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後會有期,碧梧王孟知歡

烈日炎炎。

再走五裏路,就是銜柳城,人界的地盤。

趁著四下荒涼無人,孟知歡現了身形。她尋思著此番進城是為了尋人,不宜一身軟甲過於高調,便捏了個訣,給自己換了身低調的衣衫,掩了周身氣息。

白衣翩翩佳公子,手中折扇微微揚起鬢發,一副英姿颯爽、瀟灑風流的樣子。

嗯,她甚是滿意。

孟知歡自幼在魔界長大,自覺生是魔界的魔,死是魔界的死魔,不知曉也不在乎外界紛爭,不到萬不得已斷不會踏出魔界半步的。

她暗罵雲傾羨那廝沒事找事,好端端一個魔界沉霄王,不老老實實鎮守魔界,非要往人界跑,還連累她這個一紙婚約與他綁在一起的未婚妻前去尋他。

但仔細想想也罷,左右她很少來人界,就當是看看新鮮好了。

現在恰是午時,天氣越發炎熱,好不容易瞧見一家供來往旅客歇腳的小茶棚,孟知歡果斷收起扇子,決定進去休息一番,品嚐品嚐這人界的茶水與她魔宮的相比有何不同。

茶棚裏人很少,除角落裏坐了一位青衫公子外,再無他人。

孟知歡隨便找了張桌子坐下,剛剛將小二送上來的茶水遞到嘴邊,就聽到身後那青衫公子在說話,他嗓音舒緩,如同上好的醇酒一般,好聽得緊,可說出的話卻讓孟知歡愣了一下。

“你餓不餓?”

孟知歡左右四顧,確定沒有其他人後,有些懷疑他是在對自己說話,但自己與他素昧平生,他與自己說話做什麽?

那青衫公子低笑一聲,繼續熟稔地說:“怎麽不說話?”

孟知歡遲疑了一瞬,胡亂抿了一口茶,這才敷衍地答了一句:“嗯,其實我不太餓。”

那邊靜了一瞬。

“既然不吃東西,等會兒回家沒有多餘的吃食了,可不要怨我沒給你一頓飽飯。”那公子慢悠悠說道。

等會兒回家?

孟知歡又驚又疑,這才偏頭正正經經地打量他一眼。也就是這時她方才注意到他腳邊放置了一個籠子,籠子裏有一隻被綁住了喙的大白鵝,那大白鵝的腳下丟了些飼料,大白鵝苦於張不了口,即便想吃飼料填一填肚子也不行。

那青衫公子大抵是個怪人。

孟知歡輕咳一聲,無視自己方才的自作多情,唰地展開折扇扇了扇風,若無其事地收回眼,在心底感歎:這鬼天氣啊,真是燥熱,燥熱得緊。

卻絲毫沒有察覺到,身後那青衫公子朝她這個方向彎了彎眉眼。

一連喝下三碗茶水,孟知歡這才解了渴。她剛打算喊茶棚小二來結賬,便聽到外頭傳來一個粗獷的嗓音。

“小二,兩碗涼茶!麻溜點!嘿,這鬼天氣,蹲了半天外頭連個鬼影都沒有!”

凶神惡煞的領頭灰袍大哥罵罵咧咧地走進來,第一眼就瞧見了孟知歡,見她衣服頗為精致,遂與幾個小弟對視一眼,麵露精光。

孟知歡如何不知道他們打的是什麽主意,茶盞重重一擱,冷冷掃了他們一眼。她為保衛魔界常年征戰四方,眼裏的殺伐之意難掩,絲絲縷縷魔氣也溢出體內,讓尋常人等望而生畏。

灰袍大哥見她一副不好惹的樣子,識趣地退卻了,轉頭嗤一聲,招呼著幾個小弟猥瑣地朝那青衫公子的方向走過去。

“喂!”孟知歡聽到那灰袍大哥在不懷好意地喊,“你是第一次來這塊地域吧?怎麽以前沒見過你?”

在孟知歡看不到的角度,那青衫公子輕輕掀起眼簾,語氣仍是不急不緩:“何事?”

灰袍大哥嘿嘿一笑:“何事?從這兒到銜柳城的地界歸我管理,來來往往的人包括這茶棚掌櫃都得喚我一聲嚴二哥,你說何事?”

