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脫胎換骨終為人

【他是男人,應該是皇天後土上,足以撐天地的人。】

驕陽初升,潯州今晨倒是難得的晴天。

陽光從窗縫悄然探進的時候,屋中眾人剛剛睜開了被折磨了一宿的眼睛。

屠萌揉揉眼睛,趕緊起床奔往林微陽的房間,剛打開門就看見**之人微微動了動身子。屠萌大喜,趕緊衝進去,站在床邊喊著她的名字:“微陽,林微陽,醒醒,微陽。”

林微陽唰地睜開了眼睛。

屠萌眼睛一下就亮了,急忙喊道:“你終於醒了!”

林微陽還有些沒緩過神,她望著床頂,眼神略顯呆滯。

“微陽?”屠萌輕輕推了推她的胳膊,這才喚回林微陽的視線。她先是閉了閉眼睛,皺著眉頭看向床邊,在看見屠萌的時候驚訝了下,微微張唇,喊道:“小屠?”

“是我,是我。”屠萌揚起大大的笑臉應道。

林微陽的聲音還很嘶啞,應該是之前在水中泡了所致。她咳了咳,聲音算是清亮了不少,轉眼問屠萌:“哥哥在哪裏?”

屠萌早知她一醒便要找林墨鯢,預先也已想了不少說辭,但都覺得不太好,又想這是件大事,現在便是隱瞞了日後問起也是麻煩,不如直言以對,一起想辦法。

昨晚惦記著微陽和墨鯢的事情,屠萌一直都沒睡好覺,現下清早起來,眼睛周圍也是黑了一圈。他歎了口氣,低啞著聲音道:“昨日你落入湖中後,墨鯢便跳了下去尋你,誰知救了你上來,卻久久找不到他。”

林微陽呼吸一緊,她睜大了眼睛一字一句問道:“那,他,他怎麽會?他是不是還在湖裏?”

屠萌搖搖頭,看林微陽臉色煞白,一副心焦模樣,聲音也忍不住低沉下來,囁嚅道:“微陽,現在我們還在想辦法,你別擔心,他一定不會有事的。”

林微陽眼睛紅通通的,咬著下唇盡力想要忍住眼淚,卻憋得臉色極難看。

她惶然至極,嘴裏發出低啞的嗚咽,屠萌一看,立時驚了。瞬間,她的眼睛裏暗紅得像是要流出血來,周身都透露著一股心傷的氣息。林微陽嘴唇顫抖,痛楚地說道:“他在天澤湖裏,怎麽尋的,你們如何救我出來的?”

林微陽驀地想起落入前湖麵翻騰的波浪,如此詭異,她就更加心慌。

屠萌沒有辦法,隻好將丹粟的事情告訴了她,並說道:“丹粟姑娘找了兩次都沒有救出墨鯢,我也實在是不清楚具體情況。”

“我要去看看。”林微陽聽完屠萌的話,心裏急得不行,忙就要下床。

不過她還沒穿上鞋子,就被屠萌按住了,屠萌將她帶到**繼續躺著,林微陽卻不願,一直掙紮,直到屠萌沉著聲音道:“你身子弱,去了有什麽用。況且那天的情形你也看見了,天澤湖絕非尋常湖泊,咱們不會法術,怎能下湖?”

林微陽的身體僵了一下,便一動不動了。

見她情緒似乎好轉,屠萌便鬆開了手,好聲好氣地坐在床邊給她講道理。

“丹粟姑娘是仙者,她一定能救出墨鯢的。咱們好好在屋裏祈禱,給他祈福好不好?若是連你都受傷了,到時候墨鯢回來一定會更傷心不是嗎?微陽,他會好好的。”屠萌鎮定地道。

其實他本身不是鎮定的人,可到了現在,三人裏缺了個主事的,微陽又是柔弱的女孩子,他作為唯一的大男人,如果還是沉不住氣,那微陽該怎麽辦?

