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鏡花水月誰人知

01

渴。

喉嚨火燒過一般,嗆如許多灰塵。胸腔也一陣苦悶,每呼吸一下都是撕裂的痛,仿佛剛剛練過胸口碎大石。眼皮千斤重,好不容易睜開了。正欲說話,卻驚天動地地咳了起來。

這一咳,肺都要咳出來了。

“啊,你醒啦。”童音響起,一隻肉乎乎的手扶在我的腰上,另一隻手端過一隻碗,碗裏盛著清透的涼水。

來不及多言,我端著這碗水一飲而盡。清水入喉,感覺好多了,這才騰出工夫看這遞水的恩人。原是個十一二歲的小乞丐,穿得破破爛爛,從眉眼看是個長相平和的小姑娘,但一雙眼長得極為好看,給這張普羅大眾的臉蛋添了絲風采。

“感覺好些了嗎?”小乞丐問。

我點點頭,肚皮不合時宜地響了起來。

小乞丐側頭自言自語道:“咕嚕咕嚕,隻有肚子餓了才會這樣叫。”說罷她笑眯眯地望著我,“姐姐,你可是肚餓了?”

我點頭。她蹦蹦跳跳地竄了出去,像一隻兔子,我這才騰出工夫來觀察自己的處境。

四周一片荒蕪,僅有頭頂搭著一個棚子。腳下是溫暖的幹草,順眼望去,背後一尊破敗的大佛,被風雨侵蝕得厲害,但依然屹立不倒。

我勉強爬起來走了兩步,尋到一個小水窪,這才看清自己的模樣。一張好生生的臉被熏得黑黢黢的,僅能辨別出雙眼和一口牙。我正欲抬手擦掉這灰,猛地想起此時的處境,還是髒些好,便刹住了手。

這個白夕啊,好端端的幹嗎放火燒房子呀。昨日火光衝天,四鄰八方的人都趕來救火。趁著那個空隙,白夕悄悄地離開了。不知走了多久,到了這破廟門口時“撲騰”一聲摔了下去。醒來後,我就回到了身子裏,無論怎麽喊她她都不應了。

身後響起一個脆生生的聲音:“姐姐,要喝粥嗎?”

真是個好孩子。我回頭對那小乞丐莞爾一笑:“要。”說罷端起粥咕嚕咕嚕喝了個幹淨。

唔,這粥的味道……一言難盡。

一碗粥半碗水,亮涔涔的米粒顆顆可數。想必她隻是將米水過了一遍,連鍋底都沒熱就這麽出鍋了。

“好吃嗎?”她眨巴著眼問我,看起來十分期待。

我十分艱難地點頭。於是,她便十分熱情地盯著我,眼睜睜地看著我將這一碗生米吞了進去。

吞米的空隙,我與她攀談起來。

原來這小乞丐名叫海晴,瀛中本地人,十一歲,因與她爹鬧矛盾而離家出走。

我們互換了名帖,又自我介紹一番,驚奇地發現,我們居然十分有共同語言,津津有味地討論了一眾八卦,很快就以姐妹相稱了。我居然以五百多歲的高齡與這十一歲的小娃結成忘年交,真是緣分,緣分啊。

海晴把玩著手裏的泥人道:“姐姐,你是哪裏人啊?”

我幹幹一笑道:“我不是人。”

海晴十分複雜地望了我一眼:“姐姐,你也不用這般罵自己呀。”說罷她嘴巴一撇,“姐姐你是個好人,我爹才不是人。”

“啊?”

方才才說不要這般罵自己,現在她卻一不小心將自己給罵了。倘若海晴她爹不是人,那海晴自己多半也不是人。但看她此時義憤填膺的模樣,我也就不好告訴她這個殘忍的事實了。

“呃,你為何這麽說你爹呢?”

海晴似受了許多委屈,“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因哭得太凶,說話前言不搭後語。我仔細斟酌一番,省略了許多罵人的詞匯,終於將這事捋出來了。

原來,不久前,海晴她爹納了妾。

這著實不算什麽大事。西寒國人民富裕,尋常百姓家有個三妻四妾都很平常,更何況海晴她娘都去世近十年了,她爹正處壯年,納個妾也不算什麽過分的事。

我難免為海晴她爹說了兩句好話,海晴擤了一把鼻涕道:“可他,可他一納便是十二個!”

