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家裏來了個小女孩

[1]

七年前,一輛國產紅旗低調地開進了大院。

陸朝誠正在陽台上算奧數題,目光所及,恰好看見車門打開,一張俏生生的小臉無助地左右張望,遲遲不敢下車。

陸建偉也下車了,多年的從軍生涯使他人到六十,仍舊身姿挺拔,精神矍鑠。

而他在車前,居然半低著身,耐心地對車裏的人說:“小阮,出來吧。”

魏秘書在後麵捏了一把汗:“首長,要不讓我來?”

陸建偉按住他:“不,讓她自己出來。”

等待許久,車裏的小人兒怯生生地伸出腿,自己從車上下來,臉上仍舊是防備的神色。

陸建偉點點頭:“很好,這樣才是葉澍英的外孫女。”

這樣的小事,居然還得了誇獎,嗤。

陸朝誠瞥了一眼,就又投入奧數題裏。

吃飯時,陸朝誠再一次看到了阮菀。她穿著嫩黃色裙子,戰戰兢兢地坐著,像個不苟言笑的瓷娃娃。

陸建偉向在座的人介紹:“阮菀,我一個戰友的外孫女,以後就是家裏的一員了。”

陸建偉平常在家裏說一不二,難得帶回來一孩子,還親自叫了幾個兒子兒媳回來,鄭重其事地介紹身份,其意昭昭。

溫如梅恰好退休賦閑在家,看到小女娃心裏就熱乎,不由自主喜歡上這個小娃娃,止不住說:“多漂亮的小娃娃啊。”

溫如梅年近六十,保養得當,舉手投足間散發出多年養尊處優的高貴氣質,她打量著阮菀,又忍不住感慨:“我年輕時一直想生個女娃娃,誰想生了四個都是男孩。”

陸建偉無奈地笑,他隻對別人嚴厲,對妻子倒是寵溺無邊。

“現在好了,總算圓夢了。”溫如梅和藹地朝阮菀笑笑,“答應陸奶奶,以後把這裏當自己家,好嗎?”

阮菀眨巴眨巴眼睛,愣愣地應聲:“好……”

夫妻倆一唱一和,兒子兒媳心裏明鏡一樣,都對阮菀殷勤起來。

“阮菀多大了?”

“十三歲。”

“讀幾年級啦?”

“初一。”

大兒媳沈向晚給阮菀夾菜:“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多吃點菜。”

阮菀甕聲甕氣的:“謝謝阿姨……”

沈向晚是個人精,此刻她故作情深義重說:“別叫阿姨那麽見外,這裏的幾個都是你的叔叔嬸嬸,叫嬸嬸也可以的。”

阮菀捏著聲音,想叫,越著急越叫不出來。

“行了,別逼她了,想叫自然會叫的。”陸建偉發了話。

沈向晚有點訕訕的,看了陸崢一眼。

陸崢會意,隻說:“爸,向晚也隻是好意。”

陸建偉說話向來耿直,溫如梅顧著自家兒子,隻得打圓場:“知道你們一個個都是好心,可小姑娘怕生,膽子又小,你們熱情過了頭反而會嚇壞她。欲速則不達,培養感情的事兒,還是得慢慢來。”

一頓飯又成了陸建偉的一言堂,其他人都吃得頗不是滋味,就連阮菀也感受到了這奇特的氣氛。

陸建偉又看向陸家長房長孫。

“朝誠,其他人都是長輩,隻有你和阮菀是同輩,年齡又相近。你是大哥,要多讓著她,知道嗎?”

陸朝誠不知道為什麽這把火又突然蔓延到自己身上,隨意地“哦”了一聲,就把這事拋諸腦後了。

一個爺爺不知道從哪裏帶來的戰友外孫女,說是一家人,其實也不過是家裏多了雙筷子,多養活一個人……

作為陸家“原住民”,他確實沒把她放在心上。

阮菀在菜堆得山一樣高的小碗後麵往外瞧,便瞧見了陸朝誠投過來的淡漠目光。

這樣的目光裏有著孤高、清冷以及滿不在意。

[2]

晚飯後,保姆陳姨熱情地把阮菀帶到二樓拐角的一間客房。

“阮小姐,這裏以後就是你的房間了,你可以隨意使用。洗手間在門口右手邊,有什麽事情你可以叫我。”

