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無盡愛

01

“以後就是有主的人了。”

陳熠宵的朋友圈更新,昭告天下。

唐拾和溫岑知出去一趟回來得到消息,覺得林歲寒不爭氣,這麽快就被拿下了,簡直不給她繼續看戲吃瓜的機會。

“你怎麽不多考驗考驗他啊?”唐拾跑去教訓林歲寒,要當她的戀愛導師,“你仔細想想他以前那德行,拽得沒邊兒,壓榨你就跟壓榨一朵油菜花似的。”

林歲寒仰頭想了想:“他好像……也沒你說得這麽壞吧?”

“壞,簡直壞透了。”唐拾一邊掰著手指頭一邊數,“橫行霸道、驕奢**逸、放浪形骸、紈絝子弟……”

林歲寒驚訝地看著她:“你知道的成語好多。”

廊下掛著新做的帆布吊床,唐拾往上一躺,左右搖晃幾下就不動了:“我被你氣死了。”

石桌上,擱著一袋翠綠的扁豆,陳熠宵和溫岑知被打發過來幹活。捏住豆莢內凹的一側,擇蒂,撕掉老筋,陳熠宵手上的動作生疏,不緊不慢地進行著。

“管管你家那位,整天閑得慌,沒事就想著挑撥離間。”

溫岑知無所謂:“她開心就成。”

陳熠宵:“就這麽慣著?”

溫岑知:“就這麽慣著。”

陳熠宵磨了下後槽牙。

“說說你吧,你談個戀愛怎麽這麽高調?”溫岑知覺得這不太符合陳熠宵的個性。

“高調嗎?不算吧。”陳熠宵琢磨了片刻,“我待會兒去河邊放兩箱禮花慶祝慶祝。”

“騷不過。”

一袋扁豆擇完,陳熠宵抓起旁邊矮墩墩的側柏尖兒上覆蓋的新雪,往掌心裏搓,就著雪洗了把手。然後他從煙盒裏頂出來一根煙,叼在嘴邊。

他往簷下一看,跟林歲寒對上目光,從善如流地把煙拿下來,別在耳後。

他衝她笑得痞氣,還有點兒性感。

她昨晚說他煙癮太重了。

趁今年在信山市過年,陳熠宵想再去墓園看看陳吟,他問林歲寒要不要一起。林歲寒想起那張消瘦而美麗的盈盈笑臉,曾經陳吟在飯桌上興高采烈地抓著她的手問,你比宵宵小一歲,他平時會不會欺負你。

林歲寒不由自主地說:“我跟你一起。”

兩人徒步上山。是個晴天,山道兩邊的薄雪融化,露出成片枯黃密匝的雜草尖,寂靜的山林在日光下呼吸。

林歲寒懷中抱著一束雛菊,走了一段,陳熠宵問她累不累。

她搖搖頭。

他自然地伸出手,拉著她往前走。

陳熠宵同林歲寒聊起陳吟:“她私底下跟我說過,她很喜歡你。”

“還叫我不要欺負你。”陳熠宵笑了笑。

林歲寒想想陳吟的性子:“姐姐人好才這麽說。”

陳熠宵一哂:“誰跟你說她人很好的?沒生病之前也是混世魔王一個,蔫兒壞的那種。如果不是真的喜歡你,根本不會提。”

“那大概……是投緣吧。”

她和陳吟投緣,可這緣分短暫。她離開信山市那年,陳吟就已經永永遠遠地與這個世界告別了。

到了墓碑前,林歲寒放下雛菊,她說:“姐姐新年快樂,我來看你啦。”

陳熠宵握著她的手一直沒放,像見家長那樣,告訴陳吟:“我們在一起了。”

墓碑上的黑白照片,框住一張笑臉,凝望著他,溫柔而緘默。

好幾年了,那麽長的時間過去,他從來都是堅強的。親眼看著陳吟離世,最後變成一捧骨灰裝在小小的壇子裏。消極之後,他隻能接受現實,這一刻卻忽然覺得脆弱。

下山的路上,陳熠宵的情緒不太好。

他有意克製了,林歲寒還是能感覺得出來。

兩人的手仍然牽在一起,林歲寒掙脫開,陳熠宵不明所以,隻見她從口袋裏摸了半晌,摸出一個小紅包。

“給你。新年快樂。”她說,“希望你以後的每一年都快樂。”

陳熠宵揚了揚嘴角:“有點兒貪心。”

