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阿鹿的執念

【她決定不走了,留在凡間,嫁給他,嫁給他。】

嶙峋高山,凡人不可及。

丹粟下山的時候,初開靈慧心性簡單,隻道世間自當如仙山般平和安穩,便攜上了滿滿的好心情踏上了離開仙山的小路。

小路崎嶇不已,四周生長著綠瑩瑩的苜蓿,再多走幾個步子,又有靜靜流淌著的與遠處深碧大山一色的小河,以及河邊大石塊旁那滿樹的白花。

前方的岔路口,便是仙山與凡間的交界。

自從十餘萬年前天地大劫,一萬年前邪祟複出後又被鎮壓在大地之下後,仙凡兩界便又新增了不少規矩,除開以往的不可傷害凡人、仙凡不可相戀外,更加重了仙山與凡界的結界。

仙界仙山與凡間共存於世間,但除開擁有仙緣的凡人外,其餘尋常百姓並不能找到仙山。一如那盛產靈湖的青丘仙山,凡界也有座青丘山,仙山確實與它在同一位置,但尋常凡人去見,則隻能瞧見凡間的山脈,並非仙山。

仙凡結界雖然加重,但也並非要阻斷兩界交流,一般修煉了萬年左右的仙者都能隨意出山,不受任何傷害,但若仙力微弱,或是仙山中的尋常仙獸出來,則會被削弱不少靈力。

丹粟自然不是靈力高深的仙者,但她心意已決,毅然選擇衝破結界來到凡間。

仙力著實被削弱了不少,她剛一出山便已手腳發軟,渾身使不上力。

她是嬌弱的性子,愁眉苦臉地坐在仙凡結界處的石頭旁暗自垂淚,正打算回去,卻在抬眸時,看見遠方連綿的青山中,數不清的白雲穿插其間,小童們穿著素衣瀟灑地在山間玩樂,在常青樹下歡呼雀躍,嗅著朵朵野花的芳香。

漸漸地,月亮出來了,又見一男子優哉遊哉地靜坐在樹下,抬頭望著星光盈盈的夜空。

他的眼睛比月光還要柔和,像有銀光在瞳孔裏緩緩流動,嘴角還漾著浮絮般的輕笑。不知怎的,丹粟的心,一下子怦怦直跳。

她決定不走了,留在凡間。

嫁給他,嫁給他。

“嗚嗚嗚……”

連續不斷的嗚咽聲終是打斷了丹粟的回憶,她回過神來,一抬眸就看見陸槐生,那人用極盡溫柔的目光看著自己,恍然間像是回到了初見時的心動。

未免自己再多沉溺,誤了正事,丹粟趕緊收斂了心神,轉頭望去。

屠萌還跪坐在湖岸邊,雙手捧著臉,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她發出一聲歎息,懊悔地看向湖麵,愧疚道:“都是我的錯。”

陸槐生拉著她的手,無聲地給予安慰。

丹粟張了張唇,想了想還是低聲對他說:“相公,我現在要去湖裏一趟,將林姑娘救出來,再去看看林公子他到底是怎麽回事?你,你……”

陸槐生到底是讀過書的,何其聰明,一眼就看出丹粟心裏的顧忌。

他淡淡地搖頭,聞言細語道:“好,你去吧,我就在此地等你。”

“嗯。”丹粟點了點頭,轉身就往湖邊走。

在路過屠萌的時候,她停下腳步,小聲說了一句“對不起”後,就化作一縷紅煙,毫無聲息地落入了天澤湖中。

屠萌驟然聽了這句,脊背一寒,抬起頭剛要說話,就看見了這一幕。

先前阿鹿帶給他的震撼還沒有消失,緊接著屠萌又受了這樣一遭,他差點兒被自己的口水噎住,好不容易才將口中欲要脫口而出的驚呼壓住。

果然仙凡有別才對,否則柔柔弱弱的凡人哪裏禁得住此般一而再再而三的打擊。屠萌如是想著,手無意識地抬起,觸到泛紅的雙眼,以及眼眶裏蓄滿的淚珠時,又是好一陣“嗚嗚”亂號。

