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師魚現身

【你的這顆仙靈,應是我的才對。】

鹿角苔的原形極為可愛,從遠處看,就是一叢綠色海綿狀毛茸茸的水草。他自結界出來後,尤愛黏著林微陽,常常化為原形待在林微陽的發上,一眼看去,恍如頭頂一片青草,且還是時不時冒出小氣泡的草堆。

雖然看著不大雅觀,但林微陽爭不過鹿角苔,就也隨了他去。自從兩人決定探決決淵之後,林微陽就交代了屠萌不少事情,譬如若她不能順利歸來,便請屠萌回到綠羅村替他二人孝順父母。

一聽這話,屠萌可不幹,抄起家夥便要和林微陽算賬,可在看見林微陽失魂落魄地站在湖邊時,他想要教訓的話,瞬間就噎在了喉嚨中。

鹿角苔像是也感受到了林微陽的傷懷,倏而從她頭上下來,幻做人形朝她點頭致意:“姐姐,我們下去吧。”

林微陽輕輕地“嗯”了一聲,垂眸對屠萌道:“決決淵深不可測,此去危難不明,若三日後未歸,小屠你便自行回鄉去吧。”

屠萌上前一步,拉住林微陽的手,皺起眉道:“若找到決決淵,切記要保護自己,莫要讓我擔心。”

“姐姐?”見林微陽怔了一下,鹿角苔喚道。

林微陽點了點頭,隨即與鹿角苔對視一眼,便不再猶豫。須臾間兩人化作一團輕煙,乘風而起,幽幽飄進了天澤湖中。隻見微瀾漣漪瞬息一過,湖麵再無動靜。

林微陽並非是第一次進湖,卻覺得今日好生奇怪。二人緊挨著落入湖底時,環視一圈,除開平日裏看見的魚類水草以外,竟感覺有陽光投射在寧靜的湖底中,照耀得碧透的湖水熠熠生輝。

湖底很亮,很奇怪。林微陽在湖水中不便說話,鹿角苔也發現了這一異常,不由得問道:“平日裏這湖底黯然沉寂,今朝為何陽光鼎盛,剛才我們進來時外頭分明天色是陰暗的。”

林微陽皺著眉頭沒有說話,也覺得怪異。

鹿角苔帶著林微陽直接向湖底穿去,準備將她領到一個決決淵常出沒的狹窄地段。原先他們討論過許久,又聯係湖中生靈的說辭,推測出不少決決淵會出現的地方,今日下來,打算一一探尋。

鹿角苔在湖裏漂行順遂,隻歎林微陽並不熟水性,遊得太慢。鹿角苔牽著她,眼看著便要到達第一處地段,忽然覺得腳下一晃。

二人順勢看去,就見一叢珊瑚陡然斷裂了大半,紅豔豔的珊瑚叢下方隱約現出黑黝黝的縫隙。鹿角苔微微一驚,慌忙定住身形,又將林微陽拉至身旁。水流激**,林微陽趕緊站好,再看下去時,那縫隙竟在以緩慢的速度擴大。

鹿角苔怔怔望著腳下珊瑚叢底藏著的黑洞,心頭忽然湧起一陣喜意,總覺得他們正在尋找的決決淵就藏在這珊瑚之下。

身邊的林微陽自然也察覺到了鹿角苔的目光,心裏更是激**,慌忙將鹿角苔的手拉住,兩人一同緩緩下落至珊瑚旁邊,準備細細觀察一下這處黑洞。

林微陽心裏急切,待一落地便忍不住過去細看,誰知她剛一走近便感覺腦中驀地眩暈,不遠處的鹿角苔頓時察覺到不對,很快便向她靠近,同時問道:“姐姐,發生何事了?”

林微陽轉過頭,緊抿著唇直搖頭。與此同時,兩人一齊感覺到身旁黑洞中忽然有氣流湧動,急促強烈的氣流直衝上來,化作圈圈漩渦,直直朝著兩人卷來。鹿角苔慌忙間隻道了一句“姐姐小心”,之後就沒了意識,任憑水流旋動,將兩人卷在一團黑霧中。

鹿角苔話音落後,林微陽意識尚存,用餘光瞟到珊瑚底的黑洞正在快速變大,須臾間便將兩人的身影吞沒了進去。

這變故出現得十分突然,意外的是,林微陽竟比鹿角苔還好些,並未昏迷。她仿佛隻是稍稍愣了愣神,待緩過神來,就見腳下是一片黝黑的、光禿禿的土地,她環顧一圈,入眼間皆是荒原一般。

