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舊人再遇仇初湧

01

我最後的記憶便剩下一片無盡的黑。

那兩個小廝不知在何處尋來麻袋,將我囫圇往裏麵一塞,又丟入了馬車裏。阿寶在最後一瞬間鑽了進來,與我裝在一處。

不愧是我的好兄弟,果然與我同甘共苦。

我因為偷吃別人東西在先,有些理屈,所以並沒有過多反抗。我打著自己的小算盤,打算等他們將我送到那秦將軍麵前時將顧奕抖出來。想來顧奕現在是西寒國的座上賓,他們也不會過多地為難我。

所以,我心態極好,在顛簸的馬車上睡得很香。

顛簸了兩個時辰,終於到了目的地。兩個小廝將我從馬車裏搬了出來,又往黑洞洞的牢房一扔。

我腦袋磕在了石牆上,終於將瞌睡給磕沒了。

一旁的獄卒看了我一眼,歎息道:“不知是該誇你心態好還是笑你人太蠢,都進了大牢,居然還能睡著。”

我慢吞吞地爬出來,捂著腦袋道:“進監獄就不能睡覺啊,就算是砍頭也得讓人睡飽吧。”

那人被堵得一滯,最後恨恨道:“睡吧睡吧,後麵幾十年有你睡的。”

我這才瞧清,自己果真是進了大牢。

聽一旁的獄卒磕牙,我這才知道自己吃掉的都是進貢給皇帝的貢品。少一樣都得殺頭的寶貝,居然被我給糟蹋光了。

因為貢品都是由秦岸掌管,所以他們快馬加鞭地派人去請秦岸了,約莫還有幾個時辰才到。

我慘了。

若糟蹋的是個尋常東西大約還能拿顧奕出來擋擋。但此時我糟蹋的卻是給皇帝進貢的東西,稍有不慎就是要殺頭的。

若是秦岸不給顧奕這個麵子,直接將我哢嚓,那該怎麽辦?

我急得在牢裏跺腳,卻不知如何是好。忽然,一隻灰鼠從我眼前跑過。

有了!顧奕說過,隻要有阿寶在,他便能找到我,莫不是說阿寶有什麽特殊辦法能聯係到顧奕?

我一摸袖兜,卻發現阿寶不在裏麵。再回頭一瞥,卻看見它擠在一個老鼠洞前,正奮力地把自己圓滾滾的屁股擠進去。

此番是逃命去也。

我勃然大怒:“好你個阿寶!喝酒時說好了咱們同甘共苦,現在我有難了你卻要棄我而逃了!”

我趕緊追過去拽住阿寶的尾巴,將它往外扯:“不成,不能你一個人活命!那些貢品又不是我一個人吃的,你不能留下我一個人!”

“吱吱吱!”

“我不管,你給我出來——”

“吱吱吱!”

阿寶一聲哀鳴,終於完全擠了進去,僅留給我兩撮鼠毛。

“阿寶!”

阿寶消失了。

我跌坐在地上,愣神許久,最終悲傷地哭了出來。

“你個死阿寶,昨日還與我把酒言歡,今日卻棄我而去……”

一旁的獄卒被我哭得心煩意亂,便寬慰道:“一個大男人哭什麽哭,反正人早晚皆有一死,你就當早死好了。”

我抽抽搭搭道:“我……我沒活夠……”

獄卒憐憫地望了我一眼:“好吧,瞧你模樣也十分年輕,確實虧了些。對了,你多少歲了?等你死後我給你立個墳塚吧。”

我一邊抽噎著一邊伸出五根手指。

“五?十五歲?”

我搖頭。

“二十五歲?”

我繼續搖頭,抽抽噎噎地說:“五百歲。”

獄卒:“……”

他權當我抽風,不再搭理我了。

我沒騙他,我的確五百歲了。若要精確一些,應當是五百三十七歲,在我們狐族中算是頂年輕的。

哭夠以後,我開始反思。五百年的時間,我曾經有過五百年的時間。但這五百年裏我活得著實混賬,居然連個穿牆遁地的法術都沒學會,如今落得要被凡人砍頭的下場。

若是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一定悉心學習,將那勞什子的書啃個遍,修成驚天大妖!

我哭得累了,便躺在牆角休息。獄卒提著油壺來回穿梭,給油燈添油。

“喲,不哭了?男子漢大丈夫哭什麽啊,丟人。”他揶揄地望著我。我懶得理他,狠狠地擦一把眼淚,一個不慎將人皮麵具搓下來了。

我將麵具攥成一團,砸他身上,惡狠狠道:“老子是娘們。”

他一愣,端起油燈將我望望,過了許久終於蹦出幾個字來:“啊,還真是個娘們,就是瞧不清模樣。”

我不再搭理他,死死地盯著牆邊的油燈。

一片模糊的剪影從眼前飄過,兩個看不清模樣的人正在對話。

“你瞧,這可是永明燈?”

“是的。”

“我聽說,你們天族人都喜歡點永明燈。嘖嘖嘖,忒奢華了。”

“嗬,點個燈而已,有什麽奢華的。”

“這永明燈,可是用鮫人的骨血所做。血做燈油,骨做燈芯。每一盞永明燈下,都是一個被扒皮抽骨的鮫人啊……你說,若是我以後不小心得罪了你們,會不會也被扒皮抽骨?”

“依你這無法無天的性子,恐怕會的。”

談話驟然散去,遠處傳來腳步聲。我猛地抬頭,一道黑色的人影已經走進了。他站在門前,冷冷地望著我:“你就是偷吃了貢品的小賊?”

