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漫長夏天

從前,有個人愛你很久。

渝城的夏天炎熱又漫長。

開學軍訓季,大一新生們剛剛邁入大學校門,連宿舍床都還沒坐熱乎,就被教官們趕鴨似的趕到了操場上集合,頂著毒辣辣的日頭開始了軍訓。

九月份仍被夏天給占領著,驕陽曬紅了這一張張稚嫩的臉蛋,凝滯的空氣被小火慢燉成了黏膩的鹽漬,混合著汗水堵塞住了每一寸毛孔的呼吸。

林枕書坐在不遠處的樹蔭下,左手舉著小電風扇,右手握著最新口味的巧樂茲冰棍,腿上還擺著一包剛拆開的薯片。

身為大二學姐的她最近收獲了一項新的娛樂—將自己的快樂建立在新生的痛苦之上。

她穿著清涼的短袖和熱褲,滿足地咬了口冰棍。對麵滿頭大汗的新生們直直地盯著她,投來羨慕嫉妒而又無奈的眼神,為林枕書的惡趣味加足了料。

因為大一在軍訓,跨專業選修課都還沒開課,課表一下子空出不少。在空調房裏待到皮膚發幹的林枕書純屬閑得發慌,從教育超市走出來後正瞧見附近的軍訓陣營在“一二一”地喊口號,她索性坐在這裏欣賞新鮮的風景。

室友吳玲買了根烤腸也跟著坐了過來。和林枕書的一時興起不同,她可是帶著目標來的。

“這一屆學弟的質量很不錯欸,貼吧裏好多人在求聯係方式呢。”吳玲在手機上來回翻找,任何一個帶著“帥哥”字眼的帖子都能吸引她的注意力。

她翻出一張照片,興奮地展示:“你看這張!好帥一個男的!”

林枕書敷衍地瞥了一眼,那張被放大了無數倍的照片嚴重失真,隻能瞧見一張麵目模糊的臉,也不知是怎麽瞧出是個帥哥了。

“嗯,好看,衣品很好。”

所有大一新生都穿著一模一樣的綠色迷彩服,她淨睜眼說瞎話。

吳玲的興致並沒有被影響,她接著在屏幕上滑了一下,下一張圖倒很是清晰,圖上的男生個子很高,在人群中顯得格外突出。但此時的林枕書早已無心去看了,在新校區待了一年後,她早已對本區的男生徹底失望。

新校區在渝城的郊區,有山有水,還有四處亂竄的野生動物,就是沒有一片像樣的商業區。文學院、傳媒學院、外語學院等以女生為主的學院都聚集在這裏,直接導致了新校區的男女比例嚴重失調,被本部的學生戲稱為“尼姑庵”。

林枕書滿懷著“上大學就可以談戀愛”的美麗憧憬入校,卻被男女比1:10的慘痛現實給打敗。身為法語係學生的她平日裏走在路上都遇不著幾個男生,偶然遇上,質量卻都極差。

“這個醫學院的學弟也太好看了吧!”吳玲看著照片發出豬叫。

在新校區裏唯一能給女生帶來希望的就是醫學院了。醫學院的男生不僅人數較多,而且平均質量也都不錯,大部分女生也很難抵抗白大褂製服的魅力。

但是僧多肉少,每一個帥哥的身後都跟著幾十個喊著“我可以”的女生。林枕書最討厭競爭了,這樣激烈的角鬥場,她真的不可以。

正感慨時,被她們討論著的學弟們終於做完了最後一輪的正步走,被教官放行,整齊劃一的隊伍在“解散”兩個字響起之後立馬崩潰成了一攤爛泥,大家一麵往操場外走,一麵摘下了帽子可勁兒給自己扇風。

