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高牆深宮花獨開
01
待我從寨子裏出來時,那前幾日抱著我大腿哭嚷著要讓我做壓寨夫人的土匪頭頭已經被捆作一堆,乖巧得如鵪鶉。
這次阿寶很講義氣,沒有棄我而逃,卻是千裏迢迢地把顧奕召喚來了。
在這寨子裏,因我被單獨困在一個房間,而這房間又藏得頗深,所以顧奕第一次進來時並未找到我,一怒之下率人將大小三十多個土匪綁成串拉出去。
這房間造得十分討巧,正當當隔了一扇牆,顧奕在牆外一圈圈地找著,我在牆內急得跺腳。
待我好不容易掙開繩索趕出去時,顧奕那廝卻抱著一塊石頭哭得驚天動地。
“喬喬,你莫要離開我——”
說罷,他還十分深情地吻了上去,把一塊石頭親得吧唧作響。
一旁的侍衛十分盡責地沒有打擾,阿寶卻急得嘰嘰喳喳直叫,仍不能打擾顧奕與石頭啃成一團。
我也不想管那閑事,但問題是他邊親石頭邊叫我的名兒是怎麽回事?尤其是一旁的侍衛,一直以怪異的神色盯著我看。
我一張老臉羞得通紅,終於忍不住了:“顧奕,你在幹什麽呢?”
嘩啦——他醒了。
“你,我……”他拿著石頭同我對比一番,最後丟下石頭,將我擁入懷中。
他的力氣極大,我無論如何也掙脫不開。
“太好了,太好了,你沒死,你沒死……”
我推他的手頓了頓,頹然放下。
因阿寶是忽然喚顧奕出宮的,他還有一攤子事沒處理完,所以還得再入宮一次。顧奕十分扭捏地問我是否也要入宮,我爽快地答應了。
我坐著他的馬車離開。
車廂裏,他直直地盯著我:“我給你的人皮麵具呢?”
我摸了一把臉道:“丟了。”
他怒氣衝衝道:“我給你的東西,你怎麽不好好保管?”
我老實道:“那麵具實在太醜,走路上要被打的,實在太危險了。”
他憤怒地指著我,渾身顫抖:“你……你……那你可知,你如今頂著這樣一張臉,出門也是很危險的!”
我老實地點了一回頭:“的確很危險,是要被搶回去當壓寨夫人的。”
顧奕氣結,沒半日又丟給我一張人皮麵具。我一瞧,總算正常多了,是個清秀小生的麵龐。唯有不足的是格局太小,站在顧奕身旁像個小廝,但總比沒有好,我也就笑納了。
隨便找了個客棧睡了一夜,第二日天不亮,他就將我從**扯了起來,說今日入宮。
我打著嗬欠被套上了小廝的衣裳,又被強行扣上了人皮麵具,迷迷瞪瞪地就給塞進馬車裏,一趟拉到了皇宮門口。
一路快馬加鞭地到了門口,顧奕付了車馬錢,馬車便離開了。按照西寒的規矩,除了皇帝以外,平常人入宮隻能步行。
我們這一路浩浩****有十幾人,剛剛入門口時便又遇到了另外浩浩****的十幾人。
冤家路窄。
顧奕又遇著秦岸了。
今日秦岸紫袍加身,長發綰起,又戴了一頂官帽,倒真有幾分官威。不過麵容陰晴難辨,渾身散發著不近人情的氣息。唔,看來白夕放的那把火將他燒怒了。
兩隊人馬狹路相逢,僵持在門口處。誰先走誰後走,又是個問題。因為這事關國體尊嚴,怠慢不得。
顧奕率先走了出去,對著秦岸盈盈施了一禮:“秦將軍,好久不見。留君苑一別,竟有一月未見,在下甚是想念,不知秦將軍近來可好?”
秦岸微微皺眉,想來不悅,但禮數周到地回了一禮:“很好,多謝世子掛念。今日陛下召見,恐有急事,就不與世子嘮擾了,他日有機會再敘。”
話已經說得很明了了。秦岸率人欲進,顧奕的人馬卻已經擋在了門口。
顧奕扯扯嘴角:“看來秦將軍很急,但萬事都講究個先來後到。明明是我們先到的,秦將軍這後來居上又是個什麽理?”