我的娘嘞,這……這也忒威武了。

十二個如花似玉的娘子往屋裏一擺,海晴她爹難免就有些顧此失彼。海晴年幼,也與這些女子說不到一塊去。前些日子還與一位受寵的小娘吵了兩句,她爹為了討美人歡心,就嗬斥了海晴兩句。於是乎,海晴一怒之下離家出走了。

海晴邊哭邊控訴:“喬喬姐,你說我爹過分不!”

我實在想不出什麽話來安慰,憋了許久終於憋出一句話:“你爹,還挺厲害的啊,十二個老婆,這得多操勞啊……”

海晴一怔,一口哭腔卡在喉嚨裏,打出一個響亮的飽嗝來。

我實在難以設身處地地感受她的悲傷,又因為一番安慰有些疲乏,便又沉沉睡去。

這一覺我睡得十分不安,現實與夢境混淆在了一起。

夢裏,我回到了虛合山,在藍堇草上奔跑。卻不知怎的,跑著跑著身子從中間裂開,白夕從我的身子裏走了出來。她站在山巒之巔,腳下跪著以姑姑為首的一眾狐狸。我則七零八落地撒在草地上,有顆眼珠滾了出來,恰巧滾在姑姑的腳邊。

我小聲道:“姑姑,姑姑,我是喬喬,我在這裏。”

姑姑望了我一眼,和藹道:“喬喬,你做得很好。”說罷便十分溫柔地將眼珠蹍碎了。

然後,夢醒了,我驚起一身冷汗。

也托了這個噩夢的福,此時的我腦子格外清明,沒了剛剛的不適感。

耳畔傳來熟悉的吱吱聲。順著聲音望去,逆光處半蹲著個人,正是海晴。此時,她左手捏了個物什,右手抓著雙筷子,正夾了什麽東西往那物什嘴裏送去。每夾一筷子,那物什便慘叫一聲。

海晴自言自語道:“我專門為你做的,你怎麽不吃呢?”

空氣裏隱隱約約傳來腥臭味。

我用力一嗅,險些吐出來,忒臭了!這濃鬱的腥臭味裏夾雜著腐魚、爛肉,還有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這形容約莫是將一隻臭鞋在鍋裏煮了一夜,又加了臭雞蛋,轟轟烈烈地發酵三天三夜。

海晴見我醒了,便上來打招呼,順道也將那物什帶了過來。

我問道:“你剛剛在作甚?”

海晴晃了晃筷子道:“給我的寵物喂食。”

“什麽寵物?給我瞧瞧吧。”

海晴有些不舍,扭捏道:“那……那你可得小心些,莫要傷著我的湯圓。”

說罷,海晴小心翼翼地伸出右手,將一團毛茸茸的東西放在我手中。

我將這毛茸茸捧在手心,順著光朝門口望了半晌,終於從這髒兮兮的一團東西裏瞧出熟悉感來:“喲,阿寶,好久不見呀。”

手裏的毛團抖了抖,許久之後,發出悲痛欲絕的吱吱聲。

02

居然是棄我而去的小耗子阿寶。

海晴見我與她的寵物十分熟悉,便疑惑道:“喬喬姐,不知為何,湯圓總是不喜歡吃我為它準備的東西。”

我撥弄著縮成一團的阿寶道:“你叫它湯圓?這個名字不錯。不過湯圓炸著吃應當不錯,酥酥脆脆的,一口咬開芳香四溢,嘖嘖嘖……”

海晴一把奪過阿寶,揣進懷裏驚恐道:“你不可以吃我的湯圓!”

阿寶十分應景地抬起爪子捂住眼睛,嚶嚶嚶地假哭。

我拍拍手應和道:“成,不吃不吃,那你繼續喂它吃東西吧。你做的那些食物,十分有營養,一定能把它喂得白白胖胖,到時候長得走也走不動,我們就不叫它湯圓了,叫皮球可好?”

海晴的眼睛閃了閃:“真……真的嗎?”

