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往事重提
把仰頭月色化為瀟灑的釋然,把漫長故事變得短暫。
今年的國慶假期,林枕書仍舊留在學校度過。大部分學生或回家或旅遊,渝大的校園空****的,回到宿舍時一片黑暗,一個人也沒有。
林枕書靠著在咖啡廳打工混完了兩天的假期,第三天的下午,喬鬆一通電話打了過來,劈頭蓋臉地說:“快,去你們學校附近最好的飯店訂一間包廂,哥哥我來渝城了。”
電話裏的雜音很多,林枕書愣了半天才反應過來,那是機場的嘈雜聲。
喬鬆和林枕書相識已久,她並不願意用青梅竹馬這四個字來形容他們的關係,盡管他們還穿著開襠褲的時候就已經在一起闖禍了。
喬家和林家從上一輩開始就是至交好友,聽說當年喬父真的為這一對小兒女定過娃娃親,但是林父走得早,林家從此敗落,這件事也就再沒人提了。也不知是幸還是不幸。
渝大附近的火鍋店裏,喬鬆包下了一個十人的包廂,點了滿桌子的菜和全店最貴的酒,樂得服務員頻頻獻殷勤,恨不得把菜燙好了喂到他們嘴裏。
他今天特地梳了個大背頭,發膠抹得油光鋥亮,從頭到腳一身名牌,手腕戴著上萬的名牌表,乍一看還以為是從外地來的暴發戶。
高考那年,喬鬆掛在了一本的尾巴上,高不成低不就,又死活不肯出國留學。聽說陶薇和林枕書都報考了渝大後,喬鬆也鬧著要來渝城,但是老家襄津和渝城隔著大半個中國,他媽媽死活不同意,一哭二鬧三上吊,逼著兒子報考了本省的大學。
說來也慚愧,喬鬆作為一個實打實的富二代,在大學交了一堆狐朋狗友,但正經想找個人說話的時候,卻隻能飛來渝城找這兩個姐妹。
這大好的假期,喬鬆不留著跟女朋友享受享受,偏偏獨自跑來渝城吃火鍋,林枕書明白他肯定是出了什麽事兒。
陶薇回襄津陪父母去了,今天隻能由林枕書來扮演知心大姐姐的角色。
林枕書給他倒了杯酒:“說吧,你又出什麽事兒了?”
火辣辣的油鍋咕嘟嘟地煮著,喬鬆卻沒有任何的食欲,他舉起酒杯一口幹了,鬱悶的五官都擰到了一起。
“你說你們女人都什麽毛病啊?”幾杯酒下肚後,喬鬆終於開了口,“本來說好了我昨天陪她回家的,但這不趕巧了,正好最新款的球鞋也是在昨天抽,那我肯定是要去抽鞋的啊。”
林枕書聽到最後才明白,那個“她”指的是喬鬆的現任女友。
喬鬆越說越生氣,臉都漲紅了:“結果,她就非纏著我鬧,問我鞋重要還是她重要。”
“你怎麽回答的?”
“這不廢話嗎?當然是鞋重要啊!”喬鬆猛拍大腿,“她不過是我第十一任女朋友,那鞋可是聯名的限量款欸!”
“就為了這點破事,她就要跟我分手。”
你活該!
林枕書翻了個白眼,一腳踩在他最新款的聯名限量球鞋上。
喬鬆把感情當兒戲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了,這種破事兒聽多了,林枕書也變得淡定多了。
她將肥牛下鍋,淡定地問:“你都分了十一個女朋友了,不至於特地為了這點事兒跑來渝城吧?還有什麽事情,你別藏著掖著了。”
剛才還拍著桌子大喊大叫的喬鬆瞬間安靜了下來,支支吾吾了半天,吐出一段不太連貫的話來:“蘇曉冉……聽說……來渝城了……”
停頓了半分鍾後,林枕書確定自己沒有聽錯。
喬鬆說的那個名字,的的確確是蘇曉冉—他的初戀。
她當即就冷笑了一聲,諷刺地說:“大哥你沒毛病吧?這都快三年前的事情了吧,你還真是夠長情啊。”
“這不才三年嘛!”喬鬆啐她,“那人家諶珂不也來找你了嗎?你以為個個都跟你一樣冷血啊?”