02

我想,我曾經聽過這個聲音。

那是二十五年前,我從虛合山出來遇到的第一個人。他手持一把黑劍,冰冷的臉上帶著睥睨天下的表情:“大膽小妖,竟敢謀殺天神!”

那是我這些日子時常在剪影中見到的人。黑衣黑發,臉上卻帶著我從未見過的溫柔。

“你帶我去看藍堇草可好?”

“你這般調皮,總是會吃虧的。”

“終有一天,我不能護你。”

……

是他,是他。

秦岸。

二十五年虛晃一過,他居然從天神變成了凡人。

他走近了,兩旁的油燈劈啪響了一聲。

他走到牢前,淡淡地望了我一眼:“你就是吃光貢品的小賊?”隨即莞爾一笑,“好大的肚皮。我還以為是怎樣的大肚漢,沒想到居然是一個女賊。

“你可有什麽要辯解的?”

我癡癡地望著他,指甲摳入地底。

是他,是他。

我撐著身體站起來,因為臥得太久了,腿有些麻。

我問:“你是秦岸嗎?”

一旁的侍衛插嘴:“你這小賊,居然連大名鼎鼎的秦將軍都不認識!”

秦岸抬手製止了他們,讓他們退下了。

繼而,他又轉頭望著我:“我是,你又是誰?”

“你不認識我了嗎?”我心底傳來隱隱的痛。

“我不認識你。”

“我找了你好久。”

“你到底是誰?”

“你現在當然不認得我了——”

我不受控製地大笑起來,嗓子像沙啞的銅鑼:“你害我被扒皮,又親手殺死了我!”

妖風陣陣,平地卷沙,牢門被擊得砰砰直響。秦岸不受控製地往後退了一步,厲聲道:“何方妖孽,我秦岸與你無冤無仇……”

“無冤無仇?”我冷笑一聲,身體不受控製地一個起落,瞬間便出現在了他的身後,同時用玄鐵鏈牢牢地勒住他的喉嚨,在他耳邊陰惻惻地說,“你當然不會認識我了。我被扒了皮,鎮了魂,又被你一劍刺穿了心髒。在我被困於殺魂穀之中日日夜夜遭受折磨之時,你卻和她雙宿雙棲。這樣風流的日子,你又怎麽會記得我?”

他被勒得說不出話來,艱難地回答:“我秦岸,絕不會做這傷天害理之事……”

我默默加大力度,期待能順利地勒斷他的脖子,心底響起一陣歎息聲。

忽然,秦岸如有神力。他一把擒住我的胳膊,翻轉之後將我壓在地上,欺身而上。

那張漲得通紅的臉壓了上來,不停地喘息。許久之後,他恢複清明:“你說的那些,我並無記憶。你恐怕認錯人了。”

我不受控製地笑出聲,忽然說出一些莫名其妙的話:“秦岸,你當真不記得我了嗎?我是白夕啊,那隻總愛纏著你的小狐狸,那個為你受了十三道天雷,險些魂飛魄散的白夕。”

秦岸渾身顫抖。

我感到他擒我的手漸漸鬆了,便稍稍前挪了一些,繼續說道:“第一次見麵時,我是靈虛山的一隻小狐狸,那時你早已是高高在上的戰神。我問你名字,你說我沒有資格知道,等我有了足夠和你站在一起的資格再告訴我。正是因為這一句話,我苦修數千年,終於得道成仙。秦岸,我成仙之後去尋你,你卻早已忘了我。”

秦岸的表情十分痛苦。他捂著額頭道:“你說的這些,我全無記憶……”

我粲然一笑:“你隻需記得我叫白夕就好。黃泉路上,也好有個伴。”

“白夕?白夕……”

他木訥地重複這兩個字。

因他稍稍鬆了鉗製我的手,我立刻掙脫束縛,一把攬下他的脖子,狠狠地咬了下去。

他的脖頸處鮮血潺潺。

我活生生地撕下一塊皮肉。

咽下鮮血,我伸舌舔了一圈,味道很好。

血肉入腹,一道驚雷忽地從腦門劈過,我隻感覺渾身如火燒般炙熱,緊繃的弦終於斷開,我徹底暈厥了過去。

眼睛半睜半合間,我看見秦岸焦急的表情:“白夕,白夕,你還好嗎……”

我慘然一笑。

我不是白夕。

這一夜,我做了個夢。這個夢有些奇怪。

濃霧繚繞,四周一片綠幽幽的草坪。

草坪中央開辟出一條小道,我順著小道往前走,瞧見一個落魄的茅草屋。

茅草屋前,蹲著一個女子。

白衣黑發,嘴裏銜著一根草莖,大剌剌地摳著腳板,粗魯不堪,與她那張絕色的臉全然不搭。

她是白夕。

白夕將草莖嚼了兩口,又吐出來,伸出腳蹍了蹍,撐著下巴自言自語:“要怎樣才能成仙呢?雖說我們狐狸已經被打入下等牲畜,但也沒有明確規定下等牲畜就不能修仙的吧?”

她還在自言自語,卻沒發現身後的門開了,走出一個綠袍子的男子。男子身量較長,腦袋上卻罩著一層濃霧,看不清模樣。我忘了這是夢,使勁揉了一把眼睛,卻始終沒看清模樣。

男子走到白夕身後,啪嗒一腳踹在她屁股上。

白夕摔了個狗吃屎,卻並不生氣,一轉眼便撲到了男子身上,號了一嗓子:“師父,您可算出來了!”