林枕書的惡趣味就此打住。

黑壓壓的人潮迎麵走來,遠遠看去如同緩慢漲潮的綠色大海,很快,這大海的浪頭就將她們淹沒了。

大部分新生累得不行了,誰也不會對路邊坐著的學姐多看一眼,隻想快速奔進食堂,安慰咕咕亂叫的肚子。

吳玲仔細打量著每一個從麵前走過的小學弟,抻長了脖子、瞪大了眼睛,恨不得裝上高清攝像頭,回宿舍後放慢鏡頭慢慢欣賞。

林枕書瞧著室友這副饑渴的模樣,饒是她再厚臉皮,也不免覺得不體麵,捂著自己的眼睛,在心中吐槽對方。

被吐槽的人並沒有就此消停,她突然使勁兒拽住了林枕書的胳膊,如同從混濁的大海裏撈到了一顆發著光的寶石,她激動得連聲音都在顫抖。

“好帥,你快看啊!”

同樣的話從新生入校到現在,林枕書已經聽了無數遍了。她嫌棄地翻了個白眼,不耐煩地看過去,心裏想著我倒要看看又是哪個醜人出來辣(刺激)姐姐我的眼睛。

順著吳玲所指的方向,林枕書遠遠看見了一個男的—個頭很高,脊背挺拔,氣質很好。但隔得有些遠,看不清麵貌。

“他叫什麽來著……諶珂,對!他就是醫學院的那個帥哥吧!”吳玲尖叫了起來。

你說諶什麽玩意兒?

林枕書倒吸了一口涼氣。

她的表情瞬間從“賞心悅目”轉換成了“驚恐萬分”。

她們所坐的地方是回宿舍和食堂的必經之路,換言之,那個名為諶珂的人隻要不是想回操場再溜達兩圈,就一定會從她們麵前經過—然後看見她們。

想到這一點,坐在長椅上的兩個人同時發起抖來。

吳玲是因為瞧見了帥哥正一點點地朝自己走近而欣喜若狂,林枕書則是因為害怕和心虛。後者著急忙慌地從口袋裏掏出了墨鏡戴在了臉上,盡管她們所坐的地方背靠大樹,傍晚的夕**本照不到她的臉。

溜是不能溜的,怎麽說也是個學姐,站起來就跑也太跌份了。再說了,說不定人家根本沒看見自己,即使看見了,也未必就會走過來,畢竟那個傻子他……

林枕書的心理建設還沒做完,她的僥幸心理就在諶珂大步走到她麵前的那一刻被徹底擊垮了。

“林枕書。”

隔了兩米遠,諶珂就喊著她的名字走了過來。

他步伐穩健,分明是遠遠地就瞧見了對方,徑直衝著這個人來的。

吳玲震驚到靜音,不停眨動的眼睛仿佛塗上了膠水,牢牢地粘在了諶珂的身上。

校內傳聞的帥哥有許多都是假的,親眼見到真人時才會發現對方的臉上長了多少青春痘。但是諶珂顯然是個例外,他分明是被照片拍醜了的那一個。

同樣是穿著迷彩服,偏偏他穿著就格外合身,寬大的衣服仍藏不住頎長精瘦的身材。諶珂摘了帽子,被汗水打濕的劉海隨意地偏在一邊,露出濃密的眉毛來。他的五官很立體,鼻梁挺拔,眼窩較深,生著天然的雙眼皮和烏亮的眸子,目光顯得格外深邃。

真是好看的一個人。

林枕書無心欣賞這張拯救了新校區整體顏值的容貌,她捂著自己的半邊臉,裝傻充愣:“林枕書?誰是林枕書?吳玲你認識林枕書嗎?”

吳玲很想點頭,但她的眼力見兒使她動也不敢動。

諶珂站在離林枕書隻有兩步的距離,泰然地站在那裏,高個頭幾乎觸及了香樟樹向外延伸的枝葉。他微微歪著頭,視線往下,注視著前方的女孩。

林枕書梳著高高的丸子頭,腳上搭著粉色的涼拖鞋。她比從前白了不少,也瘦了很多,兩年的時間裏,她已經出落成了身材窈窕的少女。

雖然戴著一副大大的墨鏡還強行捂著臉,但是那刻意壓低了的聲音從沒改變過。

毫無預兆地,諶珂突然彎下了身子。一雙發熱滾燙的大手擦過林枕書的指尖,她下意識地縮起胳膊,諶珂敏捷地接住了被她無意中扔下的冰棍。

林枕書詫異地看著諶珂握著自己的冰棍直起了腰,仿佛那才是他的目標,她立馬伸手阻止:“那個冰棍我……”