秦岸的臉瞬間冷了下來。
“先來後到?嗬,世子怕是搞錯了。論這先來,我自十五歲入朝為官便在這門裏走過無數次,世子不過是剛剛到而已。論現在,我的人走在世子之前,這也算是我先來的吧?”順著視線望去,秦岸的人半隻腳踏在門口,的確比顧奕的人要多走半尺。
顧奕啪啪地拍了兩個巴掌,讚賞道:“秦將軍好口才。我一向隻道將軍戰場無敵,沒曾想將軍的口才也如此了得。唇槍舌劍,無理也是有理。”
二人僵在原地,互不相讓。雙方的將士也都劍拔弩張,隨時準備為了國家榮譽而拋頭顱灑熱血。
就在僵持之際,遠遠傳來一個聲音:“二位堵在這裏作甚,是在謙讓嗎?”
背後走出一美豔女子。
秦岸和顧奕霎時讓開,轉過來朝這女子行了一禮,道:“錦繡公主。”
我這才知道,原來這美麗清透的女子是大名鼎鼎的錦繡公主。
所有人的眼珠子都被吸了去,響起一片此起彼伏的哈喇子聲。因身量不足,我隻能遠遠看見一個影子,隻記得她穿著一身紅,頭頂戴了許多珠釵。
所有人都隻注意到她的模樣,我卻聞到一股淡淡的清香。
這味道,很是熟悉。
是她,的確是她。
我激動得渾身顫抖,一雙手攥成拳頭,恨不得立刻衝上去將她殺死。這念頭如同澎湃的潮水,一波高過一波,一旦起了就很難再壓下去。我隻聽得一顆心狂跳,呼吸粗重。此時我腦中隻有一個念頭,那便是我要殺掉錦繡,還有她身旁的秦岸。
我要殺掉他們,我要殺掉他們。
衣服汗濕了,我打了個寒戰。
一隻手伸了過來,握住我冷汗涔涔的右手,他說:“別怕,我在這裏。”
澎湃的心緒穩了下來。我望了顧奕一眼,微微搖頭表示自己沒事,又將視線挪到錦繡那張熟悉的臉上。
這場即將爆發的惡鬥終於以錦繡的忽然到來而畫上句號。
“偌大一個宮門,難道迎不了兩位青年才俊?還是二位太過謙讓,非得讓對方先過?”錦繡攤開錦扇,細細撫摸上麵的紋路,“既然這樣,那我可不客氣。”說罷一撩開裙擺,悠悠跨進宮門。接著轉頭又望向二人,“現在,二位可願進來了?”
二人自知失顏,也不再多爭,一一進去了。
02
宮門很高、很深,籠在頭頂看不見光。兩層高高的宮牆像一片連綿不絕的山脈,永遠也望不到盡頭。
我走在這宮牆裏,感覺自己像一隻誤入的飛蟲,渺小又卑微。
前方的指路宮娥手裏提著一隻燈籠,燈光朦朧灰暗。後麵依次排開十二個錦衣宮娥,衣袖決然,恍如仙。錦繡被簇在那宮娥之中,貴氣盎然。
這番場景,我以前似乎見過。不過那時腳底踩的不是漢白玉地板,而是一片彩色的祥雲。前麵帶路的也是不點燈的宮娥,而是報喜的臨燈神君。
這些莫名其妙的記憶湧入腦袋,我心緒難平,汗濕了背部。最後終於堅持不住了,一頭紮了下去。
待我迷迷糊糊回神時,已經躺在一張軟榻上。
遠處傳來轟隆的腳步,還有一道驚雷似的呼喊:“世子!世子!你怎麽又不辭而別了!你知不知道這幾日我有多擔心!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
顧奕將我放在**,又貼心地掖了被角。此時我已經醒了,不過乏力得連眼皮都睜不開。
唔,這聲音,這奶媽似的嘮叨,自然是藍將軍無疑了。
又聽得顧奕從牙縫裏擠出的聲音:“我總共隻走了一日。”
“一日也讓屬下擔心不已!”
