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這輩子都離不開你

[1]

阮菀已經懷孕四個月了。

她的小腹微微隆起,走路的時候有了一丁點兒笨拙的姿態。

然而她也是無比幸運的,除了小腹的變化外,她的手臂和雙腿並沒有大的變化,腳也沒有腫脹,原來的鞋子還能穿得下。

隻不過要添置不少孕婦裝,以及嬰兒裝。

唐思楠經常陪著阮菀走動和逛街,買許多小孩子的衣服。阮菀的臉上漸漸生出恬然的微笑,唐思楠笑她這是“母性的光輝”。

陸朝誠逐漸成為唐思楠公寓的常客,而隨著孕期漸深,生活上的不便很快體現出來。

唐思楠的公寓是上下兩層loft,阮菀爬上爬下的不容易,而且地方小,很多嬰兒的東西都放不下。

陸朝誠自作主張給阮菀找了一間平層大房子,在產檢完後,他直接就把阮菀給帶過去了。

“兩百平方米,我一個人,怎麽住得下來?”

阮菀下意識地想逃,卻被陸朝誠圈在懷裏。

她行動不便,很多時間走路都吃力,陸朝誠就是抓住了這點不放,又不敢碰到她,隻能小心翼翼地圈著她。

隻不過,這個姿勢,卻更為尷尬了。

兩個人臉對著臉,她的呼吸都噴在他脖間。

阮菀別開臉,掙紮說:“我、我想回唐思楠那兒,我不想在這裏住。”

“阮菀,你聽我說。”

陸朝誠仔細端詳她的臉,不知道為什麽,自從懷孕後,阮菀的皮膚越發好了,臉上的光澤怎麽也掩不住。

她更美了,像一顆綻放出光華的明珠。

他說:“唐思楠那裏是loft公寓,你走路不方便,在那裏上上下下很危險。如果你想和她一塊兒住,兩邊的直線距離不過兩百米,她走過來才幾分鍾,她要是想陪你,也能搬過來和你一起住,這裏有的是房間。”

阮菀哭笑不得:“是這個理兒嗎?”

她不想寄人籬下,特別是在陸朝誠這兒,她隱隱有些不安。

“如果你是怕我會在這裏的話,大可以不用擔心。”陸朝誠自嘲,“幾天後,我就要離開這裏了。”

“你要走了?”

“嗯,要去國外出任務,不知道什麽時候回來。這段時間,我給你找了保姆,會準時過來做飯和清潔。”

陸朝誠頓了頓,說:“我知道你不喜歡,但是你現在這個樣子,也做不了這些。產檢你要是害怕,就打電話給我媽,她會陪著你。”

阮菀沒想到,陸朝誠居然突然要離開,而且在離開之前,又事無巨細地把事情給安排好。

“那個任務,會很危險嗎?”

陸朝誠哂笑:“出發時間是後天,我明天過去報到。如果不出意外,你會在電視上看到相關報道。”

他以前也是這樣的,去哪裏不說,去做什麽也不告訴她。隻讓她在家裏等著,幹著急。

阮菀一副要哭出來的樣子,不知道為什麽,總有些不安。

她啜泣著:“朝誠哥哥,我害怕。”

雖然兩個人關係不好,但總有從小到大的情誼在,這份感情是什麽都替代不了的。他去執行任務,那就不是普通的行動那麽簡單,她的心裏七上八下,總擔心要出事。

陸朝誠捏著她的鼻尖,心裏一動。

“你是在擔心我?”

阮菀一哭,就覺得肚子裏的寶寶在作亂。

她悶哼,指了指自己的肚子:“小寶寶在踢我。”

陸朝誠輕撫她的肚子,阮菀全身戰栗起來,那種感覺太過奇妙,總感覺有一種天然感應,陸朝誠的手在她的肚子上摸索,肚子裏的寶寶就會有響動。

她的聲音悶悶的:“我、我肚子疼。”

陸朝誠半跪著,把耳朵貼到她的肚皮上,聲音依舊嚴厲。

“你這個小兔崽子,要是再欺負你娘,出來後我不會放過你。”

阮菀破涕為笑:“你怎麽能這麽嚇唬他?”

