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八卦之心拳拳交

01

第二日清晨,洗漱完畢我換上了顧奕留給我的衣裳。絳紫色,寬袍大袖,甚符合我的品位。阿寶不知從哪裏拖出一個小瓶,瓶裏全是紅豔豔的朱砂。

顧奕這廝,還記著呢。

我有些感慨地摸摸臉皮,上麵的黑地泥有些曆史了,但我從未想過洗下它。懷璧其罪的道理,我還是懂的,盡管這璧也不是我的。

苦笑著將朱砂丟開,我戴上了人皮麵具。

這麵具,忒醜了些。一張猥瑣的臉皮,三角牙兔子嘴,還有一雙咕嚕咕嚕直轉的眼睛,一看就讓人生出“這家夥不是好人”,或“這家夥一定是變態”的錯覺來。這樣出去,走路上都得被敲悶棍的。

尋來一把紙扇,往臉上一遮,好多了。

我掐著嗓子道:“走也。”

袖兜裏發出弱弱的一聲:“吱。”

穿顧奕的衣裳,用顧奕的扇子,帶著顧奕的耗子,學顧奕走路,導致的直接後果就是我眼睛頂到了腦門上,沒看見腳底的樓梯,然後以狗吃屎的姿勢一路摔了下去。眼看就要落地的時候,一道藍色的影子飛旋而過,穩穩地接住了我:“世子,你沒事吧?”

一雙細若無骨的手在我腰間捏了捏。

一抬頭,卻是一張清秀無須的臉龐,男人的打扮,但從麵容上卻能一眼看出是個女子。

“啊?不是世子?那你怎麽穿著他的衣裳?”說話的瞬間,她十分無情地將我摔在了地上,然後拍了拍手,仿佛剛剛觸碰到了什麽不潔的東西。

阿寶也從袖兜裏鑽了出來,十分熟稔地朝她揮揮爪子。

“阿寶!”她大喜,立刻衝了上去,“既然你在這裏,那世子在哪兒?快告訴我!”她仿佛忘了阿寶隻是一隻耗子,並不會人言,拽著阿寶的小爪兒搖啊搖,搖啊搖,步伐也隨之搖晃,密密麻麻地踩在了我的身上。

“咳咳……這位公子,呃,小姐應該就是陳雲錦了吧?我是世子的貼身小廝,世子有事被請入宮了,您過些日子再來找他吧。”我拍了拍滿身的腳印。

“哦。”她嘴角一耷拉,似乎受了極大的打擊,亮閃閃的眼睛也在一瞬間暗了下來。

我鬆了一口氣,正待離開,她卻如鬼魅般竄到我的麵前,眼神灼灼道:“你說你是他的貼身小廝——”

我默默地咽了一口唾沫。

她加重了語氣:“貼身,小廝——”

我默默地後退了一步。

“跟我走!”

“啊?”

尚未反應過來就感覺自己忽地騰空了,不知從何處冒出來了數人,直接抓著我的手腳往肩上一放,搭了個人肉梯子,就這麽一路將我從客棧門口拉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

眼前是一棟河邊小樓,不遠處還有幾艘漁船,燈火通明。一抬眼,“埕藍小樓”四字匾額曆曆在目,人流如織,皆是一個個打扮闊綽的女人,攬著一二男子進出。

陳雲錦果真是常客,剛到門口就有人出來相迎。

“陳姐,今兒您是要流蘇還是玉玨啊?他們都候著您呢。”

陳雲錦一皺眉,擺手道:“今天隻喝茶,不需要人,你給我開個雅間即可。”

進了樓,裏麵果真風雅得緊。四處都是模樣清秀的年輕男子,或吟詩作對,或撫琴吹簫,還有兩名健碩的男子在台上舞劍,引得陣陣喝彩。

觀眾自然都是女子了。

雖聽過埕藍小樓的大名,但今日第一次見還是被極大地震驚了。

陳雲錦見我嘴巴張得能塞進一個雞蛋,笑道:“怎麽,被嚇著了?這裏不過是找樂子的地方,和花樓妓院一樣,沒甚大驚小怪的。既然男人能找樂子,女人自然也是能的。”說著,她信步跨入,不時與周圍的男子打招呼。