顧奕認輸似的道:“罷了,你別吵了,喬喬身體不適,正在休息。”
藍將軍訝然道:“那小野人也入宮了嗎?在哪兒?”
裝不下去了,我默默地睜開眼皮,朝藍將軍努努嘴。
藍將軍瞬時瞪大眼睛,眼珠子幾乎都要落出來了:“啊,你你你——”
我摸摸臉皮,原是人皮麵具被揭了。
“這這這——”
顧奕額角的青筋抖了抖,終於忍無可忍地將藍將軍趕了出去。
“終於安靜了。”顧奕長舒一口氣,對我笑笑。
他又將毛巾打濕,點在我的額角,溫柔道:“你好生睡,我已經將他趕出去了。想吃什麽喝什麽都給我說,我去給你弄。”
我勉強睜開眼,望著顧奕小聲道:“真的什麽都可以嗎?”
顧奕溫柔道:“隻要我能做到的。”
唔,今日的顧奕溫柔得不像話。
我望了他一眼,又將眼皮子垂下,怯怯道:“有件事埋在我心底很久了,一直想要問你……”
顧奕呼吸急促了兩分,汗巾“啪嗒”一聲落進盆裏,他一把握住我的手:“喬喬……”
我默默地抽開被他握住的手,顧奕臉一紅,眼睛更是因為興奮而水光粼粼:“你問。”
“昨日,你在山間看到的幻象,究竟是什麽呀?”
顧奕嘴角抽了抽。
“為何你會如此激動地抱著一塊石頭,還親了一口又一口……”
顧奕咳得岔了氣。
“最讓我不解的是,你為何會喊我的名字……”
顧奕一雙眼死死地瞪著我,胸口劇烈起伏。我以為他就要跳起來了,卻見他隻是站起身來,將汗巾扭成抹布,蓋在了我的臉上,疾步走了出去。一盞茶的工夫,我聽到了撞牆的聲音。
我終究還是沒能問出答案。那是讓他丟臉的大事,大約也不想再回憶。困意襲來,我打了個嗬欠,將被子蓋在臉上,再補一個回籠覺。
睡得迷迷糊糊間,我似乎被人扶了起來。一手放在我的腰上,另一手掰開我的嘴巴,灌進一碗黏稠的苦藥。
再次醒來已是深夜,我口渴得厲害,想起來倒杯水。剛剛一動卻覺得身體一沉,竟有龐然大物壓在我的身上。抬頭一看卻是顧奕,他此時睡在床尾,將將壓住我的腳。
悠悠燈光下,將他一張清秀的臉龐襯托得十分誘人。顧奕這廝本就長得出眾,但平日裏陰晴不定,讓人不敢接近。但不想他睡著以後卻如此乖巧。長長的睫毛蓋在眼上,拓下一片陰影,竟給這張喜怒無常的臉上添了幾分天真。
我從未想過,睡著的顧奕居然像個小孩。
忽然想起,我與他在馬車裏睡了一月。他睡得極淺,稍有響動便立刻醒來。可是,今日的顧奕卻沒有任何防範。
他似乎很久都沒有睡好過了。
想到這一層,我實在不忍攪他清夢,但喉嚨又如火燒一般,實在需要一壺水。於是,我隻能小心翼翼地將腳往回縮,又要注意不被他發現。就這麽一拉一扯,我每把腳往回收一分,便感覺睡在我腳上的那尊龐然大物握緊了一分。拉拉扯扯間,他居然完全睡到了我的**。
這算個怎麽回事?
但好在我一雙腳終得自由,我正欲去倒茶,卻發現身體一沉,那人不知何時竄到了我身後,一把握住了我的腰。又那麽一扯,我便重重跌在**了,他欺身壓了上來。
油燈微顫,對影成三。
熾熱的呼吸打在了我的脖頸處,一雙手十分緊密地扣住我的腰。
今夜,我怕是喝不成這杯茶了。
我哀歎一聲,正欲將這隻八爪魚從身上扒下,卻聽得幽幽一聲:“喬喬,別走,我喜歡你。”
第二日醒來時,桌上已經擺好早膳。三盤小菜一鍋粥,看起來極有食欲。
顧奕正在喝粥,我因口渴得厲害,端起茶就一飲而盡,完全沒注意藍將軍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想來這早膳也應當是藍將軍親自送來的。
我表示感謝地朝他點點頭,藍將軍終於沒忍住:“這……這就是你的真實模樣?”