這是片極其廣闊的空地,土地光禿到異常,上麵沒有任何的草木,與荒原相差無幾。但好在這裏並不像想象中的深淵那般漆黑恐怖,周遭有隱隱的亮光,雖不知從何處發來,但好歹讓人心裏平靜了些。且這處空地還零星堆著幾塊灰撲撲的大石,倒算是給荒原增添了一些顏色。

林微陽怔怔看著周遭景物,喃喃道:“莫非這裏便是決決淵?”但她並不清楚決決淵究竟是何模樣,而後猛然間想起鹿角苔,她倒吸了一口氣,趕緊四下尋找起鹿角苔的蹤跡來。

還算好,隻花了片刻時間,林微陽就在那塊大石後找到了鹿角苔。可鹿角苔正昏迷不醒,任是林微陽如何喊他,都沒有絲毫的動靜。

林微陽一時神思恍惚,難以置信般低聲道:“到底發生什麽事了?”

她話音剛落,便聽頭頂傳來一聲驚疑的泠泠女聲:“你是何人,身上如何會有我的仙靈?”

這人聲音響起之後,就見空地的上方,赫然紅光大盛。一人著廣袖長袍,周身透著丹砂般的幽幽紅暈,飄然現身。她生得容貌華美昳麗,氣質卻若清水芙蓉,身量端柔,挑著黛色的細柳蹙眉,訝然向她看來。

林微陽睜大眼睛望著她:“姑娘是……”

隻見那人施施然落下後,便往她走來,纖纖作細步,姿態輕盈,飄搖若流風。直至她走近,林微陽才頓覺自己目光太過灼灼,有些不好意思。

抿了抿唇,方才道:“小女子林微陽,姑娘有禮。”

恭敬地俯了俯身子後,林微陽沒有聽到回答,似是察覺到了麵前人驚疑的目光,也抬眼向她看去,嘴角微揚,輕聲問道:“姑娘怎麽了?”

女子眼中猶疑,定定地看著林微陽,忽而唇邊泛起融融笑意,唏噓道:“光陰往複,歲華更生,決決淵中卻是無聲無息。我原以為此生難以再見,不想今朝姑娘竟出現在我麵前,倒可歎一聲因緣所在。”

林微陽不明白她的話,怔然站著,手足無措。

女子上前一步,竟抬起手撫了撫林微陽鬢邊的碎發,問道:“你隻是尋常凡人,身上的仙靈從何處得來?”

林微陽防備地看了她一眼,手撫上胸口,微微一滯,低聲道:“你究竟是誰?”

女子朝她垂下眼來,宛然笑道:“饒山師魚。”

說罷,在林微陽驚詫不已的目光中緩緩抬起手來,挑著蔥削般的指尖觸向她心髒處,輕聲道:“你的這顆仙靈,應是我的才對。”

林微陽聽了,不由得微微變色,紅瞳中赫然劃過一瞬光華。

師魚瞧見她的反應,低聲笑了笑,怡然繼續道:“我那仙靈火性燎原,尋常仙官亦是難抵,你倒是與我有緣,便是凡俗身軀也能受之一二。”

她說話時語氣和緩淡然,但林微陽卻依稀從中聽出了幾分微薄恨意,但隱約又覺得不對,並不像是恨,倒是有些無奈和悵然。

念及此,林微陽不由得說道:“饒山師魚,我曾聽過這個名字。”

“哦,你從何處聽得?”師魚驚訝地問,“按說一介凡人,對仙山諸事應知之甚少。”

林微陽猶豫了一下,緩緩道:“人間真龍血,饒山師魚鱗,嬰石悲泣淚,自是登天梯。我們此行便是為尋找師魚魚鱗。”

她本不知是否該將此事告訴別人,不過如今既已見到了師魚,那隱瞞下去也沒什麽意思。不若一開始便將事情講說明了,於人於己,都要好些。

師魚聞言一愣,嘴中默默念著這一句話,須臾後眼睛一亮,臉上也浮現出似笑非笑的神情,不由得問道:“原來,原來你是為了成仙而來。”

“不是我。”林微陽怔了怔,小聲道,“是我的相公。”

師魚猛然間意識到什麽,幽幽歎息一聲:“如此,難怪你今日會來此地了,一切皆是上天注定。我流落於此,你竟能尋來,可歎,可歎。”

師魚至此方才明白過來,伸手一拂,便有一股柔和的氣流傳入林微陽的眼中,過了片刻,林微陽隻覺眼中因紅瞳而產生的酸澀感驀地消失,她訝然,剛要詢問師魚,便聽師魚緩緩開口:“你可知如今光陰幾何?”

