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少不更事
在所有流逝風景與人群中,你對我最好。
“帥不帥?”
“帥!”
“肯定有主了。”
“不能吧,你看他一個人待了一個下午了,不像有女朋友的樣子。”
“賭不賭?”
“賭!他要是有女朋友,今兒晚餐我請了。”
林枕書從後廚端著一摞剛洗好的杯子到操作台時,司悅和司琪正躲在角落裏,偷偷瞧著前方的卡座,嘴裏還嘟嘟囔囔地聊著天。
“司店長。”林枕書走過來喊了一聲,“杯子都洗好了。”
司悅和司琪齊刷刷轉過頭來,默契地豎起食指立在嘴前,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
林枕書不明所以。
司悅看了看時間,笑眯眯地說:“哎呀,都六點了,那你快下班吧?”
“我才是店長,你搶我台詞幹嗎?”司琪瞪她一眼。
“我會烤餅幹、做蛋糕,還會給咖啡拉花,當然我是店長啊。”司悅驕傲地抬頭。
司琪叉腰:“可是你不會算賬啊!”
“那你當會計好了呀,我來當店長。”
“你當店長咖啡店早倒閉了好吧?”
林枕書揉了揉太陽穴,有些受不了這對動不動就吵起來的雙胞胎姐妹。
這家咖啡廳名叫Miel Pâtisserie,由一對孿生姐妹司悅、司琪共同經營,林枕書是這裏的周末兼職服務員。這裏時薪高,工作時間靈活,也不太辛苦。除了有時要成為這對姐妹吵架的炮灰外,可以說是非常完美了。
今天的洗碗阿姨臨時有事,林枕書在後廚幫了一天的忙,累得腰酸背痛。她沒精力去管兩個店長又在討論什麽帥哥,也懶得去看一眼,道了一聲再見後便扭頭去了後方的更衣室,換好衣服後從後門離開了咖啡店。
到了下一個周末,林枕書早上來到咖啡店,發現兩個店長竟然難得地沒有睡懶覺,早早地來開門營業。
她們雖然起了個大早,但是操作台上還是什麽都沒準備,沒煮咖啡也沒烤麵包。她們竟還躲在上次的角落裏,看著同一個方位的帥哥。
“完了,這個帥哥天天來我們店裏,一坐就是一整天,他是不是看上我了?”
“你可拉倒。我們倆長得一模一樣,怎麽就不能是看上我了?”
“你沒化妝也沒噴香水,怎麽可能比得過我?”
“你……你先把上次輸的錢還給我!”
“憑什麽啊?你都還沒問人家呢!”
“你既覺得他有女朋友又覺得他看上你了,你到底在想什麽?”
這一大早的,怎麽又來了。林枕書偷偷地翻了個白眼。
司悅、司琪雖然性格愛好截然相反,但是在關注帥哥這一點上卻是驚人的一致。隻有在欣賞帥哥時,她們才像一對姐妹而不是妯娌。
林枕書倒是好奇了,讓店長們保持了一整個星期熱度的帥哥,到底能不能拯救這兩個瘋狂想要戀愛的女人?
她順著司家姐妹的目光看去。
一個男子正臨窗而坐。
清晨厚重的大霧漸漸散去,隻剩下一層似有若無的薄紗,透過薄紗,夏日明媚的陽光像一層輕煙般灑了下來,照在玻璃窗上,好似渲染開的光暈。諶珂就坐在這道光暈之下,側臉被勾勒出一道金色的輪廓。
諶珂安靜地坐在米色的沙發上看書,手邊另外擺著一本,全都是極厚的大部頭。他是左撇子,左手握著一支黑色水筆,時不時在書上做筆記。他看書的速度不算快,但是極為專注,因而效率仍是很高。
司家姐妹爭執了半天也沒爭出來到底誰去送菜單,為了公平,最後她們將這個光榮的任務交給了看起來對帥哥毫無興趣的林枕書。
林枕書下意識想拒絕,張了張嘴又找不出個借口,隻好裝作坦然的模樣去了。
“您好,這是菜單,請問想要些什麽呢?”她走到諶珂的桌前,將菜單擺在了桌上。
聞聲,諶珂從書本的世界裏抬起頭來,看清了來人後,他的麵部表情以一種極其緩慢的速度從茫然冷漠轉為了一個笑容。
那個笑容很淺,全靠兩頰處微微凹陷下去的小窩來襯托他嘴角的弧度。但是他的眸子變得很亮,如同茫茫無邊的灰暗大海上亮起了燈塔。
諶珂並沒有看菜單,他問:“你吃早飯了嗎?”