我喝了一口甜粥,點點頭。
“你這模樣,莫不是鑄臉吧……”
“不是。”顧奕將碗放下,回答藍將軍的問題,臉卻是對著我的,“我檢查過了,如假包換的真臉。”
“難怪你要用淤泥遮臉了。”藍將軍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長著這副模樣,走哪兒去都會……”剩下的隻有哼哼唧唧了。
早膳之後,藍將軍應了副將李崇偉的邀請,要去欣賞他們的練兵,便匆匆忙忙地離開了。顧奕也要去覲見灼淵,草草與我交代了兩句,全然不提昨夜發生的事情。
我也因為那莫名其妙的一句表白而麵紅耳赤,不敢與他對視。
人走的走,忙的忙,僅剩我這個閑人和一隻閑耗子,在這偌大的別院裏大眼對小眼。
03
照顧我飲食起居的重任自然落在了侍書身上。
因這張臉實在出格,我又懶得與他解釋,便又扣上了人皮麵具。侍書知道我的身份,見我又不願意在他麵前露出真容,便覺得十分委屈。
午膳是禦膳房送來的,雖是仆役標準,但味道依然十分可口,不比將軍府的差。我也忘了自己病人的身份,不客氣地吃光了。
午飯後,我去別院走了一圈,侍書跟在我身後,充當起了向導。我發現這皇宮的綠化做得十分不錯,雖說絕大多處都是金碧輝煌的殿宇,但每隔幾處就有一處花園。滿目的紅肥綠瘦,還夾雜著幾點藍紫,十分風雅。
我不自覺間稱讚起來。
侍書聽見,插了句嘴:“這算什麽,前些日子我從錦繡公主的昌樂宮路過,那才叫漂亮。遠遠望去,紫衫罩頂,花團錦簇,宛如仙境。”
我頓時緊張起來:“錦繡公主的別院離這裏近嗎?”
侍書道:“出門左拐,再走個百十步就到了。”
我默默地記下方位,警示自己千萬莫從那裏路過。
宮裏的晚膳時間定得較早,太陽還搖搖欲墜地掛在天上,我尚未感到饑餓便又送來一桌子菜。我招呼侍書還有幾個丫鬟一同就坐,正嘻嘻哈哈地吃著,顧奕卻回來了。
侍書驚訝片刻,趕緊起來倒茶,又給顧奕遞了一雙筷子:“世子今日回來得好早。陛下不是設宴款待嗎,世子怎麽這麽早就回來了。”
顧奕抿了一口:“今日是小宴,大宴設在明日。灼淵那孫子現在與紅菱打得火熱,一刻也離不開,小宴備至得明顯不上心,吃了兩口便匆匆告別。既然正主都走了,我也懶得虛與委蛇,直接告醉了。”
侍書點了點頭,覺著這個說辭十分有理,又咬了一口饅頭在嘴裏,忽地一拍大腿道:“世子,你說那個詞了!”
顧奕疑惑道:“什麽詞?”
