礙事呢。”
“您這豆腐都隻剩下三塊了,也不好賣了,不如便宜點兒給我,您好早點兒回家吃晚飯。”
她永遠笑臉對人,心裏籌謀打著小算盤,嘴裏蹦出來的話一會兒是甜言蜜語一會兒苛刻挑剔,叫人哭笑不得。
袖子、衣擺空**得能再容下一個她,露出的一截手臂雪白,細長的手指在青菜葉裏來來回回挑選。
這次頭發綰成一個小髻,像開出山茶花苞,垂下的幾根發絲沾著汗水粘在後脖頸上。
“五塊五一斤?不是吧,我剛一路逛過來的,那邊的大爺賣得比您便宜。”她還在周旋,不待她講完,陳熠宵從兜裏掏出錢,直接從她的頭頂越過,給買菜的大媽。
“喂,你……”林歲寒著急,想讓他別壞事。
陳熠宵不以為意:“暴發戶不喜歡講價。”
林歲寒:“……”
接下來一路延續這種模式,林歲寒拿菜,陳熠宵付錢,絕不多停留一秒。
賣菜的旁邊還有水果攤,林歲寒看見在木盆裏用清水浸泡的西瓜,有點兒饞,腳下走不動路了。她自己還有零花錢。
“老板,給我挑個甜的、小點兒的,兩個人吃。”
見她這次沒講價,陳熠宵還很詫異。她遞過來老板切好的一塊西瓜:“東西先放一放,我請你吃。”
他眼睛的形狀很漂亮,扇形內雙,線條延伸至末梢時變得狹長,微向下一撇,淩厲收尾。不言不語低頭看人時,便顯得有些暴戾。
林歲寒一開始心裏有點兒發怵,相處一段時間後,他對她的威懾力已經減半,他總不可能真的對她動手。
想到這裏,她有恃無恐,笑得更加燦爛:“賞臉吃一塊行不行?我這人不喜歡吃獨食。”
陳熠宵估計不想再看她作妖,三下五除二把鮮紅的瓜瓤啃了個幹淨。
剩下的都歸林歲寒。
她左手一塊,右手一塊,每邊輪流啃一口。兩滴西瓜汁順著嘴角兩邊往下淌,匯聚在細細的下巴尖兒,懸著,要掉不掉。她用手背抹了,像個沒長大的孩子,美滋滋的樣子,看上去又開心又嘚瑟。
陳熠宵不忍直視,扭過頭去看別的地方。見不遠處有家叫墨銘軒的店,似乎是專門賣書法和繪畫工具的,拋下林歲寒,他抬腳往那邊走。
水果攤的老板覺得小姑娘討人喜歡,安慰地說:“不急啊,你慢慢吃。”把自帶的電扇轉個方向,對準她。
林歲寒說完謝謝,就一邊吃一邊跟人聊了起來。
陳熠宵隻聽背後像有麻雀嘰喳叫。她的聲音極具辨識度,穿過黃昏時的熱浪和市場裏喧囂的人聲,抵達他耳畔。
“叔叔,您哪裏人哪?”
“我聽說那邊的人很能吃辣……”
“孩子五歲,都那麽大了,該上幼兒園了吧,這附近就有家幼兒園好像還不錯……”
陳熠宵加快步伐,一腳跨進墨銘軒。
耳邊終於清淨不少。
林歲寒解決掉西瓜去找陳熠宵,發現他坐在裏麵搭著腿,蹭網玩遊戲,手指飛快地點擊手機屏幕。她果然高估了他。
陳熠宵打遊戲打得太認真,林歲寒識趣地沒走近打擾,在墨銘軒裏逛了逛。
小小的店麵,房梁低矮,室內暗沉。宣紙之類的都賣得很便宜,價格低廉,質量自然也比不上唐玉階發給他們用的。唐玉階的書法班學費高昂,學生用的文房四寶都是她親自去廠家挑選的。
擺放顏料的木櫃藏在最角落裏,林歲寒在木櫃前停下腳步看了許久。
“瓜吃完了?”背後傳來一道聲音。
陳熠宵不知什麽時候收了手機,站在她身後。
林歲寒收斂住愣怔的表情,臉上重新綻開一個笑,才回頭,反問他:“你遊戲打完了?”