“吃了。”
話語的遲鈍暴露了林枕書在說謊,她一向愛賴床,經常來不及吃早飯。她也有些詫異,時隔兩年,諶珂正兒八經跟她說的第一句話,竟然是問她吃了沒。
“那就……一杯香草拿鐵,一杯抹茶拿鐵。”他說。
林枕書本著職業道德,問:“我們上午是可以續杯的,你確定要一個人喝兩杯嗎?”
諶珂搖頭:“抹茶拿鐵是給你的。”
她愣了一下,握著筆的手在紙上畫出了一道醜陋的斜線。
那是林枕書高中時的喜好。那時她願意為一切抹茶製品買單。
與她不同,諶珂極度嗜甜。
他最喜歡的是草莓慕斯和香草牛奶,但非常討厭抹茶味和巧克力味的食物。他不愛吃主食,但又有低血糖,因而經常隨身攜帶著手工做的牛軋糖。最喜歡甜牛奶,可以接受七分以上甜度的奶茶,但無法忍受濃縮咖啡。
你瞧,她也都記得。
林枕書不知被誰的好記性給觸怒了,登時冷下了臉:“我討厭抹茶味的東西。”然後轉身而去。
這次她沒撒謊。很多東西在不知不覺中改變了,包括她的喜好。
林枕書回到操作台,將菜單重重地拍在了收銀台前。本子上第二行的抹茶拿鐵,被她用筆狠狠地畫去,力氣太大,差點把紙給撕破了。
她還是不善於控製情緒,盡管明知喜怒形於色是要吃大虧的。
司悅小心翼翼地問:“怎麽了嗎?那個帥哥很難搞?”
她沒法開口,沒法說明。
司琪性子急躁,以為她不說話就是默認了,當即擼起袖子想去教訓諶珂一番。
林枕書連忙拉住司琪,憋了半天隻吐出一句:“店長,我們點單的方式該改改了,人家店裏都掃二維碼了好不好!”
司悅不敢反駁,隻好連連點頭:“好好好,過段時間就改,改!”
之後又過了一段時間,諶珂仍是天天來,直到從店長那裏了解到,她隻有周末才來打工後,諶珂才又改成了每逢周末必來。
司家姐妹不是沒眼力見兒的人,她們也懷疑諶珂來得這麽勤是為了追林枕書,因而緊盯著他的動作。卻發現諶珂並沒有任何的表示,常常捧著一摞書來,看完了這些書便離開,瞧著更像是來自習的。但她們還是把給諶珂點單的任務交給了林枕書。
諶珂往往會趁著這個機會同林枕書說兩句話,但是翻來覆去都是那幾句“早飯吃了嗎”“工作辛苦嗎”“學習忙不忙”。林枕書本來是個忙起來就忘記吃飯的人,被諶珂這麽念叨多了,但凡到了飯點,反倒會想起諶珂這個人來,心裏頗為鬱悶。
司家姐妹雖說酷愛帥哥,但也沒真的想跟諶珂發生點什麽,見諶珂對林枕書有點意思,總是會八卦地問:“那個帥哥是不是在追你?”
每每這時,林枕書的臉色都不太好看,她總是回答:“不是。他根本不會喜歡我。”
根本不會。說得這麽篤定。
起初司悅隻以為她害羞,但問多了之後,反而從她的話裏聽出幾分苦澀來,便再不許司琪多問。
“諶珂是不是在追你?”
正值飯點的食堂熙熙攘攘,陶薇穿著淡粉色露肩修身連衣裙,從剛買的名牌包包裏抽出餐巾紙,將油膩膩的餐桌仔細擦了又擦。
這學期陶薇在修雙學位,平日裏忙得不可開交,難得能找個時間和林枕書一起吃飯,沒想到剛坐下就問了個最不該問的問題。
林枕書當場把筷子摔在了桌上,擺出一副“你再多說一句我就抽你”的模樣。
陶薇隻好擺手作罷,給對方夾了一個瘦肉丸賠禮道歉。
可她仍舊想不明白:“你說諶珂在想什麽?以前明明是挺內向一小孩,怎麽開學做事這麽高調,現在又一點聲音都沒了?”