侍書緊張萬分,貼到顧奕耳邊,又拱手做小扇子狀,小心翼翼地吐出了三個字:“那孫子。”隨後又左右望了一圈,緊張道,“世子,在別人的地盤上,您還是謹言慎行些好。”
顧奕不耐煩地說知道了。
侍書估計也是被藍將軍教育出來了,變得好些囉唆。顧奕不厭其煩,將一眾人遣散,卻獨留下了我。
我實在不好意思與他獨處,但若是表現出來又顯得庸人自擾,隻能與他打哈哈道:“啊,那灼淵親設的宴應當很不錯吧,一定比我們吃的要好很多吧。你隻吃兩口就走了,忒不值了。”
顧奕微微一笑,將手伸進袖兜裏道:“我就知道你會這樣說。說實話,這西寒國的廚子著實不錯,菜肴做得十分爽口。尤其是那盤雞心糕,我嚐了一口覺得十分不錯。聽說這是皇帝特享的,尋常人吃不到。我想你應當會喜歡這個味道,便為你帶了幾塊回來。”
言罷,他掏出一塊方帕,又緩緩打開,裏麵露出幾塊圓形的糕點來。果真如其名,血紅的顏色,捏出一個規整的心形來。在昏暗的油燈下流瑩婉轉,似乎真有血液流動。
顧奕將糕點往我麵前推了推,道:“來,試試吧,你應當會喜歡這個味道。”
我囁嚅片刻,最終拈了一塊,卻遲遲不往嘴裏送:“顧奕,你何時解開我的玄鐵鏈?”
顧奕笑道:“怎麽,你急什麽,我又不會跑。”
我點點頭:“我的確很急。我想你快些解開這玄鐵鏈,我好回家。我離開湄山林已經很久了,我想回去。”
“解開了,你就要離開嗎?”
我重重地點頭:“對。”
顧奕僵住了,許久之後顫抖道:“若我不解開呢?”
“那我也還是要離開。”
片刻,糕點在他手中化成紅色的齏粉,像一攤幹涸的血。
他的手指軟綿綿垂下,指縫間的殘餘像幹涸的痂。許久之後,他的聲音像幹涸的流水:“待我離宮那日,為你解開。”
言畢,他起身離開。
方帕裏的雞心糕依舊流瑩婉轉,化在口中卻顯得無比苦澀。
第二日清晨,我沒見到顧奕。侍書說顧奕一早就離開了,要陪灼淵飲茶。同時整個宮裏熱鬧非凡,大大小小的宮娥太監都在為大宴做準備。
這別院著實太小,裏裏外外也不過數十步。原本派給我們的丫鬟也都被調走了,說是要去鋪設大宴。我閑得無聊,在櫃底翻出兩套小太監的衣裳來,一比量與我的身形正好,便將它套上了。
好在這衣裳的袖口夠大,遮住玄鐵鏈剛剛好。再加上套著這人皮麵具,我也不怕什麽,便大搖大擺地從正門出去了。
不得不說,這宮裏的風景果真典雅。
走兩步便是一盆雛菊,再走兩步就是牡丹。一路走過,叫得出名字和叫不出名字的花草鋪了整整一路。小太監們大汗淋漓地挪動這些花盆,橫擺豎放,不知要搞出個什麽形狀來。
我悠悠從他們身旁走過,十分清爽幹淨,與他們一身臭汗的模樣相差甚遠。
見我走過,前麵一個正端著綠蘿的小太監霎時臉色大變,指著我道:“你你你——走什麽走,說你呢!大家都在忙,你這般清閑是什麽道理?”
我指了指鼻子疑惑道:“我?”
“就是說你呢!”小太監將綠蘿往地上一放,三步並作兩步地竄到我麵前來,“你是哪個宮裏的小太監,如此不識好歹?大家都在忙活,你這般清閑!”
我窘迫一笑,正欲想個什麽理由來搪塞,前方卻又竄出一個年齡稍長的太監來,火急火燎道:“你這裏有多餘的人手沒?”