須臾後,一抹紅光飄然於空中,緊接著紅光落在地麵上,化成兩個人影,正是丹粟與尚在昏迷的林微陽。

屠萌抹幹淨眼淚,噌地跳過來看,見林微陽麵上身上都沒有傷痕,吊著的心放下了半截。但見她久久不醒,又著急難耐,直吼著詢問原因。

丹粟有些歉意地解釋道:“她落湖之前受了我的紅鱗刃,所以才昏迷不醒。”

剛一說完,就瞧見屠萌齜牙咧嘴,張牙舞爪地擺出欲與她幹上兩架的架勢,丹粟連忙補充道:“我能治好她,不會傷身,你別太擔心。”

屠萌這才鬆了口氣。

他又往丹粟身後看看,焦急不已道:“那墨鯢呢,有沒有看見他?”

說起林墨鯢,丹粟的神色忽而轉淡。

連帶著一直緊盯著丹粟的屠萌,心中驚懼也是更深,甚至連呼吸都小心翼翼起來,盯著丹粟眼也不眨,生怕她說出什麽噩耗來。

丹粟擰著眉頭,幽幽歎息道:“我進去看時,在結界裏隻瞧見了林姑娘一人,並不見林公子。而後又去四下找了找,也不曾見到。”

屠萌頓時慌了:“那怎麽辦?”

丹粟想了想,複又解釋道:“這天澤湖裏並未有吃人的凶物,他應該不會被湖中魚怪所食,大概漂到了別處,一時間沒有發現。待我將林姑娘救治平安後,再去其中尋找,你看可好?”

聞言,屠萌頓了頓,神色有些倉皇,喃喃道:“不會的,墨鯢他一定不會有事的。”

一時也沒有其他辦法,屠萌隻好點點頭,同意了丹粟的說法。然後便過去扶起林微陽,由陸槐生帶路,往他無名鎮的家中走去。

“伐木丁丁,鳥鳴嚶嚶,出自幽穀,遷於喬木。”

綿長悠遠的調子隨著深夜裏的涼風徐徐飄來,丹粟驀地從睡夢中驚醒,噌地抬起頭向四周望去,隻聽得到風聲獵獵,周遭一片幽深黑暗。

“原來是睡著了。”她擦了擦唇邊的涎水,方才反應過來。

猶記得先前月上梢頭時,她正偷偷藏在石後垂涎前方樹下靜坐的男子,看得正是起勁,不想竟睡著了。

丹粟嘴角動了動,露出了個懊惱羞憤的表情:“也不知他是哪家的少年郎,這要從何處找起。”

是了,她現在已經確定,不回山了。

她要留在凡間,嫁給那個溫和清雅的少年郎。

“隻是……”丹粟方才亮盈盈的眸光又黯淡下來,喃喃道,“他究竟是誰呀……”

“嚶其鳴矣,求其友聲,相彼鳥矣,猶求友聲。”

適才遠方吟唱的調子再次響起,丹粟又是一驚,循著聲音舉目望去,卻隻見烏漆一片,看不清半點別的顏色。她沉默片刻後抬起步子,準備去尋這聲音的主人。

……

“他便用這首調子將我引了過去,初初見到阿鹿時,直歎驚為天人,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相貌精致的少年,他說他是天澤湖中的鹿角苔精靈,孤單無伴,我憐他,又想親近他,便與他做了知己。”

陸槐生微微點頭,又問:“他到底想要什麽,為何要林公子入湖?”

丹粟張了張口還未答話,就聽身後坐在床邊的屠萌沉聲道:“既是天生靈物,還為了成仙卻枉害凡人性命,真是可怕。”

丹粟歎了歎氣,垂下頭道:“不是這樣的。”

屠萌轉過頭來看她。

明明被好友所騙,丹粟卻還是忍不住為他辯執:“阿鹿雖是鹿角苔精靈,但不知為何出不了天澤湖,隻能長留湖底,不見光日。他靈力低微,每每出湖一次便要損失不少靈力,很是辛苦,所以才央求我為他尋訪成仙之道。”

聽到這裏,屠萌察覺不對,不解地問道:“他向你求仙,難不成你根本就不是妖?”