話沒說完,諶珂一口咬了下去。

我咬過了。

諶珂絲毫沒有覺得哪裏不妥,他兩三口將剩了一半的冰棍吃了個幹淨,末了擦擦嘴,隔了五米遠,將木棍精準地扔進了垃圾桶裏。一套動作行雲流水。

“巧克力不夠甜。”

諶珂麵不改色地評價了一句,轉身離開,又混入了茫茫人潮。

林枕書的手還僵在半空中,茫茫然說不出話來。

吳玲一臉蒙地問:“你倆……認識?”

“不認識。”林枕書下意識否認。

頓了幾秒,她又不要臉地問:“這學弟算不算是調戲我?”

被學弟搶走半根冰棍的事情,林枕書遲遲沒有給出一個像樣的解釋。

鑒於林枕書當天素麵朝天穿著涼拖的造型,吳玲並不想把結論歸於林枕書的美貌吸引了帥氣學弟這回事—盡管她也無法否認林枕書長得是還不錯。

鬧了半天吳玲也實在撬不開對方的嘴,隻能總結為—軍訓慘無人道,瞧把孩子給餓成什麽樣了!

不過從那之後林枕書再也沒大搖大擺地出現在操場周圍,凡是看見穿著迷彩服的人她都繞道走,再也沒見到那個驚鴻一瞥的諶珂。

兩周的大一軍訓對於隻待在空調房裏的林枕書來說,也無形中成了種折磨。

醫學院和外語學院離得很遠,連宿舍也不在一個區域,隻要林枕書不選修醫學院的課,基本沒有遇到諶珂的可能。

軍訓結束後的那個周末,林枕書想著這件事,心情舒暢地睡起了懶覺。

但是室友吳玲卻醒得很早,她躺在**抱著手機,正在觀看開學典禮的現場直播。

吳玲和林枕書是對床,她手機開著外放,聲音特別大,吵得林枕書早覺都睡不好。

“朋友,你能不能戴個耳機呢?”林枕書用枕頭捂著耳朵,十分痛苦地說。

“我耳機壞了啦。”吳玲並沒有意識到自己給別人帶來的煩惱,“耳機戴久了對耳朵不好呀。”

林枕書氣得翻白眼,默念了好幾遍“別人生氣我不氣,氣出病來無人替”來維護宿舍友誼,勉強將一股怨氣給壓了下去。

開學典禮的流程無非是那麽幾樣,怪無聊的,也不知有什麽好看的。不就是校長講話、院長講話、新生代表講話嗎?

“下麵有請,渝城大學2018級新生代表發表講話。”手機裏傳出清晰的聲音。

吳玲在這時突然激動了起來,林枕書能感受到整個床在微微晃動。

下一秒,她就明白了吳玲這麽激動的原因。

清朗渾厚的聲音帶著輕微的磨砂感,通過手機外放傳出時有些許的失真感,而這個聲音說的每個字都擲地有聲—

“老師們、同學們,大家好。我是2018級醫學院的新生,諶珂。”

吳玲驚呼:“怎麽在鏡頭裏也這麽帥呀!”

林枕書目瞪口呆。

惹不起我總躲得起吧?

被逼無奈,林枕書從**爬下來,躲進了廁所裏,拒絕聆聽新生代表的發言。

她也將自己手機的外放聲開到最大,玩起了消消樂。響亮的“wonderful”“excellent”此起彼伏,掩蓋了諶珂好聽的聲音。

“謝謝大家,希望未來的大學生活,我們共同努力。”

隔著廁所門,林枕書捕捉到了這一句話,終於放下了一顆心高高興興地走了出去。

她沒預料到的是,發言結束後,諶珂的戲份兒還沒完全結束,似乎是他的演講內容篇幅太短,還不到往年發言的一半,校領導特意讓他留下來,多說了幾句。

主持典禮的副校長問道:“大家可能還不知道吧,今年諶珂的高考發揮得非常好!雖然J省的高考試卷難度加大了,但是諶珂的數理化成績是J省的第一!總成績更是全省前十!”