阿寶哀鳴一聲,瑟瑟發抖。

我向海晴問了阿寶的由來。

原來幾天前,阿寶在大牢裏棄我於不義,鑽老鼠洞溜走後遇到了剛剛離家出走的海晴。當時海晴還沒淪落到現在這番田地,滿滿一兜都是金銀珠寶,十分闊綽。於是,阿寶迅速抱上大腿,以可愛的模樣捕獲了海晴的心。

海晴對阿寶十分愛憐。但需知,每個人的愛憐法都是不一樣的。甲之熊掌乙之砒霜。海晴的愛戀便是烹飪。她用昂貴的原材料,再配上匪夷所思的烹飪手法,為阿寶造出一頓頓“砒霜”。不過短短幾日,阿寶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瘦了幾圈,屁股也不似原先那般圓潤了。

如今阿寶見到了我,宛如見到了救命稻草。雖說我待它也不怎麽樣,但比起海晴來說也算是極好了。於是乎,阿寶尖叫著往我這裏跑,寧願被我吃掉也不想在海晴這裏多待一刻。

它剛剛躥起就被海晴一巴掌拍地上了。

海晴拈著阿寶的尾巴憂傷道:“我對湯圓那麽好,它怎麽老想著離開我呢?”

阿寶慘叫一聲,翻了個白眼。

我不忍道:“咳咳,你待它好它也是知道的。俗話說好女不侍二夫,好狗不認二主,想來這耗子也是同樣的。這阿寶,就是你所說的湯圓,實際上是有主的。它不過是走丟了而已,這才幾日就讓它認你做主人,於情於理也說不通呀。”

阿寶讚同地點點頭。

海晴眼圈慢慢紅了:“可……可我一定對湯圓比它原主人好。若是那位主人真的好生待它,又怎麽會把它弄丟了呢?”

我有些不好意思,摸摸鼻子道:“呃,他主子將它托付給我了,我一個不慎將它弄丟的。它原主人也是很疼它的,若是知道它丟了,想必會很傷心。”

海晴望望我,又依依不舍地望了一眼阿寶,最終還是選擇將它放在我的手心:“喬喬姐,湯圓是個通人性的小耗子,你要好生待它。”

我“唔”了一聲,將阿寶放在掌心。

接下來,我又與海晴生活了兩日,才曉得她果真是富家小姐,吃什麽喝什麽都靠東西換。她離家出走時順走了一大筐首飾,珠釵玉鐲琉璃瑪瑙,多不勝數。我親眼見著她掏出拇指大小的夜明珠,同小販換了兩個蛋餅,又拿出透亮的翡翠鐲子換了一個泥人,當寶貝似的揣在懷裏。

就這般交換,她還覺得自己賺了,也自有一番解釋:“那些珍珠首飾就是看著好看而已,但餓了不能解饑,渴了不能解渴,實在是無用。倒不如這圓溜溜的糖葫蘆,既好看,還好吃,比那珍珠不知好了多少倍。”

我感歎道,何不食肉糜,說的就是這樣的人吧。

這樣的天真富裕,想必是哪個達官貴人之女。所以,我旁敲側擊地問她何時回家,說不定我還能搭一波東風。

海晴別過臉咬牙道:“我才不要回家!爹爹既然能為了一個女人訓我,那肯定還能為一個女人打我!哼哼哼……我是他唯一的女兒,現在我沒了,他肯定很著急。我就要急一急他,看他還敢不敢這樣對我。”

這大小姐性子。

我望了一回天,無語道:“你這小孩,果真是天真得很。你想想,你爹大好青年,各項功能齊全。你現在還是你爹唯一的女兒,若是你爹努把力,一不小心讓你那些小娘都懷了孕,那該怎麽辦?到時候給你添了弟弟妹妹了,你還敢如此有恃無恐?”

海晴怔在原地,嘴巴張得老大,半晌後結結巴巴道:“真……真的嗎?”

我憐憫地點了一回頭:“真,比真金還真。尤其是你這種大戶人家,最喜歡的便是妾室靠子嗣上位,欺淩正主。而且你尚且年幼,又沒有母親,最容易被欺負了。”

海晴“哇呀”一聲就號了出來:“不要!”當即手忙腳亂地收拾包裹要回家,但將將挎在肩膀上時又刹住了腳,捂臉道,“可……可我如此風風火火地離開,又灰溜溜地回去,著實丟人。”說罷,她求助一般地望來,“喬喬姐,可有什麽不丟人,又順理成章就回去的法子?”

我朝她點了一回頭,道:“有。”

“什麽法子?”

“做夢。”

她跺了一回腳,急道:“喬喬姐!”

我無奈攤手:“不過回個家而已,何必整出這麽多幺蛾子?”

海晴正色道:“你不懂,這是一個公主的尊嚴。”

我有些沒聽清:“什麽玩意兒?”