驀地聽到諶珂的名字,林枕書拿筷子的手頓了一下,煮熟的肥牛滑了出去,又消失在了紅油鍋底裏。
喬鬆還在叨叨個不休:“你說人家諶珂當年對你不挺好的。我就記得那年你被我媽給罵了,不都是人家幫了你嗎?”
林枕書抬眼看他,一雙眼睛似是被辣椒熏紅了一般,她冷哼:“喲,您還記得啊,那年要不是你,我至於被你媽罵個狗血淋頭嗎?”
若非要舊事重提,當年那件事,的確都是喬鬆的錯。
那時的喬鬆不知道抽了什麽邪風,不僅幫林枕書帶了一周的早飯,每日下午還準時備上冰鎮可樂,任打任罵沒有一句怨言。
林枕書原本以為他抄了自己好久的作業感到良心不安,沒把他當回事。
直到那個周末,林枕書被喬鬆約出來吃什麽下午茶,這才發現,這小子又在坑她。
喬鬆約的地點在市中心的一家咖啡館,林枕書走到門口時看著招牌上認不出的法文字母,一時感到奇怪,畢竟按照喬鬆的脾性,半夜約出來吃路邊燒烤才更符合他的品位。
林枕書滿腹疑慮地走到了咖啡廳的二樓,在靠窗的卡座上發現了喬鬆。
喬鬆難得地換下了運動服,穿上了白襯衫和西裝褲,頭發竟然還用發膠仔細打理過了,看起來人模狗樣的。
他的對麵坐著一個穿著白色小洋裝的女孩,女孩瞧著十七八歲的模樣,但是和普通校園裏素麵朝天的高中生不同,她長發微卷,化著精致的桃花妝,指甲也是新做的。
這兩位正在聊天,表麵上瞧起來也還算投機。
“喂。”林枕書走到喬鬆麵前,敲了一下桌麵,“你這什麽情況?已經約了別人?”
喬鬆聽見聲音,立馬感到救星降世,眼睛發著光朝林枕書看去:“枕書!”
下一秒,他卻又立馬變出嫌棄臉:“你這穿的什麽東西?”
喬鬆邀約的信息上特地附了一句話—務必穿上你最貴的衣服來!
但是很顯然,林枕書根本當作耳旁風了。
她穿著去年打折買的白色T恤衫搭牛仔裙,腳上一雙小白鞋,紮了個丸子頭,素麵朝天。她渾身上下加起來都沒有喬鬆這一頓下午茶花的錢多。
林枕書不耐煩地翻白眼:“你搞什麽幺蛾子?”
然而下一秒,喬鬆已經迅速調整了作戰方針,拽住她的胳膊,單膝跪地:“枕書,你聽我解釋啊枕書!不是你想的這個樣子!”
正在喝咖啡的“小洋裝”手抖了一下。
喬鬆拍著胸口深情地說:“枕書,我也不想這樣的,但是我媽非逼我和她見麵,我也沒辦法啊!我媽要是把我的卡給停了,我拿什麽給你買衣服啊?你看看你今天穿的這個樣子,真是讓我心痛啊!”
林枕書齜牙:“心痛什麽!還嫌姐姐我給你丟人了是不是!”
她甩手就要走,卻又一把被喬鬆拽了回來,看起來仿佛真的是一對小情侶在鬧矛盾。
喬鬆抹了抹根本不存在的眼淚,痛心疾首地對“小洋裝”說:“莉莉,對不起,但是你也看到了,我不能失去枕書。咱倆這事兒,你還是跟叔叔說算了吧。”
林枕書明白過來了,喬鬆怕是又被他親媽逼著來“聯姻”,迫不得已,就把她給叫過來當擋箭牌了。
“小洋裝”冷哼了一聲,保持著淑女的風度懶得跟這兩個神經病計較,掉價!她拎著粉色小包包,踩著高跟鞋嗒嗒嗒地走下樓了。
“演完了吧?演完我可以留下來好好吃頓下午茶了吧?”