丹粟無奈地攤攤手,看著屠萌與同樣震驚的陸槐生,笑道:“我本就不是妖。”

“那你是神仙?”屠萌追問。

陸槐生也是緊緊地盯著她,眸光深深切切,似乎迫切地想要知道答案。

丹粟猶疑良久,臉色變了幾變,終於咬了咬牙道:“算是吧。”她說完後似又擔心兩人追問,便忙不迭補充了一句,“我從仙山而來。”

陸槐生不知道這些,但是屠萌知道,所以在丹粟話音一落他便急問:“哪座山?”

丹粟狐疑地瞧著屠萌,將屠萌瞧得不好意思,囁喏道:“那什麽,你是哪座仙山出來的?”

“饒山。”

屠萌眼睛一亮,噌地站起來:“你是饒山的師魚?”

丹粟更是疑惑了,打量著屠萌,像要從他身上看出一絲同類的痕跡。但是屠萌身上的人味兒實在太重,說什麽也不會是仙者。

見丹粟不說話卻隻盯著自己,屠萌著急了,問道:“說呀,你是不是?”

丹粟緩緩搖頭,沉聲道:“不是。”

屠萌便如泄氣的皮球般瞬間便懨懨了。

丹粟仔細看著他麵上的表情,覺得更是疑惑,不知這人要找饒山的師魚是為何事,但不管是為了什麽,她都不可能將師魚的蹤跡告訴旁人。丹粟一時沒有說話,卻是站在她身旁的陸槐生上前一步,似感歎般低聲說道:“原來世上果真有神仙。”

丹粟臉色微變,上前一把握住他的手,輕輕道:“相公,我並非有意隱瞞。”

陸槐生低眉看她,丹粟的小臉皺起,嘴巴撇著,眼尾下垂,好一副委屈巴巴的模樣。陸槐生從未見過她這樣的表情,一時間又是好笑,又是心疼,又是懊悔,種種情緒凝結在心頭,最終隻化作一聲低歎。

他笑著俯身,將丹粟攏在懷裏,在她耳旁呢喃道:“沒事,沒事。”

見到這樣的場景,屠萌眼中似有一瞬間的空白。

腦子裏卻是翻天巨浪。

好啊,好啊,我竟又成了個明晃晃的大燈泡。平日裏夾在林家兄妹中間就夠苦兮兮的了,現在出門在外辦正事還是這樣。

屠萌在暗地裏翻了個大大的白眼,麵上不顯,腳下正挪啊挪啊,往床邊挪去。他坐在床邊守著尚在昏迷的林微陽,將另一旁的位置留給了情意濃濃的兩人。

先前回來的時候,丹粟已經施法將林微陽體內的紅鱗刃取了出來,雖說暫無大礙,但是在湖中停留太久,傷了身子,所以才久不醒來。

那邊丹粟與陸槐生講了幾句夫妻間的體己話後,總算還記得有正事未辦,丹粟走過來看了一眼林微陽後,對屠萌說道:“晚飯之前她應該能醒來,我再去一趟天澤湖,看能否尋到林公子。”

屠萌道:“好,有勞。”

丹粟投他以歉意的一笑,轉身對陸槐生道:“相公,我去去就回,你照顧一下他們。”

陸槐生用大掌包著她柔弱無骨的手,深深地看著她:“一切小心。”

說完之後不知怎的腦中突然一陣發昏,身子不穩險些跌倒,丹粟連忙將他扶住,著急地問道:“相公,你怎麽了?”

陸槐生按著額頭,眉心都擠成了川字。口中卻硬是不發出一絲痛呼聲,直直忍著疼痛。

他不想丹粟擔心,便撿好聽的話說道:“有些發暈,沒事,休息兩日便好。”

但他的臉色已幾近蒼白,襯上近些日子來越發消瘦的臉頰,顯得滄桑不少。丹粟心疼地撫上他幹燥皸裂的雙唇,粗糲的感覺隨之傳上指腹,她溫聲道:“上次大夫已說了要你多休息別操勞,如今你身子卻越發糟糕了。”

丹粟咬了咬下唇,自責道:“是我不好,沒有照顧好你。”

自打成婚以來,陸槐生的身子便不如以前了。往日還隻是時常咳嗽,體虛。現在整個人都瘦了許多,臉色蒼白,渾身都透著一股疲乏。

陸槐生扯開嘴角,發出一聲輕笑。

“你是我的娘子,合該是我照顧你。”他撫上丹粟的臉頰,頓了頓,柔聲笑道,“我會好好保重身體,日後才好照顧你。去吧,娘子。”

丹粟被他說得不大好意思了,擔憂地看了他幾眼,才慢慢離開。

待她的身影完全消失後,陸槐生才又抬起手來,死死按在心口處。那尖銳的絞痛讓他再也忍受不住,悶哼出聲,驚動了守在床邊的屠萌。

屠萌急忙跑過來:“陸槐生,你怎麽了?”