陸朝誠一臉嚴肅:“當然,沒有人能欺負你。”

曾幾何時,他也是這樣給阮菀遮風擋雨,阮菀依賴著他,在發生危險的時候,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他。

可是結婚後,阮菀才發現,他的控製欲和大男子主義,潛移默化地改變著她的生活,迫使她做出讓步,完全沒有了自己。

她笑著笑著,再也笑不出來了。

一天後,陸朝誠如期出發。

阮菀在電視上看到了馬裏維和任務的新聞播報,看見了維和士兵上飛機的隊伍。

畫麵在電視上一閃而逝,並沒有做過多的渲染,她在那行進的人群中看到陸朝誠的側臉,隻有一瞬,但她知道那是他。

阮菀知道這個任務會很危險,那裏戰火連天,襲擊不斷,不然陸朝誠不會特意趕過來告別。

看電視的時候,肚子一陣一陣地抽疼,阮菀雙手輕撫肚皮,輕聲哄著肚子裏那個小家夥:“你要乖乖的啊……”

[2]

馬裏維和部隊的一處營地裏,煙塵不斷,炮聲連天。

這裏是撒哈拉沙漠南緣,距離該國首都巴馬科大概960公裏,陸朝誠和他的戰友們在清點物資。

自他來到這處營地,這裏的硝煙就從來沒有停止過。

空氣幹燥,有一種硝酸和硫黃味充斥鼻尖,聞久了,也就習慣了。

營地裏除了中國人,還有俄羅斯、法國和其他國家的士兵,偶爾會互相交流,但傷亡事件每天都在發生。

陸朝誠剛到營地的第五天,剛輪值完躺下,沒多久就聽見有炸彈爆炸聲。聲音距離營地不遠,連大地都被震得搖晃起來,地麵上飛沙走石,全都是炸彈的威力。

其他人全都被驚醒,隨之是一陣猛烈的槍聲。

營地裏響起了警報聲。

“極端組織搞埋伏!大家快整裝待發!”

陸朝誠睜開眼陡然跳起,心裏有不好的征兆。

法國士兵布魯斯苦笑:“我沒看錯,現在連白天都發動攻擊了,看來他們的襲擊升級了!”

從遠處看,發生爆炸的地方,升騰起黑色的雲霧,空氣裏一片硫黃味道,揮之不去。

沒多久,受傷的法國軍士被抬走,由陸朝誠和他的戰友們護送至加奧中心地段的醫院。

陸朝誠親眼看見了襲擊地段的滿目瘡痍,和之前放冷炮冷槍的手法不同,這次極端組織采取了複合式強攻。

在法國士兵的裝甲車經過時,附近一枚汽車炸彈被引爆,在炮火聲中,對方居然啟動了二次襲擊,由人肉炸彈構成的重型武器再次衝擊裝甲車,當第二隊增援部隊到達時,極端組織引爆了之前預設的簡易爆炸裝置,之後全身而退。

地麵上全都是炸出來的彈坑,路麵上車毀人亡,一片慘淡。

步兵和戰車在前往醫院的途中,再次受到偷襲,陸朝誠和戰友護送車隊到達醫院,步戰車麵目全非,車外殼都是淩亂的彈孔。

法國士兵被推進手術室,沒多久手術燈關閉,聯合國誌願醫生從手術室裏走出來,搖頭:“不行,傷勢太重,救不回來了。”

他們一共折了兩名法國士兵,重傷者有三名。

當地政府的態度不明朗,隨著局勢惡化,恐怖襲擊的方式和規模在不斷擴大,就連維和部隊的營地都成為恐怖襲擊的目標。

這樣的襲擊事件,每天都在發生。

每天夜裏,稍微安靜點兒的時候,陸朝誠會把貼在胸前的夾子打開,裏麵放了幾張薄薄的照片。

那是距離他心房最近的地方。

旁邊的布魯斯指著一張黑不溜秋的照片問他:“誠,這是什麽?”