男子推開了白夕,隨手拎起一隻木桶便往前方走。

白夕緊追不舍,期期艾艾道:“師父,您是要去澆花嗎,這等小事還是讓徒弟代勞吧。”一番追趕,最後抱住了男子的褲腳。

男子被拽住褲子,挪不動腳,冷聲冷氣道:“你九尾狐,遠古上神,我小小一個散仙,不敢讓你做這些粗活。”

白夕的臉耷拉了下去,做出一副要哭的表情:“師父,您還在生徒弟的氣啊。徒弟的命都是您救回來的,若是您實在氣憤,幹脆把徒弟打死埋在院子裏做花肥吧……”

白夕“撲哧”一聲變回原形,變作一隻小巧的白狐,屁股後翹著九條尾巴,像隻樹袋熊一般死死地抱住男子的腿。

男子歎了口氣,將桶放在原地,歎氣道:“打死你的話,狐族恐怕要與我拚命。你既然知道我是你師父,那你可否聽我一句勸?”

白夕點頭。

男子繼續道:“莫要修仙,遠離這紛爭之地。你可知道,七萬年前的神戰,九尾狐落得是什麽下場?”

白夕先是搖頭,停頓了很久又默默點頭。

男子怔怔地看著白夕,許久之後終是搖著頭走了。

移步換景,周遭的景致驟變。

隻見一頭巨大的九尾狐立在天地之間,九條尾巴跳舞一般搖曳,十分好看。

頭頂飄著一片黑雲,一個模樣猙獰的天神站在雲端,他手中攥著一隻錘子,用力一擊,一道驚雷落下,那九尾狐登時被電得皮開肉綻。

我站在原地看了許久,終於明白這是升仙的天劫。

這九尾狐應當就是先前的白夕,不過變大了許多,幾乎有一座小山那麽大。

十二道天雷一一落下,白夕被劈得七葷八素,毛發也燒了大半。最後一道驚雷落下,我鬆了一口氣,卻見頭頂又風詭雲譎,低垂的雲朵裏又劈出第十三道天雷。

“小心!”

03

深夜的秦府難得熱鬧。

秦府的仆人一向早睡,今夜卻被從榻上掀起,一個個打著嗬欠在廚房裏忙活。

偶有耳尖的仆人從前院傳來消息,說一向留宿校場的秦岸今兒忽然回來了,手裏還抱著個女子。

眾人喜滋滋地想,莫不是將軍帶著錦繡公主來了?

前院又傳來消息,說那女子似乎受傷了,秦岸遣人去找郎中。但那女子即使昏迷著也十分可怕,居然一巴掌將郎中拍飛了,現在誰也近不得身。

唔,偌大的將軍府被搞得雞飛狗跳。

折騰了半個時辰,備好了熱水、衣裳,還有二兩朱砂,統統都送到將軍的廂房,仆人們這才鬆了口氣,又躺回**。

廂房裏傳出嘩啦啦的水聲,配合著斷斷續續的呻吟,讓人遐想連篇。一個不解風情的仆人啪嗒嗒地跑來,敲響房門。

“誰?”過了許久,秦岸問,聲音似乎隔著千山萬水,十分不友好。

小廝連忙稟報:“將軍,大事不好了!門外有人傳信,說一夥劫匪夜襲校場,現在將士們死傷慘重!”

空氣凝固。

過了許久,房裏傳出聲音:“好,我馬上來。”

我終歸還是將夢境與現實混淆了。

那第十三道天雷落下的時候,千丈驚濤拔地而起,萬裏錦雲漸次撕裂,一道驚雷奸狡如蛇朝白夕襲去。我緊張地喊出聲,砰地撞到了頭,夢醒了,一張熟悉的臉突兀地出現在我的眼前。

“喲,醒啦?”

這人笑嘻嘻地望著我,身上還穿著一件綠油油的袍子。

這張臉,有些眼熟。

我心頭“咯噔”一下,卻並未回他的話,隻將手伸到胳膊上掐了一下,並無痛感,想來還是在做夢。不過這夢中夢,我倒是頭一次做。

他幽幽地望了我一眼:“你這掐的是我的胳膊。”

我低頭一望,他胳膊上果真出現了一塊紅印。

“你既然舍不得掐自己,那我便來幫你一把。”

說罷,他伸出手在我臉上一掐,我霎時淚水橫流。

“疼疼疼!”

“這下,你可知道這不是做夢了吧?”

“小綠……”我從牙縫裏擠出兩個字。

“你再叫一次試試?”他默默地加大了力度。

“屠辛……屠辛。”

他這才心滿意足地鬆開了手。

除了臉上的痛,腦袋也有一些疼,好像被人打了一悶棍似的,有許多事情都記不大清了。隻隱隱約約記得我與秦岸打了一架,最後我還打輸了。然後做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夢,醒來後就出現在這裏了。

我疑惑地望向四周,發現自己泡在一隻木桶裏,旁邊的矮桌上一盞熏香還在嫋嫋生煙:“我不是在做夢嗎,怎麽跑到這裏來了……”

“既然知道自己不是做夢,那還是注意一下儀容可好?唔,雖然你這身材著實沒什麽可看的,可,你畢竟是一隻母狐狸。”說罷,他將我上下掃視了一圈。

我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居然一絲不掛地泡在木桶裏,臉上的淤泥也全被洗掉了。好在上麵頗有情調地漂著許多花瓣,也看不到什麽。

我不服氣道:“既然沒什麽可看的,那你看什麽啊。”

他又將我上上下下看了一遍,這才慢悠悠地轉過頭:“我看我的作品啊。你這身皮,你這張臉,都是我畫的。我看你跟看畫沒什麽區別。”

我被堵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好在桶邊搭了一件粉色的紗裙,我胡亂地往身上套,邊套邊問:“這些年,你去哪裏了啊?”

