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或許……我就不該出來尋你

返回魔界的路上,孟知歡一直不言不語,有些反常。

感受到魔王的情緒,他們的坐騎鳳鳥也有些不安,一直低低鳴叫著,雲傾羨安撫般地摸了摸它的羽毛,勉強才使它安靜下來。

他眯眼望著周遭的混沌暗色,神情有些恍惚。這段路是由人界通往魔界的必經之路,凶險萬分。普通凡人抑或是修為低等的小妖小仙,一旦接近此處,沒有強大術法護體,身體會在瞬間被陰冷的妖風撕裂,元神俱散。

四百年前,無論如何他都無法將阿幸帶離人界,如若可以,自己在魔宮的掩護下給她渡上百年修為,她就不會隻有短短數十年的壽命了。

“你可知道,我那生前花心死後還叫人不得安生的阿爹的事?”孟知歡突然開口。她意識到鳳鳥的不安,平複了自己的情緒,輕輕撫著它的翎毛。

雲傾羨暗自思量著她問這話是何用意。孟知歡的爹生前在魔界是出了名的風流叛逆,據說六七百年前離開魔界,在人界一待就是好幾百年,一直對孟知歡母女倆不聞不問。

思及此,他瀲灩的桃花眼將她一望,見她麵色凝重、嘴唇緊抿,斟酌著說:“生前花心我倒是知道,這死後還教人不得安生我就不明白了。”

“嗯,他死便死了,還要給我留下一堆爛攤子。”孟知歡苦笑一聲,下頜一抬,“剛才酒樓裏那個試圖攀附你的女子,就是他留在人界的遺女——孟知菱,我的妹妹。”

雲傾羨有些吃驚:“你還有個妹妹?”他回想起那女子黏人的姿態,長眉一皺,不鹹不淡道,“你那妹妹倒是與你不同。”

“她是她,我是我,自然不同。”孟知歡說,“我那阿爹倒是將她保護得很好,身上一絲一毫魔氣也不曾顯露。”

“生而為魔,是沒有輪回,沒有下輩子的。”孟知歡怏怏地說,但下一瞬她的語氣就發狠起來,“如若有,我追到鬼界的陰曹地府也要將我那名義上的阿爹追回來,問問他這般花心到處招惹桃花,甚至還有了私生女,怎麽對得起我的娘親!”

雲傾羨兀自輕笑一聲,驅使著鳳鳥離她近了幾分,眼神放柔,溫溫和和地安慰奓毛的她:“好了,碧梧,她是她,你是你,她會如何均與你無關,你無須介懷。”

孟知歡胡亂點點頭,煩悶道:“算了,不說這些了,我們動作快些吧,別讓那兩位老人家久等了。”

“好。”雲傾羨應道。

甫一接近魔宮附近地域,孟知歡便眉頭一凝,和雲傾羨對視一眼,他們同時感知了某種不同尋常的氣息。

不是往日的平和安穩,而是嗜血殺戮之氣。

剛一落地,落入眼簾的就是一片廢墟,昔日熟悉的雕蛇壁柱皆破敗不堪,像是經曆了某種可怕攻擊。周遭陷入詭異的沉寂,雖並沒有想象中血流成河的慘象,孟知歡還是一咬牙,渾身魔氣洶湧而出,化出一身銀色軟甲,長發高束,手持九節鞭,威風凜凜。

雲傾羨也收起散漫的笑容,手間長劍露出鋒芒。

兩人還未來得及向四周探尋,便聽到一聲驚呼——

“碧梧王!”

渾身重傷奄奄一息的桃樹小妖被孟知歡魔氣所震,現出身形,跪倒在孟知歡和雲傾羨身前哭訴:“碧梧王、沉霄王,你們可算回來了!”

雲傾羨眼底一派積壓的怒意:“發生了何事?”

孟知歡勉強笑一聲:“我才離開不過兩日,你們就是以這種方式迎接我?”