“我未出世的孩子。這是他的彩超。”陸朝誠指著上麵那些光斑,按照醫生的說法,“這裏是手,這是大腦,還有身體。”

胎兒已經快五個月,麵容依稀可見,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嘴巴小巧,下巴尖尖的。

“他媽媽說他在肚子裏老踢她。”陸朝誠說著說著,又陷入了沉默。

來加奧足足有一個半月了,他很想她。

原來在國內的時候,也是遠距離戀愛,但心裏是安定的,因為他知道,她在那裏。結婚之後,就算是冷戰,他也可以在她的公寓外徘徊,去接送她上下班,甚至在她產檢的時候,不經意抱著她。

阮菀雖不樂意,但並不會拒絕他的接近。

現在他身處另外一個國家,電話、信息不通,交通不便,也不知道她獨自一人在家,要經曆多少苦楚,會不會又偷偷地掉眼淚。

一旁的戰友說:“放心吧,任務完成後,我們一定會回去的。”

“是啊。”陸朝誠失笑,“我不舍得讓她當寡婦……”

此時,對講機裏突然傳來哨兵急促的聲音:“3號哨位報告,有不明車輛企圖闖卡,請求支援!”

陸朝誠下意識地往門口衝,後麵的戰友們也緊跟著跑出來,飛奔到武器庫裏取槍支彈藥。

對方看準了這個午夜時分,人一天裏最放鬆的時候前來偷襲。

還沒衝出營地,已然響起猛烈的槍聲。

對方早有準備,手上握有重型武器,企圖衝卡。

陸朝誠帶隊占領高地,拿著對講機喊話:“把他攔住,大家小心!”

話音未落,已經有一輛炸彈車衝擊關卡,防護牆被撞翻,有士兵過去攔截。陸朝誠大喊:“危險,快跑!”

士兵們用身體擋住了炸彈車,阻止危險分子進入。

對方引爆炸彈,幾乎是頃刻間,爆炸發生了。

火球騰空而起,煙霧目測有十幾米高,巨大的衝擊波和無數碎片瞬間使通訊中斷,大部分營房和裝備受損。

營地裏失去光亮,一片漆黑。空氣中彌漫著濃濃的硝煙味,爆炸衝擊波挾帶的碎片飛濺四地。

在襲擊麵前,大家沉著應對,沒有慌亂,隻有平常訓練中的有條不紊。

“大家火速掩護,撤離!”

“醫療組快上,救治傷者。”

“給水中隊和哨兵救火!”

陸朝誠衝在最前線,看見了自己的隊友小唐躺在地上。

他在火力網中靠著戰友掩護,衝上前去,在救人的同時觀察地形。

就在靠左的草叢裏,突然有一閃而逝的燈光,在黑夜裏閃爍著可怖的光影。陸朝誠認出那是對方事先放置的簡易爆炸物,興許就想趁著這個時機引爆。

在震耳欲聾的爆炸聲中,陸朝誠匍匐前進,隨即伏地大喊:“小心,對方有埋伏!”

與此同時,陸朝誠抱著戰友臥倒在地,一大塊汽車碎片呼嘯著從他們的頭頂掠過。

煙塵、霧氣繚繞中,陸朝誠眼前一黑,徹底失去知覺。

[3]

阮菀哎呀一聲,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沈向晚轉過頭去,關心地問:“怎麽了?”

她咬牙說:“小家夥在肚子裏踢我呢。”

陸建偉欣慰道:“這娃娃身體健壯,看著是個好養活的。”

“我倒希望是個女娃娃。”溫如梅喜歡女孩子的興致依舊未減。

隨著孕期漸深,沈向晚頻頻過去看望阮菀,每次都帶了好多營養品。

阮菀和陸家的走動也多了起來,身子還算輕便的這段時間,她時不時地過去陪伴兩位老人。

陸建偉身子硬朗,溫如梅又和藹可親,兩人都急切盼望著阮菀的這一胎能夠平安生下來,那就是陸家的曾孫一輩了。

四代同堂,那得多讓人欣喜啊,溫如梅又感歎了一句:“可惜朝誠不在……”