不待林歲寒反應,他原本插在兜裏的右手迅速抽出扶住她的後腦勺,壓向自己。

來勢洶洶且突然的一個吻,落在林歲寒唇齒間。他的唇是冰冷的,像雪粒融化了,滲進心裏,林歲寒不由得忘記了呼吸,所有感官都被放大。

他的氣息將她包圍。

親完,四目相對,他終於笑起來。

林歲寒莫名鬆了一口氣。

陳熠宵拉著她的手伸進自己大衣兜裏,碰到尖尖的一角,拿出來,也是一個紅包,隻是比林歲寒的大不少。

這是新年要給家人準備的禮物,他們都給對方準備了。

在商店選一個圖案討喜的紅包,裝一點兒錢,不論多少都是心意,然後踏踏實實地送到對方手上,祝他新的一年一切都好。

林歲寒朝他鞠躬作了一個揖:“謝謝男朋友。”

“今天嘴格外甜。”陳熠宵說。

因為你不開心啊,林歲寒默默地想。

掌心貼在一起太久了,分不清是誰的溫度。

氣氛輕鬆起來,兩人又想起了以前的一些趣事。

那時候是初三下學期,林歲寒在唐家已經住了有一段時間。她忙著為體育中考做準備,搞鍛煉,每天跟在陳熠宵後麵晨跑,體育成績漸漸有了進步,文化成績依舊落後墊底,一篇《鄒忌諷齊王納諫》怎麽也背不下來。

當時語文老師篤定是她不用心,沒花工夫,撂下一句狠話——明天再背不出罰抄一百遍。

林歲寒打了個激靈。

這次是來真的了。晨跑的時候也不忘刻苦學習,把課文抄在小紙片上,攥在手心裏,邊跑邊看一眼。

“鄒忌修八尺有餘,而形貌昳麗。朝服衣冠,窺鏡,謂其妻曰:‘我孰與城北徐公美?’其妻曰:‘君美甚,徐公何能及君也?’”

她念了百八十遍,如同洗腦循環,念得陳熠宵頭大。

她背得磕磕絆絆:“我與……徐公,呸,我孰與城北徐公美?”

陳熠宵卻已經記熟了,順口就接道:“君美甚,徐公何能及君也?”

林歲寒先是一愣,然後傻樂個不停。

——我和城北的徐公哪一個比較美呢?

——你美極了,徐公哪能比得上你?

陳熠宵當時想,全世界你最美,趕緊閉上你的嘴。

沒一刻安寧。

已經下了山,車就停在墓園門口,兩人回到車上。林歲寒摘掉圍巾,笑了起來:“那時候是不是覺得我特煩?”

陳熠宵點頭,煩,是真的煩。

剛認識的時候,陳熠宵評價林歲寒是“職業假笑精”,她總在他麵前晃**,總揚著張臉衝他笑,特別假。

以前他討厭她笑的樣子,心煩,眼不見為淨。

現在卻費盡心思,想要再看她多笑一下。

“現在……巴不得你再煩我一點兒。”

02

元宵節那天,A大開學,林歲寒和陳熠宵提前一天回了學校。陳熠宵拎著林歲寒的行李箱,跟她一起去出租屋。

他太高,原本就低矮狹窄的樓道越發顯得擁擠。

到了六樓,林歲寒打開門讓人進去,一股濃重的灰塵味撲鼻而來。

在這個小空間裏,東西歸置得整齊,床是最大的物件。隻有書桌前的一把椅子,林歲寒搬過來讓陳熠宵坐,上麵有個棕色的小浣熊卡通軟墊。

“要喝水嗎?”林歲寒問,她自己嘴巴也有點兒幹。

陳熠宵點頭。

他起身走到門口,仔細看了看門鎖,老式的。門也陳舊,不堅固。

“要不要考慮換個地方住?”他問。

林歲寒把電閘扳上去,通電燒水,然後把杯子洗幹淨,猶豫了幾秒之後說:“本來就準備要換地方的,這裏的條件確實不怎麽好。”

兩人同時開口——

陳熠宵說:“我去網上幫你找……”

林歲寒說:“我自己會盡快……”