我默默地閉上了嘴。前方引路的小廝將我們帶入雅間,布置清雅,桌上還有一束蘭花,果真是擔得起一個“雅”字。

陳雲錦先是點了一些酒菜,候菜的空當與我互換了名帖。簡單交談了兩句,我也明白了她這次找我來的原因,不過是些悲春傷秋的俗事,說簡單點就是她不明白顧奕為何拒絕了她,這讓這位驕傲的寡婦深受打擊。

很快就上了酒菜。不愧是西寒第一巨賈做東,飯菜十分精致,我嗅了一下,瞬間食欲大振,狼吞虎咽起來。阿寶也從袖兜裏跳了出來,一頭紮進一盤肘子裏。這廂我們吃得風卷雲殘,那廂陳雲錦卻麵帶愁容,不過將將動了動筷子便又放下了。

她起身走到窗前,掀開簾幕,外麵的場景盡收眼底。

“半月前,我就是在這裏第一次遇見他的。那個時候,他穿的就是你這身絳紫色的衣裳。”

我頓時不是滋味起來,扯扯身上的衣裳,預備待會兒就去換一套。

“台下那麽多人,可我第一眼就看中了他。我記得他當時搖著一把扇子,同周圍的人說話、調笑,很是風流。喬公子,你信嗎?一見鍾情,從看他第一眼起,我就愛上了他。”

我默默地咽下了口中的丸子,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但還是忍不住說了出來:“……因為世子是人群裏長得最好看的。所謂的一見鍾情,說到底都是一見鍾臉。陳姑娘你也不必太在意了……”

“對,我就是瞧上他的模樣了。”陳雲錦毫無避諱地點頭,“想來我的事情你應該是知道一些的,我是個寡婦,守寡這十年來,見過的男人不計其數,但隻有世子讓我心動。”說著,她笑了笑,眼睛在我身上看了一圈,柔聲道,“你來自東夷國,恐怕不太了解我們西寒國。在我們這裏,寡婦再嫁不是什麽醜事。也許你覺得我一個二十六歲的寡婦去主動追求一個二十一歲的男子有傷風化,其實,我周圍亦有這般閑言碎語,但我不在意。我想要什麽就去追求什麽,旁人沒資格說三道四。”

我深以為然,忍不住讚歎:“姐姐果然是女中豪傑!配顧奕那廝綽綽有餘,我還覺得委屈姐姐了!”

她一愣,約是沒想到我轉變得如此之快:“你倒是第一個這樣說的。”

我們又小酌了幾杯,天南海北地聊著。我感慨陳雲錦的淵博和見識,她若是男子,一定會大有作為。可她偏偏是個女子,還不幸是個寡婦。雖然表麵上活得瀟灑,但內心的苦楚何人能知?

觥籌交錯間,數杯酒下肚,陳雲錦已經微醺,雙頰如雲。

“你說,我有什麽不好——嗝!”舌頭已經大了,咬字也不那麽清晰,“顧奕不喜歡我也就罷了,偏偏還弄出什麽‘鄉野村姑’來糊弄我,這不是硌硬人嗎!”說著,她一拍大腿,“難道老子還不如一個村姑嗎?!”

我抖了抖,哆嗦道:“這、這的確是我們世子不好——”

她不知又從何處找來一把刀,“啪”的一聲砍在桌上:“他若是硌硬我倒還好。若讓我曉得這個‘鄉野村婦’是誰,老子就一刀剁了她!我堂堂西寒國第一商賈,居然比不上一個鄉野村姑?說出去不笑掉大牙!”

話畢,手一抖,刀落了下去,她終於完全醉倒了。

02

我哆哆嗦嗦從酒桌上抽身出來,揣著阿寶就想往外跑。據說這陳雲錦的探子無處不在,若讓她曉得我便是那傳說中的“鄉野村姑”,恐怕今日就是我的斷頭之日!

戀愛使人瘋狂不假,可單戀使陳雲錦癲狂啊。

我躡手躡腳地推開門,卻見門外也趴著一個偷聽的男子。眉目清秀,看裝扮應是埕藍小樓的人。偷聽被抓個正著,他有些不好意思:“陳小姐怎麽樣了?”

我含糊道:“她喝醉了,正休息呢。”

他有些擔憂:“那、那她喝了多少?醉得厲不厲害?”