他端起桌上的茶慢飲,不甚在意地回答:“出去采了個藥,時間花得久了些,你可久等了。”

我如遭雷擊,一陣血氣在胸口翻湧,一波高過一波,卻又在即將翻滾出來時戛然而止。

一模一樣,居然和我想的內容一模一樣。

這些年裏,我幻想過無數次他回來的場景。他一定穿著那件綠油油的袍子,背上背個背簍,手裏拎著剛采的藥,見著我便和煦一笑,然後對我道:出去采了個藥,時間花得久了些。喬喬,你可久等了。

我必定嬌羞道:不久,不久,無論多少年我都等你。

如今,這一幕真真切切地發生在我眼前,我卻是什麽都說不出了。

二十五年,我等了他二十五年。等他等到胸口翻湧的熱血涼成冰,一顆懷春的少女心變成枯木。這些年來,我想了許多甜蜜撒嬌話,如今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見我一言不發,揶揄道:“怎麽,見著我太高興了,什麽話都說不出了?”這張二十五年都未衰老的臉上帶著吊兒郎當的笑容。

“屠辛——”我聽見自己的聲音有些沙啞,“我等了你二十五年,二十五年。”

話沒說完,眼淚劈裏啪啦地掉下來了。

“你這狐狸。”他笑道,伸出兩根指頭幫我揩掉眼淚,“好不容易給你畫了張好看的臉,你卻哭得這麽醜。”

“都怪你這張臉!”我一把拍開他的手,卻兀自哭得更凶,“都怪這張臉,我受了多少罪啊。它明明不是我的,為何非要出現在我身上呢?”

小綠的臉霎時陰沉下來,一雙眼像淬毒的匕首,冷冷地盯著我。

“這麽說來,我好心幫你畫張臉,倒是我的不對了。”

我忽地覺得他十分恐怖。

不過僅僅一瞬,小綠斂起陰沉,又和煦地問:“罷了,是我不對,隻想著給你畫張好看的臉,倒是沒考慮到會給你帶來這些麻煩。你倒是給我說說,你都受了哪些罪?”仿佛剛才的陰森恐怖從未出現。

我想了想,將這些日子的遭遇一五一十都告訴給他了。

頻繁出現的夢境,那個叫白夕的女子,那個叫秦岸的男子,他們的恩怨情仇。明明與我沒有任何幹係,為何會頻頻出現在我的夢中?

“而且,每夢到她一次,我便覺得自己十分疲憊。好像自己真的經曆過一番似的。小綠,你說我是不是得了什麽病?”

小綠歎了口氣,輕飄飄道:“小事,你不過是被索魂了而已。”

“索魂?!”

“是的。你想想,你夢中那位名叫白夕的女子乃是你狐族的一員,按時間算她應當死了有三千多年了。她死得那麽冤,自然不會善罷甘休。但因為不能轉世投胎,隻能化作凡世間的一縷怨恨。而你,好巧不巧,被她選做了複活的軀殼。”

我有些頭皮發麻地問:“所以說,她現在是住在我的身體裏?”

小綠點頭。

“那她會不會占據我的身體?”

“那倒還沒有。她現在靈體虛弱,還不是你的對手。不過看你最近做夢的頻率,那也是早晚的事。”

我一躍而起,卻一個不慎撞在了床沿上,腦袋上登時起了一個大包。

他湊過來幫我揉腦袋:“你啊,還是這麽不小心。”

我感覺臉頰一陣陣發燙,別過頭道:“小綠,那可有什麽解決辦法,我不想被她吃掉。”

小綠糾正道:“占據身體。”

“都是一樣的。”

“簡單,你找到她原本的軀殼就可以了。”

“這怎麽可能!”我緊張道,“白夕的身體被丟入了天火裏焚燒殆盡,我去哪裏找?”

“你忘了,她被扒下的一身皮。”

我眼前又飄過一片鮮血淋漓。我停頓片刻,囁嚅道:“可……可我能在哪裏找到呢?”

小綠抿嘴一笑,指了一個方向,又吐出五個字:“西寒國皇宮。”

“怎麽會在那裏?”

“那皇帝偶然得到了白夕的皮毛,對她一見傾心。從九尾狐身上剝下的皮,豈是他能褻瀆的?那皮毛現在還封存在皇宮裏。你隻要拿到了皮毛,白夕自個兒就回去了。”

我正欲詳問,門外卻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小綠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說了句“記牢了”便翻窗而出。

我急急地追過去,剛想問如何才能聯係到他時門忽然開了,我被拉進一個堅實的胸膛,頭頂響起一片低沉沙啞的聲音:“太好了,太好了,你沒走——”

04

三月草長,四月鶯飛,湛海藍天疊起層層錦雲,兩岸桃花蘸水開。太陽躲在雲層裏,若隱若現,像一顆鹹鴨蛋。今兒日頭雖大,卻毫無熱意。

天水相映,映得這一池倒影流瑩婉轉,映出一張絕色傾城的臉龐來。

我望著那張臉幽怨地想,白夕長得真好看啊。

不愧是天生絕色的九尾狐,不愧是世間最後一頭九尾狐。

正出神間,身後響起一個聲音:“喬姑娘,你怎麽出來了?”