“兩位老魔王……被奸人害死了!”那桃樹小妖抽泣道。

孟知歡笑意一僵,全身血液盡數涼透。

昔日最熟悉不過的魔宮,已經化為斷壁殘垣;昔日親切的婢子皆氣息全無地癱倒在地,其中兩個倚在孟知歡的寢宮門口,看樣子曾試圖阻止那幫入侵者進去。她們雙目圓睜,心口處赫然一個血洞,竟是被活生生取走了心髒。

孟知歡猶不死心地探了探她們的呼吸,見她們果真已經被害,這才垂下眼簾,五指一寸寸攥緊。

“誰幹的?”她聲音低低,聽不出情緒。

桃樹小妖哭哭啼啼:“攻擊是從昨日深夜開始的,打了我方一個措手不及,兵將來不及調遣,魔宮裏的守衛見抵抗不了,急急地跑去稟告四位王,卻不料您和沉霄王都不在寢宮……另外兩位王寡不敵眾……”

“本王問你是誰幹的?”孟知歡倏地抬眼,麵無表情地直直看著那桃樹小妖。

桃樹小妖睜大眼睛,被孟知歡嚇得瑟縮了一下。

一直立在一旁靜默不語的雲傾羨麵色也凝重得厲害,他見狀放緩了聲音,問那桃樹小妖:“你可知道是何人攻打魔界?”

桃樹小妖搖搖頭,猶自驚恐,一閉眼就能想起那煉獄般的場景:“來的妖很多,以前從未見過,大抵……大抵是從妖界那邊過來的……他們所使用的術法也很古怪,不留一滴血就能取人心髒奪人性命,小的從未見過。”

“妖界向來歸順於我們,他們怎麽會無緣無故攻打我們?”雲傾羨暗自思忖。

孟知歡冷笑一聲,冰冷的手指撫上那死去婢子的臉龐,替她理了理鬢發,施了個訣,靜靜看著她在懷中煙消雲散,這才道:“還能如何?覺得我們魔界太過安逸,也想來輪流坐一坐魔王的位置吧。”

桃樹小妖倏地驚醒:“啊,聽您這麽一說,小的倒是想起來了,他們不多的言語中反複提到一個名字,聽起來應該是他們的統領……他們說,他們居然說他才是名正言順的魔王,好像是叫……鹿大人。”

驟然聽到這個名字,雲傾羨一驚,臉上瞬間血色全無。

桃樹小妖疑惑:“小的不明白,這鹿大人又是誰?小的怎麽從來沒有聽過這號人物?”

沉默了良久,雲傾羨苦笑一聲,看了一眼明知道沒有用,卻還是耗費修為,為死去的婢子們一一施往生咒的孟知歡。她心底難過又不甘,他明白。

“鹿大人不是什麽名字,而是千千萬萬妖魔對他的尊稱。”雲傾羨說。

距離上古時期已經過去了好幾萬年,早先的諸神魔帝皆身歸混沌。

妖界一直都未再出過能力出眾之輩,最驚才絕豔的不過萬年前的鹿大人一個。人才漸漸凋零的妖魔兩界,因為鹿大人的出現才得以再度崛起,與神仙兩界相抗衡,他的能力一度強悍到直逼天神,再加上性子倨傲、一身戾氣,更是稱霸六界。

但不知是何緣故,八千年前,他突然不見蹤影,妖最多不過區區數千年壽命,估計他早已經身歸混沌了。時至今日,在妖界關於他的傳說還有很多,他成了妖界最受崇敬的存在。也正是因為他死了,妖界無奈之下,隻能甘於平庸,依附於日益強大的魔界。

魔界近萬年來人才輩出,但談得上驚才絕豔的卻很少,直至近千年,才出了一個橫掃四方的孟知歡。但說到底,她與傳聞中那位鹿大人相比,還是不過爾爾。

“那些攻打魔宮的妖,應該是追隨他的信徒部下。看來,他大抵……是複活了吧。”雲傾羨喃喃著。

孟知歡起身,漫不經心地將九節鞭纏在手腕上,嘴角向一側勾起,不屑道:“複活?都死了那麽多年的老妖怪了,還有臉複活?深夜偷襲,沒有膽量正麵較量,看來他不過是個陰險小人罷了。既然他這麽不識趣,那就打到他元神驟滅,再不能複活為止!”

說話間,兩人走出魔宮,行至魔帝雕像前。附近的小妖小魔感知到孟知歡和雲傾羨的魔氣,早已聚攏在雕像前,隻等兩位魔王發號施令。

見兩人出現,群妖魔紛紛跪倒在地,他們對這次妖界的大舉進攻皆憤怒不已。

“求碧梧王沉霄王為兩位老魔王報仇!”