林枕書斜眼瞧她:“怎麽著?沒有我們的素材,你的公眾號就沒法營業了?”
“你太小瞧我了。”陶薇不屑,喝了口湯後,她禁不住又感慨一聲,“我隻是覺得,你當初就那麽走了,諶珂一點反應都沒有,我還以為他真的不在乎呢。可是現在看來,他好像也不是那麽冷漠。”
林枕書用勺子在混濁的湯裏攪拌了一圈又一圈。
“其實我……”
“啪!”
附近突然爆發了劇烈的聲響,打斷了林枕書的話。
她看過去,不遠處聲音的源頭,一男一女正麵對麵地站在那裏。那女生化著濃妝,打扮得很是精致,可她的腳下卻灑了一地的牛肉湯,腳背和長裙都濺上了油膩的湯水。
而那個淡然地端著餐盤的男生,則是諶珂。
食堂裏的碗大部分都是塑料的,摔不壞,但是砸在地磚上發出的聲音也不小,一時間就引來了很多人的目光。
那個女生很是尷尬,她強撐著笑容撩了撩棕色的長發,嗔怪道:“帥哥,你走路也太不小心了吧,怎麽直往我身上撞呀。”
“不是我。”諶珂的語氣很嚴肅,“是你自己往我身上撞的。”
遇上帥哥美女的這種紛爭,圍觀的群眾顯然很感興趣,以這兩個人為核心,漸漸圍成了一個不規則的圓形。
女生見有人圍觀,當然要反駁,說出口的話卻嬌滴滴的,好似在撒嬌:“帥哥你別開玩笑了,我這條裙子可貴了,我幹嗎跟自己過不去啊。是你得賠我裙子好不好?”
諶珂無動於衷。他將餐盤放在了一邊,從口袋裏掏出錢包,抽出了幾張鈔票:“夠了嗎?”
“別鬧了。”女生沒想過他會直接掏錢,自然不可能當著這麽多人的麵把錢收下,隻能說,“這樣,我加你微信,我們私下解決好不好,別影響大家吃飯。”
“不必了。”諶珂又抽出了更多的錢,拿著一遝鈔票遞給她,“現在夠了嗎?夠的話我就走了。”
女生惱了,抬高了聲音憤怒地說:“你這是什麽意思啊?有錢就能羞辱人了是不是?”她轉頭看向圍觀者,撒潑似的哭喊,“你們看看!他把我裙子潑髒了,還拿錢羞辱人!怎麽這樣啊!”
眼淚有時候並不是悲傷的產物,也可以是一種武器。
看見美女流淚,總有衝動的男男女女不辨明事實真相便信口誹謗。他們忘記諶珂前兩天還是他們高捧的“勇敢追愛模範先鋒”,對著他指指點點,小聲議論。
諶珂皺著眉打量了四周的圍觀群眾,他的麵上沒有任何表情,眼睛快速在路人們的臉上掃過。
“有幾個臭錢了不起啊!”不知是誰吼了一聲,引發眾人哄堂大笑。
而被嘲笑的中心,諶珂卻隻是沉默地看著眾人,不發一言。
陶薇看著不遠處的情況,不禁搖了搖頭:“這女的真厲害,搭訕不成就潑髒水,好一杯濃濃的‘綠茶’,枕書你說是……”
她轉過頭,對麵的那個人卻不見了蹤影。
不知何時,原本圍觀著的林枕書已經衝進了事件的核心場所,麵朝著撒潑的女生,擋在了諶珂的身前。
“有錢為什麽不能了不起?”林枕書大聲反問剛才的那個聲音,她又往前走了幾步,上下打量著眼前女生的裙子,“不然的話,為什麽這個人穿了件批量生產的某寶爆款,還非得當個名牌呢?”
“你什麽意思啊!你人身攻擊!”女生尖叫著跺腳,在牛肉湯的殘渣上狠狠踩了幾腳。
林枕書冷眼看著她:“行,那我們就回歸正題,誰都別扯些有的沒的。”
她轉過頭走到了諶珂的身後,一個收拾餐具的食堂阿姨正愣愣地站在那裏,誰也沒留意她的存在。
林枕書誠懇地握著阿姨的手,懇請道:“阿姨,你見多識廣不說假話,你給這群人好好說說。剛才到底是誰去撞的誰,你都看見了吧?”