司機早就把她的行李放在一旁,說是行李,也不過是幾件校服和簡單的日用品。

沒多久,溫如梅過來了一趟,就連在晚餐時吃癟的沈向晚也來了一次,對著阮菀噓寒問暖,都不過是問有沒有缺衣少食,生怕怠慢了阮菀。

睡覺前,陳姨還拿了一杯牛奶,親眼看著阮菀喝下。

阮菀躺在**,幽幽地想,陸家果然比舅舅家好多了,沒有把她當成掃把星和累贅。

這是一個孩子所能體會到的最大善意了。

睡到半夜,阮菀的肚子突然絞痛起來。

起先隻是一陣一陣扯著疼,到後來仿佛有一雙大手在肚子裏翻來覆去地攪動著,阮菀整個人蜷曲在一處,額頭上冒出了細密的汗珠。

她咬牙堅持著,不想在半夜鬧出什麽動靜,最終受不了肚子裏的翻江倒海,開了門直直朝著洗手間奔過去。

剛擰開門,她就在黑暗的走廊裏撞上了一具溫熱的身體,在這黑夜裏無端叫人心悸。

阮菀衝勁大,沒留意,“啊”了一聲,又很快捂住嘴。鼻子隱隱發疼,她抬起頭望過去,對方也在打量她。

陸朝誠沒來得及說什麽,就見阮菀一陣風一樣衝到洗手間。

關門開燈,一氣嗬成坐在馬桶上,阮菀疼得腳趾忍不住縮起來,嘶嘶抽氣。

過了許久,阮菀才虛脫一樣從洗手間走出來。

走廊拐角處,陸朝誠雙手抱臂,雙眸像鷹一樣鋒利,直勾勾地盯著她。

陸朝誠對她不感興趣,如果不是因為今天晚上抽筋睡不著,到房間外麵透透氣,也絕對不會遇到這麽一出。

她走路沒有聲音,撞到人也不吭聲,再看到她急匆匆地衝進洗手間,陸朝誠就什麽都懂了。

走過他身邊的時候,阮菀依舊沒有叫他,一句“哥哥”堵在喉嚨口,叫不出來。她是敏感細膩的女孩子,不會忘記今天晚上他那淡漠疏離的目光,上麵寫著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眼瞅著阮菀就這麽從他身邊走過,陸朝誠抖了抖眉角,輕飄飄溢出一句:“什麽東西都照單全收,鬧腸胃炎都是輕的,以後別犯傻了。”

阮菀表麵上風平浪靜,心裏那根弦卻嗡的一聲斷了。他看出來了,他輕而易舉看出了她小心翼翼維護著的自尊心,又看出了她微妙而又不可言說的討好。

那討好她明明藏得很好,但他看出來了,還輕易揭穿了她。

好丟臉……

阮菀的一張臉頓時火辣辣地疼,陸朝誠就說了這麽一句話,她卻覺得在他麵前毫無秘密可言,心猛地涼了。

陸朝誠勾了勾唇,沒再說什麽就大步走開了。

這一夜,對阮菀來說,是十分難熬的一個夜晚,不僅僅是身體上難受,還有心理上。陸朝誠走開之前,給她的那一眼,像刀割一樣落在她心上,揮之不去。

她是把東西全給吃了,因為怕被趕走,怕又回到那暗無天日的生活中。

阮菀蜷縮在**安靜地落淚。

[3]

第二天起床,阮菀頂著一雙熊貓眼。

餐桌上,阮菀肚子不舒服,搪塞著學校今天測試要早點出發,目光卻拂過陸朝誠。

他像個沒事人一樣,自顧自地吃著麵包牛奶,表情淡淡的,連看都沒看她一眼。

陸建偉坐在桌子上首,抬起頭發話:“讓司機送你去學校。”

阮菀趕緊擺手:“陸爺爺,不用了,我都是自己坐公交車去學校的。”

溫如梅是個寵孩子的:“小小年紀,不吃飯怎麽行?”

“我……”阮菀一時語塞。

陳姨準備好她的飯盒,又趕緊往她手裏塞了個雞蛋,摸摸她的頭:“好孩子,拿著路上吃吧。”

阮菀拿了東西走出餐廳,才重重地吐出一口氣,還好沒讓她再吃下去,她是真的吃不下了。

看著阮菀出門的背影,陸建偉的注意力又轉移到阮菀那灰撲撲的校服上:“小阮穿的,是哪所學校的校服?”