台下立刻響起了一片熱烈的掌聲。

林枕書翻白眼,心裏卻想著,這小子可以啊。

“我們都知道啊,這麽好的成績去清華北大都是完全沒問題的。可是諶珂同學的高考誌願隻填了一個學校,那就是我們渝城大學!”副校長驕傲地將話筒遞給諶珂,“請問諶珂同學,你如此堅定地選擇渝大的原因是什麽呢?”

渝大雖也是個“985”學校,但是和清華北大相比還是有距離的。連林枕書聽到了,都不免有些吃驚。

副校長問出這話,無非是想從諶珂的嘴裏得到一兩句誇讚渝大的話,好讓全體新生有一種“渝大牛、渝大強、渝大棒”的自豪感。

但是諶珂非要劍走偏鋒。

“我的高考誌願隻填了渝大一個學校,除了渝大,我並沒有想過去其他學校。這是因為……”諶珂頓了一下,“法語係的林枕書同學—我是為了她而來的。”

“咣當!”

吳玲的手機從上鋪砸在了地上。

林枕書愣了兩秒,又重新躲進了廁所。

剛開學的渝大校友們是真的很閑。

思想政治課上,無心學習的林枕書坐在角落裏,手指在手機屏幕上不停地滑動,滑過一個又一個“觸目驚心”的帖子。

“渝大愛情故事!醫學院院草戀上法語係扛把子!”

“男友還更年輕一些?八卦一下那些著名的姐弟戀。”

“男人靠衣裝!諶珂的夏季穿搭你學會了嗎?”

“林枕書都不認識?‘走進渝大’帶你探訪外院法語係!”

……

或許是今年的開學典禮實在是毫無新意,沒有什麽能讓人記住的地方,語出驚人的新生代表諶珂一下子吸引了全部人的眼光,校內媒體一夜之間變八卦論壇,不明真相的吃瓜群眾都在問—林枕書是誰?

林枕書的微信已經被戳爆了,聊天窗口內無數個小紅點,紅點內的數字仍在不斷地上漲。幾乎所有人都在問同一個問題—姐,諶珂是誰?

諶珂是誰?放棄了清華橄欖枝的J省高考第九名,渝城大學近年來撿到的最大便宜。

林枕書是誰?渝大法語係第一名,外語學院辯論大賽最佳辯手,校門口咖啡店的兼職服務員,長得好看但脾氣賊大的外院扛把子。

你們倆……認識?

信息時代,一篇名為《君住長江頭,我住長江尾》的文章很快就在朋友圈裏廣泛傳播了起來。

這篇文章的內容並沒有標題那麽古典文藝,全篇隻有一個主題—解密諶珂和林枕書不為人知的過往。

文章裏這樣寫道—

據傳媒學院的知情人士透露,諶珂和林枕書在高中時就已經相識,兩人甚至還是感情很好的同班同學,隻因諶珂推遲一年參加高考,這才成了林枕書的學弟。不過因小學入學早晚的原因,在年齡上,兩人倒的確相差兩歲。