那青衫公子仍一副不卑不亢的樣子,坐在原地一動也不動,他抬手拎起籠子,語調平靜:“嚴二哥可是看上我的鵝了?”

“鵝?”那灰袍大哥哈哈大笑。

“想要我的東西,好好商量也不是不可以。”青衫男子說。

灰袍大哥不欲與他多說,飛起一腳踹翻了籠子,籠子瞬間四分五裂,大白鵝委屈地摔在地上,厲聲道:“少給老子廢話,要想在此處落腳,便得給老子交過路費!這裏天高地闊,皇帝也管不著,就數老子最大!”

青衫公子倏地眉眼一冷。

不遠處的孟知歡卻撲哧笑出聲,自言自語般說:“就數老子最大?這話倒是耳熟得緊。”倒像是她慣常掛在嘴邊的話。

那灰袍大哥無視了孟知歡的話,招呼著小弟將一柄大刀橫在那青衫公子桌前,繼續對他放狠話:“你隻需要將你周身錢財盡數擱在這張桌子上,便可留下一條命,不然,恐怕會成為我刀下一縷亡魂!”

青衫公子彎腰抱起那隻灰撲撲的鵝,憐惜地摸了摸鵝頭,這才從從容容地開口,他語調平和聽不出情緒來:“倘若我拒絕呢?”

從孟知歡的角度,隻能看到他精致白皙的下頜輪廓。他周身上下一件武器也沒有,也不知道是怎麽在這個弱肉強食的地方活下來的?

那灰袍大哥見慣了死到臨頭還嘴強的人,寒聲道:“不知死活!”

他著人上前按住青衫公子,提起大刀就打算當眾砍青衫公子一條手臂。

見那青衫公子毫無反抗之力,孟知歡眉峰一蹙,她平生最見不得的就是恃強淩弱、以多欺少。

“你這種惡霸是怎麽活到今天的?”她喃喃,抬腕間,一顆小石子擊開了那柄大刀,震得灰袍大哥虎口一痛。

見孟知歡壞事,灰袍大哥身後的小弟惱了,對她怒目而視:“我大哥辦事,你少多管閑事!”

“要我少多管閑事?”

孟知歡抖了抖袍子施施然站起來,她嘴角微微一勾,說不出的張揚肆意,英姿颯爽。

“倘若我拒絕呢?”她說。

“不知深淺!口出狂言!”那灰袍大哥雙眼一眯,刀鋒掉轉了方向,不再理會青衫公子,朝孟知歡的方向砍過來。

孟知歡閃身利落一躲,她不屑地輕笑一聲,隨即眉梢一挑,手背一翻,掌心便無端現出一條精巧的銀色九節鞭來。

六界裏但凡有點眼力見兒的人,一見此鞭便能知道,這是魔界四王之一碧梧王孟知歡的所有物。孟知歡千百年來便是憑此鞭,殺名赫赫,威震四方,甚至還在魔界混戰中,奪了一個碧梧王的位置,與另外三位魔王一同統領魔界。

那灰袍大哥估計在人界連戲本子都沒聽過,他明顯沒有這個討人喜歡的眼力見兒,也不知曉碧梧王這號人物,而是翻了個白眼,招呼著兄弟們一起上:“就一個耍雜技的花架子,充什麽大頭?去!給我那鞭子奪了!”

孟知歡眸光一凝,倏地露齒一笑:“耍雜技?”

她鞭子淩空一掃,那灰袍大哥的小弟們便被她揚起的勁風橫掃在地,再也沒爬起來,周遭的木質桌椅也盡數成了碎片。

灰袍大哥雙目圓睜,意識到她不好惹,剛剛將佩帶在腰間的長劍抽出,便被孟知歡抬腕間截成兩段。

她手臂一揮,鞭子便來勢凶猛地朝灰袍大哥的雙眼甩去,灰袍大哥慘叫一聲,下意識地矮身躲避,那鞭子卻仿佛長了眼,拐了個刁鑽的角度再度朝他雙眼襲來。孟知歡使鞭的姿態說不出的瀟灑好看,可落入他眼裏卻猶如奪命惡鬼。

在那灰袍大哥閉上眼,以為命不久矣的時候,鞭子靈巧地纏住了他的脖子,一寸寸收緊。

孟知歡單手抓緊鞭子的另一端,再笑:“花架子?”