阿姨本有些畏縮,但是林枕書說得這麽真摯,把她當作主持公道的人,她自然要說句實話:“我剛才都看見了。這個小夥子在我這兒拿餐具呢,剛轉身,那個小姑娘就火急火燎地衝了過來,那可不一頭撞上了嘛!”
圍觀的路人本就沒幾個人真的了解發生了什麽,見勢頭不妙,林枕書又氣勢很強,一個個都噤了聲,生怕惹禍上身。
“大家都聽見了吧!”林枕書衝著大夥兒喊了一聲,“要是有異議就提出來,沒有的話一個個都吃飯去吧。”
匆匆趕來的陶薇也順勢附和她:“走吧走吧,沒什麽好看的,不就是碰瓷嘛!”
被無形地扇了幾巴掌的女生又羞又惱,但她哪裏杠得過外院的最佳辯手和傳媒學院的當家花旦,氣衝衝地踢了一腳地上的碗,踩著高跟鞋嗒嗒嗒地跑出了食堂。
諶珂將自己的錢收了回去,空洞的眼神不知何時又閃起了光亮。他走向林枕書,還沒來得及開口,卻被對方一把抓住胳膊,硬生生地給拽出了食堂。
走到食堂外的停車場,林枕書甩開他的手,停了下來。
諶珂並不理解她為什麽始終擰緊眉頭,一副很惱火的模樣。明明剛才是她贏了。
他任由林枕書瞪著自己,上揚的嘴角卻怎麽也下不去。他的雙眸不再是一片霧氣朦朧,而有了陽光照進來,潮濕冰冷的水汽被蒸幹,倒映著燦爛的太陽的影子。
“笑什麽笑,你很開心嗎?”林枕書啐他一口。
諶珂傻兮兮地使勁兒點頭。
“被人碰瓷兒了你還開心,你怎麽還這麽缺心眼兒啊?”她翻白眼。
“因為,你終於回來了。”諶珂突然張開雙臂,像一隻笨拙的大熊一樣擁抱住了她,“你之前說過的,無論發生什麽,你都會在我身邊。”
他說,你終於回來了。
林枕書貼著他的胸膛,驚訝地瞪大了眼睛,好似因為這個突如其來的熊抱受驚不小,她聽他說著,竟開始恍惚了起來。
諶珂說的,是快四年前的事情了。
高一的一個下午。
課間時分,太陽落山後,涼快了許多,林枕書趴在走廊的欄杆上吹風,比待在教室裏要舒服得多。
她剛剛從沈淼那裏得知了一個關於諶珂的秘密。沈淼是她姐姐的好朋友,是私立機構的心理醫生。
那時的她還不會隱藏秘密,隻會因此而滿腹心事,不知該如何應對這個稱不上好消息的事情。
彼時,林枕書站在二樓,樓下走過一個少年,正是她心裏不斷念叨的那個名字。
意外是在她的眼皮子底下發生的。
一個穿著淡粉色連衣裙、紮著雙馬尾的漂亮小姑娘站在諶珂的麵前,攔住了他的去路。她害羞地將一封粉紅色的情書雙手遞給了對方。
“諶……諶珂同學,我喜歡你!”
甜糯糯脆生生的一句告白,將周圍無聊同學的目光全都吸引了過來。
而男主人公諶珂,茫然地看著眼前的小姑娘,緩了半天,才問了一句:“你是誰?”
小姑娘愣了一下,又羞又惱地跺腳撒嬌:“我是周雯呀,每次你經過我們班,我都跟你打招呼呢!”
諶珂思索了一會兒,仍然沒有任何印象,他說得好絕情:“我不認識你。”
看著這個人不近人情的表現,樓上的林枕書又想起了那個秘密。她禁不住為這個小姑娘默哀了半分鍾,在心裏默默安慰對方。
周雯什麽都不了解,她隻當諶珂是故意找借口回絕自己,一下子就委屈了起來,濕了眼角:“我知道你可能不喜歡我,但是你怎麽能這樣啊。我每天都注視著你,你就連看我一眼都不願意嗎?”