電視裏本來播放的是其樂融融的公益廣告,突然畫麵一轉,出現了新聞主持人的臉。

主持人拿著稿紙,字正腔圓地說:“現在插播一則緊急新聞,在馬裏中部的多國聯合部隊總部,昨天深夜遭遇襲擊,造成六人傷亡的慘重後果……當地時間上午十一時,巡邏隊在加奧市區,再次遇襲。”

阮菀手上的勺子突然拿不穩,倉促間掉落在地上。

陳姨手忙腳亂地撿起來:“我來我來,你別動,小心紮到手。”

電視屏幕上,播放的都是延遲的畫麵,是駐地記者傳過來的現場視頻。滿目瘡痍的地麵上,滿是炸彈炸出來的深坑,隻見槍林彈雨間,聯合部隊和極端組織在大馬路上激戰。

阮菀看不得這樣的畫麵,眼淚掉了下來,哭得不能自已。

沈向晚眼疾手快地把電視關了:“吃飯呢,看什麽電視。”

溫如梅急忙勸著:“小菀,你別擔心,朝誠他會沒事的。”

“是他的部隊,是維和部隊……”阮菀哭得傷心,說不關心陸朝誠是假的,她一看到那些爆炸的場麵,心裏就揪成了一團。

陸建偉煩躁地起身,說:“你們先別急,我讓人去問問情況。”

“啊,我肚子疼……”

阮菀額頭上冒出了大滴的汗珠,緊接著胎動不止。

家裏頭鬧得人仰馬翻,就連溫如梅的血壓也急劇升高,昏厥了好多次。

陸崢急忙叫來了家庭醫生,陸家人一個個晚上都沒睡好。

阮菀哭得枕頭都濕了,睡夢中喃喃叫著的,都是陸朝誠的名字。

天亮的時候,陸建偉命人打聽的消息也送到陸家,已然算是第一手資料。

沈向晚在床邊告訴阮菀:“死亡名單裏,沒有朝誠的名字。他受了輕傷,在加奧醫院進行救治。”

阮菀的睫毛上都沾染了淚珠。

她吸了吸鼻子:“是什麽傷?”

沈向晚搖了搖頭,她也著急,但是不能把這些情緒傳達到阮菀的身上。

“手臂被炸傷了,通訊不好,具體也不知道什麽情況。但是你放心,過陣子等病情穩定了,就會坐飛機轉到維和醫院。”

很快,阮菀就知道了沈向晚沒有隱瞞她。沒多久,電視新聞上公布了遇難維和隊員的名字,沒有姓陸的人。

阮菀一顆懸著的心終於放下來,但是陸朝誠的傷情怎麽樣,什麽時候能回來,卻是一個未知數。

[4]

阮菀在陸宅又住了半個月,直至醫生說她的胎像穩當了,溫如梅才肯放她回去。

為了讓自己有事情做,在生產前,阮菀並沒有嬌慣自己,一直堅持上班,試圖用上班麻痹自己,不讓自己去想那麽多事情。

平靜了兩個星期,阮菀下班回到家,發現家裏的燈是亮著的。

她以為是保姆過來煮飯忘了關燈,沒想到推開門時,瞥見一個高大瘦削的身影,就坐在客廳,隨意地翻看書籍。

恍惚中,阮菀生怕自己看錯了,揉了揉眼,輕聲喚他:“陸朝誠?”

聲音又驚又喜,帶有某種不確定性。

陸朝誠抬起頭,用左手翻書,右手綁著厚厚的繃帶,用支架固定著,在脖子上圈了一圈,樣子滑稽,但圈在他身上,還是不失穩重和帥氣。

阮菀在心裏歎一句,最重要還是看臉,臉好看,怎麽綁都行。

他盯著她,左手放在腿上,喉結滾動。

“阮菀,過來。”

在確定陸朝誠在自己麵前的時候,阮菀仿佛鬆了一口氣,卸下了千斤重擔似的。

她走過去,難以控製自己的情緒,哽咽著:“你怎麽來了,也不說……”