那灰袍大哥明白自己的生死全在孟知歡一念之間,他雙腿一軟,隻恨不得抱住孟知歡的大腿,好向她求饒:“小兄弟小兄弟,對不住!是大哥有眼不識泰山……您大人有大量……”

孟知歡言笑晏晏地看著他,語速飛快:“還是不知深淺口出狂言?”

灰袍大哥悔得腸子都青了:“您……您就饒我一回吧。”

孟知歡見他這副樣子,手中力道絲毫不鬆懈,而是戲謔一笑:“我這個人向來小氣,本沒打算教訓你,現在既然是你罵我在先,那麽無論我對你怎樣,你都得生生受著。沒有規矩不成方圓,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身後那個被她救了的青衫公子輕笑一聲。

灰袍大哥顫顫巍巍地說:“是是是……您說如何便如何……”

孟知歡翹了翹嘴角:“好商量,你且受我三鞭,就當抵消了你對我的不尊敬吧。”

灰袍大哥臉色煞白,全身打著哆嗦:“三……三鞭?太多了吧……”以她方才的力道,這三鞭下去怕是命都沒了。

孟知歡好說話得緊,也不為難他:“那要不一鞭?”

“一鞭好,一鞭好!”灰袍大哥點頭如搗蒜,他大抵不知曉孟知歡的性子,除開本身身份尊貴外,她在魔界是遠近聞名的女羅刹,是無人敢招惹的存在,並且從沒有過輕饒人的先例——他如若知曉肯定就不會答應她了。

果然,下一瞬孟知歡就改了主意,她先是滿意地點點頭,再是幽幽歎了口氣:“對了,忘了說,還有你欠方才那位公子的,你想砍他一條胳膊,那我就替他砍你一條胳膊,就當兩兩抵消了,可好?”

在灰袍大哥越來越灰敗的臉色中,孟知歡繼續說:“雖然你還沒來得及下手,但你的確有這個想法也打算實施,我砍你一條手臂也不算冤枉你。”

語畢,她鬆了鞭子。

力道甫一消失,那灰袍大哥顧不上小弟們的性命,立馬連滾帶爬地往茶棚外跑。

孟知歡也不阻止他,等他跑出十多丈遠,才悄無聲息地停至他身後,單膝落地,手中長鞭揚起,聲如鬼魅。

“鞭子不比砍刀利落,你多擔待。”

見那灰袍大哥生生疼暈了過去,孟知歡輕笑一聲:“連一成的功力都接不住……嘁,沒意思。”她隨即轉頭放軟了語調,“這位公子,你沒……”

剩下半句關切的話戛然而止,她終於瞧清了青衫公子的正臉。

他一身素淨的青色長衫,眉目疏朗,氣質溫潤,一雙眼漆黑深沉如墨,正似笑非笑地望著她。乍一眼看過去,倒是頗有幾分神界神祇之姿。

縱是見慣了各界風流人物,雲傾羨那張顛倒眾生的臉也日日瞧著,孟知歡卻還是恍了恍神。

一直被人盯著,那青衫公子也不惱,而是抬手指了指她的臉。

“有血。”

這幾滴血對於曆來殺伐果斷不在乎形象的碧梧王孟知歡來說,委實算不得什麽,她也不擦臉頰上的血漬,而是望著他偏頭一笑:“你不怕我?”

那青衫公子微笑,不承認也不否認,而是誇讚道:“英雄好身手。”

孟知歡聞言頗有些受用,她渾身力道鬆懈下來,尋思著自己應該沒有這麽倒黴,剛來人界就撞上死對頭神界的人,現在仔細一看,他不過一介普通凡人罷了。

眼下他仍端坐在棚內唯一完好的椅子上,抱著那隻大白鵝,有一下沒一下地撫弄,絲毫未受到驚嚇。

依著孟知歡平日的性子,定要留下來好好調戲這位好看的公子一番,但她此番入人界還有要事在身,耽擱不得。

雖是如此——

她衝那公子展眉一笑:“敢問公子大名?”