周雯到底也是個長得不錯的小姑娘,圍觀的男生們最見不得好看的女孩子哭了,但是他們又沒有資格站出來當黑騎士,隻能在諶珂的背後竊竊私語:
“這個諶珂怎麽回事啊?不就長得還行嗎,人也太跩了吧?”
“就是,哪能這麽欺負人家女生啊,多可憐。”
“哎喲,妹妹可別哭了,哥哥瞧著都心疼。”
……
雖說是竊竊私語,但是樓上的林枕書都聽得一清二楚,更不用說站在人群中央的諶珂了。她估摸著很快學校貼吧就會有人發帖—“冰山男神人麵獸心,欺辱女生為哪般?”
若是換成喬鬆,他定會拍拍小姑娘的肩,說一句:“情侶做不成還能做朋友嘛,走,哥請你吃冰激淩去。”
但是諶珂小同學,本就是不愛說話性格內斂的主,突然被卷入人群的中心,麵前還有一個炸彈似的一說就哭的小姑娘,他心裏也百般為難,麵上卻仍舊毫無表情,連插在袋子裏的手都沒伸出來一下,隻說一句:“抱歉。”
氣得人姑娘哭得更厲害了。
原以為麵對這種情況,諶珂會緊張到口吃,或者奪路而逃。可是他自始至終都很冷靜,或者說,冷漠。
他根本感受不到身邊人的感情,誤解也好惡意也好,他像是屏蔽了自己的接收信號,感受不到他人的悲喜。
盡管看起來和普通人一樣,但是心髒卻被毒蟲一點又一點地蠶食著。
林枕書忽然就明白了沈淼所說的話。
她清了清喉嚨,還是忍不住親自出手了。
“喂,諶珂!”
林枕書朝著樓下大喊一聲。
“讓你幫我買瓶可樂怎麽這麽難啊!你不去小賣部在這兒瞎晃悠什麽呢你?你要熱死姐姐我是不是?”
天降潑婦,樓下的眾人都愣怔了。
諶珂茫然地抬起頭看著樓上的女生,隻見她拚命朝自己使眼色,卻不是很明白她在說什麽。
“愣著幹嗎?去幫我買可樂啊!”林枕書瞪他一眼。
諶珂明白過來了,林枕書讓自己幫她買瓶可樂。
他爽快地答應:“哦,好。”
帶著這個從天而降的任務,諶珂完全忘記了尷尬的表白現場,撥開人群,泰然地往小賣部走去了。
周雯傻了,她看著樓上的陌生女生,使勁兒跺腳:“他這是什麽意思啊!”
見諶珂已經走遠了,林枕書不客氣地對著這個任性的小姑娘翻了個白眼:“什麽什麽意思啊。人家不喜歡你,還不明白嗎?”
“你誰啊你!”周雯飆出高音。
“我是誰?你看諶珂那個樣子,還不明白我是誰嗎?”林枕書賊兮兮地笑,“我說你啊,表白之前先打聽打聽人家有主了沒,別你情我願的事情搞得像誰欠你了一樣。”
“再這樣故意給別人難堪,我就撕了你的情書。”
林枕書故意留下一個凶狠的表情,瀟灑而去。
“可樂。”
小賣部和老教學樓隔了一個廣場,諶珂掐著上課時間在這樣悶熱的天裏匆匆跑一個來回,再怎麽冰山男神都得給他熱化了。
林枕書看了眼沾著水汽的冰鎮可口可樂,心中百轉千回。
“你就買了一瓶?”最終,她隻能這麽問。
諶珂點點頭,想了想,問:“你要喝兩瓶嗎?”
“啊,不是。”林枕書連忙擺手,她看著滿頭大汗的諶珂,麵色不算好看,“你不熱嗎?”
諶珂擦了擦汗:“是挺熱的。”
“那你怎麽不給自己也買瓶飲料?”