他是男人,應該是足以撐天地的人。

安撫好林微陽之後,屠萌就去找丹粟了。

丹粟表示,今天也會去天澤湖裏找人,請他們放心。屠萌看著她的模樣,鬆了口氣,倒不是他不相信丹粟,實在是先前丹粟所為,確實讓他心有顧慮。

不過現在看她也在心憂於林墨鯢的安全,屠萌也就放心了些。

時光輪轉,瞬息而過,一晃便是三日。

這三天裏,丹粟幾乎晝夜都在天澤湖裏。除了時常被阿鹿纏住說一些懷念往日美好的話以外,她都在湖中遊**,企圖尋找林墨鯢,可終是無消息。

屠萌則整日被林微陽拖著做木筏,而後兩人坐在木筏上,漂在湖麵等待丹粟帶回林墨鯢。短短三日時間,林微陽瘦了一大圈,她本就吃得少,現下日日惦念林墨鯢的安危,更是難以下咽。

時間越是往後一日,幾人心中的慌亂便更甚一日,長此以往,恐難安生。

三日後的某個午後,丹粟剛從湖底出來,便朝著木筏上的兩人搖了搖頭,林微陽原本含著希冀的目光忽而轉淡,垂下了頭。

坐在她身邊的屠萌撫了撫她的背,以作安慰。

天澤湖湖麵寬闊,此時陽光極盛,灑在湖麵成了銀光粼粼。周圍除了他們並無其他人。乘著竹筏劃在湖心時,越發覺得四周靜謐,渺無人煙。林微陽抱膝坐在竹筏上,聽著耳邊屠萌輕聲安慰的話,忽然道:“哥哥他會不會已經……”

她不敢再說出口了,最後的幾個字被噎在了喉嚨裏,她微微張著唇,已然無措。

屠萌看著她的模樣,猛地站起來。他一手撐起竹竿,向湖麵上輕輕一點,竹筏立刻劃開水麵,**悠悠地往岸邊而去。

竹筏飄動,林微陽忽然感覺到一陣飄忽,她愣了一下,抬頭不解地問道:“去哪裏?”

“回家。”屠萌木著一張臉答道。

林微陽目光一滯,轉而撐起身來,同屠萌一樣站起,往他那處走了幾步。竹筏上本就窄小,如此之下,兩人間便隻隔了些許距離。極近,極近。屠萌往她那兒瞥了一眼,瞧見林微陽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自己手中的杆子,他渾身一凝,生怕林微陽做傻事。

屠萌抓著竹竿的手緊了緊,偏頭對林微陽道:“你先坐好,別亂動。”

林微陽的眼神微一閃爍,像是沒有聽清楚屠萌的話,屠萌無奈,準備再說一遍,卻在剛開口的時候被林微陽打斷了。

“別回去。”她說。

屠萌怔了一下:“嗯?”

林微陽又張了張嘴,輕聲對他道:“別回去,小屠。”

“為什麽不……”屠萌待要反駁,卻又想起林微陽現下被林墨鯢一事折騰得身子日趨羸弱,不由得遲疑了片刻,才慢慢解釋道,“丹粟姑娘出來了,咱們過去問問情況好嗎?”

林微陽聽了這句話,並未露出任何表情,她呆呆地朝岸上的女子看去,又立刻收回了目光,自語般輕聲道:“她還是沒有找到。”

她的聲音太低太低了,似乎已經淹沒在了湖水微瀾中,屠萌並未聽見。

但他已經明白了林微陽的意思,回看了一眼岸上麵無表情的丹粟,歎道:“咱們再想辦法。”

一定會有辦法的。

林微陽眨了眨眼,如羽的睫毛上沾染了幾滴晶瑩的淚珠,垂垂將落矣。她看了眼緊握著竹竿與自己僵持不下的屠萌,微微歎了聲氣,便要俯身坐下。卻在此時,湖麵上橫生異動,水浪翻騰,赫然間出現了許多大大小小的漣漪。

屠萌被驚了一下,連忙抓緊竹竿,後退幾步,伸手將林微陽護住。

林微陽也愣愣地看著水麵。

卻見岸上獨立的丹粟並不緊張,隻堪堪施舍了一抹餘光,在看見水麵騰然而起的阿鹿時,開始若有若無地飄向他。

阿鹿浮在湖上,剛一出來便看見湖麵飄**著的竹筏,他愣了愣,在意識到什麽之後,對著丹粟發出一聲奇怪的輕笑。

不知是嘲諷,還是覺得無趣。

丹粟終究還是不能忽視他,聽到這聲輕笑時忍無可忍地啐道:“你在笑什麽?”