孟知歡視線一寸寸上移,這才看到雕像手持的長槍頂端懸掛著兩具軀體。她目光一凝,一口銀牙幾近咬碎,兩位老魔王竟是被奪走心髒後生生吊死在魔帝雕像上,此舉擺明了是挑釁。

小妖小魔們七嘴八舌向兩位王提供自己所獲知的訊息:

“是兩位老魔王座下的小狐妖向妖界透露您離開魔界的消息的!”

“他們害死兩位魔王後,放話遲早要回來取走您和沉霄王的性命。”

“他們往西北方向逃離魔界了。”

……

孟知歡一步步踏上階梯,施法讓其屍體緩緩落地,垂下頭靜默良久,她才抬眼,雙目赤紅,當著眾妖魔的麵一字一句許諾:“如若讓本王見到背叛之人,本王定不輕饒。”

雲傾羨立在一旁,主動攬住孟知歡的手臂。他有一瞬的恍神,好似這時才意識到孟知歡隻是一介女子,身體纖瘦而柔軟。倘若按人界女子的年齡來算,孟知歡正好是天真爛漫許配一位好兒郎的時候,現在卻要扛著振興魔界的責任,而自己這個名義上的未婚夫似乎什麽也沒有為她做過。

他五指收緊,與她並肩而立,聲音不高卻足以讓在場所有人聽得清清楚楚:“諸位放心,本王定會與碧梧一起保衛魔界。”

孟知歡冷笑一聲,揚起手中的九節鞭,當著眾妖魔和魔帝雕像立下誓言——

“既然他們挑釁在先,我們也不必怕,迎戰便是!”

往西北方向一路疾行了三天三夜,孟知歡終於停了下來,她看一眼天色,躍下鳳鳥,長舒一口氣,與一直伴在她左右的雲傾羨道:“我們歇息一會兒吧。”

雲傾羨定定看她一眼,也翻身下來:“好。”

點起篝火,聽著火焰裏樹枝燃燒的劈裏啪啦的聲音,孟知歡臉上表情很淡,並未有過多疲憊,也未有過多憤怒:“再行幾百裏就是妖界邊界了,也不知道我們來不來得及追上他們。倘若讓那群妖回到妖界,有了妖王庇護,就不好對付了。”

“你就沒有想過,鹿大人可能並未參與此行,而是身居幕後指揮那些先行兵?”雲傾羨盯著那火堆,瀲灩的眸裏倒映火光,映襯得他越發妖異好看。

孟知歡搖頭:“那又如何?兩位老魔王待我不薄,不論是否能打贏那所謂的鹿大人,我都是要追上去為兩位老魔王報仇的。”她自嘲地一笑,“我出來尋你的時候,我那黏人的婢女晴初和霜旦還說等我回來要給我做好喝的海鮮粥……你也知道,我最討厭喝粥,可她們偏說粥有營養,隻要是我要出門便會嚷嚷著煮粥給我養身體。”

雲傾羨看著她,眼底劃過一絲疼惜:“你不用這麽逼自己,我們有的是時間。”

孟知歡敷衍地笑了笑,起身隨便拍了拍手上沾的塵土,再看一眼自己身上已然辨不出本色的銀色軟甲:“嗯,我去洗個手。”

雲傾羨看一眼她的背影,也起身:“我去抓幾隻小獸來填肚子,你一回來大概就能吃了。”

孟知歡沒答話,一直往森林裏走,聽到雲傾羨往反方向離去的聲音她才嗓音極輕地開口:“我不是逼自己,隻是,如果任由那群妖繼續逍遙在外的話,我無法原諒自己。或許……我就不該出來尋你。”

幾百米開外就是一麵清湖,孟知歡褪下軟甲,將自己浸入冰冷的湖底,仿佛隻有這樣才能暫時從複雜的情緒中清醒過來。

良久,她心情終於緩和了些許,冒出水麵,給自己換了一身幹淨的衣衫,正待穿上軟甲時,她敏銳地一偏頭。

看清來人後,她一笑,開玩笑道:“要是你再早來一會兒,估計會挨我一頓打。”

雲傾羨的整個身子都籠罩在陰影下,他聞言也微微一笑,嗓音有些低:“真是可惜,沒能看到美人出浴那一刻。”

孟知歡拎起那軟甲就著月色打量,見上麵沾了不少汙漬,消停了三日的潔癖重新湧上來,她嘖一聲,將其粗魯地按在水下揉搓:“怎麽這麽髒……”