我愣了很久,回頭莞爾:“秦岸,你回來了。”

我從未想過,我居然能與秦岸如此和諧地坐在一起飲茶聊天。將軍府的大廚手藝不錯,一盤蓮蓉酥做得香酥濃鬱,我不由得多吃了兩口。

他見我喜歡,便又將碟子往我麵前推了推:“你喜歡吃這個?”

我默默地點頭。

前兩日,我還與他生死相搏了一番。那是在地底的牢房裏,我被白夕附體。我險些勒死他,甚至活生生地咬下了他頸上的一塊肉來。時至今日,他卻將我迎入府中,好吃好喝伺候著。

以德報怨,說的就是這種人吧。

他越是這樣,我便越是害怕。這兩日白夕的怨念消停了,沒再出來作祟。但我深知白夕對他的恨,此時不過是短暫蟄伏,指不定下次出來會弄出怎樣的幺蛾子。到時候慘的不光是秦岸,還有我這個倒黴的宿主。

所以放下兒女情長,找到白夕的皮毛才是正經。

這也是我待在將軍府的主要原因,我得讓秦岸帶我入宮。

出神間,耳畔響起他的聲音:“喬姑娘,你在想什麽呢,眼睛都直了。”說罷一隻手伸了過來,極為溫柔地拈起我耳邊的一片柳絮。

我抖了抖,幹幹一笑,一不小心就將心裏所想說出來了:“想你什麽時候能帶我入宮。”

秦岸臉色一變,但他很快恢複原樣,做出淡定和諧狀,倒茶時手卻微微顫抖,遞過茶杯時裝作漫不經心道:“那我能問問,你為何想入宮嗎?”

我連忙摸著臉皮道:“我聽說你們皇帝在選妃,我也想選上一回。可我錯過了時候,現在去不了了。你瞧我這臉皮子長得還不錯吧?眉毛是眉毛,眼睛是眼睛的,你說你們皇帝能瞧上不?”

秦岸深深地望了我一眼,似受了天大的傷害:“白夕,你不要這樣……”

心底豎起一片亂石嶙峋。我這輩子,最恨別人將我認成白夕。

我咬牙道:“我不是白夕。”

他歎息一聲:“抱歉。”隨後又將杯裏的茶一飲而盡,怔怔地望著酒杯發呆。

氣氛一時尷尬不已。

上次在牢房時,白夕給他剖白了一片心意,順道自爆身份,從那以後他便喚我白夕。當我清醒後向他重申,我是喬喬,不是白夕。他大約以為我是在同他玩“雖然我愛你,但我就是不承認我愛你”這種把戲,所以便默認了我是白夕,所以依舊十分殷勤地來找我吃茶賞花。

我自出虛合山到現在已經有了二十五年,見過的男人成千上萬。有自戀如顧奕的,有婆媽如藍將軍的。但論固執,卻無人能出秦岸之右。

氣氛有些沉悶,全然不複剛剛的飲酒之樂。

我自知這尷尬是因我而起,所以我自然有義務打破它,於是便自覺地挑起話題:“秦岸,我聽說你是西寒第一美人錦繡公主的準駙馬,這錦繡公主,究竟長什麽模樣?”

秦岸一愣,大約是沒想到這話題轉移得如此迅速,但還是老老實實地回答了:“我不知道。”

“什麽,她不是你媳婦嗎?”

秦岸微微抿唇:“我從未承認過她是我的妻子。”接著臉上呈現出我從未見過的慍怒,“不過是先皇的計謀,擔憂我秦家背叛而已。亂點鴛鴦,荒謬至極。”

我大吃一驚,沒想到這人人豔羨的婚約居然有這番淵源。

原來,上一任秦將軍,秦岸之父秦朔,乃是打下江山的開國將軍。先皇擔憂秦朔功高震主,又憂心別國挖牆腳,便想穩住臣子的心,十分殷勤地往他榻上送美人。但這些美人往往未拆封又被完好無損地給送了回去。幾次折騰後,先皇的視線就挪到了剛剛出生的秦岸身上。

說到秦岸的出生,能扯出一大段的傳說。

話說秦岸之母鄂湘常年不孕,與秦朔成婚多年一直無所出。但二十年前的一夜,鄂湘入夢,忽聞一道氣勢磅礴的驚雷將瀛中劈開了一個巨大的窟窿。天火滾滾,萬丈錦雲如融化的鐵水。一匹威風凜凜的黑馬從天而降,背上馱著一個黑衣黑發的男子。鄂湘朝男子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響頭。男子點點頭,道:“我叫秦岸,你切記住。”

同樣的夢境也發生在深宮中,一位名叫惠妃的妃子身上。惠妃的夢境與鄂湘的差不多,但男子換成了女子。一位女子踏百花而來,所過之處處處生花,她說,她叫錦繡。

這夢境的真假無從得知,但先皇當真了那便是真的。先皇打出了“天造地設”的噱頭給兩人訂了婚,要求二人年滿二十便成婚。

不過秦岸這些年在外征戰,甚少回來,而錦繡公主也長居深宮,兩人幾乎從未見過麵。

看著秦岸如此憤慨的模樣,我疑心他是對自身產生了懷疑,認為他能得到今天的一切完全是沾了他爹的光。當將軍也是,當駙馬也是。

我便拍肩寬慰道:“你也不必太過沮喪,先皇為你指婚,也不一定全是因為你爹。喏,萬一先皇第一次見麵時就對繈褓裏的你一見鍾情,盼著讓你當他女婿呢?”