阮菀的身子重,走得慢。

陸朝誠心急地伸出完好無損的左手摟住她,下巴輕輕擱在她肩膀上。他的胡子剛長出來,有淡淡青色,若有似無地擦過她的臉。

今天早上他乘坐飛機過來,本來是轉至醫院,但是醫生前腳剛走,陸朝誠後腳就來了阮菀的住處。

不為別的,就想抱抱她,看看她過得好不好。

爭分奪秒來到這裏,她居然還沒到家,他也不急不躁,四處看了看,房子裏遺留著她的氣息。他坐在客廳裏,拿起她的書漫不經心地看起來。

心裏還是急,但是表麵上還要兀自裝著鎮定。陸朝誠看到阮菀的那刻,受傷的手都忘了疼了。

右手被縛著,左手依舊是好好的,他用手掂了掂她的腰圍,又端詳著她的臉,擰眉:“怎麽月份大了,反而瘦了?頭發也剪短了?”

“頭發剪短能方便一點。”阮菀臉上掛著淚,低頭擦了擦。

“你不是在加奧嗎?”

“轉院回來了。”陸朝誠貌似輕鬆地說。

她的眼風掠過他包裹成粽子的手,繃帶厚實,看不清楚到底怎麽樣。

阮菀咬唇:“家裏人知道嗎?”

陸朝誠抬頭望天,想著陸建偉和陸崢應該會知道他今天回國的消息,沈向晚估計早跑去醫院了,但他們也隻能撲空。

他淡淡說:“知道的。”

阮菀焦急地說:“那你怎麽不在醫院待著呢?”

這事說來話長,而他的首要任務是爭取今天晚上不被阮菀趕走。

陸朝誠轉移話題:“阮菀,我餓了。”

[5]

陸朝誠風塵仆仆地過來,現在趕他走也不現實。

阮菀沒去思考陸朝誠不在醫院和餓了有什麽關係,幾乎不假思索:“冰箱裏有飯菜,我幫你熱熱。”

孕後期每時每刻都想吃東西,胃口又刁鑽,沈向晚早就有所準備,冰箱裏全都是準備好的食材和燉湯,熱一熱就能吃,再不喜歡,也有廚子24小時候著。

陸朝誠瞄了一眼冰箱和廚房:“我媽是把整個中餐廳都給搬來了吧。”

也虧得廚房大,再多的東西都能放得下。

阮菀洗了一把小米,放在鍋裏慢慢地熬著。

不一會兒水滾了,小米的香味四溢,熱氣嫋嫋。

陸朝誠是真餓了,趕了那麽久的飛機,又巴巴地過來等著,連著吃完一鍋小米粥,肚子裏還是空的。

阮菀坐在他對麵,跟著喝了一碗花膠蓮子雞湯,覺得胃裏熨帖。

她想了想,說:“你等會兒想去醫院還是陸家?我幫你叫個車。”

陸朝誠把筷子放下,清了清嗓子:“阮菀,這事情我們得好好談談。”

羅平以前總讓他做小伏低,他梗著脖子說還不如給一刀來得痛快。但經曆了馬裏維和襲擊,在炮火連天、生與死之間徘徊的時候,陸朝誠猶如醍醐灌頂,想通了很多事。

人在生死之間經曆過一次,就會看淡很多事情,但重要的人和事卻更加清晰了。他確信,自己這輩子是放不下阮菀了。

那麽能放下的,也隻能是自己的架子和這一身脾氣。

他從馬裏維和回來,就當自己死過一次,這次在阮菀麵前,再怎麽厚臉皮也得跟她耗下去。

陸朝誠揉了揉太陽穴,開口說:“你也看到我受傷了,傷筋動骨最起碼也要一百天。這個樣子回陸家,幾個長輩指不定要怎麽擔心。”

阮菀仔細地聽著,也沒有反駁的意思。

陸朝誠接著說:“我在醫院住也沒意思,回家裏沒人照顧,想來想去,也隻有你這裏能待了。有現成的保姆和阿姨,洗衣做飯都有人幫忙,而且我在這裏也能照顧你,幫忙給提個重物什麽的。”

阮菀咋舌:“你手都這樣了,還提重物?”