陳熠宵“嗯”了一聲,算是回應。
“那我們回去吧。”林歲寒找水果攤的老板要了一個大號的塑料袋,把買來的菜全扔裏頭,合並成一袋,提在手裏。
她看著陳熠宵,希望他能有點兒人性,伸以援手。
奈何大魔王根本不是人。
他自動忽略了她求助的眼神,兩手空空地走在前麵。
按原路折返,林歲寒隻帶他走過一次的小路,曲曲繞繞,他居然全部記得,一個岔道也沒有走錯過。
林歲寒拎著沉甸甸的塑料袋,掌心被勒得通紅,時不時得換一隻手,最後索性豪放地扛在了肩膀上。
他好像是嬌生慣養的大少爺,她好像是累死累活的小雜役。
快到唐家大門口,陳熠宵突然停下來,朝林歲寒伸手:“給我。”
“啊?”
“肩上的塑料袋,給我。”重複第二遍的時候,他又是一臉不耐煩。
林歲寒卸下重擔給陳熠宵,陳熠宵輕鬆地接過來,一隻手提著跨進了院子裏。
正在簷前打理一棵迎客鬆的唐玉階見兩人回來,頗為滿意地誇讚陳熠宵:“也算能幫忙做點兒事了。”
陳熠宵沒說話,沉默著把菜送去廚房,背影看上去似乎任勞任怨。
林歲寒甩甩酸脹的胳膊,差點兒吐血——
這狗賊心機好重!
晚上一個人待在房間裏,林歲寒又想到在墨銘軒裏看到的那些顏料,自從來到唐家,她有一陣沒畫畫了。
打算去洗澡,她才摸到揣在褲袋裏的錢。
“忘了還給張嬸了!”
今天買菜的錢是張嬸給林歲寒的,隻一開始花了二十塊,後來都是由陳熠宵掏的腰包。剩下的錢,她都得還回去。
張嬸跟唐家是鄰居,也住烏衣巷。唐玉階一人守著宅院,帶一幫孩子練書法,就雇了張嬸過來做飯。
林歲寒繞過竹林和一叢小樹,聽見不遠處傳來說話聲,唐玉階坐在石凳上乘涼,張嬸也在。
林歲寒心說正巧,打算過去還錢,隱約聽到張嬸在跟唐玉階討論她。她腳步不由得一滯,站在茂密蒼綠的樹叢後,沒有走出來。
張嬸嗓門大:“從幼兒園接完人回來,我打菜市場旁邊過,正巧看見她一個人在吃西瓜。買那些菜要多少錢我心裏最清楚,我給她的那些,肯定是有剩餘的……她沒拿來還我,自己花了,多少有些說不過去……要是她花了,肯來跟我知會一聲,我心裏也好受點兒。畢竟小孩子貪玩貪吃也正常,可她半聲不吭,到底是個貪小便宜的……有爹沒娘,林振良忙著店裏的生意,最近聽說跟孟玟嬌那婆娘攪和在一起,估計也沒時間好好教女兒……”
手裏攥著一把炸豌豆的女人正長籲短歎,話裏唏噓不已,時不時往嘴邊送一顆豆子,牙齒咬起來咯咯響。
林歲寒沒再聽下去,從唐家後門走了。
她心裏憋著一口氣,不停地跑著。
晚上路燈一盞一盞地亮著,昏黃的光暈散開,鋪在柏油馬路上。
身邊車流如梭。
不知不覺,竟跑到了家門前的岔路口。
林歲寒連腹稿都打好了,就跟林振良說,我不喜歡學書法,也學不好,壓根沒興趣,在唐家占地方還礙事,從今天起回家住,你趕我,我也不走。再說你憑什麽趕我走,五金店也是我家,你是我爸。
林歲寒的強脾氣上來了。
“歲寒?”