我急於脫身,隨口胡謅:“也就一兩瓶吧,她不喜歡被人打擾,所以我得先走了。你也別打擾她——”

他急切地往裏麵看了兩眼,想進去又在猶豫什麽。這個時候,埕藍小樓的老板走了過來,一把抓住男子的手:“流蘇你跑哪兒去了?冬姑娘等你很久了!走走走,跟我下去——”

流蘇往後退了兩步,搖頭道:“不!她喝醉了,我要照顧她!”

老板急得一跺腳,恨鐵不成鋼道:“你這是搞什麽啊?她陳雲錦現在看不上你了,人家現在追的是東夷國的世子,豈是你一個酒樓公子能比的?現在世子才是陳雲錦的心肝寶貝兒,你算個什麽東西?”

流蘇一咬牙:“她不過是現在被迷了眼,當年追求我時,她亦是這般傾盡全力!她說過會和我在一起的——”說著他抱住柱子,死活不願挪腳了。

老板拍了拍腦門兒,無語道:“你這個榆木疙瘩啊——這些話她也對玉玨說過,前陣子對小唐也說過,還有前段時間的小姚……你去問問,隻要她光顧過的男子,哪個沒說過?別人都是聽過就忘,就你,傻不拉幾的,當真了。”

流蘇跟樹似的杵在那裏,喃喃重複道:“我不管,她說過的我都記得,她不會騙我的——”

老板急了,拽著流蘇的胳膊往回拉:“快跟我走——”

二人在原地拔起了河。

我看著二人拉鋸子般左搖右擺,最後打圓場道:“要不,你們先跟我說說,這是怎麽回事吧?讓我來做個評判?”

再進雅間,陳雲錦已然睡死,呼嚕聲此起彼伏,哈喇子長流直下。流蘇將她抱進裏臥,又十分溫柔地為她蓋好被子,掖好被角,那一雙眼裏的溫柔幾乎要溢出來了。老板無奈地歎了口氣。

時間仿佛就僵在了這裏。

許久後,我咳了兩聲,囁嚅道:“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老板歎了口氣,流蘇做錯事一般,攥緊衣角。

這還得從三年前說起。

三年前,流蘇還是這埕藍小樓的一名普通公子,幹的是陪客人喝酒吟詩的事情。陳雲錦是樓裏的常客,一來二去,就與流蘇熟識了。

二人本是商業關係,但不知道為何,那段時間陳雲錦仿佛對流蘇動了真心。定時光顧也就罷了,還時常給他送禮物,寫情詩。當然,順帶的也許下了山盟海誓。

“她說過,她喜歡我,她要和我在一起……”說到這裏,流蘇飛起兩抹紅霞。

老板無奈道:“這話陳小姐對每個公子都說過。”

“她說過這輩子隻愛我一個人……”

“這話她對玉玨也說過。”

“她說要和我成親……”

“這話她幾乎對每個公子都說過了。”

“她還說要給我生孩子!”

“這話她對小姚也說過。”

“……”

這便是殘忍的事實。常年混跡於勾欄酒肆的陳雲錦練出了一身落葉不沾身的本事,甜言蜜語信手拈來。再加上她本來也是個喜新厭舊的主兒,流蘇雖長得不錯,但也隻有一段時間的興趣。很快她就忘了他,轉而投入別的公子懷抱。

可流蘇卻對她動了真心了。每每看到她與別的公子調笑,他都在背地裏咬碎一口銀牙。

“你看看,我說的沒錯吧,叫你別把這些話太放在心上,別人就是逗你玩玩,你怎麽還當真了?”

流蘇不語,兀自回過頭看向床榻,陳雲錦已然睡著,此時正此起彼伏地打著呼嚕。

“可我就是當真了。”他咬咬牙,一副視死如歸的樣子,“我不管她喜歡誰,仰慕誰,她既然說了喜歡我,要和我成親,那我就認定了她!”

老板扶額:“你這人怎麽這麽倔呢?你也不看看你自己的身份,她是誰,她是西寒第一的寡婦,富可敵國!多少王公貴族來巴結她,多少人想和她成親,她憑什麽就看上你了?!”

流蘇不說話,倔強地看向陳雲錦,纖細的胳膊在寒風中顫抖。

我同樣抖了抖。

看不出來,這陳雲錦居然還有這等本事?!我真小看她了,她若是個男子,不光能建功立業,還能留下無數風流債。

就在流蘇和老板僵持不下之際,內榻傳來一聲細細的呻吟:“渴……”

流蘇立刻拎著茶壺衝了進去。陳雲錦斜跨在榻上,頭上的髻已經散落下來,濃密的黑發如瀑布鋪展開來。臉頰兩抹紅暈,嘴唇嬌豔欲滴,再配上迷離的眼神,我一個女人都看得麵紅耳赤,更別提流蘇了。

果然,水溢了出來,但流蘇還在倒。直到滾燙的茶水將他的手燙出兩個泡才反應過來:“痛!”