一個想著要事事周全顧及對方,什麽都想替她安排妥當。

一個還裹著厚厚的鎧甲,習慣了獨來獨往的生活。

電水壺發出嗡嗡的響聲,蓋住他們的聲音,小小的房間裏倏然變得嘈雜起來。

嘈雜中透著一絲尷尬。

林歲寒先是一愣,接著說:“我之前就已經有在留意各種租房信息了,找起來應該很快。”她泡了一杯茶遞過去。

陳熠宵看她手指頭通紅,不知道是凍的,還是被杯沿的溫度給燙的,幾乎一秒把茶接過來。他蹙眉,英俊的臉上看不出太多的情緒:“好,你自己安排。”

林歲寒有些不自然,也努力想要緩和氣氛,急忙補充道:“等找到了房子,我第一時間告訴你。”

她垮著嘴角,有種深深的無力感。她很想裝作像以前那樣沒心沒肺的樣子,心裏卻如同壓著一塊石頭,更多的時候是沉默安靜的,好像跋涉了太久,疲倦如影隨形,隻想靠坐在沿途的一棵樹下歇息片刻,什麽都不做才好。

她的手被陳熠宵拉過去,握在掌心裏,焐了焐:“那到時候幫你搬家。”

他說話時語氣平淡,林歲寒有意討好,親昵地用指腹撓了撓他掌心的紋路。

現在晝短夜長,陳熠宵從出租屋裏出來時,外邊天已經快黑了。他不讓林歲寒送,叮囑她自己鎖好門,有事給他打電話,還帶著點兒調戲的口吻說男朋友隨叫隨到。

在門口,林歲寒試探著伸出手,抱住了他的腰。

鼻尖埋進他半敞開的大衣裏,屬於他的味道忽然就濃烈起來。

陳熠宵心跳不受控製地漏了兩拍,她主動一次,就能要他的命。雙手把人圈住,他俯身湊到她耳朵邊問:“不走了行不行?”

“不行,你還得回宿舍。”林歲寒鬆開他。

陳熠宵有點兒遺憾,不解氣地按著她的後腦勺往自己胸膛上磕了一下。

“回屋,鎖門。”

陳熠宵一邊往樓下走,一邊撥了溫岑知的號碼,沒迂回,開門見山直接問:“你跟唐拾在一起是什麽感覺?”

溫岑知在回複郵件,一心二用:“就覺得開心,比得了奧數比賽金牌還開心一百倍的那種。”

陳熠宵又問:“剛開始交往的時候,你倆是什麽狀態?”

溫岑知說:“黏,不想分開。你這是怎麽了?”他笑著問,“在這兒患得患失。”

“沒。”陳熠宵說,“問著玩兒。”原本還是坦然的,話到嘴邊就藏著掖著了,想到那個人心就軟著塌著,他竟覺得無可奈何。

溫岑知說:“你想來取經,誠意卻不怎麽夠啊。說吧,出了什麽問題?”

“我也說不清楚,就覺得……她太小心翼翼,心裏設著防。”陳熠宵歎了口氣,“我沒跟女孩子處過,有時候沒分寸,我也小心翼翼,怕她不開心。”

“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居然能從陳熠宵嘴裏聽到這種話。

溫岑知發送完郵件合上電腦:“慢慢來,兩個人交心不是那麽容易的事,我也不是戀愛專家,要不要幫你問問我家小拾?”

坐在沙發上敷麵膜的唐拾聽到自己的名字立即支起頭,眼睛警惕地盯著。那邊陳熠宵已經婉拒:“別了,不敢勞駕。”

那位實在不怎麽靠譜。

唐拾抹了滿臉的綠豆泥,攀著溫岑知的肩膀要偷聽,蹭了一點在他臉頰上。溫岑知單手把人禁錮住鎖在懷裏不讓她亂動,匆匆對著手機那頭說:“總之,你對她多點兒耐心。”

說完後,掛斷電話。

唐拾眨巴著眼睛,嘴角翹起:“喲……你想對誰多點兒耐心?”同他額頭抵著額頭,鼻尖貼著鼻尖,鐵了心要糊他一臉。

“你啊,祖宗。”

她哼哼兩聲,顛倒黑白道:“你浪費了我的麵膜。”

溫岑知:“……”

陳熠宵出了樓道,遠遠聽見躲在灌木叢中的流浪貓叫了兩聲。天空蕭瑟,灰蒙混沌,他呼出一口冷氣:“老子這輩子的耐心全耗在她一個人身上了。不急。”