秦岸一怔,搖搖欲墜,仿佛受了天大的打擊。

呃,好像用錯詞兒了,但意思總歸是這個意思。

後來幾日政務繁忙,秦岸每日校場府邸兩邊跑,每每陪我用了午膳便得快馬加鞭地趕往校場。用膳時,他十分熱情地為我布菜,我實在不好意思拒絕,隻能忍痛將一桌都吃光了。幾日下來,馬瘦了一圈,我胖了一圈。

飯後,秦岸快馬加鞭地回到校場,我便四處遛彎。畢竟是將軍府,丫鬟奴仆也有二三十人,少不得閑嘴之人。平日我最多就聽聽東家長西家短,哪家寡婦門前是非多。西寒國八卦氣氛濃鬱,我逐漸也養出了拳拳八卦之心。但我萬萬沒想到,終有一日我也會成為別人的下飯菜,被小丫鬟們翻來覆去地議論。

兩個小丫鬟縮在假山石後,竊竊私語。

一丫鬟道:“將軍這幾日繁忙得很,還趕回來用膳,連日下來瘦了一圈。”

另一丫鬟道:“聽說將軍惦念那位姓喬的女客,擔憂她不習慣這裏的吃食,所以才特地趕回來。”

前一個又道:“哪裏不習慣!這幾日我瞧她身形粗壯了一圈,肚皮都鼓出來了。”

我惆悵地摸摸自己鼓出來的小肚腩。

後一個一驚:“肚皮?莫不是……”

聲音壓了下去,兩個丫鬟湊在耳邊竊竊私語。饒是我狐狸耳朵再靈敏,也是聽不清她們說什麽。一番討論後,她們似乎已經得出了確定的結論,無不臉色慘白,仿佛發現了天大的秘密。

但這秘密是什麽,我實在聽不清。

最初得出結論的小丫鬟已經煞白了臉,連站也站不穩:“不行不行,我得去給鄂湘夫人匯報。”

另一丫鬟悲愴地抹了一把辛酸淚,道:“快去快回,莫要被人滅口了。”

我抓心撓肝地一拍腦門,究竟是個什麽秘密啊?

日思夜想了幾日,我終於明白了。

早就說這西寒國八卦氣氛濃鬱,上至皇帝下至平民百姓,無不討論。這秦岸是皇帝灼淵的入幕之賓幾乎是人人得知的大事,他雖說也是個準駙馬,但與皇帝生出那密切的情愫也乃人之常情。

我一個不清不白的女人,忽然住進了他的家裏,還與他每日吃飯飲茶,親密無間,若是灼淵不吃個什麽醋簡直就對不起他們這些年來的情誼。但是,灼淵是誰啊?一國之君啊。皇帝吃醋能是平常人受得了的嗎?若是一個不開心滿門抄斬了怎麽辦。

所以,丫鬟們未雨綢繆,如此擔憂也是情有可原的。

又一天中午,秦岸照例回來用膳。丫鬟請我去前廳吃飯時,我說身體不適,在屋裏磨蹭,想等到他離開後再出來。

沒曾想一抬眼他居然就在眼前,秦岸一副飽受打擊的模樣:“你在躲著我嗎?”

我忽然語塞,不知如何回答,便晃了晃手上的鐐銬:“啊,我剛剛正準備出來,誰知這鐐銬纏在柱子上了,我怎麽也解不開,所以沒出來……”

他徑直走了過來,將玄鐵鏈握在手中,柔聲道:“抱歉,我沒能幫你砍開它,沒能還你自由。”

我尷尬地笑笑,不知如何回答。

他將我帶來將軍府第一日便試圖砍斷它。但這玄鐵鏈不是凡物,一般的凡鐵不能損它分毫。後來,他又拔出腰間黑劍,預備砍下去的時候玄鐵鏈與黑劍同時發光,生生將劍彈開。

這玄鐵鏈本就是神物,砍不開也是正常的,誰知居然能讓秦岸如此內疚。

我尷尬地將鐐銬扯了回來,打哈哈道:“沒事沒事,我早就習慣了。”

秦岸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道:“你若是有什麽想法,可以與我直說。我若是能幫你,必將竭盡全力。”

那太好了!

我激動道:“那你多久帶我入宮?”

“入宮作甚?”

“當皇後啊。”

“……”

秦岸沉默許久,一雙眼裏飽含悲痛:“你果真是這樣想?你可知道,一入皇宮深似海,君心難測,恩寵淺薄,更有無數的鉤心鬥角……”說著,他伸手過來,想要拉住我的手。

我知道他的好意。可我最多隻是去當個小偷,萬萬不是當妃嬪的,便略帶感激地反握住他的手道:“這些我都知道,你不必擔憂。不管前程幾何,我終歸是要去的。”

秦岸顫了顫,沉默片刻,把手抽了回來。

05

最近幾日很少看見秦岸了。

好歹也是堂堂一個將軍,每日拋下千軍萬馬來陪我吃飯著實不成體統,他終於明白了這個道理,一門心思地紮進校場了。

我又旁敲側擊地問他多久能送我入宮,他總是含糊應付。我悲涼地想,他大約是不會送我入宮了。既然這樣,那我再待在這裏也不合適了。

但這將軍府的大廚燒得一手好菜,將我胃口養刁了不少,如今再讓我去吃粗茶淡飯實在難以接受。

一想到又要風餐露宿,我便有些惆悵,胃口也淡了幾分,初露端倪的小肚子也消了下去,一日逛至花園又聽到那兩個小丫鬟在竊竊私語。

一丫鬟道:“將軍這幾日沒怎麽出現了,應該是和那個喬姑娘鬧了矛盾。”