溫如梅回想了一下:“好像是鄰區六中的。”

陸建偉看了一眼穿實驗一中校服的孫子陸朝誠,擰眉說:“這學校不太行,我看要不讓她轉個校,轉個離家裏近的學校。”

溫如梅握著他的手,眼含笑意:“巧了,我也正有此意。”

“這容易辦,”沈向晚巧笑嫣然,“等會兒我去她學校辦手續就是了。”

沈向晚在電視台工作,人脈廣,這點小事也犯不著勞煩陸家其他人。陸建偉對他的這個兒媳還是挺滿意的。

陸崢一向不過問太多,不過他實在好奇了一晚上,此刻按捺不住,開了口:“爸,媽,小阮這孩子,到底是怎麽回事?”

飯桌上的人不多,隻有大兒子一家,其他幾個兒子早就搬出去住了。陸建偉的目光陸續掃過他們幾人,心事重重地擱了筷子。

“這件事,我隻說這一次,你們聽完後也不要多嘴,以後也不要再提。

“小阮,是我戰友葉澍英的外孫女。當年要不是有澍英把我從死人堆裏扒拉出來,也就沒有今天的我。可惜他英年早逝,隻留了一個兒子和女兒。

“不久前,我才知道,澍英女兒女婿乘坐的飛機失事了,隻剩下阮菀這麽一個遺孤。澍英疼愛女兒,再加上他女婿家底豐厚,去世後上門爭遺產的親戚竟然有好幾個,聽說場麵鬧得很不好看。等我去打聽時,知道小阮被她舅舅領走了,也沒多想,隻想著孩子能得到安置就好了。誰想到,前陣子我讓小趙去送撫恤金,卻得來讓人十分心痛的消息。”

小趙是陸建偉的勤務員。

“小阮的舅舅是個好的,她舅媽卻太不像話,霸占了葉家的遺產不說,在外人麵前都讓自家小孩欺負起小阮來。這還是小趙人在場看到的,其他孩子把小阮推下了池塘,等他把小阮救起……”

陸建偉深深地歎了口氣:“小孩子整個身體都是冰的。”

溫如梅落了淚:“可憐的孩子,我就說,她看起來頭發又幹又黃,身上也沒二兩肉,原來是這樣。”

“讓人一查,這樣的事情還不止發生了一次,她舅媽嘴裏說的孩子多、照看不周肯定是假話,她怕是別有企圖,對這樣的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陸建偉又接著說,“我思前想後,決定把她帶回來,就當自家孫女一樣看待。”

陸崢點點頭:“爸你放心,我和向晚一定把她當自己的孩子來看待。”

“也難怪這孩子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防備心也強,昨晚上我想和她談心,也沒談出個什麽來。”沈向晚感慨著,“怕是被欺負慣了,嚇得不敢表達。”

溫如梅想到阮菀那小鹿一樣濕潤的小眼神:“昨兒個我也去找她說話了,這孩子膽小,但是乖巧聽話,眼神清澈,是個好孩子。”

沈向晚是個有主意的,又說:“轉到實驗一中怎麽樣?口碑好,離我們家近,朝誠也在那兒讀,正好有個照應。”

其他幾個人眼神齊刷刷地看向陸朝誠。

“我去學校了。”

陸朝誠受不了這些火辣辣的目光,起身拿了書包就走,仿佛身後是和他遙遠又不同的世界。

等他走後,溫如梅才問:“說起來,朝誠這陣子學習成績怎麽樣?”

“還成。”沈向晚抿了一口牛奶,“這次期中考還是班級排名第一。”

“全年級排名呢?”