可他顧不得那麽多了,吹了吹水,再摟著陳雲錦的脖子將她攙扶起來,一點一點將茶水送了進去。

飲了水,陳雲錦清醒了一點,突然對流蘇道:“啊,世子,你來啦?”

流蘇的手抖了抖,不說話。

陳雲錦繼續將流蘇當作世子,拽著他的袖子撒嬌道:“你可算來了,我等了你好久了!你說,你說,你喜歡的那個鄉野村姑是誰?她有我漂亮嗎?有我有錢嗎?”

流蘇將茶杯放在桌上,握住陳雲錦的肩膀道:“我不喜歡什麽鄉野村婦,我隻喜歡你。我不管你漂不漂亮,有沒有錢,我都愛你。”

如此一通表白,可謂是借酒訴衷腸。可現在的陳雲錦喝得迷迷糊糊,現在不過是醉酒的話,不知醒來後能記住幾分。老板已然看不下去,搖搖頭離開。他臨走前還想將我一遍拉走,被我拒絕了。好戲才剛開始呢!

果然,前方陳雲錦癡癡傻傻地笑著,突然撲進流蘇懷裏:“記著你的話!可不能忘了!”

流蘇重重地點頭:“我不會忘。”

陳雲錦抬起頭尋流蘇的唇,喝大了的她半天尋不到,幾次在他嘴角擦過。流蘇終於受不了了,一下將她按在**,二人激動地親吻起來。

我默默地轉過了頭,阿寶亦抬起小爪子遮住眼。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急急的腳步聲,一個小二衝了進來,道:“老板,不好了,門外來了好多官兵,說要搜查!”

“搜查什麽?”

小二看了我一眼,湊在老板耳邊小聲道:“聽說,是公主!”

好在我耳朵靈,即使蚊子大小的聲音也能聽得一清二楚。老板臉一沉,連忙走了出去,我也順勢撒丫子溜了。

03

出了埕藍小樓,才發現外麵果然擁擠非凡。一群全副武裝的官兵將這裏圍得嚴嚴實實,每一個出來的顧客都得排查,似乎在找什麽了不得的人。

好在我這張人皮麵具一派平和,沒引起什麽注意。但排查還在繼續,前方已經擁擠了一大撥人群。與我一同被困住的人還有許多,大家內心想法也趨化同一。所以,大家便心有靈犀地開始八卦。自然,八卦的內容正是這一切的始作俑者:海晴公主。

我從兜裏掏出一把瓜子,默默地豎起了耳朵。

“聽說,海晴公主離宮出走了。”

“是因為秦將軍回來了嗎?公主去找他了嗎?”

“你記錯了,同秦將軍定親的是錦繡公主,咱們西寒國第一美人,也是陛下的親妹妹。離宮出走那個是陛下的女兒,不是同一個人。”

“呀,陛下不是沒有後宮嗎,哪裏冒出來的女兒?”

“曾經是有過的,後來被陛下賜死了。聽說,是給陛下戴了綠帽子……”

眾人一驚:“不是吧,誰有這麽大的膽子……”

“這是整個宮裏都知道的事情。我一個遠房親戚在宮裏當差,這是他親口告訴我的。真得很,比真金還真!”

“嘖嘖嘖,連皇帝也有被戴綠帽子的時候……”

唔,這個八卦很是有趣。

我又豎著耳朵聽了一陣,總算將這綠帽事件聽得差不多了。

原來,如今的西寒國皇帝灼淵,自十七歲即位,在任的十九年間,勵精圖治,清心寡欲,總共隻納了一位妃。而這唯一的一位妃子,也給灼淵生下了唯一的孩子,正是如今離宮出走這位,十一歲的海晴公主。

在海晴公主三歲的時候,她的母妃暴斃了。太醫給的說法是病逝,但宮裏又有另一種說法,說這位嬪妃不甘寂寞,同灼淵身邊的侍衛看對眼。呃,一個不忍,暗通曲款了。

灼淵賜死了二人,也不再納妃。

所以,海晴公主目前是灼淵唯一的女兒,寶貴程度可想而知。

小倌樓裏到底也沒能找到公主,被堵在這裏的客人沒過多久也都離開了。望著散去的人群,我十分惋惜。西寒國果真是藏龍臥虎之地,百姓的八卦興致極高,不過是在人群裏待了一會兒,我便連皇帝底褲是什麽顏色都知道了。

我意猶未盡地舔舔嘴唇,望著阿寶道:“你們東夷國也這般有趣嗎?”