車停在外邊的路口,他摸出車鑰匙,看見從對麵漆黑的巷弄裏走出來一個衣著邋遢的男人,留著一臉惹眼的絡腮胡,打量著車身吹了聲口哨,眼裏泛著貪婪的光,嘴上嘰裏咕嚕說著叫人聽不懂的方言。

陳熠宵拉開車門,餘光看見男人進了自己剛出來的那個樓道裏。

或許是一樓二樓的租戶,或許,是六樓的也說不定,他家姑娘隔壁。

太多種可能。

他不是疑神疑鬼的人,也沒那麽多意外發生,但想想林歲寒獨自住在一間安全係數很低的出租屋裏,就放心不下。

她住的六樓那個房間的燈一直亮著,現在卻突然熄滅了。

陳熠宵心裏猛地一跳,來不及思考,三步並作兩步照原路跑回去。

他手裏攥著一枚房門鑰匙,是剛才兩人分別時林歲寒給的。

她想要自己租房,對拒絕他心存愧疚,努力想要表現得信任他一些,想對他敞開心扉,於是把備用鑰匙送出去,這約莫是一種笨拙的示好行為。

她是極度矛盾的——

拚命想要靠近他,隱憂又深埋心底。

鑰匙送你,新開的玫瑰也摘下來送你,最後一步,卻不知道該如何走向你。

陳熠宵聽到自己急促的腳步聲響起,甚至沒有敲門,鑰匙直接插入鎖孔,砰地將門推開。

他太緊張,背脊上滲出冷汗。

林歲寒手拿燈泡站在桌子上,驚愕地望向他。

窗口透出一絲稀薄的天光,勉強能視物,他們就這樣目不轉睛地看著對方。

“你怎麽了?”林歲寒不確定地問。

陳熠宵聲音壓得很低,壓抑著情緒反問:“站那麽高幹什麽?小心摔下來。”

林歲寒輕輕一擰手裏的螺口燈泡,指指牆上開關。陳熠宵往下一按,瑩白的光線頓時流瀉一地。

房間裏恢複了光明。

林歲寒嫌之前的燈泡光線太黃,剛剛把燈關了想要重新換一個。她沒明白陳熠宵怎麽去而複返,突然衝進來。

她站在桌子上,目光迷茫。

陳熠宵過去朝她張開雙手,準備抱她下來。有了桌子墊腳,這一次林歲寒終於比他高出許多,她彎腰俯下身,鉤住他的脖子,站在桌子上弓著背,跟他親吻。

長發散落下來如海藻般拂過他的肩頸,纏住他的呼吸。

她還不怎麽會接吻,毫無章法,輕輕在他嘴上舔了一下。

陳熠宵的眸光暗了,就著這個姿勢把她抱下來,托在身前,反客為主。一吻結束,林歲寒埋在他胸口喘息。

“你到底怎麽了?”她問。

“反正今天你說什麽我也不走了。”他心有餘悸,居然帶著耍賴皮的口吻說。

他要怎麽跟她講,在樓下看到一個一看就不像好人的男人,進了這棟樓。又看見她房裏的燈突然熄滅,太擔心了,所以跑回來。

“壞人太多了,我得陪著你。”

林歲寒聽完,輕拍著他的背反過來安慰他:“我之前已經在這裏住了一個學期,不也沒出什麽事。”

他說:“可現在我來了。”

陳熠宵賴著不肯走,晚上兩個人隻能同擠一張床,畢竟這個屋裏連能容身的小沙發也沒有。

什麽也不做,就抱在一起睡覺。

早春的夜晚依舊很冷,天邊掛著一輪玉盤似的圓月,螢火般的月光從窗簾縫隙中湧入。

房間裏安靜,藏在被子裏的手牽在一起,有源源不斷的溫暖傳過來,林歲寒舒適地陷進被窩裏。

隻是過了許久,她又睜開了眼睛。

她的睡眠狀況不好,習慣了留一盞床頭燈,有燈光照著,才能慢慢醞釀出睡意,否則就要一整晚失眠。

她側了側身,同陳熠宵貼得很近,聽見他平緩的呼吸聲,他已經睡著了。

借著月光,能模糊看見他的眉眼,像籠著一層紗。

她縮進他的懷裏取暖,離他更近一點兒,再也沒有了距離。半晌,她輕聲問:“陳熠宵,你愛我嗎?”