阿鹿的嘴角揚起了一個怪異的弧度,他聳了聳肩膀,似笑非笑地說道:“你們在想什麽,難道還在試圖去湖中尋人?真是笑話。”

這下不隻是丹粟,連竹筏上的二人臉色也變了。

偏生阿鹿不覺,依舊開口道:“時隔多日,若能找到還會拖到現在?恐怕早就入了魚蝦之腹。”

“阿鹿,你胡說什麽!”丹粟怒道。

阿鹿卻看著她笑了笑:“事實而已。”臉上是毫不在意的表情。

丹粟渾身都僵住了,她沒想到阿鹿現在竟成了這副樣子,一時心裏憋屈極了,卻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堵他的嘴,隻恨恨地偏開頭去,似乎不願再多看他一眼。

阿鹿卻一直定定地看著她,在瞧見丹粟的表情之後,也愣了一下。他心裏念著此行出來的大事,心知不能再與她多說廢話,不然丹粟會更加厭惡自己。便心思一轉,麵上已然變成了從前溫和的模樣。

他想了想,驀然間做作地長歎一聲。

聲音很大,因為他漂在湖上,連帶著動作也很大,一時讓湖上兩人和岸上的丹粟都驚疑了片刻。

瞥見丹粟投來的目光,阿鹿而後垂下頭去,像是鬆了口氣,又像是悵然若失,低低地開口道:“我今日出來,是有一件大事想要告訴你的,丹粟姐姐,你可願好生聽我一言。”

丹粟姐姐。這稱呼一出來,丹粟便訝然住了。

她抬眸看著阿鹿精致的麵龐,和他臉上顯露出的柔情,仿佛驟然間回到了初見時的模樣,那時候兩人互相交換了姓名,阿鹿就是這樣喊著自己。

語氣中帶著絲絲怯懦,和如獲至寶般的喜悅。

但如今丹粟知曉了他的真麵目,並未如往常一般欣喜,反倒是目光深沉地望著他,若有所思。

阿鹿看見丹粟的表情,並不驚愕,隻是神色有些複雜,於是低垂著眉眼看著她。

他在心裏想了一下說辭,忽而便道:“陸槐生最近可是過得越發艱難了?”

一言出,眾人皆驚。

林微陽與屠萌立刻往岸上看去,隻見丹粟麵露怔疑,眸光忽冷。

丹粟強自鎮定道:“你究竟什麽意思?”

阿鹿轉瞬間露出一副無奈的口吻,苦口婆心道:“多日前我拜托你尋找林墨鯢的時候,不是說過嗎?”

丹粟呼吸一滯,是了,他說過的,他正是以這個秘密換得了自己尋來林公子。

“你到底想說什麽?”丹粟咬牙切齒道。

她生怕阿鹿會說出什麽難聽的話來,於是急切地看了一眼還在湖中心漂著的林微陽二人,收到丹粟的眼神,林微陽與屠萌互相看了一眼,皆是不解。

屠萌想了一下,朝著岸上喚道:“丹粟姑娘,發生何事了?”

聽到喊聲,漂著的阿鹿意有所指地哼了哼,丹粟麵上倏而凝住,轉而對屠萌道:“沒事,我與阿鹿還有些私事要了,先走一步。”

屠萌與林微陽雖然覺得事情古怪,但還是點了點頭。

然後丹粟抬眼瞪了一下阿鹿,手心浮起一團紅光,紅光乍現,飄進了阿鹿的身軀,阿鹿瞬間就從湖上飄來,同丹粟一起離開了此地。

往日便是這樣,丹粟將自己的仙力傳入阿鹿體內,阿鹿方能離開湖水。

待二人走遠,依舊漂在湖心的兩人對視一眼,才恍然回過神來,勉強擠出一絲笑意,繼續開始了無望的等待。

林間倒算寂靜,鳥畜無聲無息。

丹粟將阿鹿帶到了天澤湖外圍的小樹林裏。看到這裏,丹粟便想起了與林墨鯢一行初見相遇的木屋。那個屋子起先林裏並沒有,是丹粟為了能與林墨鯢搭上關係,特地施法變的。後來事情敗露,忘記收回木屋,也就隨了它立在林中。