阿寶甚無辜地望了我一眼。

剛剛才挑起的八卦之火熊熊燃燒,我著實冷靜不下來,便攥著阿寶在城裏走了兩遭,尋了一個戲園子一頭紮了進去。

小二十分殷勤地為我找了個靠近舞台的位置,又端上一盤瓜子。我將阿寶丟進去,目不轉睛地盯著台上。

此時正在表演武鬆打虎,那扮演老虎的演員忒瘦了,讓這老虎看起來十分沒精神,沒兩下就被武鬆給敲死了。

我懨懨地望著鼓掌的觀眾,頓時覺得他們十分虛偽。

我起身欲離開,簾幕後鑽出一個畫著大花臉的青衣,一上台便號了一嗓子:“花開,不是花。人皮,不是人!”

我頓時來了興致。

然後,他就在台上咿咿呀呀地唱了起來。也沒個報幕的人,唱了半天也不知道他唱的是個什麽東西。雖說這青衣的嗓子不錯,即使不知所謂也依然覺得悅耳動聽,但我先前在埕藍小樓吃得太撐了,此時來了困意。勉強支撐了一會兒,我趴在桌上睡著了。

這一睡,便睡到戲台子收班。

我睜開眼才發現院子裏空無一人,連戲台子也被拆得差不多了,僅剩下一個空****的舞台。兩個花臉青衣在台上咿咿呀呀地對唱著。

我覺得十分口渴,抓起茶杯欲喝卻發現裏麵沒有一滴水。不對啊,睡前我明明倒了滿滿一杯,難道是阿寶偷喝了?但果盤裏也沒有阿寶的蹤影。

阿寶去哪兒了?我頭痛欲裂,又跌坐在凳子上。

那兩個花臉青衣忽然變了模樣,一黑一白,直直地戳在我眼前,開始一人一句對唱起來。

一說:“為君修千載,隻為君一笑,君何心腸毒,扒我一身皮?”

另一說:“汝乃癡心妄想,畜生大膽,竟敢高攀我舉世戰神?”

一說:“你我兩情相悅,何來高攀之說?”

另一說:“汝不知羞恥,死纏爛打,罪該萬死!”

兩人唱著唱著就打了起來。一人手持長槍,另一人持長鞭。

那持長鞭的青衣不是對手,很快就被打倒在地。另一人追著上去補了一劍,撲在長鞭青衣的身上,三下五除二就將他的皮剝得幹幹淨淨。

兩人又唱了起來。

一說:“一往情深不過癡心妄想,汝今日剝吾皮,吾日後必將千萬倍報之。”

另一說:“剝汝皮,鎮汝魂,吾將下凡與錦繡仙子再續前緣,汝如何尋仇?”

一說:“吾永生不死,世上千千萬萬的狐狸都乃吾分身!”

霎時,我感覺五雷轟頂。

我死死地盯著那個緩緩走近的青衣,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你……你是誰——”

青衣對我緩緩一笑,露出森白的牙齒:“你不記得了嗎,說好的要帶我去見虛合山的藍堇草,要帶我去紅流河捉魚,你都忘了嗎?”

無數剪影飄過,許多莫名的片段竄在眼前。頭痛欲裂,似乎有一雙手伸了過來,將我的腦袋活生生扒開。

“閉嘴!”

我一巴掌拍在桌上,茶杯應聲而碎。有一塊碎片插進指甲,卻無半點痛感。

這是假的。

這不過是我見過無數幻象的其中之一。

我平白添了許多勇氣,直直地對上那張看不清模樣的臉:“我不管你是誰,但若是你再敢騷擾我——”我胡亂抓起桌上的筷子,直直地朝他戳去,“我便插瞎你的眼!”