“落到第二了,這陣子在準備奧數競賽和物理競賽,精力都放到這塊兒了。”

“還是要抓緊,當年他爸的成績就沒有落下過。”陸建偉重重地說,“再過兩年,就讓他去軍校裏鍛煉,省得橫生枝節。”

陸崢苦笑,隻覺得陸朝誠仿佛在走自己的老路。當陸家的長房長孫,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爸,這還遠著呢。”

“未雨綢繆,也快了,得盡早籌劃才行。”

剛上完早自習,班主任就把阮菀給叫走了。

阮菀在校長辦公室裏看到了沈向晚。

李校長差點把阮菀誇出一朵花來:“阮菀這孩子聽話,成績好,在學校表現一直都很好……她轉校了,我們學校損失很大啊。”

“我看過她的學籍資料,原來是在實驗小學讀的書,後來才轉過來這個區就讀你們學校的。”沈向晚不想浪費時間,“我們今天就要轉校,還要麻煩李校長了。”

“這哪兒的話。實驗中學比我們這兒升學率高,對阮菀來說也是一件好事……”

阮菀木然地任由班主任領進去,看到了身著Amani套裝的沈向晚。

和在陸家時不一樣,看著她氣場全開、氣勢逼人的模樣,阮菀這才想起來,每天晚上看的新聞聯播裏,仿佛曾經見過她——好像是記者。

她走過去,低聲說:“陸阿姨。”

沈向晚早上聽了陸建偉那麽一番言論,看到阮菀就忍不住想好好地保護她。

“菀菀,你把學校的東西都收拾一下,等會兒辦理完轉學手續我們就走。”

“這麽快?”阮菀有些吃驚,“陸阿姨,我在這裏挺好的。”

“這學校離家太遠了,你上學不方便,實驗一中多好,師資力量也更強。”沈向晚笑笑,“事情都由我來張羅,你不用管太多,趕緊收拾東西就行。”

阮菀腳步沉重,腿像灌了鉛一樣往外走。

她對實驗一中沒什麽概念,隻不過小學認識的同學,以及她舅舅的女兒亦是她的表姐駱宜莎,都在實驗一中就讀。

因此對她來說,一中遠不如六中好。

[4]

沈向晚辦事一向幹脆利落,很快就把所有手續辦好了。

第二天,阮菀換成實驗中學的校服下樓吃飯,在拐角處剛好遇到陸朝誠,阮菀眼觀鼻鼻觀心,一點都不敢去看他。

溫如梅最先發現阮菀的不同,欣喜:“菀菀,這是新校服嗎?挺好看的。”

阮菀低著頭,細聲細氣地說謝謝,有頭發落下來,擋住了她的表情。

“今天第一天上學,讓司機送你過去,別遲到了。”陸建偉早上去醫院體檢已經離家了,陸崢便主動囑咐阮菀。

溫如梅點頭:“還是你想得周到,趕緊安排司機去。”

“不用了,學校很近,我搭公交車過去就可以了,況且朝誠哥哥也是自己去的。”阮菀在陸家待了兩天,不再一驚一乍,也開始表達自己的意思了。

溫如梅說:“這怎麽一樣,男孩子要獨立,女孩子可得好生地寵著。”

沈向晚撲哧笑了:“媽,你說的是窮養男,富養女。”

“正是這麽個理兒。”

“真的不用了,況且朝誠哥哥會照顧好我的。”阮菀轉過身,耷拉著腦袋問,“朝誠哥哥,你說是嗎?”

乍一聽到她這麽喊他,陸朝誠眉頭跳了跳,對這問題卻沒有否認。

溫如梅看著兩個孩子一起出門,越看越是欣喜,連連誇讚沈向晚事情辦得好。

“我看這樣就很好,兩個孩子一起上學有個照應。”溫如梅摘下眼鏡,“我老糊塗了,朝誠比小阮大幾歲?”

“我記得是三歲。”

“那挺好。”溫如梅說,“朝誠從小性子就孤傲,有個小妹妹陪著,也好壓壓他那孤高的臭脾氣。”