這軟甲是兩位老魔王一同送她的寶物,金貴得緊,刀槍不入術法不侵,自然也無法用術法來清洗。

雲傾羨失笑,走近幾步:“你才發現?我還想你怎麽這麽不計較了,還好我們一路上沒撞到什麽人,不然可有損你碧梧王的身份。”

他撩起袍子,蹲在孟知歡身旁,接過她手中的軟甲,語調溫和道:“你哪裏知道洗衣服,還是我來吧。”

他的指尖不經意地與孟知歡相觸,孟知歡微怔,急急收回手,故作不經意地嘟囔:“好好好,就你會洗衣服,上輩子估計是個頂美頂美的浣紗女。”

雲傾羨彎了彎唇。

“你方才不是說要去找小獸嗎?已經找到了?我都餓死了。”孟知歡雙手抱膝,披散著頭發坐在一旁看著他的動作。

雲傾羨一頓,答道:“嗯,已經烤熟了,看你半天不來才過來尋你。”

他將軟甲淩空一展,水珠四起,濺得到處都是,孟知歡側臉躲開,嘴裏還埋怨:“你動作就不能輕一點……”

話還未說完,她一滯,不可置信地渾身一抖,濃烈的血腥味在空氣中彌漫開來。

雲傾羨垂下眼睫輕笑,漫不經心地將刺入她心口的匕首丟開:“如何輕一點?”

孟知歡猛地淩空而起,飛快退出數十步遠,捂住血流不止的傷口驚怒道:“你不是雲傾羨!”

“雲傾羨”緩緩起身,那軟甲被他收入袖內,他再度言笑晏晏地望著她,依舊是一抹熟悉而顛倒眾生的笑:“我如何不是雲傾羨?知歡,你連我也認不出了?”

孟知歡冷哼一聲,咬牙道:“我與雲傾羨相識已久,他斷不會害我。”

她攏了攏微微散開的衣襟,掌心現出一條精巧的九節鞭來:“更何況,他明知道我不喜被人直呼本名,不會無緣無故觸我逆鱗,你不是他!”

她不再多言,手持九節鞭攻勢淩厲地朝“雲傾羨”襲去。

“雲傾羨”也懶得多費口舌,欺身迎上。

原本平靜無波的湖麵掀起巨浪,刀光鞭影不斷閃現。

“雲傾羨人在何處?”孟知歡一鞭子刺向他喉嚨,急急問道。

“雲傾羨”依舊是雲淡風輕的微笑,執劍一擋:“你說呢?”

他們弄出這麽大聲響,雲傾羨都沒有任何動靜,隻怕是凶多吉少。孟知歡呼吸一窒漸漸力竭,血液自胸口湧出,滴得到處都是,但她還是不管不顧地再度朝他攻了上去:“你是鹿大人?”

“雲傾羨”使出一記古怪的術法狠狠落在孟知歡身上,眼神卻依舊溫和:“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胸口受到重擊再加上連續的攻勢,孟知歡支撐不住吐出一口血。

“果真……果真厲害,假扮雲傾羨我居然認不出來……”她踉蹌著後退一步。她一身血汙,白皙的臉都被血漬遮蓋,卻還是露出一個挑釁的笑,眼眸清亮如昔,“但是……想殺了我,隻怕沒那麽容易。”

“雲傾羨”困惑地皺眉:“怎麽,你還有法子逃不成?更何況……你怎知我是要取你性命,而不是留你一條命,另作他用?”

孟知歡無暇顧及他在說什麽,她捂住傷口徑直躍入冰冷的湖水之中。

“雲傾羨”冷笑:“跳水?自尋死路。”

他正欲追上去,卻生生一頓。孟知歡已經消失不見,她周身縈繞的氣息也已經消散了。

對術法勢均力敵的人而言,遮掩自身氣息不讓對方發現很容易;對術法高低明顯的人而言,即便遮掩也如同虛設。

不料,為了不讓敵人追上她,她竟然生生割斷了自己一身魔氣,全身術法暫失。現在,不論魔界、妖界,抑或是神界的人都無法尋到她的蹤跡。

為了逃走,居然做到如此地步。

“雲傾羨”若有所思地盯著湖麵默默看了一陣,也不追,他兀自笑了笑,斂了身形。

不遠處的篝火早已熄滅,旁邊還殘留著幾隻小獸的屍體和一連串雜亂的腳印。

除此之外,再無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