海晴白了我一眼:“公主。”

我雙腿一顫,一個踉蹌險些栽下去。娘嘞,我就說這個名字怎麽這麽耳熟呢,眼前這小乞丐正是那離宮出走的公主!因這公主與乞丐的身份相差甚遠,所以我並未將二者聯係起來。如今想通了,一切撥雲見霧,豁然開朗。

隻要她回家,我不就可以順理成章地入宮了嗎?得來全不費工夫呀。

我正欲衝過去抱大腿之際,忽覺頭頂一暗,一股泰山壓頂之力襲來。

隨後,耳畔響起十分熟悉的調調:“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若想過此路,留下買路財。”

海晴目瞪口呆地看著喬喬被一個小山一般的壯漢塞進麻袋裏,隨後身後站出了黑壓壓的一片,各個大漢皆著裝統一,紛紛攜著大砍刀,威武雄壯。

大漢將口袋搭在肩上,望了望眼前的海晴:“這丫頭就是那個用珠寶換食物的傻子?”

一個瘦條條的男子站了出來,將海晴上下看了一圈,撓頭道:“好像是這個模樣,但乞丐都長一個樣兒,又好像不是。”

前一大漢道:“管她是不是,先擄回去再說。”

後一大漢道:“這麽小一隻,往胳肢窩下一夾倒也不礙事。”

海晴眼珠子一轉,已經明白了,麻溜地往二人眼前一竄,捧著臉道:“你們是要打劫嗎?”

大漢尚未說話,海晴一躍蹦進了麻袋裏,又將麻繩往身上一纏,將將捆了一圈,最後紮出一個蝴蝶結:“你們打劫的,是不是都要通知被打劫者的父母呀?然後按照規矩,須得拿錢來贖才能將我放回去?”

幾位大漢對視一眼,且驚且怪地點了點頭。

“那太好了!”海晴大喜,“是不是還要寫綁架信,交換信物?我脖子上掛著一塊玉佩,待會兒你們一道拿去,夾在綁架信裏,我爹就知道我在你們手裏了。”

忒……忒配合了點吧?

大漢擦了一把汗,道:“這怕真是個傻子。”

後一個大漢已經將袋口紮緊,僅留下一個通氣口。

大漢同身後一貂皮禿頭大漢商量:“老大,這樣的傻子,莫不是本來就被家裏人丟出來的……”

麻袋裏傳來哼哼唧唧的聲音:“我不是傻子……”

禿頭大漢皺眉:“我們做山賊的也有講究。老弱孕殘不打,孤寡傷殘不打。這丫頭,若真是傻子,不就屬於殘嗎?不在我們打劫範圍之內啊……”

麻袋裏再次傳來哼唧:“我都說了我不是傻子……”

正當幾位大漢討論得熱火朝天之際,頭頂傳來一片輕笑。忽地平地起風,沙石糊了眼。待塵埃落定之際,大漢們隻發現麻袋完好無損地係著,裏麵的小乞丐卻不見了。

03

風雲驟變,耳畔傳來呼呼的風聲。

海晴閉著眼,心中如遭雷擊。

神仙?妖怪?還是什麽邪魔山精?剛剛正與一眾山匪商量如何勒索她親爹,西寒皇帝灼淵,卻不想妖風刮過,待她睜眼時,自己卻被夾在某個胳肢窩下了。

這一番顛簸,讓她十分痛苦。若是平路也好,馬車也罷,哪怕是萬丈懸崖也可,但此時卻是騰雲。腳底雲卷雲舒,漫天的火燒雲像融化的鐵水,一勺子灑在天上。

是的,她在天上,被某個不知是神是妖的東西,夾在胳肢窩下,哼哧哼哧地騰雲。

海晴曾聽宮裏的嬤嬤講過,越是人跡罕至之際,越容易出山精鬼怪。而這些妖怪最喜歡的便是食用童男童女的心。

十一歲,還算童女吧?要被吃掉了。

海晴悲涼地想,又忍不住要掉眼淚。

天不怕,地不怕的海晴,獨獨怕高。被吃掉還是被摔死,真是個兩難的選擇。但再怎麽看,摔死也要比被吃掉好些吧?想到這裏,她開始思量怎樣才能從這條胳膊下逃脫。

不如先發製人?這個角度,咬他一口還是很容易的。他一吃痛,說不定就鬆手了。想到這裏,海晴默默地磨牙,卻聽得頭上響起一片清透的笑聲:“你這模樣,莫不是想要咬我吧?”

