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沒人知道你離開魔界了吧

天色漸漸陰沉下來,白日裏的燥熱消散了不少。

孟知歡在銜柳城一家酒樓裏尋到了雲傾羨的氣息,他沒有刻意隱藏,而他周身散發的魔氣孟知歡再熟悉不過。

尚未踏入雲傾羨所在的廂房,便聽到樓下一陣又一陣的擊掌歡呼聲,樓下說書先生正說到精彩之處,講述的正是五百年前魔界混戰那回事。

那時的她早早出名,好戰的性子聲名遠揚。仙魔大戰後,兩方均損失慘重,魔界之主及其得力幹將大多歸於塵土,為了振興日漸衰微的魔界,重立新的魔界之主,內部鬥爭十分慘烈。如若不是憑借一身高超術法,她也不會站到現如今的位置上,和其餘同樣出色的三人同統魔界。

這五百年來,魔界漸漸趨向安穩,小妖小魔皆安居樂業,安守本分,神不犯我,我不犯神,和外界印象中的暴戾形象完全不同。

說書先生唾沫橫飛:“……那碧梧王雖是女子,膽色卻不比其他人弱,麵對數不盡的群妖,她渾身浴血猶如地獄惡鬼,手中長鞭所擊之處,無一不灰飛煙滅……”

孟知歡搖搖頭,隻覺誇張。她要真這麽厲害,早就去神界找天神決一勝負了,還會在這兒聽凡人們隨意編排自己不成?

她不再多聽,循著侍女指引上樓。

甫一推開門,就見一身暗色繡金玄袍的雲傾羨渾身酒氣繚繞,連衣袖都濕漉漉一片。他單手支頤,另一隻手中拎著酒壺有一下沒一下地往嘴裏送,不知道日夜交替醉了多久了。

聽到門口動靜,雲傾羨拿那雙瀲灩的桃花眼睨她一眼,露出一抹顛倒眾生的笑。他語調慵懶,說不出的曖昧:“碧梧,又打架了?”

他聞到了孟知歡身上的血腥味。

“單方麵揍人,算不得打架。”孟知歡不顧形象地坐在他身旁,隨手掀開一壺新酒,“喝酒怎麽也不叫上我?”

“你也對這出戲感興趣不成?”雲傾羨玩笑道。

孟知歡凝神又聽了會兒,搖頭:“沒意思,都是陳芝麻爛穀子五百年前的事了,還拿出來說。”

雲傾羨嘖一聲,兀自喃喃:“是,都過去五百年了……”他一仰頭,又是一口醇酒。

孟知歡拿折扇敲了敲桌子,笑容戲謔:“你大老遠跑來人界,就是為了來聽戲?你要真想聽,我差人去找個說書說得好的小妖怪送你宮裏去?”

“你何時愛管上我的閑事了?”雲傾羨輕笑,丟開空掉的酒壺,差旁邊靜靜服侍的侍女再度送上一壺新酒,這才再度漫不經心地啟唇,“說起來,你怎麽會出來尋我?”

孟知歡單手撐著下巴,酒意漸漸上頭,她有些暈乎:“還不是那兩位,隻等著我們倆快些成婚,好將嫁妝塞給我……啊……他們看我閑得無聊,便差我來尋你,好像是有什麽事情要交代給我們吧。”

她指的是魔界四王中的另外兩人,他們兩位年歲已大,漸漸力不從心,雖是如此,但還是一心想著振興魔界的。他們雖與孟知歡、雲傾羨地位平等,但從年歲上來說,畢竟是長輩,再加上一向喜愛孟知歡,便提出隻要她與沉霄王雲傾羨聯姻,便將他們手下掌管的妖兵魔將等勢力盡數送與他們,作為賀禮。

在他們歸於塵土後,將由她與雲傾羨夫妻二人共統魔界。

於是衝動之下,四百年前,孟知歡便與那時失魂落魄的雲傾羨在魔帝雕像前立了誓言,許下一紙婚約。

雲傾羨散漫地笑笑,抬眸望向孟知歡的側臉,她長相是世間女子少有的英氣俊美,明明是女嬌娥,卻喜歡作男子打扮。

“他們倒是寵你。”他語焉不詳地說。

孟知歡偏頭一笑,臉頰因為烈酒而微熱:“不論如何,總歸一紙婚約是真,我倆關係不錯也是真,何不湊合湊合過?難不成你想與神界仙界的人聯姻不成?他們性子傲,恐怕不會將我們放在眼裏,當然,”她一抬眉,“我也未曾將他們放在眼裏過。”

見雲傾羨沉默不語,孟知歡又好脾氣地說:“話說回來,我也不是不講理的人,你要是真找到了你那轉世妻子,我便成全你們,親手毀約,不讓你擔責,如何?”