陸槐生按在心口處的手艱難地上移,最後捂住了蒼白幹裂的嘴唇,隻見他狠狠皺起眉頭,下一刻,“嘔”的一聲,吐出了一口鮮血。

陸槐生接過屠萌遞來的手帕,將嘴角上的血漬擦了擦,而後緩緩地俯下身子,將地麵沾上的血一一擦拭幹淨。他擦的動作極是溫柔和緩,像是在對待心上的愛人,而不是冰冷的、沾上了自己血漬的地麵。

屠萌怔怔然看著他一係列的動作,須臾間心中五味雜陳。

“你的病,看起來很嚴重。”

陸槐生將手帕疊好,放在桌上,沉默片刻後才開口:“還請屠公子莫要將此事告訴我家娘子。”

屠萌怔怔地接口道:“她會很擔心的。”

陸槐生忽而揚唇輕輕笑了,看向屠萌,不緊不慢道:“我這副身體已經挨不了多久了,總歸都是要去的。從前我還擔心若是我走後娘子無依無靠,該如何生活,現在知道她是神仙了,算是了了我心裏的一樁大事。”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佯裝堅強地笑道:“神仙嘛,生命無窮止,她還有很多日子要過。”

屠萌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他隻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佯裝淡定的陸槐生,忽然間想到什麽,猛地大步過來,氣急敗壞地道:“你別這樣說,她不會這樣想的!”

“哪兒是她呀。”陸槐生輕輕笑了聲,“是我,是我巴不得她這樣想。”

屠萌蹙眉,想了想安慰道:“現在先別想這些,還早著呢。你的病看起來也沒什麽,最多是無名鎮太小了些,沒什麽好大夫,往後去大地方看看,說不準就給治好了呢。”

說完,他伸出一掌,示意陸槐生將手覆在他手上。

屠萌挑了挑眉,靜靜地望著陸槐生:“人生在世,有苦有樂,有酸有甜,有鹹有淡,非得將這些一一都經曆了,臨到頭才好意思笑說一句‘沒白來過一趟’,你說是吧,陸槐生?”

聽完屠萌的話,陸槐生愣住了,好半晌才回過神來。他一時搖頭失笑,看著屠萌伸出的手掌,終是將手覆上。

雙手交握,屠萌緊了緊手,沉著聲音對陸槐生道:“今日你算是經曆了一場酸苦,待他日病好了,苦盡甘來,還有很多安生日子都在等著你。”

陸槐生望著他,嘴角泛起一抹清朗的笑意:“多謝。”

日近黃昏,天澤湖岸。

太陽的餘暉逐漸散去,最後一道殘陽鋪在水麵上,襯著原本碧色清透的天澤湖水半邊瑟瑟半邊紅。

“嘩啦”一聲,湖麵泛起水花,有一個火紅色的身影從湖心破水而出。

她足尖輕輕點在水麵上,幾個飛躍便從湖心飛到了岸上,她一上岸身上的衣服便幹了,而後轉身想也不想地就要離開這裏。她悶著頭急急往前麵走著,看模樣像是在逃避著什麽人。

丹粟腳步雖然淩亂但是步子極快,不多時就已離得天澤湖遠遠的。快走到鎮上的時候,她驀地停下腳步,往回看了一眼,卻看見湖麵上漂浮著一個綠色的身影。

是阿鹿,因為離得遠,看不清他麵上的表情。

但即便是看不清楚,丹粟也想象得到,不過就是死乞白賴的哀求,像從前一樣,沒有自尊的哀求。

回到鎮上家中時,屠萌已經睡了,陸槐生還守在院子裏捧著本書看。

丹粟放輕了步子,悄悄藏身在院外的隔牆旁,看著陸槐生。他看書看得極為認真,可時不時會咳嗽幾聲,那聲音逐漸撕心裂肺,看得人好不心疼。

“相公。”丹粟連忙走進去,陸槐生看到她,先是愣了一下,而後連忙捂住唇,似要擋一擋咳嗽的聲音。

丹粟歎了歎氣,走上前溫聲道:“我早就聽見了。”說罷,她抬起手,撫上陸槐生的嘴角,在他泛白皸裂的唇上摩挲了幾下後又道,“外麵涼,怎麽不進去休息?”