陸朝誠訕訕的:“我隻是打個比方。”

阮菀思前想後,說:“我打個電話給媽說一下。”

“阮菀……家裏那邊我自己會去說。最主要是你,想不想讓我住這兒。”

“我、我覺得還是有點不太好。”阮菀為難地說,“你看我現在這樣子,都不方便照顧你。”

陸朝誠挑眉:“誰說我要人照顧了,我自己就可以照顧自己,你別小瞧我。”

他走到廚房放碗筷的小池子,把水龍頭打開,水嘩啦啦流出來,他用左手拿起一隻碗,也不知道是不是水流太急,隨即被水噴了一身。

阮菀急忙走過去:“這些你就不要洗了,你的手還沒好利索呢……”

再一看,陸朝誠的半個胳膊都濺到了水,全都是繃帶綁著的地方。

“怎麽辦?”阮菀聲音發抖,急得團團轉,生怕傷口感染,“趕緊去醫院?”

陸朝誠倒是有條不紊,鎮定自若。

“家裏有醫藥箱,你拿來,幫我搭把手換藥。”

家裏有什麽東西,他倒是比她還清楚。

“這麽嚴重,不行吧?”

“我在部隊給別人換過藥,自己也換過。”

雖然這麽說,但在看到陸朝誠手上的傷口時,阮菀還是感覺有點害怕,手上一抖,繃帶掉地上了。

陸朝誠說:“你別低頭,我來撿。”

他手臂上的傷口,比阮菀想象的還要嚴重百倍,也比她在電視上看到的更加血淋淋。

手臂大半都被鮮血染紅,有藥水浸漬著,紅色混著褐色,大片皮膚都沒了,剩下的是肌肉的紋理,紅通通一大片。

她本來以為自己麵對的一直都是歲月靜好,可是殘酷的傷口告訴她並不是的。

阮菀弱弱地問:“當時……很疼吧?”

陸朝誠不為所動地說:“能撿回一條命,還算運氣好的。還有人……”

說到這裏,他就不說了,用完好的左手摸摸她的頭:“是我不對,不應該給你看到這些,你坐著,我自己來就可以了。”

“不會的,我可以幫你。”阮菀囁嚅著,顫顫巍巍把手伸過去,“是這裏需要消毒嗎?”

陸朝誠說:“是。”

“我會輕點兒。”

“沒事,我可以忍著。”

陸朝誠指導阮菀換完藥,花了大半個小時,兩個人渾身都濕透了,阮菀一直強忍著沒有哭,而陸朝誠大多時候是咬牙硬挺著——要不是阮菀親眼看見,都無法想象在受了這麽嚴重的傷之後,他還能夠在換藥時神情自若,還能和她說話,談笑風生。

阮菀氣喘籲籲地休息了一會兒,陸朝誠看著她笨重的身子說:“你要去梳洗嗎?我可以幫你。”

“我自己可以。”阮菀咬唇,打量他那浸濕了的衣服,“倒是你……”

陸朝誠平靜地說:“左手邊的房間衣櫃裏,有我的衣服。”

難怪他胸有成竹,賴在這裏不走,原來定下這裏的時候,早有準備。

即便如此,阮菀也早就消了氣,要是真把他趕走,也不知道他一個人能去哪裏。

這惻隱之心一動,陸朝誠的苦肉計就成功了一大半。阮菀不趕他,他也樂得睡在這裏了。

回到房間後,陸朝誠簡單地擦洗了一下身子,也難得阮菀不計較他這一身的汗味夾雜著藥味。

剛一躺下來,羅平的電話就來了。

“兄弟,還活著呢?”