雲傾羨聞言臉色一白,她無意中的話語正好戳中他的痛處。

四百年前他之所以會答應那樁婚約,正是因為魔界混戰結束後,奪得沉霄王位置的他風頭正盛,一時肆意妄為,跑去人界尋歡作樂,自此識得了讓他再也忘不了放不下的劫數。

陪伴那人界女子短短一世後,他一直試圖尋找她的轉世,再續前緣,卻求而不得。

雲傾羨私自與人界女子結緣,魔界另外兩王知曉真相後無比震怒,要求無所事事的他讓出沉霄王的位置,直到他答應與孟知歡的婚事方才作罷。

雲傾羨一把奪過孟知歡手中的酒壺,放冷了眉眼:“阿幸已經死了,你不必再提她。”

“既然你明知道阿幸姑娘死了,為何還要年年來人界?年年來這銜柳城?這家酒樓也是你差人新開的吧,就因為四百年前你是在此處初遇的她?”孟知歡反刺他。

“孟知歡,你閉嘴。”雲傾羨額角青筋微跳,不留情麵地低斥道,周圍幾個侍女被這聲吼嚇得紛紛跪倒在地。

突然被連名帶姓地喊,孟知歡也隱隱動了怒氣,自己這是招誰惹誰了,從天而降一樁婚約也就罷了,未婚夫婿還為一個死了四百年的女人在自己麵前動怒。

誠然……誠然自己在四百年前不懂事喜歡過他,但那也是往事了,知曉他心底另有他人,她就早早放手了。可他現在這副態度,是當自己好欺負不成?自己一番好心好意還做錯了不成?

“好,好得很,你盡管安安心心留在這裏聽你的戲,魔界少你一人不少,你不回,我可得回去了,免得魔界遭到攻擊,明明有四王,卻隻有區區兩王抵抗,那可真成笑話了!”孟知歡抬袖擦拭掉嘴角酒漬,冷著臉起身往外走。

在她即將踏出廂房時,雲傾羨喊住了她,他聲音有些疲憊:“碧梧。”

孟知歡腳步一頓,不耐煩地皺起眉頭。

雲傾羨揉了揉額角,被酒浸濕的衣襟衣袖漸漸被法力烘幹,渾身酒氣也消散掉,他慢慢開口:“你不必拿話激我。”

他一揮袖,圍在他身後的侍女紛紛被消了記憶,癱軟在地陷入昏迷。

“我自然會隨你回去。”

兩人一同下了樓,樓下說書先生的評書不知何時早已結束,大廳的台子上換上了歌舞表演,伴隨著似有若無的絲竹聲,舞姬翩翩起舞,偶爾還會在就餐的人群中穿梭。

“沒人知道你離開魔界了吧?”雲傾羨隨意打量著周遭試圖靠近他的舞姬,忽而開口低聲問孟知歡。

孟知歡搖頭:“兩位王並未出麵,而是喚座下眼熟的小狐妖來告訴我你去人界的消息的,我出來得很低調,除了他們兩位王外,應該無人知曉。”

雲傾羨笑笑:“那便好。”

孟知歡神情一肅,心底隱隱有些不安,近幾年魔界又有些動**,她不是不知道,暗地裏有人覬覦她的位置。但放眼整個魔界她的武力值都是數一數二的,自戀一點說,他們又很是忌憚她,不敢輕舉妄動。

但倘若外人知曉她以及雲傾羨同時離開了魔界……

“我們動作快些吧,你這次出來已經好幾日了,我出來也十多個時辰了。”孟知歡催促。

“好。”雲傾羨顯然也想到了這些,收起他玩世不恭的一麵,麵色有些凝重。尋轉世妻子歸尋轉世妻子,把事情鬧大可得不償失。

剛行至大門口,雲傾羨的衣角便被人拽住,緊接著一個纖瘦的身影直直撞到雲傾羨懷裏。

雲傾羨微愣,還未反應過來,那身影便抬起頭,露出一雙驚豔的眼睛,她眼底水霧氤氳,下半張臉雖然被普通的絹布掩蓋,卻絲毫掩蓋不住她的風姿。

“雲東家救我!”她聲音微微顫抖,帶著不可名狀的驚恐。

雲傾羨一僵,目光緊緊凝在她臉上,尚未來得及開口,身後便有一年輕客人幾步追上來,語氣不善道:“你是這家店的東家?”

雲傾羨回過神來,手中微微用了些力道推開那女子,這才冷冰冰地說:“是又如何?”