林枕書雖然也想拂袖而去,但是還是舍不得這滿桌子的精致甜點。
喬鬆拍了拍膝蓋上的灰,點頭哈腰:“吃吃吃,不夠再點!隨便吃!”
他還沒從半跪著的狀態站起來,一個身影一陣風似的衝了過來,一把推在了林枕書的肩膀上。
喬鬆抬眼,眼前站著的這個穿著黑色長裙、體態豐腴的婦人,正是他本應該在家裏擼貓喝茶卻坐在一旁觀看了全程的親媽。
喬母滿臉怒火,氣得脖子通紅,她叉腰瞪著林枕書,怒不可遏地吼道:“怎麽又是你!你們林家人怎麽陰魂不散的!”
林枕書抹了抹滿臉的吐沫星子,實在是沒搞明白這算是個什麽反轉。她不就想蹭個下午茶嗎,怎麽這對母子挨個來給她灑狗血呢?
沉默顯然並不能讓喬母熄火,她接著罵道:“你媽是個戲子,你姐姐是個殘廢,沒想到你小小年紀,也學會勾搭別人的兒子了!我可警告你,現在的喬家不是你們攀得起的!別以為你用點手段就能進我們喬家的門了!做夢!”
“這位阿姨,你搞清楚狀況!”林枕書用盡畢生修養忍住沒有罵髒話,“你兒子跟我半點關係都沒有,請你說話尊重一點。”
愣在一邊的喬鬆立馬站了起來,他使勁兒把自己親媽拉到一邊,慌張地解釋:“媽你聽我說,枕書就是來幫我演戲的。我隻是不喜歡那個莉莉而已!我倆真沒有什麽!”
喬母甩開他的手:“你不喜歡莉莉?人家莉莉有家世有修養你不喜歡?那你喜歡什麽?喜歡這種賤貨嗎?”
那時的林枕書不過是一個高中生,她忍無可忍,卻隻會嘶吼:“你憑什麽這麽罵人啊!”
“就憑沒有喬家,你們家那個廢物早就死了!”
喬母憤怒地抓起桌上的杯子,想也不想就往林枕書的腳下摔去。玻璃杯子瞬間四分五裂,飛濺的碎片劃破她的小腿,幾道劃痕迅速滲出了鮮血。
刺痛感令林枕書頓時清醒了。
咖啡廳的二樓一片死寂,服務員和圍觀群眾沉默地看著這場鬧劇,沒有一個人願意上前阻止。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的身上,鄙夷、諷刺、嘲笑,無孔不入。
喬鬆奮力將失控的母親控製住,他愧疚又後悔,萬萬沒想到母親會藏在角落裏監督這場商業“聯姻”,更不知道她會如此遷怒於林枕書。
不,與其說是遷怒,不如說是積怨已久。
林枕書本應該拔腿就走,但她好似呆住了一樣,被腿上的疼痛和尖厲的言語傷得體無完膚。她每動一下,玻璃紮進皮肉的痛苦就數十倍、數百倍地被放大。
她沒期望過任何人會來幫她。
可沒料想過那個人會是他。
“你受傷了。”
熟悉的聲音響在耳畔,諶珂不知為何出現在了這裏。
他仍是穿著很隨意的白色外套加牛仔褲,但是識貨的人則會知道這身瞧著普普通通的衣裳其實是某個品牌的聯名款,腳上的帆布鞋更是新出的限量款。
諶珂無論出現在哪裏都無比泰然,仿佛是自家的場子。他根本不在意現場混亂的狀況,隻顧著蹲下查看著林枕書腿上的傷口。
“附近有藥店,我帶你去處理一下吧。”諶珂皺了皺眉,拉住了她的手腕。
喬母瞧著這個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幫手,心中更為光火,抬起手就想揮下一個巴掌。
諶珂眼疾手快,當即擋在了林枕書的身前。他個頭很高,站在矮胖的婦人麵前很具威懾力。
喬母當即怔住了,她抬起頭瞪著這個毛頭小子,準備連他也一起罵。可剛張了張嘴,上方一道冷冽的視線掃下來,她竟不自主地哆嗦了一下。