另一丫鬟道:“我瞧那姓喬的長得就不像什麽好人,大約是想傍上將軍。將軍應當是發現了她的真實意圖,現在正與她疏遠呢。”

前一個又道:“不過她還是有些本事。像她這種想要爬上將軍**的女人不知有多少,但她是頭一個成功的。”

後一個又道:“將軍那隻是一時半會兒的新鮮勁,等過幾日就沒了。再說了,將軍注定是皇家的人……”

唔,後麵的話著實有些難以入耳,我掏了掏耳朵,離開了。

秦岸雖然很少出現,但時常會遣人送一些小玩意兒過來。有時是一支玉簪,有時是精巧的金鈴鐺,有時甚至是一枝初開的梔子花。都是些稀奇的玩意兒,很討女子喜歡。

來送禮的小丫鬟感慨道:“喬姑娘果真是將軍心頭上的人,將軍時時刻刻都惦念著您。”

我應和兩聲,隨手將那些東西往抽屜裏一丟,忽然想起在夢境中看見的一幕。白夕初上天宮時,為了討秦岸歡心,也是這般費盡心思。她偷偷摸摸地去瑤池摘了一朵初開的芙蕖,擺在秦岸的案頭,隻願他望著芙蕖時能想起自己。後來被天後發現了,結結實實地懲罰了一頓。

一日傍晚,我在花園裏閑逛,隻見頭頂烏雲壓頂,隱有轟鳴,怕是有一場大雨。我隻覺得心跳加速,血湧上頭,有些站不穩。隨行的小丫鬟見我麵容不對,便扶我回房休息。

回房後,我沾枕即睡,三更時分,一道驚雷從天而降,我從夢中驚醒。

我怕打雷。不對,是白夕怕。

當年渡劫升仙時,天界那群自詡公正的神仙違背十二道天雷的規矩,在最後一刻落下第十三道驚雷,險些讓她魂飛魄散。自那之後,白夕便怕打雷。如今她附在我的體內,居然將這個習慣也帶給了我。

驚雷一道接一道地落下,映得窗外宛如白晝。狂風大作,窗外的梅樹攔腰截斷,以摧枯拉朽之勢一頭紮進池塘。

我捂住耳朵,心頭轟隆作響,腳底卻一寸寸地涼了下來。

今夜怕是睡不了了。

又過了一個時辰,我終於有了淺淡的睡意。半睡半醒間,一道驚雷落下,正中窗外的梅樹。我“哇呀”一聲叫了出來,瑟瑟發抖。那被劈中的樹熊熊燃燒,滾滾濃煙竄入窗縫。

我猛烈地咳了起來。

門外忽然傳來焦急的聲音:“白夕,白夕你在嗎?”

是秦岸。

我咬著牙一言未發,窗外又傳來他的聲音:“你怕打雷嗎?別怕,我在門外守著你,你若是怕了我就同你說話。”

秦岸的聲音混在窗外的驚雷中,又被淅淅瀝瀝的雨聲蓋過。

“秦岸,秦岸……”我咬著牙將這幾個字咽了回去,又暗自對白夕說:白夕,別怕,秦岸在窗外陪著你。

恐懼漸漸退去,一直慌亂的心居然平靜了下來。這一夜我睡得很好。

第二日醒來時已是柳暗花明,窗外一片和諧。我打開門,門口一片濕潤,拓出一個人形。

這是西寒國新年以來的第一場雨。

洗漱時丫鬟告訴我,昨夜暴雨,秦岸在我門前睡了一夜,被路過的仆役發現,一身被淋得濕透,得了傷寒。

秦岸被扶回去在**躺了一個時辰,又強行爬了起來要去校場練兵,誰都攔不住。

一日後,校場傳來消息,說秦岸騎射時從馬上栽了下來,眾人這才發現他發了高燒。最後驚動了秦岸他爹秦朔,被強行捉了回去,關在府邸靜養。

秦岸在榻上躺了兩日,期間也派人帶了話回來,說沒甚大礙,讓我莫要擔心。

我確實沒擔心過,不過是個傷風而已,委實不是什麽大事。況且秦岸還是堂堂一國將軍,若真是被小小的傷風就給帶走了,那果真是貽笑大方了。

所以,我每日依舊吃得睡得,全然不複丫鬟仆役們生離死別的模樣。

府邸一眾丫鬟雜役拎著心日盼夜盼,沒把秦岸盼回來,卻把他的親娘,鄂湘給盼來了。

她們形容鄂湘時用了“高貴典雅,雲淡風輕”八個字。彼時我尚不能理解這八字的意思,也想不透能符合這八字的人是個什麽模樣。今日一見,終於明白了。

一襲黃裙走進,款款落座。直到後方響起“夫人”二字時,我才回過神來,眼前這典雅的中年婦女赫然是秦岸他娘,鄂湘。果真是高貴無比,她的視線掃過來時,我居然有些心神不寧。

她微笑著望著我。我頓時有些慌亂,一個不慎將茶杯打翻,滾燙的茶水落在我腳背上,疼得我一嘶。

她笑笑,遞過手絹幫我擦拭衣裳,道:“好俊俏的女子,不愧是岸兒看上的。”

我有些尷尬,不知該如何回答。

她卻自顧自地問:“喬姑娘最近可好?岸兒這兩日生病了,所以沒回來。府裏的丫鬟仆人們沒怠慢你吧?”