雖然羅平表麵上開玩笑打哈哈,但也真心擔憂陸朝誠的傷勢。

“還行。”陸朝誠躺在**,用左手拿著手機,有點兒不方便,他又換了一個姿勢,再抬眼往門邊瞧。

他的房門大開,正對著阮菀的房間,從這邊看過去,她的房門緊緊關著,也不知道睡著了沒。

“我聽說你家長輩去了醫院,聽見你跑出來的消息,都亂了套了。”羅平的聲音不著邊際。

陸崢和沈向晚確實第一時間就趕到醫院了,得到的消息是陸朝誠靜悄悄地從醫院逃跑了。

跑了?他一個大活人能跑哪裏去?

陸朝誠都忘了自己是費了多少力氣說服他們,讓他獨自一人待在這裏,還拍著胸脯說傷一定能養好,讓他們放心。

沈向晚知道他一定是打定主意賴著阮菀了,兒子大了,怎麽都留不住。

陸崢口氣也剛硬:“他這身體是鐵打的,手臂不要了?”

就連羅平也在電話那頭說:“我說你,這手臂真是不想要了?”

要不是傷勢太重,他也不至於轉院回來。

陸朝誠淡淡道:“行了,我自己能處理。”

手臂的傷勢,他自己知道輕重,能護住,就得了。現在更重要的是陪在小菀的身邊。

羅平也知道陸朝誠的性格說一不二,你硬是讓他往左走,他能往右一路跑去不回頭的。

“阮菀不趕你了?”

陸朝誠輕巧吐出一句:“哪兒能啊。”

說到底,還是苦肉計奏效,要不是那血淋淋的手臂,估計他也不能順利留宿。

“不容易啊,我總覺得你這次回來,好像脫胎換骨了一樣。”

“從死人堆裏爬出來,肯定會不一樣。”陸朝誠說,“我想通了很多,也明白了很多事情。”

羅平說:“總而言之,革命尚未成功,同誌仍需努力。你們啊,就是好事多磨,我可是等著你的好消息。”

陸朝誠勾著唇:“承你吉言。”沒有了戰爭的炮火連天和彌漫在空氣裏的煙塵,這樣的生活寧靜美好,今晚……會有美夢吧。

[6]

陸朝誠說的不假,他確實不需要人照顧。阮菀起床後,發現他自己把一切料理得妥妥當當,就連被子也疊成了豆腐塊——這倒是他的一貫作風。

阮菀咋舌:“怎麽連被子也疊了,你手不好……”

陸朝誠聳肩:“習慣了。”

他平時都是一副訓練有素的樣子,走路都不能多等她一刻。

阮菀也沒閑著,一大早有阿姨過來做早飯,她喝了牛奶,再吃幾片麵包,起身,十分幹練地說:“我去上班了。”

陸朝誠盯著她的大肚子,擰眉:“上班?上到什麽時候?”

“不一定,我看同事們都到預產期。”阮菀頓了頓,又說,“他們都說多走動有利於生產。”

“我送你去。”

說完後,陸朝誠才發覺,自己的手都沒好利索,連開車都困難。

阮菀倒是一臉平靜:“陸家給我找了司機,你好好休息吧。今天晚上想吃什麽,和阿姨說聲就可以了。”

阮菀儼然一副女主人的姿態,陸朝誠點點頭,補了一句:“早點回來,我等你吃飯。”

不過是稀疏平常的家長裏短,阮菀不知怎的臉上一熱,關上門走了。

陸朝誠勾著唇,知道阮菀是在不好意思。他從陽台上張望,看見阮菀拿著個公文包,徑直鑽進車裏。

那行走的樣子,倒真不像是孕婦。

好幾個月不見,她確實改變了很多,頭發剪短了,整個人的感覺都不一樣,笑起來有光,也有自信,麵上的光華怎麽遮都遮不住。

陸朝誠在家也沒閑著,先是拿啞鈴鍛煉了一下左手,又打電話給單位和陸家報備,這才坐下來,拿出手機開始搜索。

——你們的對象都是怎麽追到手的?

——我的對象是國家分配的。

——不是在民政局領牌子就有的嗎?