饒是身經百戰的喬母,也從沒見過這樣不帶絲毫情感的一雙眼睛,冰冷如浮屍遍野的枯河。
就像是死人或毒蛇。
諶珂並不知曉此刻自己的可怕,更沒意識到他本就不多的人情味早已被強烈的敵意所包裹,沒有人敢隨意靠近他。
趁著對方發愣的片刻,諶珂護著林枕書,先一步離開了現場。
林枕書失魂落魄,她麻木地看向身邊的人,任由諶珂攙扶著自己一步一步地走下樓。
她的大腦像是被凍住了一樣,一切的感知能力都被抽空了。隻有小腿的疼痛提醒著自己還活著。
她在那一刻忽然就明白了諶珂,明白了他為什麽想要將自己封閉起來不去感知他人的情緒。
因為太難受了,他人帶來的傷害,實在是太難受了。
林枕書堅持不肯去醫院,隻好在附近的一家快餐店坐下,諶珂跑去藥店買了雙氧水和創可貼來。
她的傷口不算太嚴重,隻是有一兩片玻璃碴紮進了肉裏,清理起來很困難,消毒時更是如撕扯皮肉般痛苦。
可能因為一直質疑諶珂的智商,看到對方雖然笨手笨腳但是好歹能完好地處理完傷口,橫七豎八地貼了五六個創可貼時,林枕書竟然有一種欣慰的感覺,顯然忘記了這次智商測試的小白鼠是她自己。
傷口處理完後,兩個人看著對方,大眼瞪小眼,一時無話。
林枕書已經從突發狀況中回過神來,她尋思著自己不開口的話,諶珂估計是不會找話講的,便主動問了句:“你為什麽會在那裏?”
諶珂:“這是我媽媽開的店。”
林枕書敲了敲自己的頭。
她那時還不知道,諶珂的媽媽是專門搞餐飲的,全襄津市不少的飯店餐館都有她的投資。
“剛才的事情……”林枕書欲言又止。
在人家的店裏被人指著鼻子罵了一通,說她不尷尬肯定是假的,雖然她不是太在意別人看法的人,但是連著全家都被潑了這樣的髒水,怎麽可能毫無知覺。
不過,如果是諶珂的話,也許情況會大不相同。
果然,諶珂想了想,皺著眉評論道:“那個阿姨太過分了,那個杯子很貴的。”
林枕書目瞪口呆。
“還有……”諶珂很小聲地說,“你受傷了,這很不好。”
林喬兩家那些雞零狗碎的事情他根本不在意,別人的世界光怪陸離,在他黑白一片的世界裏,隻有林枕書一個人是彩色的。
那些心靈的傷口他看不見,但是至少,身體的傷口,他明白那會很痛。
林枕書從未覺得如此安心。能遇上這樣一個人可真好,用不著費力解釋,也不需要裝作若無其事。他隻在乎你,而不是其他。
“不過,你竟然能學會處理傷口了,進步很大啊。”她想起之前不懂冰敷的諶珂,覺得很驚訝。
諶珂將剩餘的雙氧水仔細收好,解釋:“之前你告訴我要用冰敷之後,我就仔細查閱了一下不同傷口處理的資料。之前沒有人告訴過我這些,我不太懂,但是你提醒我之後,我才意識到要了解一下才行。”
林枕書根本沒留意他的良苦用心,她的關注點在於:“哇,你一次說了好多話啊。”
諶珂撓頭:“我以前說話很少嗎?”
“沒聽你一次講過這麽多話啊。”
“那我以後多說一點好了。”他暗自握拳。
“噗……”林枕書被他逗樂了,“不是說你一定要多講點話。你想說多少就說多少,無所謂的。”
諶珂看著她,思索了很久:“可是以前從沒人這麽跟我講過。”
他們都說,諶珂,你應該多笑一笑,你應該對同學友好一點,你應該學會像正常人一樣生活,你應該……
可是和大部分人一樣的生活,就是正常的生活嗎?