心像浸泡在被陽光照耀泛起粼粼波光的蔚藍深海裏,她很倦很累,卻又浮起來,感到一絲安心。

“而我好像從很久很久以前,就開始愛你了。”

03

陳熠宵一夜好眠,第二天醒來見林歲寒已經在刷牙。他披了件外套下床,詫異地挑眉:“起這麽早?”

林歲寒含著滿嘴的牙膏沫含糊地嗯了一聲,去給他拿新牙刷,卡通的,兒童用的,手柄還是青蛙王子的形狀。去年林歲寒在超市買東西抽到的小獎品,現在派上了用場。

“將就著用吧。”

“咱不講究。”

兩人站在一起刷牙,望著鏡子裏對方的眼睛不約而同地笑起來。

收拾好了,再一起出門吃點兒東西填飽肚子。林歲寒今天打算去圖書館,陳熠宵則還有別的事要忙。兩人在A大校門口分別,林歲寒準備下車,發現車門上著鎖,推不開。

她不解地轉頭看陳熠宵。

他靠在椅背上,神色認真:“親一個再走。”

告別吻。

他說完想起昨天溫岑知在電話裏說的,黏糊,果然沒錯。

每時每刻都想親她。

兩個座位之間的距離有點兒遠,林歲寒側坐著俯身過去,他不配合,她便夠不到他的臉。她耳朵尖泛起一圈紅暈,臉上卻嚴肅:“親不親?不親沒有了。”

陳熠宵笑了一下,低頭,唇貼上唇。

最後林歲寒逃似的下了車,溜得飛快。

陳熠宵見她的背影在視線中慢慢消失,才發動車子去找周彧。

這一年周彧已經大四,在籌備創業的事,隻等七月拿到畢業證就回信山市把工作室辦起來,連公司地址都選好了。

周彧現在住的地方離A大也不遠,在鹿紅橋左邊的一個小區,離學校近,環境好,基礎設施各方麵都不錯,所以房租也貴得嚇人。

陳熠宵在樓下參觀了一圈,覺得確實不錯,心裏有了打算,上樓後叫周彧開門。

才早上八點半,周彧搓了搓後脖頸,一身寬鬆的棉質家居服掛在身上起了褶,開門看見陳熠宵,挑眉:“稀客。”隨即轉身去用冷水衝了把臉醒神。

陳熠宵在後邊調侃道:“拚命三郎啊。”

室內開著暖氣,身形頎長的男人臉上滾著透明水珠,額頭的墨黑碎發也被沾濕。他太乏了,眼瞼下泛著一線青灰。

一看就是熬了一宿沒睡,通宵。

創業初期確實忙。

“找我有事?”周彧讓陳熠宵自己倒水喝。

“還要人嗎?我想入股,跟你一起幹。”陳熠宵說。

早期周彧在計算機係挖人,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陳熠宵,但後者並沒有表現出多少興趣。兩人以前在信山市就認識,後來又先後進入A大計算機係是學長學弟關係,陳熠宵也隻答應了說等大四有時間了過去實習。

這次卻格外積極,事出反常必有妖。

“理由。”

“你一個人太辛苦,我不忍心。”

“去你的。”

周彧想罵人。

當初好說歹說,想要陳熠宵過來幫他,這人非不鬆口。給陳熠宵灌了好幾壇雞湯,他仍然毫無鬥誌,說創業是浮雲,他隻想混吃等死,跟陳政重新搞好關係,大學畢業以後直接繼承老頭子的家產,也沒什麽不好。

喪得像隻狗。

“說吧,到底怎麽想明白的?”周彧問。

“有老婆以後的人生豁然開朗啊。”

何止,簡直神清氣爽。

陳熠宵給林歲寒發了條微信,說中午接她吃飯。心裏已經在想菜單和下午的安排,還有房子的事也應該要盡快解決掉。

周彧通過陳熠宵的朋友圈動態大致也知道一點兒他的感情史,現在有“家室”了,正春風得意,想要奮鬥了很正常。

“學業上忙得過來?”

陳熠宵擺擺手:“課不多,沒問題。哎,不過你也別給我安排太大的工作量,我得留點私人時間陪家屬。”

周彧笑了笑,心照不宣:“這麽怕被甩?”