“啊……”他思索了一下,“我隻急著幫你買可樂,沒想那麽多。”
林枕書抿著嘴,一時不知該說什麽。
兩天前,林枕書受姐姐的囑咐,去沈淼的辦公室給她送晚飯。她到的時間有點早,沈淼還在給病人做心理谘詢,過了十分鍾後,辦公室的大門打開,諶珂從裏麵走了出來。
通過沈淼,林枕書才知道,諶珂雖然看起來和正常人並無不同,卻從小有著心理疾病。
她起初以為,這個小男孩隻是比較沉默內斂罷了,但如果真的花心思去關注諶珂的話,則會發現他的問題不隻是這麽簡單。
沈淼說,諶珂四歲時被診斷為兒童孤獨症,從小就很難在正常的環境中與人相處。雖然此後一直奔波全國各地治療,卻一直無法治愈。
這也就意味著,諶珂不會去關注別人的情緒,對於喜怒哀樂缺乏天生的感知能力,有嚴重的社交和溝通障礙。但同時,他又是極為簡單的一個人,為了集中注意力去關注別人,可能連自己的需求都不會留意。
諶珂接受治療的態度很積極,也一直按時用藥。盡管目前他在生活上已經越來越像正常孩子了,但他精神上的孤僻狀態仍沒有解決,同時還有嚴重的精神後遺症。一旦他再受到什麽刺激,病情隨時都有加重的可能。
“好可憐的孩子。”這是姐姐聽說了諶珂的事情後所說的話,姐姐握著林枕書的手囑咐,“既然他跟你是同班同學,那你一定要多幫助幫助人家,知不知道?”
“知道了,姐姐。”
林枕書看著諶珂,忽然就理解了姐姐的囑咐。
她的姐姐下肢癱瘓,一輩子都無法站立起來了。隻有真正值得可憐的人才能懂得“可憐”這兩個字的含義。
站在製高點是無法體會的,你必須跌下去,才能以平視的態度產生同理心和同情性。
所以,當林枕書看著他傻傻的隻記得給她買飲料,而顧不上自己,跑得滿頭大汗時,她相信諶珂是配得上憐惜和同情的。而這份憐惜和關懷並不能是施舍,而應當是平等的關切。
林枕書將可樂推到他的麵前:“喂,你拿去喝吧。”
諶珂撓了撓頭:“你為什麽不喝?”
“可樂我隻喝百事的。”
她昂著下巴站了起來,居高臨下地看著仍處於迷蒙狀態的諶珂,不知被什麽原因引誘,沒頭沒腦地說了這麽一句話。
“喂,諶珂,以後呢,再遇到什麽沒法解決的狀況,你都別害怕。”
“相信姐姐我。不管發生什麽,我都會陪在你身邊的。”
少年人的承諾總是來得這樣容易。
卻又這樣真心。
林枕書已經記不清,當年的她說起這句話時,到底有幾分自信能夠陪伴對方。她甚至想要質疑,或許她隻是被自己無謂的英雄主義衝昏了頭腦,愚蠢地想要做個見義勇為的女俠罷了。
可是對諶珂來說,那不隻是,也不能是少不更事的一句話。
“我一直都記著你說過的話。”他擁抱住她時,那樣溫暖,那樣柔情。
林枕書卻一把推開了他,仿佛貼得越近,心口的那根刺就紮得越深。
“以前不懂事,說過的話,早就不算數了。別太當真了。”
她說得雲淡風輕,轉身就要離開。
可她沒能走得了,諶珂及時扣住了她的手腕。
他的手掌很大很有力,拇指緊緊地按壓在林枕書手腕的動脈處,能感受到心髒跳動。他那樣用力地留住她,卻叫她血流滯緩,連手掌都發麻發冷。
“那你從前說喜歡我的話,也不算數了嗎?”
林枕書緩緩閉上眼睛,仿佛耗盡了渾身的力氣。
她說:“全都不算數了。”
之後的那周林枕書跟咖啡廳請了假,等到下個周末再去時,卻再沒看見諶珂的身影。聽司家姐妹說,諶珂已經一個多星期沒來了。
可她的生活並沒有什麽不同,咖啡店不會因為少了這麽一個顧客就倒閉。
沒有人再揪著她的一日三餐不放,林枕書很快又回到了過去不規律的飲食生活,倒也覺得更加自在。
隻不過隔了半個月後,林枕書忽然感到胃痛難當,她將衣櫃翻了個底朝天才找到了胃藥,捂著肚子獨自蹲在更衣室的角落裏許久。
她從高中起就有胃痛的老毛病,醫生囑托過不少次要規律飲食戒油戒辣,可她從來都不肯聽,隻有當胃酸泛濫,痛到站都站不起來時,才想起醫生的話來。
原來是真的很疼啊。
她竟才醒悟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