一走出陸家大門,阮菀就迅速和陸朝誠分開,軌跡儼然遠遠的兩條平行線。

剛剛還熱絡地喊他朝誠哥哥,一出了門,又馬上假裝不認識,陸朝誠心裏有點不是滋味兒。

阮菀卻不這麽想,她知道陸朝誠不待見自己,因此出了門後她不想熱臉貼冷屁股,隻好對陸朝誠敬而遠之。

再加上,陸朝誠腿長,他走一步等於她走兩步,漸漸地,兩人就拉開了一段小距離。

但阮菀還能看見他的身影,身姿挺拔,手長腿長,比她班裏的同學都高出不少。

北方天冷,早上霧蒙蒙的,看什麽都像是蒙著一層濾鏡。

路上行人少,隻有三三兩兩的學生。

在呼嘯的北風中,阮菀嗬出一口氣,覺得自己都快被凍僵了,她裹緊了圍巾,繼續沿著陸朝誠的步履前進。

有個同路的人走在前麵,雖然對她不苟言笑,但足夠讓阮菀覺得安心。

在漂泊無依的生命裏,她早就適應抓住難能可貴的一點溫情來讓自己取暖。

再一瞥,不知道什麽時候起,陸朝誠居然轉過頭來,頻頻向她這邊張望。

阮菀心裏一動,剛要追上去,就見有個人快速地從自己身旁躥過去,他飛快地從地上抓起一把雪,就要往陸朝誠衛衣上的帽子裏放。

陸朝誠早就看出羅平的小心思了,假意站在那裏等他偷襲,在他奔過來的時候,恰好一個轉身,把手裏的雪團準確無誤地塞在羅平的脖子裏。

羅平偷襲不成,反倒被凍得嗷嗷叫。

陸朝誠挑眉:“每天都來這一出,煩不煩啊你?”

“好冷啊,快幫我拿出來!”

陸朝誠是一如既往的冷臉:“那位置我可拿不了。”

羅平被凍得齜牙咧嘴:“你別看笑話了,快幫我啊!”

兩個長腿大男孩打鬧著走到了公交站,等車的時間,他們也一刻都沒停止打鬧,歡快得很。

阮菀就不太好受了,她今天穿得少,不止小臉被凍得紅撲撲的,她感覺兩條腿都不是自己的了。

一路上,陸朝誠和阮菀都沒有再說話,都裝著不認識的樣子。反而是羅平,見車站裏多出一抹身影,又穿著實驗中學的校服,還多看了幾眼。

羅平咂巴砸巴嘴:“哪兒來的這號人物,以前沒見過!”

陸朝誠忍無可忍地拍了下他肩膀:“看什麽看,車來了。”

下車後,阮菀跟隨人流進入學校,再沒看見陸朝誠的身影。

[5]

阮菀被分到了初一五班,班主任把她帶到教室裏的時候,亂糟糟的課堂頓時安靜了。

“同學們,今天我們班來了新的轉學生,來自我介紹一下吧。”

阮菀站在講台上,接受同學們的打量。

“大家好,我叫阮菀,阮玲玉的阮,菀……”

下麵有人嘻嘻哈哈地說:“《甄嬛傳》裏的菀菀!”

大家笑鬧成一片,阮菀那根一直緊繃著的弦也不自覺地放鬆了一些。

班主任指著一個位置:“阮菀,你就先坐那裏吧。”

同桌是個圓臉小女生,叫唐思楠,有著自來熟的性格,又愛笑,沒一會兒就和阮菀打成一片。

唐思楠朝她眨眼:“我媽是個電視迷,她可喜歡那個角色啦!”

後座的張揚抓狂:“又是那個劇,老重播,我姥姥最愛看,一看到重播就不換台,都看了八百遍了!”

幾個人說說笑笑,阮菀看向窗外,突然看見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陸朝誠竟然和羅平朝這邊走過來。

阮菀有點惴惴不安起來。

羅平興致勃勃:“那個物理實驗我想做好久啦!這次終於可以大展拳腳了。”

陸朝誠勾著唇,哂笑:“別像上次那樣又把鄭老師的儀器燒壞了。”

“我又不是沒有寫檢討賠錢!!”

兩個人並肩走著,宛若一道亮麗的風景線。陸朝誠轉過頭,看向某個班級,恰好看到了阮菀。

她細細小小的個兒,有時一笑起來,眼睛就像月牙。

不知怎的,他想起了去年夏令營走絲綢之路,在敦煌鳴沙山上看月牙泉,月牙泉就是這樣鑲嵌在沙漠中間,清洌,柔美,讓人移不開眼睛。

下午放學後輪到阮菀值日,等她回到陸家的時候,其他人幾乎都回來了。

溫如梅過問了阮菀幾句學校的事後,陸建偉就讓開飯了。

阮菀向來有一句答一句,溫順得像小白兔一樣。

陸朝誠吃飯時基本上不說話,比陸建偉還少言。誰知道他今天竟破天荒地對沈向晚說:“我想買幾套新衣服。”

陸朝誠鮮少向家裏提要求,他對吃穿的要求不高,但向來是不缺的。這次他這麽一提,讓沈向晚吃了一驚。

溫如梅先想到了阮菀,給她夾菜的手緩了緩:“行啊,明天帶上阮菀一起去。”

吃完後,沈向晚叫住了阮菀:“明天周末,學校有沒有安排?”