因耳朵貼在胸膛處,笑聲像雷聲一樣響起。海晴微微睜開眼,也隻能看見他棱角分明的下顎。

唔,皮膚看起來很好,口感應當不錯。

“你可得想好,若是咬了我,我一不小心鬆了手,你從這萬丈雲霄中落了下去,指不定就屍骨無存了。若摔死還好,摔個半死不殘的話,被什麽獅子老虎拖走的話,嘖嘖嘖……”

薄薄的嘴唇一張一合,說著讓人毛骨悚然的話。

海晴閉上眼,哼哼唧唧道:“就算被獅子吃掉,也比被你這妖怪吃掉好,哼哼……”

“妖怪?”他語調一升,似乎有些鬱悶,過了半晌又道,“說得不錯,也比被我吃掉要好。好一個烈性的小丫頭,說得我都有些羞愧了。不如這樣,我就遂了你的願,讓你當一次烈女可好?”他作勢就扣住海晴的腰預備將她丟下去。

海晴“哇”的一聲叫了出來,死死抱住那胳膊:“不要不要!我怕高……”

半晌,頭頂傳來低低的笑聲:“既然怕高,那就把我摟緊些。”

一番騰雲駕霧後,他們終於在一處山巒處停了。

海晴被那妖怪放下來時手腳發顫,直接撲騰到了泥地裏。半晌,她才抬起頭來,此時已是晚上,明月當空,滿天星辰。不遠處有一個池塘,一條紅色的錦鯉從月下劃過,挽出一道優美的弧線。

趁著這晦明的月色,海晴第一次看清眼前這妖怪的模樣。

月光打在他刀雕斧鑿的五官上,尤其是那雙深凹的眼上。雖無情緒波動,卻總能看出暖暖的神色來。

海晴看癡了。沒想到吃人的妖怪,長著如此一副誘人的模樣。若頂著這副皮囊去街頭巷尾走一遭,不知有多少姑娘願意心甘情願地捧出一顆心來。

男子見到海晴這副出神的模樣,半蹲下來,與她處在同一平線上,“啪嗒”一下打在她的腦門上:“怎麽,看呆了?”

海晴的臉悄無聲息地紅了,趕緊挪開眼,卻忍不住又看了一眼,扭扭捏捏道:“你為何要救我?”

男子疑惑道:“你哪隻眼看見我救你了?”他捋了捋衣袖,“我們做妖怪的,從來隻害人,不救人。”

海晴抖了抖,臉一下耷拉起來:“莫要吃我……莫要吃我……我……我皮糙肉厚,可難吃了……”

男子“唔”了一聲,頗為嫌棄地擼起袖子擦擦她臉上的泥水,嚴肅道:“要吃,我不挑嘴的。”

兩行淚霎時就落下來了。

男子望了望山頭的雲霧,又回過頭望了一眼哭哭戚戚的海晴:“你若是現在不哭了,我還可能考慮考慮。”

海晴立刻捂住了嘴。

這一夜,男子果真沒有殺了海晴下酒。他不知從何處掏出一把七弦琴,悠悠彈起。這琴音宛如天籟,不消多時周圍便聚集起了山林野獸。飛鳥落肩,黑豹臥腳。一條波光粼粼的小河從山腳落下,幾尾鯉魚一躍而出。

若海晴沒有睡著的話,她應當會很喜歡這個場景。隻可惜她因下午哭得太厲害,早早就精疲力竭了,臥在樹洞裏睡著了,半睡半醒間,還發出小聲嘟囔:“不要吃我好不好,我還小,還沒有長大……”

指尖落在琴弦上,驀地收回。男子回頭一笑,輕輕吐出一個字:“好。”

果真,第二日清晨,男子嚴肅地將海晴上下打量了一遭:“你這模樣,看起來果真是不好吃。不若這樣,反正我也不餓,就先讓你長長,長到十七八歲的時候,再一鍋燉了,如何?”