碰上個互相熟悉的鄰舍,林歲寒打招呼叫嬸嬸。對方神情驚喜,似碰見什麽了不得的大人物:“喲,還真是你呀……有好些天沒看見你了……”
“你到哪兒去了呀?”對方笑個不停,“聽說你去唐家學書法了,住在唐家,怎麽這麽快就給你後媽騰地方啊?”
真假參半的玩笑話,句句紮人心窩子。
林歲寒沒回話,對方討了個沒趣,扭著腰肢走了,嘴裏碎碎念道:“你自個兒回去看就曉得啦。那個孟玟姣,算是賴上你爸爸嘍……”
五金店裏亮著燈。
林歲寒在窗外看了會兒,林振良在跟一個女人說話。那女人叫孟玟姣,孤身一人,租住在五金店對麵街的樓上,跟林振良認識有幾十年之久,據說兩人是初中同學。
她對這個突然冒出來闖入他們父女倆生活的女人沒有多少好感,直接跑去跟林振良說,讓他注意注意自己的行為,帶好頭。
林振良看她一本正經的倔樣,又好氣又好笑,說小孩子懂什麽。順便把她訓了一頓,這事就算過去了。
林歲寒本以為不會再有下文,結果現在看著孟玟姣在剝葡萄,玫瑰色的指甲捏著果肉送到林振良嘴邊,後者張嘴就吞了。
兩人相視一眼,甜甜蜜蜜地笑著。
林歲寒胃裏莫名犯惡心。
騙鬼!去他的老同學!
她暴躁地踢了一腳牆壁,心裏把會的髒話全罵了一遍,又轉身跑了,家也不想回。
08
陳熠宵看了眼時間,走出沸反盈天煙霧繚繞的酒吧,脫離了冷氣包裹的環境,室外的熱風無孔不入,鑽進寬大的衣擺。
宋旬跟著跑出來,一手搭上他的肩膀:“你幹嗎去啊?”
“回去。”他說的是回唐家。
宋旬納悶了:“你幹嗎著急回去?唐老師難道還會去你房間突擊檢查不成?你難得出來一趟。”
“前一陣隔壁房間住進來一個人。”陳熠宵說。
宋旬一聽就明白了:“是個愛打小報告的?”他抱拳捏了捏指節,開玩笑地提議道,“敢管你的事,弄死他。”
“弄不了。”
宋旬大概覺得這句帶著點兒無奈的話從陳熠宵嘴裏說出來很稀奇,不由得想岔了:“怎麽,他打架還能比你厲害?那我倒想見見了。”
“是女生。”
宋旬頓時炸了,重點完全跑偏:“你隔壁住著個女的?”
“也是唐玉階書法班的學生,女生宿舍住滿了,她單獨住一間,就在我隔壁。”
宋旬八卦之心不死,一個勁兒打聽:“是跟你一個學校的嗎?之前認識嗎?哪一款的?長什麽樣兒?漂不漂亮?”
陳熠宵煩不勝煩:“你上輩子是癩蛤蟆投胎的?”
——淨聽你呱呱叫了。
陳熠宵往烏衣巷的方向走,沒打車。宋旬閑得無聊,權當陪陳熠宵散步了,一邊走一邊聊著他在擊劍隊裏的事情。
看到不遠處一家店的招牌,宋旬撲哧一聲笑出來:“我去,花花五金店?哪個傻子會取這麽個名字?”
陳熠宵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閃爍的霓虹燈對麵,猴樟遮掩下,“花花五金店”五個大字矚目。
他想起林歲寒是怎麽跟他解釋她家店名的。她爸林振良想發財想瘋了,取店名時,“發”字是首選。結果普通話不標準,注冊登記的時候,不知怎麽就弄成了“花”字。
她說起這件事時,一臉幸災樂禍樂到不行的樣子。
“我隔壁的。”陳熠宵突然說。
“嗯。”
“哈哈哈……”宋旬笑得停不下來。
“礙著你的事了?”陳熠宵隻想趕緊把人打發走,“你們擊劍隊怎麽這麽閑?”
宋旬接到教練電話,鑽進出租車裏,衝他揮手:“宵兒,改天見!”