盡管他沒有把這些話全部說出來,可是林枕書一下子就聽明白了,她明白那些他隱而不提的內容,因為她也經曆過。
在那一刻,她忽然有一個念頭,有心理疾病的人不隻是諶珂一個人,她,或者是這世間許許多多的人,都有這樣那樣的病痛藏在身體裏,一顆心千瘡百孔。
從前,她聽姐姐的話,想要去幫他,可那時候她站在道德製高點上,以為自己是了不得的健全人。直到她的驕傲被人一把掀開,露出血肉模糊的內裏來,她才學會了以平等的視線去看待諶珂。
不是她在幫他,而是他們在黑暗中相互扶持、共同摸索。
“小藍……小藍……我錯了……對不起……”
林枕書從回憶裏抽回思緒時,喬鬆已經把自己給徹底灌醉了,他倒在桌子上,舌頭都捋不直了,卻還在不依不饒地念叨著蘇曉冉的名字。
她過去經常罵他無能,連自己喜歡的人都保不住,但是直到自己也走到那一步,她才知道這種無能是所有普通人的通病。
林枕書用蘇曉冉的生日解開喬鬆的手機密碼,又拉著不省人事的喬鬆的手指,用指紋付款把這頓飯的飯錢給結了,在服務員們異樣的眼光下,拖著這個身高一米八的大漢走出了火鍋店。
約的出租車停在了馬路邊上,離火鍋店還有一整個商業廣場的距離。林枕書一六五的小身板根本撐不住雙腿打軟的喬鬆,磕磕絆絆走到一半時終於耗盡了力氣,手上稍微鬆了鬆,喬鬆便直愣愣地倒在了地上。
這麽狠狠地摔了一下,醉成一攤爛泥的喬鬆終於恢複了一些神誌,他雖然身體不能動彈,但是一張嘴仍舊那麽能說,他雙臂緊緊抱住了林枕書的小腿,神誌不清之下,把她錯認成了蘇曉冉。
“你別走啊,你別丟下我一個人。這些年你不在我身邊,你知道我都過的什麽日子嗎?”他撕心裂肺地哭喊了起來。
假期的商業區本就有不少人,喬鬆扯著嗓子這麽一喊,周圍路人的目光立馬被吸引了過來,瞧著這一男一女竊竊私語了起來。
林枕書被他氣得頭暈,甩了兩下腿卻愣是甩不開喬鬆:“你給我起來!耍什麽酒瘋呢你!”
“除非你答應以後再也不離開我了,不然我就不起來了!”就算是醉了,喬鬆潑皮耍賴的本性還是一點都沒改。
圍觀群眾越來越多,還有人掏出了手機偷拍他們,準備上傳到朋友圈和大家分享今日趣聞。
喬鬆哭得可憐,眼淚鼻涕一把抓,拖著昂貴的新衣蹭了一地的灰塵,不給自己半點體麵。
林枕書實在拿他沒轍,更不想她的這張臉再次風靡朋友圈,隻好蹲下了身子,好聲好氣地同他商量:“行行行,我不離開你。現在可以起來了嗎?”
終於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喬鬆立馬打了雞血,一個鯉魚打挺站了起來,他憨憨地笑了兩聲:“那你再親我一下。”
親你的頭!
林枕書克製住內心的髒話,賠著笑臉道:“這麽多人看著呢,有什麽事我們回家說哈,先回家。”
“不行!你現在就親我一下!”喬鬆撒嬌似的抖了兩下肩膀,不管不顧地就朝著幻覺中的蘇曉冉奔了過去。
“你幹嗎!你不準過來!我最後一次警告你啊!”
醉鬼不斷向自己逼近,林枕書舉著包擋在自己麵前,雙腳不住地往後退。
盡管她大聲呼喊著,但隻因方才她做戲搭理了喬鬆,圍觀的路人隻當是小情侶吵架鬧矛盾,誰也不想上前多管閑事,任由這個醉鬼朝著林枕書不斷逼近。
喬鬆體格健壯,林枕書打不過他,隻能正麵提防,後麵逃跑。廣場的路燈昏暗,夜裏本就看不清路,倒退著往後走更是腳下不穩,隻能一步一步地慢慢往後退。
而神誌不清的喬鬆窮追不舍,他驀地張開雙臂,一麵嚷著一麵朝前撲了過去:“來抱一個!”