海晴驚得合不攏嘴:“這……這得找多大的鍋子啊……”

男子咳了兩聲:“這就不是你操心的事情了。”

海晴怔了一會兒,眼淚又掉出來了。

男子驚道:“你怎麽又哭了?本來就長得不好看,如此一哭就更醜了……”

海晴終於不負眾望地哭了出來。

實際上,海晴是不愛哭的。作為公主,從來都隻有她讓別人哭的份,但這些日子她卻哭得比以往都多,指著男子抽抽噎噎道:“你……你若是再說我醜,我就讓我爹把你抓起來,把你畫成大花臉……”

男子“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哎呀,你別哭了,方才是我不對。實際上你長得也沒那麽難看,難看得不是那麽明顯……”

海晴哭得更凶了。

男子撓了撓頭,實在想不出什麽法子了,就對著海晴齜了齜牙:“你若是再哭,我就吃了你。”

哭聲戛然而止,一個鼻涕泡冒了出來,“啪嗒”一聲碎了。

男子“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這一哭就是很久。因突然刹住,呼氣不順,海晴打了很久的嗝。她也是想通了,從來沒人願意放棄到嘴的鴨子,想來這妖怪也是一樣。她忽地站了起來,大義凜然道:“我想通了。你可以吃我,但必須答應我一個要求。”

“什麽要求?”

“幫我救一個人。你救我時應當看見了,除了我,還有一個姐姐也被劫走了。那是我的朋友,在這裏無親無故,他們若是索不到銀兩,恐怕會傷她性命。”

男子停住手裏的動作,許久之後微微抬頭:“你自己都快沒命了,管她作甚?”

海晴正色道:“她是我朋友。”

男子“唔”了一聲:“好像是這個道理。既然這樣,那我就當行善積德了。”

海晴鬆了口氣,忽然又道:“妖怪大人,你能不能告訴我,你叫什麽名字?”

“你問這個作甚?”

海晴歎了口氣,揉揉哭紅的眼睛道:“我們西寒國有過傳說。若是被人殺死,就要曉得那個殺死自己人的名字,投胎時默念這個名字,下輩子便能避開他。你這輩子吃了我,我下輩子得離你遠點。”

男子微微一笑,輕撥琴弦道:“是這個道理。那你可得聽清了,我叫濯華,不是妖怪,是個神仙。”

04

濯華這個神仙活得很不像樣。

這世間的修仙分為四種,一是天生仙胎,不需修煉;二是遊魚走獸,須得苦修;三是青山古道,肉體凡胎的俗人,也可苦修成仙;四是筆墨紙硯,古玉畫皮,無魂死物也可得到某種契機而產生神智。這種死物修成的仙叫作“物仙”,乃是四種修道中最為困難的一種,濯華作為一名物仙能修成如今的模樣,實屬不易。

一般的物仙因是後天才產生的靈智,所以一般性子苦悶,譬如說玉爍仙子就是一把玉梳修成的仙子,性子木訥,極少與外人交流。

但濯華這個物仙,卻活潑過頭了。

他本是一根天古木,也是最後一根天古木。天古樹本是混沌之初的一棵神樹,自開天辟地以來就存於天地之間。後天地幾經易主,三界六道打成一片,這棵天古樹也就這麽順理成章地被毀了。

南燈神君路過無垠海時發現海上漂浮著一根天古木,也就順手將它拾了回來。雕琢雕琢,打磨打磨,製成了一把七弦琴,起名濯華。

這把七弦琴就是濯華的原形,也是他的武器。

也不知濯華是承的哪裏的性子,天生好管閑事,一顆八卦之心始終熊熊燃燒。

自好友秦岸下凡曆劫以來,他便時常往人間跑,偶爾還化作凡人擺攤算命,或售賣自己寫的話本子。但依照規矩,仙者曆劫主要是看自己的造化,旁人插手不得,更不可擅自更改命數。所以濯華每每與秦岸相見都換了模樣,不讓他察覺。

今日,濯華因多食了兩口湯羹,飯後便騰了雲出去散步,路過瀛中邊際時恰巧遇見了打劫。按理來說,這都是凡塵俗事,他本不該搭理的。但偏偏,他耳朵靈敏了些,一不小心將事情聽了個大概:

“你們是要打劫嗎?那太好了……”

唔,這劫匪很有趣,這小娃更有趣。

濯華就是這個性子,遇到有趣的事物,總要攪和一番。他在人間往來過數百次,卻從未見過如此有趣的人,於是乎一揮衣袖,順手將那小娃娃擄了過來,夾在了胳肢窩下。

濯華攜海晴騰雲上了天。雲海翻湧,萬丈金光平地升起。這極為壯觀的景象,卻因海晴極為恐高不敢睜眼而錯過了。

行至一座高山,濯華刹住了腳。山頭插了旗子,還有寨子,應當就是那群山匪的老窩。海晴催促濯華救人,濯華指了指一條山路道:“看來不用我出手了,要救她的人已經來了。”

海晴揉了一回眼睛,卻見一群身著藍盔的人魚貫而入,領頭的清秀男子,是個熟人。

“顧奕世子!”