那小太監將我往前麵一推,道:“這裏有一個偷懶的,被我逮住了。”
老太監將我從頭到腳地打量了一番,又與那小太監道:“那這個人我就征用了。”
說罷,也未曾與我這正兒八經的事主商量,便踩著風火輪一般將我拽走了。
一路分花拂柳,來來往往的太監宮娥皆忙得腳不沾地。
老太監將我帶至一處花園,裏麵蹲有數十個太監宮娥。他拎了一個竹籃遞給我道:“你去采些蘭花來。記著,一根枝上一朵花,切記不能損傷花瓣,這是要做插花用的。”
我“唔”了一聲,蹲下來幹活了。
不過是采花而已,著實不是什麽難事。比起在別院裏閑得發黴,此時有工作打發時間也是不錯的。我很快交了差,那老太監又指派給我一個工作:“你去采些水仙花來。”
我點了點頭,拎著籃子走了。
偌大個園子,牡丹芙蓉芙蕖幽蘭,叫得出名字叫不出名字的,什麽都有,卻獨獨沒有這水仙。
我愣在原地不知如何交差,一旁的小宮娥看不下去了,提點道:“這園子裏雖沒有,但另一個園子裏有啊。你去昌樂宮門口轉轉,同裏麵的宮娥說兩句好話,她們便會把花給你了。但你千萬記得,要得了允許才能進,萬不可隨意進出。”
我道了聲謝,便急急朝那昌樂宮趕去,因走得著急,總感覺自己忘了些什麽。但那老太監催得緊,我也就將這事放下了。
04
遵著那小宮娥的話,彎彎角角處果然拐進了一處別院,拱形門上落著三個字“昌樂宮”,十分顯眼。
門口並沒有宮娥太監守著,我也無處問安,便直接撩起袖子走了進去。
那小宮娥說得不錯,這裏果真什麽都有。雖說春光漸老,現在許多花草都已經過了時日,基本都謝了,這裏卻鬱鬱蔥蔥一片,各色花妍開得極好。
遠處有一方涼亭,亭子更是被花團錦簇。
我無心欣賞,剛走兩步便瞧見一株水仙花開得極好,順手就摘了下來。正欲離開之際,身後卻傳來一聲嬌喝:“哪裏來的小太監,居然敢跑到錦繡公主的昌樂宮放肆!”
“嗡”的一聲,我如遭雷擊。
我就說老感覺忘了什麽,我居然忘了錦繡這一檔子事!
千不該,萬不該,就是不該與錦繡搭上關係!
我在心底默默捶了自己一拳,擺正表情,做出謹小慎微的模樣,與前方趕來的一雙螺髻宮娥道歉:“姐姐饒命,小的是領了命令到這裏來摘水仙花的。本想與各位姐姐打個招呼,得了準許再摘。但小的在門口等候時並未見著各位,所以才擅自走了進來。”
私以為,這番言論滴水不漏。既道了歉,又說明了緣由,再搭上今日大宴的名頭,無論如何也不會有什麽問題。那宮娥卻柳眉倒豎,一個耳光就扇了過來:“好大膽的奴才!就算你有一千個理由,也不該隨便走進昌樂宮!錦繡公主的地盤,豈能讓你這閹人玷汙!”
這一耳光將我打蒙了。
那宮娥繼續道:“整個宮裏的人都知道,錦繡公主的宮邸尊貴無比,一般人不可隨意進入,尤其是閹人!”
說罷,她將我上上下下打量一遭,眼中滿是鄙夷:“你這種身份卑賤的奴才,誰知道對公主有沒有非分之想?”
又一個耳光扇了過來。
臉頰頓時火辣辣的,已經腫了起來。因為戴著人皮麵具,所以表麵上看不見。我隻能默默地咬緊了牙關。
他奶奶的,忍。這是錦繡的地盤,我不想與她打照麵。
隻是,這宮娥邊說邊罵,又一個耳光扇了過來。這一個耳光鉚足了力氣,我的腦子嗡嗡作響,像一瓶打翻的糨糊。
有迷迷糊糊的剪影從眼前飄過。
似乎也是這般形容,一個雙螺髻的小仙娥正拚命地甩巴掌,落在前方一位白衣女子的臉上。
“……你這卑賤的狐妖,好大的膽子。莫要以為升了仙就可以為所欲為,錦繡仙子豈是你可以隨意褻瀆的?”
“啪!”
嘴裏一陣腥味,口腔應當破了。
老子不忍了。
我一把拽住前方的手掌,用力一捏,清脆一響,手腕錯位。那宮娥慘叫一聲跌在地上:“我的手,我的手……”
我咧嘴一笑:“你再打試試?”