林枕書被他嚇得驚慌失措,一腳磕在了身後的花壇上,登時重心傾斜,整個人向後倒去。
“小心!”
先是一個清朗的聲音響起,隨後一隻堅實有力的手臂在下一秒托住了她的腰。隔著薄薄的一層衣料,溫暖的手掌貼在了她的腰側,護在身後的肌肉猛然收縮,左臂同時發力,將她一把拉進了一個寬闊的懷抱裏。
一切發生得太快,喬鬆醉後反應遲鈍,還沒意識到發生了什麽,眼前的人突然消失,他一把撲了個空,麵朝下,整個人栽進了花壇裏。他的胡言亂語在刹那間靜音。
所有的荒唐鬧劇在這一刻戛然而止。
漸漸從方才的天旋地轉中回過神,林枕書安靜地倚靠在諶珂的懷抱中。她已經太久沒有靠近過對方,幾乎快要忘記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淡淡藥香,泛著薄荷的清涼,嗅進肺裏卻帶著暖意。
她的臉頰貼著諶珂上下起伏著胸膛,對方的心跳聲近在咫尺,如同渾厚悠長的鍾聲,一下又一下,卻蘊含著令人心安的力量。
不過……為什麽心跳變得越來越快?
林枕書仰起頭,諶珂在對上她目光的第一秒便立刻偏過頭去。黑夜藏住了兩頰的可疑紅暈,他的麵色還算勉強鎮定,隻是聲音卻露了怯。
“你……靠我太近了……”
諶珂伸出兩個手指小心翼翼地推開林枕書的肩頭。天氣已經開始轉涼,她卻仍穿得單薄,淺色的衛衣焐出了身體的溫度,他隻是輕輕碰一下就覺得指尖發癢。
林枕書瞧見了他的小動作,卻更不安分地往他懷裏蹭了蹭,毛茸茸的丸子頭掃過他的頸部肌膚,諶珂慌忙後退了兩步,與她拉開了距離。
“你男朋友,你不管管嗎?”
諶珂嘀咕了兩聲。盡管他扭過了頭,習慣性雙手插袋,但緊咬的牙關、鼓起的腮幫子,卻叫人瞧出幾分委屈來。
林枕書伸腳踢了踢身邊半死不活的喬鬆:“男朋友?你是在說喬鬆這個傻子?”
他愣了幾秒,在聽見“喬鬆”這個名字時將頭轉了回來,眼眸中點亮了一盞燈,驅散了那陣複雜難言的濃霧。
喬鬆被這兩腳踢出了反應,抽搐了兩下,突然“嘩”地吐了出來,給花壇施了肥。
潔癖患者諶珂咬著牙說:“我的確沒認出來這個……是喬鬆。”
省略掉的那兩個字,可能是想說傻子。
在諶珂的幫助下,林枕書終於將喬鬆送回了酒店。
喬鬆自從吐了一場後就變得昏昏沉沉,但凡逮住身邊的人就摟摟抱抱。上出租車時,諶珂見他酒醉對林枕書動手動腳很是不快,剛上前阻攔,喬鬆就轉移了目標,一把摟上了諶珂的腰。直到回了酒店,林枕書把抱枕塞進了他的懷裏,諶珂方才解脫。
“小藍……小藍……”
白色的被子將喬鬆裹了一層又一層,活似真人紫菜包飯。即便是這樣了,他的嘴裏仍不停地念叨著別人的名字。
諶珂走出臥室前看了他一眼,昏暗的燈光中似乎瞧見他的眼角閃著淚光。
喬鬆住的是間套房,除臥室外還有一個大陽台,正對著洪江的無限風光,遙望長江夜景。
熱水壺在客廳裏煮著水,往外翻騰的騰騰白色水汽發出嗚嗚的鳴叫。陽台門大開,夜風鼓鼓地吹著,對岸燈火透過米白色的窗簾,將陽台上獨立的人影拉得極長極長。
林枕書從冰箱裏擄走一瓶啤酒,倚著欄杆望著江景,“刺啦”一聲拉開了易拉罐。