林枕書打開聊天窗口,向來酷愛八卦的陶薇此刻安安分分竟然什麽消息也沒給自己發,想必所謂的“傳媒學院的知情人士”,就是這個白眼狼了。

她打出了一個菜刀的表情,想了想,又刪掉了。

算了。

她將手機關了機。

林枕書不必抻長了脖子朝四周瞧,但凡她微微抬起頭來,就能注意到階梯教室裏不斷向她投來的目光。

隱隱地,也有諸如“這就是那個小學弟追的女生啊,聽說他高中就喜歡人家了,來咱們學校就是為了把她追到手呢”這樣的話。

無聊的課程向來不受學生的歡迎,八卦傳聞越是狗血淋漓越是可期。

渝大校風向來保守,加上校區的男女生比例很不協調,蠢蠢欲動的人們總是需要一個澎湃的愛情故事來打動人心。

在那些被描摹得神乎其神的愛恨情仇裏,有一件事他們說對了。

林枕書和諶珂的確從高中起就認識了,那時他們的感情也的確很好。

不過最關鍵的部分卻猜錯了。

諶珂從來沒喜歡過她。

從前不會,以後更不會。

那是高一第二學期,五月的初夏。

勞動節一過,地處江南的襄津市迅速入夏,幾場雨將春日的涼氣衝得一幹二淨,綿長的夏天就這樣開始了。

育淮中學的老教學樓不配備空調,四把吊頂電風扇從清晨工作到傍晚,吹得零件發燙,仍吹不走四十多個學生共同散發的熱氣,和無聊課堂催生的昏昏睡意。

林枕書桌上立著一本打開的思想政治課本,課本後麵藏著的腦袋小雞啄米似的不停地點著,終於在聽到“當今時代的主題是和平與發展”後徹底倒了下去,熱汗打濕的臉頰貼上冰涼的桌麵,夢中有一陣涼風拂過她的耳畔。

沒多久,安靜平和的睡眠環境變得嘈雜起來,身旁響起椅子腳和地麵摩擦的聲音,亂糟糟的腳步聲從四麵八方傳來,林枕書的夢境變得雜亂不堪。

刺耳的電話鈴,孱弱的呼吸,奔向搶救室的紛亂腳步,大片大片的慘白的醫用大褂—

“喂,林枕書。”後桌的喬鬆扯了一下她的馬尾辮,糟糕的夢在睜眼的一瞬間被撕碎,身後的男生不耐煩地問,“陶薇的筆記本呢?”

林枕書來不及平複自己慌亂的心跳,她操起手邊一本粉紅色的硬麵筆記本就向身後扔去,睡眼惺忪中爆發強大的起床氣:“你瞎啊?”

“啪!”

“嗒!”

回應她的是兩聲響。

她仍趴在桌上,但抻長了脖子往身後探了探腦袋,左後方站著的喬鬆仍慌張地抱著自己的頭蓋骨,等了幾秒鍾卻發現疼痛感沒有降臨到自己身上。

“嘶—”

喬鬆的左側,在過道裏走得好好的無辜路人無端被砸了一下,筆記本的尖角磕到了額頭上,最是疼得厲害。他反應慢了半拍,筆記本掉在地上後才後知後覺地吸了口涼氣。

無辜路人穿著白色印花短袖、淡藍色牛仔褲和黑白板鞋,衣服搭配上顯然沒花心思,但是因為個子高、比例好、皮膚白,隨意中仍顯得清爽明朗。

他什麽也沒說,捂著腦袋蹲了下去,將筆記本撿了起來,拍了拍上麵的灰,放在了喬鬆的課桌上,然後邁著大步回到自己位於教室角落的位置。

林枕書直起腰來,張了張口想說什麽,喬鬆搶過了她的話頭,對著身後說了一句:“對不住啊兄弟。”

他嬉皮笑臉的樣子,看起來並不真誠。

雖然砸錯人的是林枕書自己,但是她仍是朝著身後的喬鬆開火,往對方的軟肋上狠狠插刀。

“一天到晚借人陶薇的筆記本,也沒見你政治考及格過。”

喬鬆朝她吼了幾句“滾滾滾”,對著筆記本在課本上勾勾畫畫起來。

被這麽一鬧騰,林枕書什麽瞌睡都醒了,她揉了揉自己的臉,趴桌上睡了一節課,臉上起了好多條紅印。

她捂著臉冷靜了一會兒,忍不住朝後頭又看了幾眼,目光越過喬鬆,聚焦在了靠近後門的那個位置。

那個無辜的路人安靜地坐在位置上,桌上擺著下節課的課本,他額頭上泛起了好大一片紅色,不停地用手掌輕輕地揉著受傷位置,卻連眉頭都沒皺一下。

他叫什麽來著?