阿鹿不可落地太久,她就尋到此地。不過想來二人也聊不了多久,也無須擔心。

丹粟背對著阿鹿,站了許久都沒有聽到身後的人開口,她已然等不及了,便冷聲冷氣道:“你要說什麽事情?你既開口了,便定然是挾了我的把柄,直說便好,何苦藏著掖著。”

她身後的阿鹿聽了這句,驟然笑道:“你果真要與我這般說話?”

丹粟突然愣住了,她微微覺得今日的阿鹿說話很奇怪,正想回頭看他,卻忽然感覺肩膀上一緊,竟是被阿鹿從身後緊緊抓住了。

熟悉的感覺隨之傳來,丹粟一愣,稍稍側過臉,隻見阿鹿將頭埋在她的肩上,微闔雙眼,一副傷懷低落的模樣。

看見這樣的阿鹿,丹粟心中沒有悸動是不可能的。

她定定地看了阿鹿許久,歎了聲氣,無奈道:“你這是何必?”

阿鹿按著她的肩膀沉默了許久,方才悶悶道:“我與你從前便是這樣好,如今怎的疏遠了?丹粟姐姐,別與我太疏遠好嗎,我很傷心。”

丹粟一聽,又是好笑又是氣。

究竟是誰最先欺騙誰的?又是誰最先不將誰當作知己好友的?今兒他竟倒打一耙,成了是丹粟自己看不上他,要與他疏遠?

笑話,笑話!丹粟簡直就要被阿鹿氣笑了,想也不想就推開他,寒聲道:“你別再用這一套,我受不起。”

阿鹿聽了這話,微微變色,似笑非笑道:“哪一套?這本就是你我相處之道。咱們還是彼此唯一的知己好友,不是嗎,丹粟姐姐?”

“我承受不起。”丹粟哼了聲,躲開了他的目光,“我如今是看不透你了,現下你又這般與我親熱,是否又有事央求?”

她頓了頓,直言道:“若有事也別說,我不會幫你再辦,從今往後,咱們老死不相往來便是。”

阿鹿似乎並不意外她的話,照樣厚臉皮地撫著胸前的長發,將微卷的發絲繞在指尖上,有一搭沒一搭地繞動:“罷了,我今日來是有正事與你說道。”

丹粟疑惑地看向他。

阿鹿嘴角泛起一絲輕笑:“不久前我便說過,你助我找到林墨鯢,我就幫你解決那事。如今雖然林墨鯢消失不見,但我的承諾卻要遵守的。”

丹粟一怔。

她沒想到,阿鹿竟然還記得自己的事。

看見丹粟驚訝的表情,阿鹿心知肚明,卻偏偏要開口損道:“莫非在你心裏,我就是不守承諾的偽君子?”

阿鹿輕聲笑著,丹粟抿了抿唇。

阿鹿失笑著搖搖頭,解釋道:“我雖然性子不好,但也曉得言出必行的道理。既然知曉解決你心頭大患的法子,自然會如實相告的。前些日子我被林墨鯢的事情刺激了,說話夾刺兒,也忘了大事,你可別誤會我了。”

這倒是很意外了,但丹粟瞧他語氣正經,似乎並不是在胡言亂語,丹粟也不好與他針鋒相對,遂放軟了聲音道:“那……是我錯怪你了。”她上前幾步,拉著阿鹿的手,詢問道,“你有什麽辦法,一定要幫幫我。”

“這倒不難。”阿鹿頷首笑道。

丹粟麵露怔疑。

“丹粟姐姐,你附耳過來。”阿鹿朝她招招手,丹粟頓了一下,而後乖乖地走近,阿鹿便在她耳邊娓娓道來,“這件事情聽著困難,但辦起來卻是極簡單。”