身後的腳步聲輕緩靠近,諶珂與她並肩而立。
渝城的夜景一向很好看。那不是用高樓大廈強行堆砌的冰冷工業,也不是萬家燈火暈染的江南紅燭,而是山與水、自然與人的相合,高樓建在山裏,行人走在崖上。江水倒映著兩岸光亮,**漾著無限熒光。
諶珂陪在林枕書的身旁,遠眺對岸風光,彼此沉默了許久。
驀地,他從她手裏奪過喝了半罐的啤酒,動作不緊不慢卻很突然,就著她方才喝過的窄小的罐口,啤酒咕嘟嘟下肚,他仰著頭,喉結上下起伏,頸部的線條像流動的山脈。
林枕書撐著頭,側過頭看向諶珂。瞧見他緊皺眉頭的目光便能猜到,他喝不慣啤酒的味道。可她又偏偏喜歡看諶珂這副勉強自己的模樣。
其實她也說不準這是為什麽,就好像她不明白為什麽諶珂總是要把她喜歡的東西都嚐試一遍,然後發現他們的口味一點都不相投。
諶珂將空的啤酒罐擱在陽台上,偏過頭望著她,一雙眼睛像星子一樣閃著光。
他問:“小藍是誰?喬鬆一直在念這個名字。”
“不是小藍,是蘇曉冉。”林枕書歎了口氣,“他聽說蘇曉冉在渝城,特地跑了過來。”
諶珂回憶了幾秒,記起了這個名字。
蘇曉冉曾經是他們的同班同學。她是高二那年轉來的,彼時喬鬆早就對討陶薇這個大小姐的歡心感到厭煩,一眼相中了乖巧內向、長相清純的轉學生,使勁渾身解數來追蘇曉冉。又是彈琴又是送花,鬧得全年級都知道他們的關係,包括兩耳不聞窗外事的諶珂。
兩個月後,蘇曉冉終究鬆了口,答應了喬鬆第三十三次的告白。
“其實我一直都不太清楚,喬鬆和她,到底是為什麽分手的。”諶珂疑惑。
過去的他對身邊的事情毫不上心,原先他誰也不關心,遇上林枕書之後便隻關心她一個人,隻因林枕書和喬鬆關係好,他才多少知曉一些這些消息。
提起舊事,林枕書仍止不住地搖頭:“還不都是因為喬鬆的親媽。”
具體的情況她並不知道,不過從當年喬鬆的哭訴中了解了一二。
雖然曾被林枕書攪黃過一次“聯姻”,但是喬母從沒放棄,逼著喬鬆去見各家富商的千金。原先,喬鬆雖不情願,但是好歹也會去應付應付,但是不知怎的突然變得非常抗拒,惹得喬母生了疑。
喬母四下打聽後,得知兒子竟然在學校喜歡上一個女孩,蘇曉冉。
“蘇曉冉從小父母離異,跟著媽媽過,家裏條件也一般。喬鬆他媽媽肯定看不上。”林枕書嘲諷道,“原本以為她之前罵我已經很過分了。沒想到她竟然還能更過分,直接衝到了蘇曉冉的家裏,當著街坊鄰居的麵將她們母女罵得狗血淋頭。這誰能忍啊?肯定要分手了啊。”
不是每個人都是灰姑娘,也並非每個故事都能圓滿。喬鬆再怎麽在家鬧得天翻地覆,終究不過是一個尚未獨立的學生,隻能眼睜睜看著心愛的初戀轉學他地,而他仍要留在喬家,繼續做他頑劣的公子哥。
“竟然是這個原因。”諶珂慨歎,“那他是不是還喜歡著蘇曉冉?”
林枕書看著他,不置可否地道:“很多人其實根本就分不清,什麽是舍不得,什麽是不甘心。”
她將易拉罐捏在手裏,輕輕用力便將它壓扁變形。
“都三年了,現在的蘇曉冉變成了什麽樣他根本就不知道。也許不過是因為當初分開的理由無法讓他接受,所以他才會一直念念不忘—可是,這難道就是所謂的喜歡了嗎?”