那人一愣,大約是第一次被這樣威脅,隨即莞爾一笑:“甚好,甚好。”

好你個頭。

我正欲再給他一榔頭,卻見自己舉著筷子的手忽然流血了,同時有隱痛傳來。這痛如小蟲啃咬,又仿佛有誰拿著針正一根根地亂戳一般。不一會兒,我便疼得大汗淋漓,忍不住大喊:“別咬了,好痛!”

然後,我從夢中醒了。

台子上還在唱《三打白骨精》,孫悟空和那白骨精打得正歡暢。指尖一陣疼,我垂眼一看,阿寶正十分努力地搖著小屁股,端著我的食指啃得正歡。

我一怒,屈指將它彈了出去。阿寶在桌上滾了兩遭,十分驚恐地望著我,一竄紮進了果盤,還機智地用瓜子將自個兒蓋了起來。

我舉起左手一看,果然在上麵瞧見了一道小口子,還在潺潺冒血。

我的火氣“騰”地冒了起來。

04

我一把將瓜子盤裏的阿寶捉了出來。巴掌大的肉球,捏在手裏倒是不礙事。

拎住它的尾巴將它倒吊起來,我碎碎念道:“你這小耗子,我好吃好喝伺候著你,還帶你逛窯子看大戲,你今日將我的手當雞爪一般地啃,對得起我嗎?”

阿寶兩個腮幫子鼓了鼓,噴出了幾粒花生。

我麵無表情地拈起阿寶,提到半空中,鬆手,“啪嗒”一聲,阿寶摔了個狗吃屎。隨後再次拈起,再次鬆手,阿寶摔個四腳朝天。如此反複了許多次,阿寶終於不動了,在桌上翻白肚皮。

“喲,裝死?”我彈了彈阿寶的屁股,它十分有骨氣地繼續裝死。

戲園子的小二過來添茶,同時震驚地望著我道:“這位客官,您可算醒了。”

我疑惑地問:“怎麽了?”

小二添滿茶,幹脆坐在我身旁,震驚道:“適才小的過來添茶,瞧見您直挺挺地望著台子,好似看得十分認真。但小的與您說話您也不回應,於是小的大膽碰了碰您,發現您居然渾身緊繃,兩顆眼珠子瞪得老大,裏麵全是血絲。好像……好像是沒氣了。”

小二抖了抖,似乎回憶起什麽可怕的事情來:“實話告訴您吧,小的小時候住在棺材鋪,裏麵常有死人。有一次鋪子裏抬進一個男人,渾身緊繃,雙目圓睜,也如您這般。那人是去窯子裏找姑娘,幹那事兒的時候太激動猝死了。所以小的以為您也是看戲看得太激動,一不小心猝死了……”

我:“……”

小二見我麵色不善,立刻解釋:“當然,像公子您這般一表人才,自然是不需要逛窯子的。”

他這麽一說我倒是想起來了,剛剛醒來時我的確是僵在座位上的,而不是如一般打瞌睡的人伏倒在桌上,而且,眼睛的確十分酸澀。

像死了一般。

小二的話讓我警覺起來。

倘若不是阿寶咬了我的手指,我恐怕就在夢裏被那花臉青衣給殺了。那我這具軀殼,是否就真的死了?

我豈不是錯怪阿寶了?

我頓時十分愧疚。回頭一望卻瞧見一道棕色的影子竄過,原來阿寶趁我和小二聊天之際竄了下來,跑了。

我趕緊追了上去。小二以為我要逃單,趕緊追了上來。我連忙將錢袋丟過去,一回眼卻看見阿寶竄進了一扇大門。

兩個搬運工正十分賣力地抬箱子,尚未發現這隻溜進去的老鼠。

趁著他們整理的空當,我也溜了進去。

好在裏麵漆黑一片,他們也沒發現。

我藏在一隻木箱子後,屏住氣息。直到許久之後聽到了落鎖聲,我才鬆了口氣。

我在一處草堆裏尋到了阿寶。它十分抗拒我,卻又無處可逃,最終屈尊被我抓了起來。將它捧在手裏時,我感覺到它在打哆嗦,用爪子捂住小腦袋,叫得十分淒慘。我這才反應過來自己究竟幹了什麽混賬事。

阿寶雖是隻耗子,卻好歹也算是我的救命恩人。它千辛萬苦地將我救了回來,卻挨了我這頓打,著實冤枉。推己及人,若是我站在阿寶的立場上,恐怕恨不得要將那忘恩負義之人打死。