丹粟微微睜大了眼睛,屏息靜氣聽他道:“仙凡有別,則天降災禍。若要安生度日,不妨仙不成仙。”

聞言,丹粟臉色頓變。

“仙不成仙……”

阿鹿苦口婆心勸道:“一切災禍起源於誰,你該是明曉的。隻因你是仙家貴客,豈可與凡人糾纏,若有朝一日,你自降仙體,化作凡人,任是上天再要降下災難,也師出無名了。”

聽了這話,丹粟怔了怔,訥訥道:“自降仙體?”

阿鹿還在她的耳邊徐徐誘導道:“對,你變作凡人,陸槐生也是凡人,豈不是天生一對?”

此言一出,丹粟眼神亮了一下,阿鹿本就緊緊盯著她,看見她這樣的眼神後,心裏喜不自勝,正在洋洋自得間,頭頂白雲倏而變得灰暗,雲中驀地電閃雷鳴,須臾間便有幾道炸雷向兩人站立的樹林兜頭落下。

阿鹿麵色一變,目光一滯。丹粟也被嚇了一跳,抬眼看去,就見天空已然昏暗。

不知怎的,阿鹿心裏忽然有些害怕,他趕緊凝了凝心神,急聲喚回丹粟的視線:“這是唯一的法子了,你可願意?”

定然是願意的啊。丹粟想著。

自從她下山與陸槐生成親之後,短短三年時間,無名鎮已發生了不少禍事。原先她還以為隻是巧合,後來這樣的事情多了,又聽阿鹿說了幾句,她便確定是上天所降的懲罰。加上陸槐生身體日漸消瘦,讓丹粟不得不猜疑。

人妖殊途,人仙亦殊途。

或許,當自己不再是仙體後,這一切都會好起來。

丹粟心動了,一時間心裏竟激起了濃濃的希冀,她笑了兩聲,急切問道:“要怎麽辦才可以?你說,我做。”

她這最後一句咬字極重,隻聽烏雲中雷聲越發連綿,而遠望去,山間被烏雲遮蔽的地方漸漸泛出暗紅色澤,奇怪得緊。

阿鹿說:“解決的法子說來也簡單,隻需將你的仙靈褪下,便可。”

仙者無仙靈,便如凡人無靈魂。丹粟豈能願意,她眉頭一皺疑問道:“沒了仙靈,我豈不是會生生隕滅?”

她記得很久之前,聽說複州山的岐重仙君為了將自家養的花兒複生,也是自棄了仙靈,墮入了無盡之地。前車之鑒,他們後輩哪能重蹈覆轍。

但阿鹿卻笑了,搖頭反駁道:“我這有個祖傳的法子,屆時可為你護法,散去仙靈時保你身軀不滅,單單隻降凡塵。”

“當真?”丹粟愕然。

阿鹿目光堅韌,一字一句道:“必定萬無一失。”

“轟隆!”

沉寂的雲層再度突出一片耀眼到慘烈的火光,炸雷響起,在竹林中久久回**。眼看著就要下雨了,阿鹿不再與丹粟多說,點到為止,飄然回到了天澤湖裏,徒留下丹粟靜靜地站在樹下,若有所思。

發上漸趨濕潤,丹粟一愣,抬眼看去,就見豆大的雨點兒急吼吼落下,打在身上,隻消片刻就濕了一大片。但丹粟站在那裏沒有動,微微咬著下唇,垂目輕歎。

一人撐著竹傘緩緩走來,他拿著傘骨的手蒼白清瘦,卻也堅韌有力。

“娘子,該回家了。”

陸槐生將傘往旁一偏,擋住她頭上的雨珠。

丹粟看見他,低聲道:“相公,你……身子可還好?現下冷了,你穿得實在單薄。”

陸槐生低頭看了她一眼,似乎是愣了一愣,眼中卻依舊溫和。

他幽幽歎息道:“我一切都好。”