“等你。”陸槐生放下下書,握住她的手,語氣中充滿了笑意。

兩人相扶著一起進屋,丹粟邊走邊將剛才的事情告訴了他:“我找了整整一圈,都快要將天澤湖翻了個底朝天,卻還是沒有找到林公子。”

丹粟攙扶著陸槐生坐在**,走到桌前倒了一杯茶遞給他,用帶著愧疚和無措的眼神望了一眼隔壁屋子,歎道:“相公,我找不到他怎麽辦?都是我的錯。”

陸槐生聽了,皺了皺眉,將丹粟撈進懷裏,隻說著:“會找到的。”

“會找到的。”

“會找到的。”

他反複回答著這四個字,聲音雖偏低但帶著不可忽視的沉重之意,陸槐生撫著她的秀發,在她耳邊道出現下唯一能讓妻子安心的話。

“娘子,會找到的,別怕。”陸槐生緩緩道。

丹粟從鼻息裏“嗯”了一聲,擦幹了臉上的淚水,從陸槐生的懷裏抬起頭來,想了想還是說道:“剛才我在湖裏,遇見阿鹿了。”

陸槐生皺了皺眉頭,他對這個阿鹿很是不喜。

但他畢竟是娘子曾經的好友,即便是不喜歡,也沒有露出嫌惡的表情,隻是柔聲疑問道:“他對你說了什麽?”

丹粟有些無奈,把剛才的事情細細說道:“我在湖中遊**一圈後便要上岸,卻不想撞見了阿鹿,他看起來很奇怪。”

丹粟舔了舔嘴唇,嘖聲歎氣道:“明明是他最先騙我的,巧言令色,裝模作樣。可為何到現在又成了我的錯,他,他卻還怪我不體貼他,我真的很不懂。”

原來從天澤湖裏出來後,阿鹿就一直纏著她,說什麽之前騙她是迫不得已,不是真心的,希望丹粟能夠原諒他。他還說,自己心心念念的便是成仙。

世間生靈何止萬千,能化形者已屬幸運,能修妖成仙更是萬中之幸。世間數不盡的生靈似乎最終都渴望著成仙,由無心無情的凡物修煉成俯瞰眾生的仙者,循春夏悲秋,度人生八苦,終不悲不喜,逍遙赴日,方為上上之路。

阿鹿僅是其中之一,最平凡,也最渴望的那種。為了成仙,他可以放棄一切,因為他知道,放棄之後,會得到更多的東西。這些東西是比他自願丟失的,來得珍貴。

鹿角苔。

太平凡了,隻是生活在湖中的小小植物。

若不是他的身軀在湖中可以不斷地擴張出去,足跡足以漫過整個天澤湖,那他或許在湖裏,隻會是被忽視的存在。

阿鹿的本體是鹿角苔,雌雄同株,原形的叢生葉端長著顆顆獨特的氣泡,所以他極美。但這種美在阿鹿的心中好似很一般。他總是忽視自己的美,反而常常跟在丹粟身邊,說一些戴高帽或虛偽的話,讓人無端覺得他平凡,也市儈了許多。

丹粟從仙山下來,就遇上了阿鹿。那時阿鹿唱著綿軟悠長的曲調,獨自浮在湖麵,閉著雙眼,綠藻似的長發迎空飛舞。丹粟瞧見他的時候,隻覺得這個人為何美到如此,脫塵出世,孤傲清冷。