林微陽聽她問得古怪,猶豫了一下才道:“大魏宇曆二十年,秋,九月初二。”

隻見師魚頓了頓,神色間有些迷離,喃喃道:“恍惚記得我初初離山時,還不是大魏年間呢。”

她兀自輕笑一聲,頷首道:“我想與你講個故事。”

林微陽不覺咬了咬下唇,猶豫道:“仙子恕罪,在下尚有要事未辦,不知可否容我……”

師魚愣了一下,遂笑道:“你倒是實誠。”

說罷,便微微挑眉:“你便說說有何要事。”

林微陽不明白師魚的態度,小心翼翼地望了望她,咬咬牙,說道:“我家相公許是落入了決決淵中,此行正是為尋他而來。”

師魚聞言,很驚訝地看了她一眼:“你的相公,叫什麽名字?”

“林墨鯢。”林微陽道。

她話音落下,便聽見師魚發出銀鈴般的笑聲:“竟是他,你竟是他的……”

她正說著,衣袖驀地一拂,遠處灰撲撲的石塊立刻轟然一震,大片碎石帶著洶湧的氣流四散炸開,驚得林微陽蹙起眉頭,直直朝那裏看去。

碎石分散,原本石塊矗立的地方則出現一方空地,其中閃爍著融融的紅色光華,一圈圈籠罩著最中央的石台。林微陽猛然意識到了什麽,麵露驚疑神色,急急上前幾步,便看見那被光暈照耀著的石台上,正有一人躺著,雙目闔起,神態安然。

林微陽張了張口,好半晌才艱難道:“哥哥……”

耳邊風聲獵獵,師魚清冽的聲音緩緩響起:“他既是你的相公,何故喚作哥哥?”

林微陽嘴角動了動,麵上變了幾變,一時驚喜一時詫然,時間根本就沒來得及對師魚做出回應,就已下意識地往前奔去。

她猛然撲到林墨鯢身側,急聲向他喚道:“哥哥,哥哥!你快醒醒!”

身後師魚走來,將林微陽扶起,柔聲道:“你先別著急,他還在夢中,一時間聽不到外麵的聲音。不過我向你保證,他很安全,你放心便是。”

其實並不用她說,林微陽在觸及他身子時,便清楚地看見林墨鯢呼吸平穩,麵容安詳,看起來並不像是受了傷。

她驚疑不定,問道:“夢?”

師魚點點頭,看了一眼林墨鯢,說道:“不久前我在這裏遇見他時,他就已經在夢中了。我感應到他身上熟悉的氣息,心知此人良善,無奈我出不了決決淵,便將他藏身於石,隻待他親人尋來。”

她笑了笑,看向林微陽:“如今你來了。”

林微陽聽到師魚的話,一時間心裏五味雜陳,喜憂參半。她不知道林墨鯢緣何會沉睡夢中,心下遑急不已,又俯身過去,忍不住伸手觸上他的臉頰,帶著溫柔和憐惜,低低道:“相公,你受苦了……”

倏而,緩緩地垂下頭來,將額頭貼在林墨鯢滾燙的前額上:“你快醒過來啊,我好想你,哥哥。”

但他依然沉睡,氣息平和,全無清醒的跡象。

林微陽靜靜地望著他的臉,眼底滑過一絲寂寥,用力咬了咬下唇,沉聲道:“待你醒來,你若要我離開,我便離開,再不讓你為我煩心了。好不好?哥哥,快醒來吧。”

說完,她緊抿著唇,猛然間站起身來,轉身看著師魚。

“仙子,我想聽你的故事了。”

朝雲出岫,在蒼茫群山中,有一座巍峨聳峙的仙山,如白練浮於空中。

仙山眾仙曾調侃道:“饒山崎嶇,明明是難生萬物的,偏偏福澤濃厚,險峻仙山竟繁花曼妙,仙草橫生,合該養出了師魚這般靈獸。”