然後便扶著她的腰,伴著雨落下的滴答聲,緩步回家。

這一日過得格外寂靜,幾人心中似乎都憋著事,各想各的互不幹涉。直到夜裏,丹粟閉目躺在**,背對著陸槐生裝睡。久久之後,在聽見他撕心裂肺的咳嗽聲時,終是忍不住,抬手撫上眼瞼,再放下時,手心已一片濕潤。

翌日,她瘋了似的跑到天澤湖,站在湖岸,喚著:“阿鹿。”

一道漣漪忽然漾起,綠衣長發的阿鹿飄然而至。

丹粟朝他稍一點頭,而後衣袖一拂,拱手沉聲道:“願阿鹿相助,感激不盡。”

阿鹿壓下心頭的狂喜,麵上不顯聲色,淡淡道:“你我是知己好友,此事算不得什麽,我必竭盡全力,為卿脫胎換骨。”

耳邊風聲獵獵,丹粟的心底有什麽被觸動,湧出了一絲寂寥。

隻希望,脫胎換骨終為人,皇天在上,信女誠摯,一生一世,不斷香煙。她生而良善,不與其他爭豔,隻求萬事和順,不傷不悔,終其一生。

事情決定往往隻在一瞬之間,丹粟將此事全全托付給阿鹿之後,也就收了心,盡力地入湖尋找林墨鯢。

其實,說實話,她早就不抱任何希望了。丹粟想著,畢竟已經過去多日,若非她擔心林微陽經受不住打擊,早就對她實話實說了。天澤湖雖說深不見底,但以著她的法力尋找,若真人尚在,豈有找不到的道理。

怕隻怕,屍體早入魚腹。

丹粟再一次從湖裏出來時,依舊是一臉愁容,在岸上等待許久的林微陽一看見她的表情,眼底的光亮突然熄滅了。她沉默良久,對著迎麵走來意圖寬慰自己的丹粟點點頭:“還是沒有找到嗎?”

丹粟靜默了一下,沒有說話。

但答案已然明了,何必再多說。林微陽也不知想到了什麽,臉上不自覺浮現出一縷悵然,抬步走到岸邊坐下,目光緊盯著湖麵,不置一詞。

丹粟站在她身後,歎了聲氣。

坐在岸邊的林微陽低垂著眉眼,怔怔地盯著湖麵的漣漪,喉頭一哽,將喉間的酸澀感咽下,感覺到身後人的歎息聲,她正打算轉身說些什麽,就見此時,湖麵上緩緩浮出一個人影。

是阿鹿。

看見阿鹿來,丹粟眼睛一亮,立時便對林微陽說道:“林姑娘,我與阿鹿還有些事情要辦,先告辭了。”

林微陽疑惑地看了一眼極力壓抑著麵上喜色的阿鹿,皺了皺眉頭。

“林姑娘?”久不見林微陽回應,丹粟又問。

林微陽收回目光,對著丹粟微一點頭:“請便。”

然後她就看著丹粟與阿鹿一前一後離開了天澤湖,急不可耐地往另外一邊的樹林而去。

“他們似乎,太過急切了……”林微陽低聲喃喃,“究竟是什麽事情?”

一道仙光忽然降下,伴隨著仙光,整個木屋都被籠罩在濃重似血的紅色中,襯著天空中驟然而起的炸雷,顯得極為陰森恐怖。

以往都說潯州隻多雨,但最近的日頭著實奇怪,雷鳴不止,恐是橫生異變。

留在家中的陸槐生擔憂地對屠萌說道:“難道這又是無名鎮的災難?”