連班上一半人都沒認全的臉盲患者林枕書回過頭去,仔細想了想。

哦,諶珂。

那個長得還不錯但是不愛說話的小男生。

林枕書初三那年留了一級,所以比班上的大部分同學都大上一歲,除了喬鬆這種,正常的清秀男孩,她都稱呼一聲小男生,聽起來頗有幾分調戲的味道。

預備鈴很快就響了,鬧哄哄的教室以極其緩慢的速度變得安靜了下來。陶薇趕在生物老師進班的前一秒從後門溜了回來。

陶薇是林枕書的同桌,一個為了爭取留披肩長發的權利而敢於和年級主任抗爭的女生—盡管她的大部分底氣來自殷實的家境。

育淮中學規定女生不準化妝,但是陶薇剛回到座位,林枕書就被她的香水味嗆得打了一個噴嚏。

盡管知道陶薇用的香水貴得能按滴算錢,但是林枕書還是忍不住吐槽:“妹妹,你噴這麽多香水去見齊城,是準備熏死他嗎?”

看見漂亮妹子就喊一句“妹妹”,這毛病是從喬鬆那裏傳染來的。

“你怎麽知道我去見……”陶薇一個跳腳,差點說漏了嘴,她連忙改口,“我剛才隻是去上廁所了!”

“哦,行。”

林枕書無動於衷,對於這方麵的爭論沒有非要勝利的執著。盡管對方每到下課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可能是**不好。

陶薇被這種冷漠的反應惹毛了,顧不上是上課時間,再次強調:“我跟齊城是清白的啊,你別瞎說。”

“嗯,好。”林枕書敷衍地應了一聲。

“我們真沒有!”陶薇拽著她胳膊使勁兒搖。

後頭的喬鬆根本沒注意到眼前的情況,他諂笑著將筆記本還給陶薇:“陶薇,謝謝你的筆記本。”

陶薇正煩躁著,一記眼刀掃向他,吼了一聲:“說了多少次了不準亂碰我的東西!”

安靜的課堂裏,她的聲音格外突兀。

生物老師抬了抬眼鏡,不急不惱地點名道:“陶薇,你上來畫一下細胞結構圖。”

喬鬆:“薇薇,別怕,加油!”

陶薇:“滾!”

林枕書轉著手裏的筆,對於同桌的死活漠不關心。眾人都抬頭看著黑板前把細胞結構畫成了一坨泥巴的陶薇,她卻轉過頭,看向了身後左側的角落。

諶珂沒抬頭。

他專心地在課本上寫寫畫畫,對於圍觀同學出醜沒有什麽興趣。

林枕書沒瞧見他寫了些什麽,隻注意到他額頭的紅腫很是嚇人,鼓起的大包上隻貼了一個歪歪扭扭的創可貼。

嘖,這小男生怎麽沒點生活常識呢?

她正這麽想著,對麵那人正好抬起了頭,諶珂睜著一雙幹幹淨淨的杏仁眼,茫然而真誠地看向林枕書。

處變不驚是林枕書的準則,她雖然尷尬,但不願意慌張地撇開目光。僵了幾秒鍾後,幹脆坦然地衝著對方回了一個笑臉,眼角彎彎,露出酒窩。

喬鬆不知道林枕書在看誰,以為她在衝自己笑,打了一個哆嗦,惡心地說:“林枕書你有病吧,笑個屁啊。”

林枕書:“滾……”

生物課結束後有二十分鍾的休息時間,大夥基本都趁著這個時候奔向了小賣部。

喬鬆財大氣粗,拎著空書包去小賣部,再背著裝滿了冰棍兒的書包回來。他瀟灑地拉開書包拉鏈,向還在生氣的陶薇獻殷勤。

“薇薇,吃個冰激淩嗎?特地買了你最喜歡的巧樂茲。”

陶薇瞪他一眼:“不吃。”說完又噴了噴香水,匆匆出了教室。

喬鬆摸了摸後腦勺,想不明白:“她怎麽一下課就往外跑,去哪兒啊這是?”