師魚世間罕有,傳說有福運之氣,所養之地需福澤深厚,非尋常仙山可有。曾有上古玄蒲大帝為求師魚魚苗,踏四海仙山,久尋不得。卻有一日,饒山靈湖忽有師魚現世,饒山一朝於眾仙山中越世而出,成為美談。

一時間,眾仙山仙者紛至遝來,隻為一觀師魚風姿。

這些都是萬年前的稀罕事了,師魚自出現在饒山後,饒山便常有仙者光臨,饒山山神麵上有光,更將師魚捧得高高在上,好生飼養,祈願仙山能福運久長。

正因如此,師魚受了太多供養,靈氣充足,沒過多久,便修成仙者,可化人形。

許是多年來在靈湖裏聽說了不少凡間故事,師魚一朝修煉成仙,便迫不及待地要下山遊玩,隻可惜她身為饒山的福運,山神並不希望她離開。

山神言之:“汝身係饒山福祉,蒙受奉養方得成仙。汝與饒山福運早已一體,一損俱損,萬望三思。”

於是師魚被困在了饒山靈湖之中。

想到往事,師魚對著林微陽歎息了一聲,垂眸道:“明麵上,我是饒山最尊貴的存在,可以擁有許多饒山仙獸們可望不可及的東西,譬如萬千供養,譬如仙山靈氣。但誰又知道我最想要的是什麽。”

林微陽聽得一愣,似乎想到了自己,神情微滯。

師魚兀自道:“猶記得我初生於饒山靈湖時,便聽得湖岸小獸說起凡間趣事,道繁華古城的驀然回首,燈火闌珊。”

她望著林微陽,道:“滿城瑰色,花燈重疊。我從未見過這樣的美景,聽說隻有凡間才有,可我出不去,不能離開饒山一步。”

林微陽蹙眉不語,但師魚說著說著便笑了,眉宇間一片蒼涼:“誰說仙家無欲無求呢,饒山分明已是巍峨仙山,凡人望之難求,何苦還需我師魚的福運?我道是世間諸般無二,並無仙凡之分,隻有所欲相差。”

她眉頭緊緊皺起,嘴角銜著一抹苦澀的笑,卻是倨傲神情,控訴著饒山的欲望。

林微陽目光複雜地看了她一眼,像是想到什麽,忽而問道:“那仙子後來做了什麽?為何……會落入決決淵中?”

師魚喉間不自覺地滾動兩下,眸中藏著一縷名為希望的光芒,緩緩說道:“後來我便走了,義無反顧。”

林微陽怔了怔。

師魚沉沉地望著她,垂了垂眼皮,低低道:“我自除魚鱗,毀去仙身,滿懷期望來到凡間,隻想要看一看燈火闌珊,卻……”

語音戛然而止,她沒有再往下說,倏然抬頭,神色頓住。

察覺師魚的神情異常,林微陽不明所以,問道:“怎麽了?”

師魚轉頭看向沉睡著的林墨鯢:“他要醒了。”

林微陽一驚,麵上驟喜,剛要說話便被師魚拉住,師魚搖搖頭凝聲道:“這個決決淵裏,藏著一個奇怪的人,我不知道他要什麽,卻也明白他並非善類。此地不宜久留,你我需趕緊離去。”

林微陽問:“怎樣才能離開?”

聽了這話,師魚嘴角泛起一抹輕笑:“當年我自除魚鱗離去,而今你帶著它回來,實乃緣分使然。你將體內的仙靈還給我,我就能帶你們出去。”

林微陽向她微微一笑:“好。”

話音剛落,師魚周身便彌漫起融融紅暈,除此之外,更有數道紅光從林微陽的體內飛向師魚頭頂,緩緩垂落。見此,師魚微闔眼瞼,猛然揮袖,倏忽間便有烈烈火光噴湧而出,瞬間將二人籠罩。

一束柔和的光暈從林微陽的眼中緩緩飄出,她恍若置身雲端,身心皆充斥著寧和之氣。

再睜開眼時,林微陽隻看到師魚血紅的雙眼裏漾起清淺的笑。

仙靈已完璧歸趙,她張了張口正欲說話,就聽眼前的師魚徐徐道:“姑娘,我們快離開此地吧。”

一道和煦仙光瞬間籠在她的身上,林微陽詫然轉頭,竟見石台中央躺著的林墨鯢周身漂浮著同樣的仙光,她正在驚疑之時,那仙光驟然變得刺眼,轉眼間幾人便一同消失在了決決淵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