屠萌站在屋外,抬頭看著黑壓壓的雲層,聽到陸槐生的話後驀地一驚,回想起鎮上曾經發生的禍事,一時間背上冷汗突生,緊張不已。

伴隨著雷鳴聲,瓢潑大雨轟然降下,林中樹木被雨淋濕,皆發出嘩啦啦的聲響,好不惱人。但此刻樹林裏的小木屋卻安靜不已,屋中被紅光籠罩,若是現下有人站在窗下,便可瞧見正有一男一女對坐,皆閉著雙眼麵色焦急。

忽有狂風四起,打在緊閉著的門上,發出“砰砰”的撞擊聲。聲音極大,卻依舊驚擾不了兩人,漸漸地,可以看見兩人身上緩緩浮現出異常的紅光,熾熱,灼烈。

林微陽打著傘偷偷跟了過來,她躲在窗沿下,瞧見這場景後驚愕不已。

木屋中靜坐著的丹粟久久感覺不到阿鹿所說的祖傳之法,不由得睜開了雙眼,問道:“阿鹿,你說的法子究竟何時用?我,我的仙靈馬上便要出來了。”

見她停下,阿鹿麵上閃過一絲不耐,催促道:“待你仙靈出來時,我方才能用。快些吧,今日正是吉日,若是錯過了不知要等多久。”

丹粟皺了皺眉:“是嗎?”

“自然,仙靈剛出來的時候,靈氣濃鬱鼎盛,不知要吸引多少周遭的小妖覬覦。你先前雖然已設好結界,能抵禦小妖的窺探,但終究抵不了多久,還是快些行事。”

丹粟還是有些擔憂,阿鹿想了想,從袖中拿出一物,繼續道:“待你仙靈一出,我便用化靈缶守住,將仙靈煉化,最後用煉成的靈丹傳入你肉身中,可保身軀安定。”

他手裏的化靈缶泛著隱隱綠光,酒器模樣,看起來確實是不可多得的寶物。

丹粟微微放了些心,抬眼看周遭的結界有些黯淡,便又使力多加了一層,後對阿鹿道:“好,那就有勞你了。”

阿鹿莞爾一笑:“那咱們快些吧。”

丹粟隨即盤腿坐正,阿鹿也跟著擺好架勢,隻等她仙靈浮來。

屆時方可——

生吞,入腹。

腦中是隱隱的炸裂聲,林微陽躲在簷下實在難受,又遙望天際,隻歎雲層都快被振聾發聵的雷聲震得搖搖欲墜了。

她咽了下口水,餘光驀地瞟到木屋內阿鹿的眼神。

是**裸的,不帶絲毫隱藏的,貪婪的。

林微陽頓時一驚,忙去看丹粟,就見她闔起雙眸,並未察覺阿鹿的神色。

此時丹粟已在暗暗發力,周身彌漫著烈焰紅光,像要被燃燒一般。但更讓林微陽感到詫異的是,正有一顆小小的泛著火焰的紅珠緩緩從她的身軀中浮出,很慢很慢,而阿鹿正瞪大了眼睛盯著它,眼中精光不斷。

似是被阿鹿的眼神驚住,林微陽臉色大變,下一刻,就聽見裏間傳來丹粟低啞至極的輕喚:“阿鹿,阿鹿,快,快,快幫我……”

阿鹿動作優雅地從**起來,目光灼灼地望著飄浮在空中的紅珠,又似施恩般地看了眼此時已伏在床沿麵色慘白虛弱無力的丹粟,嗬嗬輕笑。

“幫你嗎?”阿鹿精致的麵龐上泛起詭異的笑容。

丹粟呼吸一滯,已然是發覺了阿鹿的企圖,她恐慌地睜大眼睛,卻不知該說什麽,張著嘴巴“啊啊啊”地嘶聲叫著。

阿鹿不耐地摸了摸耳垂,垂目冷冷道:“仙靈已出,你還有何用,幫你?嘁!”

他轉頭貪婪地望著飄在空中的血色仙靈,手一抬,仙靈倏地落入他掌心。阿鹿滿意地瞧著手中之物,心裏已是急得不行,現在隻想趕緊將丹粟解決掉,占有她的仙靈。

阿鹿行事幹脆,話不多說,直接抬手以對,掌心凝結出絲絲綠光,眼看著就要覆上丹粟的天靈蓋。

木屋中的種種皆被林微陽收入眼底,她頓時心亂如麻不知如何是好,眼看著丹粟便要被惡人所害,情急之下,林微陽撿起地上的碎石順著窗縫擲出,一擊擊中了阿鹿的手。

阿鹿臉色頓變,倉皇轉頭看來,就見林微陽已破門而入,拿著不知從何處撿來的尖利樹枝惡狠狠地對著他。

“是你?”阿鹿明知故問。

林微陽捏緊手中的樹枝,沉聲道:“是我,你放開她。”