阮菀搖了搖頭。

“那明天和阿姨出去一趟。”說著,沈向晚突然發現阮菀身上的衣服竟有些單薄。

家裏人都在忙著自己的事,誰都沒有注意阮菀的衣服。

晚上睡覺之前,沈向晚坐在梳妝鏡前一邊擦保養品,一邊向陸崢提出自己的看法:“你說,朝誠這次是不是旁敲側擊地告訴我們該給小菀買些衣服了?”

“在想什麽呢,不過是巧合。”陸崢輕輕一哂,“我們兒子,有這麽體貼?”

也是。

不過,朝誠可是心裏一向有自己的主意。沈向晚迷茫道:“我向來不知道我們兒子心裏在想什麽。”

陸崢安撫道:“放心,他打小就有主張的。”

[6]

第二天沈向晚起床下樓,就見阮菀穿戴整齊地坐在沙發上,手上還捧著一本英語書。

阮菀起身,甜甜地笑:“陸阿姨早。”

看著乖巧聽話的阮菀,沈向晚心想難怪溫如梅喜歡女娃娃,這養個女孩子就是比養個兒子省心。

“早餐吃了嗎?”

阮菀點頭:“喝了牛奶,還吃了麵包。”

沈向晚轉而問旁邊的陳媽:“朝誠呢?還沒起床?”

陳媽心疼地說:“朝誠說他奧數班有課,連早餐都沒吃就匆匆忙忙地走了。”

沈向晚對她這個兒子簡直無奈:“這孩子,說要買衣服的是他,現在一大早就沒影了的也是他。”

說完,她看向阮菀:“算了,我們去逛逛吧。”

阮菀輕輕地應了聲,心想昨晚是白擔心了。昨晚一想到要和陸朝誠一起買衣服,她就有一種奇怪的不安感,都沒有睡踏實。

半小時後,沈向晚開車帶著阮菀到了商場。

沈向晚停好車,阮菀默默地跟在後麵。沈向晚把阮菀帶到一家她經常光顧的品牌店,讓人陸陸續續地拿了一堆,塞到阮菀手裏:“去試試看。”

阮菀傻眼:“陸阿姨,衣服太多了。”

“你先試試看,反正又不打緊。”沈向晚擺擺手,把阮菀推到了試衣間裏。

阮菀試了幾套出來,這些衣服都是簡約的款式,卻把阮菀的氣質烘托得更加好了。幾個導購都讚不絕口:“穿起來真好看。”

沈向晚平常很少誇讚人,此時抿著嘴:“挺好的。”

阮菀搖了搖頭:“我覺得很一般。”

其他人紛紛說:“怎麽會,這衣服最適合你這樣年紀的小女孩穿了。”

“別的人想穿,都因為尺碼太小穿不上呢。”

“這身衣服,全市也就隻有兩件,還要店裏VIP才能買的。”

可是無論其他人怎麽說,阮菀都皺著眉搖搖頭,好像都不太喜歡的樣子。

當阮菀把最後一套衣服試完後,走出試衣間,沈向晚在外麵等了她許久:“試完了?”

阮菀走近她身邊,小聲嘀咕著:“陸阿姨,我覺得都不適合我,要不算了吧。”

沈向晚轉過身,親熱地把她的手臂往自己胳膊上帶,吃驚道:“是嗎?我看你穿起來很好看,剛剛都讓他們包起來了。”

沈向晚知道阮菀是怕花自己的錢,但這些錢對她來說根本就不算什麽,更何況,阮菀這個孩子,之前的遭遇讓人心疼,她要好好照顧這個孩子。

阮菀咬唇,還想再說什麽:“陸阿姨……”

沈向晚擺擺手:“行了,我們再看看別家吧。”