那公子似乎愣怔了一瞬,想必是第一次見到像她這樣爽快的女子,但他很快平靜下來,眉眼帶笑,聲如清風朗月:“陸飲溪,在下名為陸飲溪。”

“霜落熊升樹,林空鹿飲溪,好名字。”孟知歡隨口嚼了嚼,隻覺這名字中悠遠的意境襯他正好。

陸飲溪注視著她,隨即彎唇一笑。

“多謝姑娘,”他一頓,垂眼捏了捏那大白鵝,“救鵝之恩。”

孟知歡客套地擺擺手,滴水之恩,不求回報。見他這麽愛惜這鵝,定是他的寶貴之物,也不枉她破例在這人界的犄角旮旯裏英雄救鵝了。

她笑道:“好說好說。”隨即一愣,她忽然反應過來,警惕地打量著他,語氣緊繃,“姑娘?”

陸飲溪將大白鵝喙上的細繩解開,放任它去啄散落在地的飼料,這才慢悠悠地說:“陸某倘若連這點眼力見兒也沒有,就白活這麽多年了。”

孟知歡有些不明白他話語中莫名湧出的絲絲蒼涼,但她也懶得在意,隨便一抱拳:“既然如此,那就此別過。”

陸飲溪低頭繼續喂鵝,嗓音恢複了之前的清潤:“姑娘不打算告訴在下名字嗎?”

孟知歡腳步一頓,心底一陣暗喜,思索著這人大抵是想要日後尋她報恩了。

她這些年有意無意的,從孤魂野鬼到仙界散仙都救過不少,但他們在知曉她的名頭後,大多嚇得一走了之,沒一個有他這樣的誠意。

嗯,斷然不能打擊了他的積極性,也不能趕走了自己獲得見義勇為好名聲的機會。

思及此,孟知歡歡快一笑,說:“兄弟姐妹們都喚我一聲碧梧,你叫我碧梧就……”

“阿梧。”陸飲溪自然而然地喚。

孟知歡話語哽在了喉嚨裏,她瞠目結舌,見他這副自來熟的樣子,舌頭有些打轉:“你對人說話都這麽親……”她想了個委婉的詞,“親切嗎?”

陸飲溪將填飽了肚子的大白鵝再度抱在懷裏,抬眸含笑看著她:“阿梧覺得我很親切?”

“啊?”孟知歡難得的啞口無言,挫敗感油然而生。她沒由來地冒出一股衝動,想要搖著陸飲溪的肩膀要他看看清楚,她可是大名鼎鼎的碧梧王呀!

唔,算了,不該與一介凡人計較,她安慰自己。

見孟知歡閉口不言,陸飲溪也不介意,抬了抬手中的大白鵝,笑道:“阿梧不如留下來用晚膳,我很擅長做五香鵝。”

五香鵝?孟知歡一愣,視線從他含笑的臉上移到大白鵝無辜的眼睛上,與它麵麵相覷。

她倏地灑脫一笑,她這一笑,顯得整個人越發明豔起來:“你辛辛苦苦保護這隻鵝,敢情就是為了把它吃了?”

陸飲溪定定瞧著她,也不否認:“阿梧可有興趣嚐一嚐我的手藝?”

“不了。”孟知歡笑著說。

她不再多言,這人縱使再有意思也不值得自己在他身上過多浪費時間:“唔,我還有要事在身,要尋我那試圖逃婚的未婚夫婿。”

她擺擺手,毫不留戀地轉身:“要是再有人來尋你麻煩,你就報我名字推給我就行,讓他們來找我。”帶著一抹自傲的笑,“讓他們再嚐一嚐我鞭子的厲害。”

“就此別過,後會無期。”她說。

“未婚夫婿。”陸飲溪低喃,詭異地尋到了她話語中的重點。

望著孟知歡漸漸遠去的背影,陸飲溪抬眸看了看依舊炎熱的天色,唇畔彎起似有若無的淡淡弧度。

他在破碎的桌麵上擱了一塊金子,補償那無辜受到牽連、早早躲開避難的茶棚主人,這才拎著那大白鵝,掂了掂重量,起身朝與銜柳城相反的方向慢慢悠悠走去。

後會有期,碧梧王孟知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