林枕書欲言又止,看了看書包裏的冰棍,決定還是什麽都不說為好。

喬鬆是房地產老總的兒子,從小在錢堆裏長大,知道物質的好處,但是不知道物質的難得,千根冰棍博不了美人一笑,他失了興致,隨意地把一書包的冰棍扔在了桌上,隨便同學們拿,隻吩咐了一句巧樂茲給他留著,就追著陶薇的背影跑了出去。

林枕書從小蹭著他的油脂湯水長大,這點小零食她跟吃自己家的一樣,大方地招呼同學:“來來來,吃冰棍了,別客氣,隨便拿哈!”

大夥兒一擁而上,誰也不跟誰窮講究。

林枕書雖然朝著大家講話,但是目光卻在諶珂的身上遊走著。

她仔細回憶了一節課,相處了快兩個學期的高一(3)班裏,諶珂這個人實在是沒留給她什麽印象。

一方麵是因為林枕書雖然瞧著熱心腸,但是對於大部分同學根本不上心,她雖跟誰都笑意盈盈的,但是可能壓根不記得別人叫什麽。另一方麵,則是諶珂這個人太安靜了,或者說,太平庸了,不鬧騰不犯渾也不十分優秀,一個班級裏最容易讓人遺忘的就是這種人。

之所以能記住諶珂這個名字,完完全全,隻是因為對方長得還不錯。

上學期學校的貼吧上搞過什麽校草投票,喬鬆興致勃勃地去影樓拍了寫真去參賽,結果卻在決賽圈被一張路人隨手拍的無修生圖給輾軋得體無完膚。

那是秋天的時候,照片上的男生站在公交車站,黑色高領毛衣外搭灰色毛呢大衣,他戴著白色耳機,安靜地在等待什麽。他微微低著頭,偏瘦的臉頰勾勒出分明的棱角,長長的睫毛垂下,眼神放空,融化了蒙蒙晨霧。

的確是很好看啊。

但林枕書並不是會追著帥哥跑的人,如果不是今天不小心砸到了他,她可能整個高中時代都不會關注到對方。

畢竟她害得別人受傷了,哪怕諶珂不是個喜歡討個公道的人,她也不能就這麽不管不顧。

再說了,給帥哥賠禮道歉是應有的美德。

林枕書默默地抹掉最後一個念頭,手裏拿著冰棍,走到了諶珂的麵前。

諶珂正坐在位置上安安靜靜地看生物書—盡管是下個學期的書。他在筆記本上正仔細地記錄著什麽,一根未拆封的冰棍突然出現在視線裏。

林枕書站在他身後,歪著腦袋,衝著他甜甜一笑。

“之前不小心砸到了你,不好意思哈。這個給你吧。”

諶珂放下了筆,他抬起頭看著對方,有些拘謹地婉拒道:“不用了。”

林枕書猶豫了一會兒,指著他的額頭說:“那個,這種紅腫,貼創可貼是沒有用的,用冰棍代替冰袋來冰敷的話,能夠減輕疼痛。”

諶珂茫然眨了眨眼,似乎在快速思考。幾秒鍾後,他終於反應了過來,慌忙捂住自己額頭上的大包,接過冰棍時很是尷尬。

“謝……謝謝你了。”

林枕書的笑容變得更真誠了些。

一個愛學習生物的人卻沒有基本的生活常識,真是奇怪啊。

沒等她想太多,身後突然傳來一個怒吼的聲音—

“誰搶走了我的巧樂茲?”