腳步聲漸起。我眼睛腫得睜不開,隻見前方列著一雙雙繡花鞋。那宮娥伏倒在一雙鞋麵嵌了兩顆大珍珠的腳前,泣不成聲:“公主,這個小太監非但不遵守規矩,奴婢教訓他時他還動手……”
那鞋的主人冷冷道:“起來吧。”
那聲音帶著清涼的水汽,同時鐫刻著無邊的過往。我猛地抬頭,撞見一張清冷的臉。細長的眉,細長的眼。熟悉的五官跨越了千年,再次出現在我眼前。
她張張嘴,聲音也同過去一般無二:“好厲害的小太監,居然敢打傷我的人。”
“錦繡……”
我不自覺地叫出聲,她尚未開口,身後的宮娥卻先發話了:“大膽!居然敢直呼公主名諱!”說著就要上來打我嘴巴,卻被錦繡攔住。
錦繡微微蹙眉,細長的手指落在我的臉上:“閣下是哪位高人,在宮裏居然敢戴人皮麵具。我倒想看看,閣下麵具下的真容。”
我心中暗叫一聲不好,拔腿就跑,卻被不知從何處冒出來的侍衛擒住。他們一人捉住我一條胳膊,我很快動彈不得。
錦繡道:“跪下。”
我咬著牙不跪。身後的侍衛暗自發力,我隻感覺背上壓了一座大山,幾乎要把我壓垮。膝蓋終於承受不住,“撲騰”一聲跪在地上。
一個宮娥走了過來,撕開我的麵具,接著便是一聲驚呼。
“紅菱娘娘!”
錦繡麵色大變,壓著我胳膊的侍衛也卸了力,不知所措地望著錦繡。
紅菱最近寵冠六宮,他們約是把我當作了她。
錦繡走到我麵前,兩根手指捏住我的下巴,細長的眉微微皺起:“你不是紅菱貴妃。你這張臉,不是靠鑄臉術鑄出來的。”
旁邊的人鬆了口氣,錦繡死死地盯著我,眼中帶著厭惡:“但不知為何,我想殺了你。”
我嘿嘿一笑,朝她臉上啐了一口唾沫:“無妨,我也想殺了你。不對,是我遲早都會殺了你。”
她古井無波的臉上終於出現慍怒。錦繡站起身來,一伸腳將我踹在地上。我尚未反應過來便被踩住了頭,臉狠狠地埋進土裏。
“是嗎?不過看起來我要快一步了。”她加重了力氣,將我的臉踩進一旁的花壇裏,又對身後的侍衛道,“我不想看到她的臉。”
兩個侍衛微微點頭,朝我走來。
我被從花壇裏拉了出來,又被甩在石桌上。拳腳如雨點般打了下來,劈裏啪啦地打在我身上。得蒙錦繡的那句話,我的臉受到了極大的照顧。很快,我口中一片腥甜,呸的一聲兩顆牙也掉了出來。左眼挨了一拳睜不開,額角也潺潺落血。世間一片,僅剩下紅。
我奮力地護住頭,擊打少了些。錦繡“啪”的一聲將茶杯放在桌上,悠悠道:“把她的胳膊卸了。”
一聲脆響,兩條胳膊應聲而裂,像兩條布袋掛在身上。
意識漸漸模糊。耳邊有浩瀚的風掠過,漫天的拳打腳踢化作棉花,打在身上也沒感覺了。
一旁的侍衛拱手道:“公主,這人怕是不行了。”
錦繡並未說話。
我睜開半隻眼,看到她正坐在貴妃椅上品茶,斜裏往下看,視線對上了。錦繡笑道:“你看什麽看?”
我一張嘴喉嚨裏便咕嚕一響,半口血積在口中。我將血咽了下去,露出一個鮮血淋漓的笑:“若是記不住你的臉,我又怎麽回來報仇?”
錦繡笑了,“啪嗒”一聲將茶盞擱下,她彎下腰來,冷冷笑道:“既然我能殺得了你一次,那自然也殺得了第二次。”
說罷,她朝身後的侍衛道:“繼續。”
又是一陣拳打腳踢。
許久後,一個侍衛探了探鼻息,道:“公主,她已經是進氣多出氣少了。”
錦繡微微抬起眼皮:“丟出去。”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