愧疚如滔滔江水連綿不絕。

我將阿寶捧在手心,小心翼翼地道歉:“阿寶,是我對不住你,是我對不住你。請你大人有大量,原諒我吧。若還是覺得不解氣,不若你再抱著我的手啃兩口……”

許久之後,我感覺掌心一陣溫熱,阿寶正用它的小腦袋蹭我。

總算和解了。

和解之後,我才發現自個兒在個什麽地方。

四周漆黑一片,僅有頭頂落下幾片稀疏的亮光。借著光亮,我勉強看清周圍的環境,原來四周全是木頭箱子,還散發出濃濃的草藥味,看來這裏應當是什麽庫房。門很厚,隔音效果極佳。這也意味著,就算我喊破喉嚨也不會有人聽見了。

我無奈苦笑。得,這下好了,萬一這庫門萬兒八千年才開一次,難道我就得在這裏待萬兒八千年?

阿寶也察覺到了我的失落,便拖來一個東西放在我的掌心。我拿起來一聞,居然是人參!

看來,我們倒是落進了寶庫裏。

這也不算太差。

我與阿寶開始尋寶。每打開一個箱子我便要仔細嚐一嚐,這是人參還是鹿茸,還是什麽了不得的玩意兒。

既然都是寶貝,那我就毫不客氣地笑納了。

阿寶與我比賽一般,我吃一口它便要吃兩口,卻因為體積限製最終吃得沒我多,隻能作罷。

吃得太多了,我感覺口幹舌燥,舌頭上也起了許多泡。阿寶鼻子很靈,不一會兒便嗅到了酒水的味道。翻開一處油布,裏麵整整齊齊地擺滿了酒壇子。我便左右手各抱一個,用牙齒撕開,咕嚕咕嚕地往嘴裏灌。

吧唧一下,覺得味道不錯,便遞給阿寶,示意它也可以嚐一嚐。阿寶往後退了兩步,十分扭捏。

我疑心阿寶是隻沒種的母耗子,便將它拎起來,借著頭頂透下的陽光瞅瞅,最後找到了某個芝麻大點的凸起。

原來是隻公耗子,不過跟它娘娘腔的主子待久了,也變得如此娘們了。

阿寶被我非禮後悲憤欲絕,一頭紮進了酒瓶裏。

這一壇酒喝下來,我與阿寶的感情一日千裏。

腳下亂七八糟擺著被我們打開的木箱和喝光的酒壇。

酒喝得多了,話就不少。不過多是我說上一大段,阿寶回一句“吱”。

“寶兄,你說誰如此倒黴,庫房裏進了咱們兩隻大耗子。”

阿寶悠悠站起來,拖過一道橫幅。我拿起一看,上麵東倒西歪地印著一個字:秦。

這瀛中姓秦的不少,但能姓秦,又有手筆置辦如此多的珍寶,大約就隻有秦岸秦將軍一人了。

這一醉便是一整日,半夜我被渴醒,爬起來找水喝時角落處伏著一個金燦燦的東西,湊過去一看才發現是呼呼大睡的阿寶。此時阿寶渾身冒光,睡得正酣,起起伏伏間揉了揉自己圓滾滾的肚皮。

我有些委屈。

好你個阿寶,明明說好與我同甘共苦,此時肚子裏卻藏著一個金饃饃!

我伸手過去戳,卻在離它半尺的地方僵住了,如被什麽神力擋著,無論如何也伸不過去。我氣急敗壞地將手邊的東西丟去,無一例外都被彈開了。

我權把這當作遊戲了,又依次將身邊的東西丟去,又被一一彈回。到最後,我醉醺醺地脫鞋時,一個不慎踩滑了,摔在了地上。

第二日悠悠醒來,頭痛欲裂,我努力回憶昨夜的事情,記得並不真切,隻記得一片金光閃閃和一隻睡在金光裏的耗子。

阿寶莫不是要得道升仙了吧?

我趕緊過去抱大腿,阿寶卻一副懵懵懂懂的樣子,想來並不知道我在說什麽。

又過二日,倉庫裏的東西幾乎被我們吃光了,就在彈盡糧絕之日,大門轟然打開。

兩個黑衣小廝站在門口,目瞪口呆地望著一地狼藉。

“你——你——”喉嚨被人扼住一般,半晌吐不出一個字,最後悲痛欲絕道,“大膽小賊!居然敢偷秦將軍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