濯華覷了覷海晴:“怎麽,你們認識?”

海晴一撇頭,凶巴巴道:“就是這個人,給我爹送了十二個小妾,逼得我離宮出走了。”

濯華眼睛一亮:“竟有這等好事。既然你與他相識,那你也說說,讓他給我送幾個小妾如何?”說著伸出了手指,“我要得不多,兩個就夠了。”

海晴氣得跺了一回腳。

再回頭望去,卻見顧奕已經率人衝進了山洞,半炷香後又出來了,並未帶人,手裏卻捧了隻老鼠。

“我的湯圓!”海晴憤怒道,“原來湯圓的原主人是他啊。”忽而恍然大悟,“難道他這次來救人,實際上是為了救湯圓,而不是喬喬姐?”說著她一把拉住了濯華的衣袖,“濯華哥哥,這該怎麽辦!”

濯華抬眼覷了覷,將遠方的場景看得一清二楚:“雖說主要是為了救那隻耗子,但順手剿了一窩匪,也是樁善事。”

果然,藍盔侍衛牽著一根麻繩,上麵捆了一串大漢。一個個手連手,腳連腳,乖得像個鵪鶉。但這一串鵪鶉之中,確實沒有喬喬的影子。

海晴隻得自我安慰,喬喬應當已經逃了出去。

濯華見海晴悶悶不樂,安慰道:“你不是很討厭這個叫顧奕的男子嗎?要不要我替你收拾收拾他,權當為你出氣。”

海晴眼睛一亮。

濯華召出七弦琴,開始彈奏。

“我彈的這首曲子叫《鏡花水月》,是用來探究人心的。在這曲子麵前,任何秘密都無處遁形。”

海晴立刻捂住雙耳。

兩個音刃飛了出去,前方的大樹應聲而倒。更多的音刃從濯華指尖飛出,翩躚如蝶,穩穩地繞在顧奕身旁。海晴瞪大了眼睛,見原本好生生的顧奕忽然臉色大變,往前跑了兩步,衝到了一塊石頭前,號啕大哭起來。

顧奕涕泗橫流,就地打滾。

問題是哭也就罷了,他還抱著那塊石頭嘰嘰咕咕說了許多話。最後,他十分深情地將石頭一翻,抱入懷中,十分深情地、英勇地,呃,吻了上去。

一旁的侍衛目瞪口呆。

最後一個音刃落下,濯華揮袖收了琴:“這顧奕似乎對你朋友十分上心啊。”

“可是……”

“沒什麽可是的了。”濯華望望山頭,“你朋友雖然沒在這裏,但依顧奕對她的感情,就算踏破鐵鞋也會將她找到,你也不用擔心了。”

海晴氣餒地點頭:“好吧。”

濯華打了個嗬欠,半眯著眼道:“這樁子事我也算替你完成了。我想了想,將你養大再吃也忒虧了點。你家在哪裏,我將你送回去吧。等你長到十七八歲,我再來找你。”

海晴搖頭:“你莫騙我,我知道你不會來找我的。”

濯華一怔,沒想到自己的謊言這麽快就被揭穿了。他的確不會再來找她。天上一日,地上一年。他若是哪天喝多了醉個幾年幾月,海晴恐怕早已變成枯骨了。

海晴拉住他的手,小心翼翼道:“你帶我一起走好不好?”

“可是……”

“沒什麽可是。”海晴將頭埋在了他的腰間,軟軟糯糯道,“我吃得不多,也不會給你闖禍。你累了我還可以給你捶肩捏腿,彈琴時還能給你倒茶扇風。你就當養了一隻小寵物,陪著你,為你解悶,可好?”

她的眼一直閉著,睫毛微微抖著。

忽而腳底生風,海晴睜眼看見一片瀚海白雲,而自己正被穩穩當當地夾在腋下。頭頂響起低低的笑聲:“如此一來,帶著也不礙事,那我就將你帶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