若是放在幾年前,諶珂斷然聽不懂林枕書這話的意思。這些年他早就學乖,明白了所謂的正常人比精神患者要複雜得多,不愛將真心話直言說出。
她是在問他自己,到底是舍不得,還是不甘心?
諶珂笑了笑,溫柔而清朗。
“高一的時候,我第一次出國看醫生,臨走前你同我說的話,我一直都記得。”
諶珂幼年被診斷為孤獨症,他母親帶著兒子在全國各地找過不少專家,大部分也都按這個結論治療,雖說病情的確逐年好轉,但是近年來則陷入了瓶頸期。一是恢複的速度大大減緩,二是長期用藥帶來的後遺症也日漸顯現。
高一那年,諶珂的心理醫生向他推薦了一位美國的專家。那位專家是醫生的研究生導師,寫過不少關於自閉症的重要論文。最近他轉而研究艾斯伯格症候群,這對於諶珂來說,或許是種福音。
林枕書了解情況後,自然為他高興,可是諶珂卻明顯地在憂慮什麽,憂慮著一種連他自己也未必說得清的情愫。
她原本揣測他是害怕或是想家,勸說了一番後對方卻仍是緊蹙眉頭。
最後,她才聽見他說—
“可我會見不到你的。”
他往日說話極度溫和,語速不緊不慢,語調沒什麽起伏。可他方才脫口而出,如同直接把心底的想法給倒了出來,加快的語調裏透露著十二分的不情願。
林枕書呆呆地看著他。
諶珂垂下了頭,他眉頭微蹙,牙關緊咬。他說不準這種難耐的情緒到底是什麽,隻覺得心髒好像變成了一顆皺巴巴的檸檬,酸澀的汁液隨著跳動流進了血管。
那個人說的每一個字,林枕書都清晰記得。
諶珂說:“出國、治療,這些我並不害怕。但是要離開一個月,要一個月見不到你。一想到這些,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就是覺得很難過、很難過。我已經很久沒有體會過這種難過的感覺了。
“可是……我為什麽會這樣?”
傻子。
林枕書偏過頭去,想要嘲笑這個人的愚笨,卻怎麽也笑不出來。
這世上的難過分為千萬種,其中的一種,名為不舍。
“別難過了。”
最後,林枕書抬高了手摸了摸諶珂的腦袋,她的身高隻到對方的肩膀,卻把對方當作家養小狗一樣親昵地揉著軟乎乎的頭發。
“你可以跟我打電話、發短信啊。不過一個月而已,我會留在這兒等你回來的。”
諶珂並不抗拒被摸頭的動作,他覺得林枕書的手心很溫暖,甚至微微彎下腰,好讓她不用太累地舉著胳膊。
“你一定要等我回來。”
他懇切而真誠地請求。
時過境遷,四年後的渝城月光下,諶珂目之所及,是江潮拍岸、燈火萬千,是清風曉月、佳人在畔。
他握著林枕書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四肢百骸的血液都集中在這跳動的心髒。
“你告訴過我的—這,叫作舍不得。”
風將她的雙唇吹得幹澀,林枕書隻覺得喉嚨幹澀,苦澀的唾液和腐蝕性的胃酸從腹部往上翻騰,她心頭燒著一團野火,被這肆意的江風吹又複生。
隔著血肉和體溫,她的手掌能感受到來自胸腔的隱隱震動。
“咚、咚、咚……”
與她的心跳相合。
“你之前問我,當初說喜歡你的話,還算不算數了。”林枕書注視著他,“那你能不能先告訴我,這一次,你明白什麽是‘喜歡’了嗎?”
—“也許你對諶珂是喜歡的,但是諶珂會懂得,喜歡的意義嗎?”
沈淼的話如流星般閃過林枕書的腦海。
—“他長期被家人保護著,沒有獨立的自我。你所看到的,不過是他的依賴性人格。”
一遍。
—“他依賴你,對你好,可是,那和真正的喜歡,是沒有關係的。”
又一遍。
—“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林枕書抽回自己的手。
“等你想清楚了,再來找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