——我排著隊,拿著愛的號碼牌。

看著這些讓人眼花繚亂的答案,陸朝誠的眉毛擰成川字,搖頭:“這都什麽亂七八糟的……”

晚上回家的時候,阮菀看到陸朝誠坐在餐桌前,安安靜靜地等著她。

“回來了?洗手準備吃飯吧。”陸朝誠給阮菀盛飯,又給她舀湯。

“味道我嚐過了,阿姨肯定是我媽請的。”

阮菀看著他,突然問:“朝誠,你下過廚嗎?”

他不假思索:“下過,軍校裏有教過。”

“真的?”

“我沒告訴你?洗菜,切胡蘿卜,一些簡單的都教過,除了雕花不會,其他基本能上手。這和疊被子一樣,都是基礎課程。”

阮菀這還是第一次聽陸朝誠說他在軍隊裏的事情,他們很少交流,有的時候也是她說,他聽著。他一向不愛說自己的事,今天倒有點反常。

“你想吃我煮的東西嗎?”

阮菀低頭,失笑:“還是不要了,你的手還沒好。”

陸朝誠伸手,把她垂下來的頭發撩到耳後:“吃完飯,我陪你到樓下走走。”

“嗯?”阮菀有點愣怔。

“不是說,孕婦飯後要百步走嗎?”

陸朝誠仿佛想把之前所缺失的,一點一點補回來。

小區的環境還算雅致,樹木蔥鬱,花草飄香。偶爾有夜跑的人經過,也有牽著小狗的住戶。

每每有人走過,陸朝誠就把阮菀的手緊緊地攥在手裏,用身體替她擋著。

阮菀想掙脫,可哪兒有那麽容易呢。

有認識的鄰居走過,看見高大魁梧的陸朝誠,向阮菀投來羨慕的目光:“阮小姐,你丈夫回來了啊?”

阮菀也隻能點頭打招呼,對陸朝誠的事兒也算是默認了。

陸朝誠心裏暗暗歎息,想來阮菀平常下樓遛彎,也少不了遇到其他鄰居,但她一個人走,別人指不定會怎麽想她,她應該總是搪塞,我的丈夫還沒回來。

以至於別人看見她有人陪著,會那麽驚訝。

一想到這裏,陸朝誠的心裏有點兒酸澀。

小區裏有假山流水,亭台樓閣,他指了指前麵的小亭子:“過去休息一下吧。”

阮菀也走累了,坐下的時候,陸朝誠用左手幫她捏了捏小腿。

她吃驚道:“你做什麽?”

陸朝誠麵上淡淡的:“網上說的,這樣疏通血管,會舒服點兒。你晚上會抽筋嗎?”

阮菀咬了咬唇:“有時會。”

“嗯。”他捏得更小心了。

有人經過的時候,也隻是捂嘴笑:“你看,她老公對她多好啊。”

“兩人真恩愛呢。”

阮菀麵皮薄,一被人說,就推開陸朝誠的手:“行了,我沒不舒服。”

陸朝誠靠近她身側,有晚風徐徐吹來,他想起了今天在網上搜索到的土味情話,感覺有點難以啟齒。

“想起來,我還沒給孩子起名字,不過小名我想好了,你覺得男的小名叫維維,女的叫和和,怎麽樣?”

阮菀想起他那傷重未愈的手,點頭說:“挺好的。”

“你小時候沒有小名嗎?那我給我們起一個,隻有我們自己知道。”

“嗯?”阮菀聽得雲裏霧裏,不知道陸朝誠賣的什麽關子。

“我想叫八九,你叫十。”

“為什麽啊?”

“因為……八九不離十,十有八九。”

他的聲音醇厚好聽,說出來像有著某種魔力。阮菀一顆心怦怦跳著,還以為自己聽錯了:“你說什麽呢?”

她臉上燥熱得很,隻覺得陸朝誠八成是精神錯亂了,但是他傷的是手,怎麽會連腦子都壞了。

陸朝誠也緊張,手心全是汗,就見阮菀起身往前走了。

他追過去:“你可不可以不要老丟東西?”

阮菀迷糊了,左右張望:“丟什麽?”

陸朝誠可憐巴巴地說:“丟下我呀。”

這真的是平常的陸朝誠嗎?

阮菀走得更快了,她都感覺脖子以上要燒起來了,臊得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