“是挺怕的。”

兩人正聊著,前邊一間臥室的房門突然打開了,走出來一個穿著毛茸茸睡衣的女孩兒。她剛睡醒,睜不開眼睛,低著頭走路,模糊看見沙發上周彧的身影直接走過去把人抱住,聲音喃喃如夢囈:“你是不是昨天沒睡啊?”說話時還帶著一絲鼻音,“我醒過來都沒看見你。”

她像隻樹袋熊纏在桉樹上。

旁邊的陳熠宵玩味地笑了一聲,發出動靜,林滿頓時意識清明不少,抬頭才發現還有第三個人在場。

陳熠宵從容地跟她打招呼:“嫂子好。”

林滿突然害臊,感覺有點兒囧,還沒反應過來整個人已經騰空。

周彧把身上的人抱起來,送回臥室:“累死了,陪我再睡會兒。”回頭跟陳熠宵說,“自己出去把大門帶上。”

陳熠宵識趣地起身就走:“對了,你們這小區挺好,咱們得當一段時間的鄰居了。”

04

中午,林歲寒跟陳熠宵一起吃飯。等菜上桌的時間裏,林歲寒拿出手機瀏覽租房信息。陳熠宵裝作不經意地說:“我可能得麻煩你了。”

林歲寒不明所以。

“跟一個學長談了合作,以後會很忙,宿舍有門禁,住外麵更方便。”他頓了頓,仿佛還帶著拘謹,詢問道,“你看……方不方便給我留個房間?”

他一雙眼睛含笑盯著她,正午天終於放晴,淡金的陽光從他身後的窗口照耀進來,給人鍍上一層柔和的光暈。

林歲寒想不方便都不行,她拒絕不了。

於是,租房子順理成章變成了兩個人的事。

陳熠宵的動作迅速,說學長現在住的小區裏剛好有位戶主要出國,急著把房子租出去。又說戶主是學長的老熟人,所以房租也降了很多。機會難得,他硬是忽悠著林歲寒點了頭。

學長周彧:“?”

我可沒這樣的老熟人。

特地挑了個好天氣搬家。

陳熠宵的東西少,主要是林歲寒零零碎碎的物件多。昨天打包到很晚,大小不一的紙箱子封好了堆在地上,她坐在**,居然覺得眼前這個小房間變得空**起來。

她一個人住在這裏的時候,怎麽也想不到他竟然還會出現在她的未來裏。

新家三室一廳,兩間臥房都很寬敞,還有一間用作公共書房。整體裝修偏北歐風格,簡潔明淨。上午搬完東西,兩人又分工合作打掃衛生。

林歲寒在陽台晾床單,聽見陳熠宵說他之前的室友要來。

206宿舍本來就隻有陳熠宵和張倦兩個人,如今陳熠宵搬走,張倦成了孤寡老人,嚷嚷著非要過來會一會把他室友“勾搭”走的小妖精。

一見麵,張倦就認出林歲寒是那個在會議廳裏的“五排一號”:“果然有‘奸情’。”

陳熠宵把林歲寒拉走:“別理他,他神經病。”

張倦跟在後麵叨叨想要搗亂:“小姑娘,你可千萬要小心啊,晚上睡覺記得鎖好門,不要疏忽大意了……”

門鈴響了,還有客人要來。

這次是林歲寒去開的門,一個長相乖巧的女孩兒站在外邊,散著長發,一身居家打扮:“我來問問,你們中午要不要過來蹭個飯,你們剛搬家廚房的東西都還沒買好吧?”

“我叫林滿。”她手指朝上指了指,唇邊漾開笑容,“是樓上的鄰居。”

林滿是知道林歲寒的,事先聽陳熠宵提過一嘴。她對林歲寒挺好奇,今天特地晃到樓下來看看。

林歲寒是蒙的,望著林滿,就覺得人家笑起來好看,想多看兩眼。

陳熠宵走過來應聲:“行,那就麻煩中午多添兩副碗筷。”

張倦追加一句:“三副,是三副,還有我。前室友的朋友也是我朋友,我也喜歡蹭飯。”

中午一起吃飯熱熱鬧鬧。

林歲寒悄悄跟陳熠宵打聽清楚了周彧和林滿的事,飯桌上忍不住偷瞄林滿。林滿捕捉到她打量的目光,視線對上個正著,也不閃躲,衝她眨眨眼睛,瞳孔裏仿佛映著窗外白玉蘭葉上折射的星星點點的陽光。

是很溫柔的人啊。林歲寒心裏不由得想。

“以後常來玩。”飯局散了以後,林滿對林歲寒說。

陳熠宵也想讓林歲寒多跟人接觸和交流,摸著她的後腦勺開玩笑地說:“都是你們林家人,不用客氣。”