陳熠宵咬牙:“宵你大爺的。”
他一邊往前走,一邊低頭刪手機裏的垃圾信息,在拐彎的街角處跟人撞上,狹路相逢。
抬眼,就見林歲寒紅著雙眼睛,跟兔子似的,明顯剛哭過一場。
她麵對他,臉上終於沒了討人厭的笑容。
林歲寒越過他走開,沉默著,沒有隻言片語。這一刻像把假麵收起來,露出了真實的臉,她的神情倦怠而冷漠。
她沒有回唐家,漫無目的地走著,到了河邊。
黑沉沉的河水悄然無聲地緩緩流淌,她幹站著,不知道在想什麽,而後俯身在草地上撿了幾顆石子,往河裏一扔,水麵一連切出三串水花。
手裏一把石子都丟完了,她四處掃了一圈,發現一塊大的鵝卵石,半邊嵌在土裏。
她像終於找到了目標,用小樹枝一點點把泥土刨開,把大石頭挖出來,費力地抱在胸前。然後一步步又走到河邊,用力一拋。
砸出一聲巨響。
濺了自己一臉水,她咧嘴笑了,心情好了點兒。
真是個神經病。
陳熠宵在岸邊看了半晌,得出這麽個結論。
他從樹底下走出來,林歲寒大吃一驚:“你怎麽也在這裏?”
現在已是夜深,已經到十點半,路邊少有行人經過。當時見她沒朝唐家的方向走,又看她情緒不太對勁,終歸還是不放心,陳熠宵就鬼使神差地跟了過來。
結果這人根本沒有防範意識,完全沉浸在個人世界裏,對外界的危險毫無察覺。
“什麽時候回去?”他問。
林歲寒呆滯了片刻,總算明白過來他的意思:“你要等我一起嗎?”
“抓你回去邀功,明天的早課就能免了。”
林歲寒一聽就慌了:“你夜不歸宿!”她決定先發製人,“身上還有煙味!肯定抽煙了!說不定還喝酒了!”
陳熠宵居然笑了。
笑得林歲寒心裏一涼,直接了:“我錯了。”
“剛剛純屬胡說八道,虛構情節。”她心虛又悸然,“您大人不記小人過,原諒我,行不行?”
看她這副樣子,元氣恢複了八成,討好的笑容又回到了臉上。
破天荒地,陳熠宵竟然點了一下頭。
忽然起風,涼爽地撲麵而來,毛孔都舒張了,把人心裏的那一絲鬱氣卷走。
林歲寒的整張臉都隱在路燈的陰影裏,身邊的少年比她高出不少,他看見她頭頂的發絲被吹亂,翹起一撮呆毛。
回到唐家,大門已經關了。
兩人悄悄走後門,也落了鎖。
林歲寒摩拳擦掌,攀著牆邊的樹枝,翻上牆頭,就見陳熠宵不緊不慢地從兜裏掏出鑰匙。
“你……”林歲寒一時語塞。
大魔王為什麽會有鑰匙,翻牆不是更符合他問題少年的狀況嗎?
林歲寒騎在牆頭百感交集:“你有鑰匙不早拿出來?”
陳熠宵理所當然地回:“你也沒問我。”
他開門,先她一步進了院子。
林歲寒這才發現牆頭太高。
“陳熠宵——”她遲疑地叫住他,討好地笑著,“幫個忙。”
幾乎沒有懸念,他選擇置之不理。
林歲寒歎了口氣,本來也沒對大魔王抱太大期望。她咬咬牙,覺得自己勉強還是可以的,往下一跳。
成功著陸,沒摔,就是腳震得發麻。
當晚,她翻出藏在櫃子裏的畫紙和顏料,一筆筆勾勒。
畫裏是沉沉的夜,波光粼粼的河麵。
她滿腹心事,一想到林振良和孟玟嬌勾搭在一起,張嬸在背後嚼舌根的那些話,色調全是陰鬱壓抑的,泛著冷。
下筆也越來越粗糙。
再畫了一個她。
隻有她。
她把頭埋進臂彎裏,眼睛是酸澀的。
風把畫紙吹得翻飛,重新撿起來,再添寥寥幾筆,這一次,她身邊多了一個高高瘦瘦的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