我囁嚅地道:“沒有,有勞夫人費心了。”

她道了一句“那就好”,又將我上上下下地打量一番:“我一直好奇,是哪樣的女子能打動他頑石一般的心境。如今一看,果真不同凡響。姑娘氣質絕佳,我看連他的未婚妻錦繡公主也難以相比。”

錦繡?我挑了挑眉。

她繼續道:“莫說男人,連我這個女人也對喬姑娘喜歡得緊,一見便覺得十分投緣。我兒喜歡,我自然也是支持。不過話要說明,以免讓喬姑娘產生誤會。雖然喬姑娘與我兒情投意合,但我兒早與錦繡公主有婚約。所以若是他日嫁入秦府,喬姑娘隻能委屈做小。”

我腦袋“嗡”地一響,靈台清明了。

這鄂湘不愧是“高貴典雅”,能將一番勸離話說得如此委婉通透,讓人找不出一點毛病。秦岸與錦繡公主的婚事是世人皆知的,老皇帝紅口白牙許下的婚事,誰能違背?雖說現在都流行一個男人配許多個女人,三妻四妾平常得很。但鄂湘恐怕會錯了意,以為我也是那般覬覦秦岸家世的人。

我嗬嗬幹笑兩聲,正欲給她說清,她卻低頭扶了扶袖擺,露出腕間的玉鐲:“姑娘是東夷人,可能有所不知。岸兒在出生時便已定了親。而與其定親者正是當今陛下親妹,錦繡公主。說到這錦繡公主,也是與我兒天定的緣分,是要生生世世做夫妻的。雖不知岸兒對姑娘如何傾心,但終歸隻是年輕氣盛不識好歹,他終歸還是要回到錦繡公主身邊的。”

“我——”

她打斷我的話,繼續說道:“況且,想爬上我兒床榻的女人成千上萬,你也不過是其中之一。到時候入門來,希望你識大體,好好照顧岸兒與公主,也算是你前世修來的福分。”

我隻感覺焦灼難耐,胸口騰地翻起了火焰。

鄂湘沒注意到我神色不對,繼續侃侃而談:“天定情緣,姑娘可知?就是上天注定的姻緣。若不是親身經曆,我也是不信的。二十年前,我與錦繡公主的母妃一同懷孕,又在同一日生產。那時天生異象,百靈朝拜。連青廬山上的得道高僧也前來拜見,說他們二人是轉世的神仙,來凡間渡劫。”

最後,她撂下總結:“喬姑娘,你說,這樣的緣分,是不是上天注定?旁人誰有資格配秦岸?”

慘了,觸了白夕的逆鱗了。

我身體一抖,五感漸失,身體一寸寸地冷了下去,手腳僵硬,漸漸失去掌控權。正當我意識模糊之際,一道白影從眼前飄過,忽地,我的身體顫了一下。

她來了。

“嗬,天定情緣?”聲音很輕,我聽到自己從鼻孔裏發出一個顫音,“一個忘恩負義,一個奸詐狡猾。奸夫**婦而已,說什麽天定情緣。”

鄂湘大怒:“你說什麽?”

白夕並未回她,麵無表情地走了過去。桌上擺著幾隻酒壺和湯碗,皆被帶起,在空中飄浮,片刻後,“哐當”一聲摔在地上。湯水灑了一地,滿地狼藉。她的步子十分輕軟,仿佛並未著地,飄在上麵一般。她又回頭望了一眼鄂湘,輕輕一揮衣袖,一盆綠蘿飛了出去,停在距鄂湘兩寸的地方,“啪嗒”一聲摔在地上。

鄂湘嚇得花容失色:“抓住她!”

白夕微微抿唇,一雙眼裏卻毫無笑意。她望著鄂湘,又仿佛是在對自己說話:“你且記住,秦岸是我的。若下次再說秦岸是錦繡的,我就殺了你。”

兩個侍衛衝了上去,卻連她的衣角都沒碰到就被彈開了。

白夕站在原地,絲毫未動,以她為中心處卻聚集起了一團瘴氣。旁人靠近不得,白夕的臉龐也在瘴氣裏變得模糊。

四周變得火熱,鄂湘腳下的綠蘿居然被烤成了焦黃色。

一股接一股的熱浪襲來,鄂湘用扇子遮住麵龐,厲聲道:“你是何人?”

許久之後,瘴氣裏冒出一個淡淡的聲音:“我?這個問題問得很好。你且記住,我叫白夕。勞煩你對你的兒子說一聲,他欠白夕的,白夕終將取回。今日,白夕不過取走一些利息而已。”

無數火光漫天卷來,熱浪拍在鄂湘的臉上。一旁的柱子被燒得劈啪作響,她也被熱浪襲得睜不開眼,被幾個忠心的奴仆帶了出去。但是,百年的將軍府,卻在這驚天的熱浪中化作灰燼。

那一池春水被煮沸了,錦鯉翻滾出來,落在地上的魚嘴一張一合。

那兩岸的桃花柳樹也萎了,被點燃的枝端像一片火樹銀花。

沒了,什麽都沒了,這卻不過是白夕怨恨的一個小小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