05

白天收拾了一整天的屋子,晚上累得不想動彈,林歲寒洗漱完,早早上床休息,床頭留一盞燈,準備睡覺。

她少有睡得踏實的時候,這一次卻入眠很快。

後來被窸窸窣窣的細微動靜驚擾,隻覺旁邊的床鋪陷了下去。她腦子昏沉,似乎還陷在夢境中,潛意識裏卻知道爬上來的人是誰,淡淡的煙草味和熟悉的皂角香混合著鑽進鼻子。她慢慢轉醒,就要睜開眼睛。

“噓……”眼皮上覆過來一隻手,掌心溫熱,陳熠宵附在她耳邊說,“繼續睡。”

他喜歡抱著她,兩個人一起睡很舒服,就像吐司卷一樣裹在被子裏。上次他這麽說,林歲寒笑著問,到了夏天怎麽辦,豈不是會很熱。他說到了夏天就牽著手,一起躺在涼席上看喜歡的電影,困了倒頭就睡,說得林歲寒有點兒憧憬。

林歲寒的睡意已經跑沒了,在他懷裏轉醒,問:“幾點了?”

陳熠宵回答:“十二點多,快深夜一點了。”

“你怎麽還沒睡?”

“一個人睡不著。”

林歲寒往被子裏縮了縮,手指揪著他身上的睡衣,張嘴打了個嗬欠:“張倦說得沒錯,晚上睡覺要鎖門。”

“不許鎖,你別聽他的。”

床頭的小夜燈散發著橘色的光,林歲寒怕開著燈影響他睡眠,支起身去按開關,被陳熠宵撈回來。

他問:“幹什麽呢?”

“開著燈你能睡著?”

這段時間以來陳熠宵大致也清楚了她的一些小習慣,遷就她說:“我無所謂,有光也能睡,再說這光也不刺眼。”

“不困嗎?那來聊會兒天吧。”他跟林歲寒以前的那位心理醫生還保持著聯係,明白平常要引導她多說話。夜晚靜謐,他說話的聲音顯得比白天喑啞,林歲寒能感覺到緊貼著的胸膛傳來輕微的震顫。

兩人開始漫無邊際地聊著,瑣碎又溫情脈脈。

“少抽煙。”她說。

“嗯。”

“注意身體。”

“嗯。”

她說一句,他答應一句。說著說著,說到了從前,那些從不曾對誰提起的往事,就這樣被她提起:“跟奶奶一起生活很好,哪怕是覺得最艱難的時候……她也沒有放棄我,那一陣我根本不想跟任何人接觸,不想開口說一個字,很難入睡,整個人焦躁又壓抑,她帶著我找醫生接受治療,慢慢好起來。後來我提出要複學,考A大真的很辛苦,我努力了很久。沒日沒夜地刷題、做卷子、上輔導班……”

沒有朋友,也很少說話,生活被課本填滿,像隻旋轉的陀螺,不會停下來。深夜疲倦地倒在**,總是不經意地想起那一張深深刻在記憶裏的臉,有個少年說,先定個小目標,就A大好了。

她想,他會不會已經在A大了。她落後太遠,沒有奢望真的追上他。隻是心存僥幸,或許有一天真的能在大學校園裏遠遠看他一眼。不切實際的念頭,盤踞在腦海揮之不散。

連她自己都覺得驚訝,就這樣撐下來了。

她合著眼皮絮絮叨叨地說著,當初痛苦煎熬的時刻化成了空氣中的塵埃飄散,說出來以後,好像更多的是釋然。

“還有……”她遲疑了。

陳熠宵親了親她的額頭,耐心地問:“還有什麽?”

“我不想畫畫了。”

人真的很奇怪,曾經那麽熱愛的東西,如今卻心生倦意。

林歲寒是掙紮的,她回不到當年拿著畫筆自娛自樂的狀態,繪畫儼然變成一種負擔。

“還有嗎?”陳熠宵問。

“答應了醫生的直播也不喜歡,想要食言。”

“那就不畫了,不播了。”

“沒關係嗎?”

“沒關係。”

她明白醫生的好意,也想要努力配合走入人群,如今半途而廢,難免不安。她迷惘地擰著眉問:“那我還需要做什麽?”