可,當阿鹿睜開眼睛時,卻不似她以為的那般美麗。

太黯淡了,無光,也無靈。

若他不說話,隻單單睜著眼睛站在那處,丹粟恐會以為那不過是穿了線的精美木偶,雕刻得世間無二,卻無了勃勃生機。

“他太渴望成仙了。”丹粟兀自感歎著。

陸槐生隻是一介凡夫,他不明白仙者的奧妙,隻是答道:“也許求之不得,所以更甚求之。你說他是鹿角苔,平凡的苔蘚,有朝一日得了靈識,已是難得。但有些人總是要得太多,一旦想得多了,就不夠了。”

“是啊。”丹粟發出一聲喟歎,“自從他知道我的身份後,便說盡了好話,企盼我助他成仙,但我何曾知曉生靈成仙之法,隻能一味推脫。”

陸槐生靜靜地聽著她訴心中的結。

丹粟緩了口氣,手指按在眉心揉了揉,無奈道:“本想著他一直求我都不能得法,許會放棄,卻沒想到那日他又喚我去,說了那些話……”

湖中有奇人,擅曉四海事。聞之異客到,若尋,能有成仙路,若食,長生不老。

但阿鹿隻告訴丹粟,尋到林墨鯢,拿他身上一物,便可成仙。

起初丹粟是不願意的,畢竟阿鹿也沒有告訴她,到底要拿什麽東西,她害怕阿鹿會傷人性命。可阿鹿卻對丹粟說:“你若能幫我找來林墨鯢,我就告訴你一個秘密,關於她和陸槐生,以至於更多人的秘密。”

這個秘密丹粟卻無法告訴陸槐生,她歎了口氣,望著陸槐生,目光溫軟柔和,眸中卻盡是晦澀。

她想了想,對陸槐生輕道:“卻也不怪阿鹿,是我有事央求,他提個條件是再正常不過的。隻是我沒想到,如今他騙了我,要害林公子性命。”

丹粟的語氣變得急躁,焦急地問陸槐生:“難道林公子真的是世間奇人?吃了真能成仙?我不相信,這樣的害人之法豈非與妖魔一般了?相公你說,會是真的嗎?”

她說完這幾句話,呼吸不穩,像是被阿鹿所言所行氣到了。

陸槐生撫了撫她的背,想了想緩聲說道:“不管真假,你那朋友都已起了殺人的心思。”

“是啊。”丹粟喪氣了。

陸槐生頓了頓,又道:“且現在林公子久尋不到,不知是否已遭了劫難。”

丹粟一愣,更是傷心,一時長籲短歎,不知如何是好。陸槐生看她心裏難過,自己也不好受,溫言道:“也先別想太多,總之全力尋找。”

丹粟傷懷至極,垂目輕聲說道:“嗯,都是我的錯。”

陸槐生搖了搖頭,怕她心念太重,會難為自己。他目光流轉間忽而對丹粟笑了一下,目光柔和清潤,一如當年初見時的月光。

他眼中挑著一絲月光般的柔光,雙手包攏住丹粟尚且冰涼的手,緩聲道:“等這件事情過了,我們去潯州中城可好。你不是說那裏地方大,大夫經驗足、見識多,定有能治病的方子嗎。”

丹粟一下就驚了,緊接著揚起嘴角,歡喜道:“果真?”

她瞪大了圓溜溜的眼睛,滴溜溜地轉動著,真是可愛極了。陸槐生重重地點了點頭,笑著說道:“你要陪我,我方才去。”

丹粟抓緊了他的手,近乎喜極而泣:“好!”

她早在許久前就想著要帶他去外麵看病,但陸槐生不知是擔憂家中恐無銀錢,還是諱疾忌醫,一直都不願意去,隻在無名鎮裏看看大夫,拿幾味尋常藥膏,一直將病情拖著,拖到了現在。丹粟心裏著急,但苦於陸槐生實在太倔,勸也勸不動。

如今他總算願意,丹粟也算是了了心中夙願。

她在心裏想著,待他日若將病治愈,她便領著陸槐生一起遨遊四海盡領風光。

隻是……丹粟方才亮著的眸子忽而轉淡,她心想著阿鹿曾經說過的秘密,歎了聲氣。

卻也有件事情,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天道若有不允的事,該如何,才能逆天而為呢?

可,為何那就是不該的事?丹粟張了張唇,明明啊,人世間的所有都是一樣的啊。沒有區別,沒有等級,合該就是一樣的,憑什麽她就沒有資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