她指著丹粟,阿鹿也下意識看去,丹粟仙靈已失,此時已經算是垂死掙紮,要不了多久,便會墮入閻王道。

林微陽沒有指望自己能夠從阿鹿手中奪人,但她也不能眼睜睜看著丹粟被人害死,咬牙切齒道:“她待你隻有真心,你竟是這樣回報,狼心狗肺,不過如此。”

阿鹿倨傲一笑,笑聲中滿是譏諷之意:“誰要她的真心,呸。”

“你!”林微陽臉色變了。

阿鹿根本就沒把林微陽放在眼裏,便要繼續剛才的事。見此情景,林微陽再也按捺不住,舉起樹枝就要向他攻來,而阿鹿一愣,周身浮現出隱隱綠光,長發翻飛,也露出了對敵的姿態。

雖手持樹枝,看似毫無攻擊力,但林微陽自詡有著巧勁,憑借著這股子巧勁和靈活,輕快地躲避著阿鹿的攻勢。一時間,在小小的木屋裏,雙方倒是意外地僵持不下。

林微陽再一次避開阿鹿,輕快地閃身到昏迷著的丹粟床邊,阿鹿猛然回頭,眼中殺氣彌漫,同時左手一伸,從袖中劃出一把暗紅長劍,直刺向林微陽。林微陽渾身一顫,腳下急急後退,卻抵在了床沿上,眼看著長劍便要刺來,她眸光渙散,已無可避之地。

林微陽咬緊牙關死死抓住樹枝抵抗,就在暗紅長劍穿梭疾來時,一抹烈焰紅光驟然出現在林微陽的眼前,光芒極盛,險些刺瞎她的雙眼。見此,林微陽麵上愕然一愣,下意識地張開嘴,紅光便瞬息落入了她的口中。

喉嚨驟然被哽住,林微陽呼吸不暢,捂著脖頸往下一咽,隻感覺濃濃的灼熱感在腹中穿梭遊**,久難停歇。

暗紅長劍直刺而來,林微陽下意識地閉上眼睛,然而她身上驀地紅光一閃,暗紅長劍便如青煙消散於風中。她再睜開眼時,就隻看見阿鹿錯愕震驚的麵龐。

阿鹿眼睜睜地看著丹粟的仙靈落入了林微陽的口中,眸中雲海翻湧,經受不住這樣的打擊,腳下發軟險些著地。

他怔愣了片刻,便急吼吼衝到林微陽麵前,拽著她的衣領怒火連連道:“快吐出來,快吐出來!賤人,吐出來!”

林微陽腹中灼燙難忍,她身子弱經不住仙靈的威力,吸收不了又吐不出來,渾身上下都有股難以言說的烈焰火光在燃燒,慢慢地,一步步地,像要將她由內到外地焚燒。偏生阿鹿此刻又在她耳邊嘶吼,一副要將她生吞入腹的表情,更是讓她急躁的內心變得更為煩悶。

她紅著眼睛看向阿鹿,忽然間像是魔怔了,一時顧不得別的,也不曉得是哪裏來的力氣,迫使她猛然騰空,破開原先丹粟所設的結界,伴著連連嘶吼,一道道冰冷的紅光閃現,猛地刺入了阿鹿的身軀中。

刹那間,猩紅的鮮血如泉水般噴湧而出,阿鹿竟是連掙紮也沒有,便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至此,林微陽方才停歇下來。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麽,隻覺得眼底驀地一白,雙腿發顫,便軟著腿斜靠在牆上,微微喘息著。

陸槐生和屠萌伴著雷聲趕來的時候,便看見小小的木屋已然破敗不堪,林微陽身上被濺了大片血跡,低垂著眉眼不動聲色。

她的身邊,丹粟麵色慘白,已然沒了氣息。阿鹿倒在一片猩紅的血池中,傷痕累累。

兩人大驚,麵上頓時失了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