陳熠宵捧著她的臉,大拇指在她的耳垂上輕輕摩挲,聲音蠱惑:“看著你眼前這個人——愛他,信任他,把自己交給他。難過時,不要猶豫,張開雙手抱住他。”

你困在暗處,他來替你鋪就星河。

所以不要怕。

06

細水長流地過日子,兩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相互依偎著生活,卻像老夫老妻一樣相處。

林歲寒貪戀溫暖,不喜歡動**,日常往返在住處和學校之間。晚飯後常跟著陳熠宵下樓散步,牽著手沿江邊一路走,看著晚霞染紅天穹。長一點兒的節假日就去外麵旅行,一起跋涉山川河流,度過日夜晨昏。天長地久,就這樣過一輩子。

兩人也會鬧矛盾。

大四上學期,陳熠宵分身乏術。周彧的工作室在信山市辦起來,他得時不時跑過去,最忙的時候,跟林歲寒仿佛成了異地戀,他們每天隻能通過電話視頻聯係。

恰逢林歲寒大二,課程少,是最閑的時候。

一個忙,一個閑,太容易出問題。

林歲寒也明白自己過於依賴他,應該找點兒自己喜歡的事做,於是決定重拾畫筆,休息了那麽長的時間重新開始。陳熠宵鼓勵她可以去報一個班,跟著老師係統地學。林歲寒借此轉移了大部分的精力,遇到漂亮的黃昏,一個人背著畫板去寫生。

手機裏的聊天記錄停留在三天前。

往前翻一翻,這段時間幾乎全是她在主動,頻繁查看信山市的天氣預報,告訴他出門帶傘、天涼加衣、預防感冒、多休息……

忽然就有了小情緒。

聖誕節前一天,公司搞慶功宴,陳熠宵拎著大衣外套直接走人,他想回去見她,想要給她一個驚喜。晚上十點多開車趕過去,他打開門發現滿屋子空**,一腔熱血都涼了。

陳熠宵打電話問林歲寒在哪兒,這才知道她趁著周末,獨自回了桐疆,現在在奶奶家。

“為什麽不跟我說一聲?”他聲音壓抑。

林歲寒攥緊手指,什麽也不想說。

陳熠宵查了最近的一趟航班,訂了去桐疆的機票,到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清晨。他坐在嶽春明家樓下的木長椅上,看一眼時間,覺得她或許還沒起床。她的睡眠質量本來就不好,再讓她多睡會兒。

一個鍾頭之後再去敲門。

先前埋在心裏的焦躁到了這一刻,反而散了。他想到她以前說的,不要吵架,跟你吵架我會很難過。

他可以安靜地等她睡醒。

林歲寒拉開窗簾,看見樓下的長椅上有一團模糊的人影,可她憑感覺就能認出來是他。飛奔下樓,她從背後走近了,見他垂著頭在打盹兒,滿麵風塵,下巴處冒出了短短的胡楂。

如有感應般,他倏然睜開眼睛,神色疲倦。

林歲寒低著頭,急著說對不起,看見他勞累奔波的樣子自責又內疚。他卻說,過來,我抱抱你。

他說,我沒有怪你,但你不能拋下我一走了之啊,寶寶。

林歲寒摟住他的脖子,埋首在他肩上。十二月凜冽的風吹動枯瘦的梧桐枝,這一方天地卻是暖的。

還沒有吵架,就已經和好。

陳熠宵白天補了一天覺,當晚聖誕夜,決定拉著林歲寒出門轉轉。大街上熙熙攘攘,隨處可聽見輕快的音樂,商鋪的櫥窗裏擺著裝扮漂亮的聖誕樹。滿目望去,各色的燈連綴成一座熠熠的彩虹橋。

人頭攢動,火樹銀花不夜天。

天降小雪,落在人肩頭。

林歲寒一手揣在陳熠宵大衣的兜裏,一手拿著半杯溫熱的茶飲,淡淡的奶味和清新的蘭香漫過唇齒間,甘甜中摻雜著一絲茶的苦澀味道。

她想起幾年前在唐家,唐玉階心情好了會給他們煮茶。天降大雨,屋簷下掛著瀑布般的雨簾,世界嘈雜又安靜。溫岑知還在給唐拾認真講題,林歲寒喝了一口茶湯回頭看,陳熠宵躺在長椅上枕著胳膊小憩。

她悄悄挪過去,緊張地盯著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摸了摸他微微蹙起的眉峰,口腔裏滿是茶香與微澀的滋味。

一不小心,就喜歡了他這麽久,餘生也將繼續喜歡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