林枕書麵不改色地朝諶珂揮了揮手:“那你慢慢冰敷,再見。”

說完,她撒開腿就往教室外跑。

諶珂看著那個背影快速消失在走廊,似乎意識到什麽,他將捂在額頭上的冰棍拿下來,翻過來看了一眼包裝—

一男一女代言人的上方,五個大字寫著“××巧樂茲”。

周五最後的兩節課,一節班會一節自習,因為趕上年級組開會,班主任將今天的班會課交給了班長章之遠負責。

章之遠是個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的乖小孩,對班級的事情認真負責,但是因為人太老實,總是被喬鬆這樣的老油條欺負,林枕書是全班為數不多敢懟喬鬆的人,時常替章之遠出口惡氣。

但是眾所周知,章之遠主持的班會就等於茶話會,林枕書琢磨著既然開年級大會,那估計全年級的班主任都不在,趕忙收拾起了書包準備跑路。

逃課早退這種事喬鬆幹多了,瞧見林枕書收拾文具袋的模樣就知道對方要幹嗎了,他拽了拽對方的馬尾辮,壓低了聲音問:“你幹嗎?又逃課?”

“我得早點去醫院照顧我姐。”林枕書一邊收拾作業,一邊回他。

“你姐怎麽又去醫院了?”喬鬆雖然是個嘴上沒數的主,但是對這件事兒卻很清楚,他不敢多問,隻是仗義地拍了拍胸脯,“行,你放心去吧,章之遠那裏有我。”

林枕書十分感激:“還是我大哥夠義氣。”

喬鬆又問:“要不要我讓司機開車送你?”

“不用了,我自己坐公交車。”

她擺了擺手,心裏想的卻是,如果被你老娘知道了,又指不定以為我想攀你們家高枝兒呢。

林枕書背好書包,彎著腰悄悄地走向了後門。

她的手剛摸上門把手,身後突然一股力量拽住了她的書包,嚇得她門沒開成,反而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正發著愣,從天而降一件寬大的校服外套,將她整個人都蓋了起來。

沒搞懂發生了什麽的林枕書本能地就要站起來,一隻手卻按住了她的肩膀。

“噓—別出聲。”

她聽見旁邊的人這麽說。

緊接著,教導主任的聲音隔著一麵牆傳了過來:“三班怎麽回事?班主任不在你們就無法無天了嗎?班長看緊一點,再讓我聽到一點聲音,我立馬把你們班主任從會上叫下來!”

喧鬧的教室驟然安靜了下來,誰也不知道教導主任什麽時候站在了窗戶口,全都嚇得半死。

教導主任站在窗邊,犀利的目光掃視著全班,最終,將目光停在了陶薇的位置附近。

林枕書的心怦怦直跳,演慣了三好學生的她生怕被發現無故曠課,辛苦經營的人設一朝崩塌。

然而,主任沒有在她的空座位上留意,而是盯住了陶薇的後座。

“喬鬆,給我出來!”主任大喝一聲,“教室是你嗑瓜子的地方嗎?”

喬鬆一個激靈立馬站了起來—抖落了一地的瓜子殼。

教導主任揪著喬鬆的耳朵往辦公室走了之後,林枕書終於鬆了口氣。

她將校服外套扯了下來抓在手上,剛抬頭,正對上了諶珂看向自己的目光。

剛才是他幫了她?

林枕書欲言又止:“我……你……”

諶珂看了看窗外,提示她:“走吧。”

她這才意識到自己到底要做什麽,打開後門立馬朝外跑。

剛邁出去兩步,又被人揪著書包給拽了回來。

林枕書退回教室內,諶珂拉著她的書包帶子,有些不好意思地提醒道:“我的校服……”

“哦哦哦,對對對!”

林枕書剛才走得匆忙,手裏還抓著人家的校服呢就直接往外走了。她立馬將校服簡單地折了一下還給對方,這才安心地出了教室。

教室裏的諶珂看著懷裏疊得整齊的外套,不自覺地摸了摸自己的額頭。

好像已經沒那麽疼了。

他正發著呆,聽見了什麽聲音似的一轉頭,窗前露出了一張笑臉。

林枕書還沒走,她趴在窗台上,齊劉海被風吹散了,隱隱露出眉毛。她天生一雙笑眼,笑起來時總是眼角彎彎,眼睛隻露出一條縫,可偏偏又能從窄小的縫隙裏透出無限光亮來。

像初夏傍晚難得的涼風吹動一串風鈴。

“忘了說,剛才謝謝你啦!”

這便是他們的初次相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