店小二趕忙急急走過來解圍,他先是向雲傾羨作了一個揖,恭恭敬敬喊了聲“雲東家”,這才向那客人解釋:“阿菱隻是一個小廚娘,平日裏整天待在廚房裏,今日客人多,人手不夠這才出來幫忙。”說完,他朝那女子使眼色,“阿菱,還不快離開。”

名喚阿菱的女子眼底水光盈盈,委委屈屈地再度看了雲傾羨一眼,這才忙不迭地低下頭往廚房的方向走。

“廚娘還怕什麽羞啊,這麽見不得人不成?”那客人哄笑,再度上前蠻橫地抓住阿菱的手,“廚娘正好,我的府裏正好缺這麽一位嬌滴滴的廚娘,不如阿菱姑娘隨我回府去?”

阿菱掙脫不開,無視一旁的孟知歡,再度望向雲傾羨,哀切道:“雲東家……阿菱不想去。”

孟知歡覺得好笑,這姑娘怎麽看怎麽矯揉造作,她一挑眉打趣雲傾羨:“我說你怎麽老喜歡往這兒跑,桃花倒是挺旺啊。”

雲傾羨有些不耐煩地蹙眉,睨她一眼:“我可受不起。”

他雖是這家酒樓的幕後東家,卻極少露麵,也不喜過於高調,讓店裏做事的人將他當成普通客人便可,不必特殊照顧,不想這小小廚娘居然能記住他。

雲傾羨向來不喜女子過於伶俐聰慧,那女子不安於自己現在的狀況,無視那店小二的幫助,一直妄圖攀高枝向他求助他便已看不順眼。最最重要的是,她居然聽了些風言風語,知曉他一直在尋阿幸,將阿幸的扮相和話語學了個十成十。

隻可惜阿幸性子單純,從沒有她這般城府。

雲傾羨再度冷眼掃了阿菱一眼,不再理會她,完全沒打算走戲本子裏說的英雄救美以身相許那套。

“我在門外等你。”衝孟知歡丟下這句話,他便率先出去了。

“嘖!”孟知歡望著他的背影幽幽歎口氣,看來他是打算把麻煩事丟給她了,“薄情郎啊薄情郎!”

見雲傾羨徑直離開,絲毫沒有救她的意思,那阿菱倒是剛烈起來,收起眼淚,甩開那難纏的客人的手,語調凶狠道:“說了我不去!”

那客人再度上前,不依不饒道:“不去?你東家看在我的麵子上,都不打算護著你,你……”

“這位公子還是莫要強人所難的好。”孟知歡插進話來,好言好語地拿著折扇敲了敲那客人的手背。

自己難得出門一趟,居然接連碰到兩樁強取豪奪的事,而自己次次都是出頭的那一方,也不知該歎運氣好還是運氣背?

那客人甩開孟知歡的折扇,長眉倒豎:“你小子不識趣是不是?知不知道我是……”

“嘖,真麻煩。”

孟知歡懶得再跟他廢話,低低念了個口訣,一道紅光倏地鑽入他的大腦裏,攪得他意識昏沉,分不清今夕是何夕。

“我是……我可是小王爺府的大管家!你可知道我家小王爺是誰?他……他可是當今聖上最寵愛的兒孫……”他罵罵咧咧地兀自走遠了。那店小二又驚又疑地打量孟知歡幾眼,這才趕緊追上前,扶住那位身份尊貴的“大管家”。

“我哪知道小王爺是誰?”

孟知歡不耐煩地收回目光,見那阿菱一雙氤氳的眸朝自己看來,唰地展開折扇擋住自己的下半張臉,戲謔道:“姑娘,感謝就不必了,我這人就愛多管閑事,就愛拔刀相助,如果你真想感謝我,可以選擇來世做牛做馬,真不必今生以身相許。想對我以身相許的姑娘太多,這輩子怕是排不到你了。”

阿菱撲哧一笑,沒了剛才對雲傾羨的做作,也沒了對那無理客人的凶狠,而是自然而然放鬆的狀態:“不管怎麽說,還是多謝你。”

她低頭摘了覆在下半張臉上的絹布,露出一張白淨精致的臉,粲然一笑:“公子以後有空可以來這家酒樓吃飯,我請客。”

看清她容貌的那一刻,孟知歡微愣,驚疑的話語脫口而出:“你叫什麽名字?”

“奴婢名為阿菱。”

“不,我是問本名。”孟知歡緩緩移開遮麵的折扇。

阿菱這才正正經經地看清孟知歡的正臉,瞧著男子打扮的孟知歡,她心底莫名也有些疑惑和驚訝,這男子的樣貌居然和自己有七分相像,隻是自己偏於溫婉柔美,那男子偏向英氣俊美。

“知菱,我叫孟知菱。”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