剛剛阮菀試衣服的時候,沈向晚就看出來了,阮菀有輕微的駝背。沈向晚本來都沒往深處想,後來是導購輕聲提醒她說,這個年齡的女孩子,正是發育的時候,得選一些適合的內衣,不然這駝背就很難改好了。

沈向晚心想,阮菀既然來了陸家,就是陸家的人,得有陸家人精神煥發的樣子。

沈向晚不由分說把阮菀帶到一家高級內衣店,隻說:“我想逛逛新款,你也挑幾件吧。”

阮菀踟躕:“陸阿姨……”

阮菀一直推辭,可沈向晚態度堅決,帶著阮菀買遍了整個商場,提著大包小包“戰利品”回到了家。

見大家都坐在客廳的沙發上,阮菀小心翼翼地把東西取出來,如數家珍道:“這是給陸爺爺的手套,這是陸奶奶的絲巾,還有陸叔叔的袖扣……”

沈向晚在一旁說:“小菀說不能光她自己買,還得給別人也買點兒,這些都是她自己挑的。”

溫如梅笑得臉上的褶子都出來了:“好好,有個孫女真好。這絲巾我喜歡得緊。”

就連不苟言笑的陸建偉都看得出很是開懷。

陸朝誠匆匆回家,就看見了這一家和樂的場景,莫名覺得刺眼。

他挑眉:“逛街回來了?”

沈向晚抿了一口茶:“你還說呢,今天一早就不見你的人影,你這孩子去哪兒了?一天不著家。”

陸朝誠撇過臉,說:“去圖書館查資料了。”

沈向晚拿這個兒子最沒有辦法,喋喋不休:“家裏也能查,大老遠的自己跑過去,也不讓司機送送你。”

陸朝誠淡淡道:“不用了,我自己搭公交車也可以。”

“這天氣,也不怕凍著了……”

陸崢知道老婆這是和兒子杠上了,隻得說:“行了,說他一句就行了,他知道的。”

吃完飯後,陸朝誠雙手插袋,板著臉上了樓。

阮菀拿著一個小紙袋跟上陸朝誠的步伐,把手上的紙袋遞過去:“朝誠哥哥,這是我今天給你選的圍巾。”

圍巾是巴寶莉的經典款,一款送人從不出錯的典型。看到它的時候,阮菀就覺得這條圍巾很適合陸朝誠的氣質。

沈向晚其實是嘴硬心軟,她今天還給陸朝誠買了好幾件衛衣和外套,隻是沒有說出來。

陸朝誠撇嘴,輕巧地把東西拿過來,連看都不看她一眼就轉頭走了。

阮菀跟上兩級階梯,輕聲說:“朝誠哥哥,其實陸阿姨她隻是在擔心你。”

陸朝誠的腳步緩了緩,咬牙:“不用你來給我說這些大道理。”

阮菀本來隻是想幫沈向晚說幾句好話,現在卻這麽尷尬。陸朝誠顯然不待見她,她又怎麽會想到來當這個說客,真是多此一舉。在她發呆時,陸朝誠忽而轉過身,戲謔道:“還有,你叫我什麽?”

“朝誠哥哥……”阮菀細聲細氣地說。

“在外麵又假裝不認識我,現在卻一口一個朝誠哥哥。怎麽?在他們麵前裝好人裝得很辛苦吧。”

阮菀差點哭出來:“我沒有……”

“你是把他們哄得很高興,但是我不吃這一套,還請你收起你的表演。”

隨後陸朝誠就走了,阮菀跌坐在地上,愣了好久。

陳姨走過來,擔心地問:“小菀這是怎麽了,怎麽坐地上了?”

阮菀的肩膀一抖一抖的,揉著眼睛:“沒事,我就是……沙子進眼睛裏了。”

阮菀跌跌撞撞地跑去了洗手間,開了蓮蓬頭哭得歇斯底裏。

陸家其他的人對她很好,她應該知足了。但是有時候陸朝誠嘲諷她的態度還是讓她難過,就像心裏碰了一個軟釘子。

她終於知道為什麽沈向晚會拿陸朝誠沒辦法了,因為他就是一個很容易在言語上傷害別人的人,而且他的話又是那麽的一針見血。

他輕而易舉地揭破她討好賣乖的形象,告訴她所想象的其樂融融家庭不過是一場她自己希冀的假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