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人前顯聖失敗了
日落西山,昏黃暗沉。
大半天時間已過,大理寺外車馬噠噠,一隊人馬喧鬧入內。
隴元鎮得意一笑,連站著的姿勢都硬氣了不少,他昂首挺胸支起身子:“少卿大人,是不是查到新線索了?”
隴元鎮關心問道,表情卻好像在說……誇我,誇我,誇誇我。
尉遲駿鐵青著臉瞅著他:“你最好跪下聽結果。”
“也行,生活總要有點儀式感。”
隴元鎮噗通一聲跪下,他對自己的推論很有信心,畢竟是刑偵科班,不在乎跪這一時,唯有魚若卿察覺出尉遲駿的變化,心中有種不祥的預感。
尉遲駿看向眾人,努力搖了搖頭:
“我們查了東西市案發前後的所有香料、水果、藥材入市記錄,查了成千上百家涉及橘子買賣的商戶,還調取了市署官冊,根本就沒有可疑的人倒賣貢橘,他們供說這個時間也不是吃橘子的時節,也沒人會主動運貢橘進來。”
“沒有,東西市一切正常?難道他們不會說謊嗎!”
隴元鎮不甘心,繼續追問。
佟壽山陰沉著臉,從鼻息裏哼出幾句話:“我們怕賊人說謊,刻意帶了玄都宮的術士,他們望氣術、鑒心術全用了,確實沒有任何異常,成千上百人都沒疑點,可見你的推斷是錯的!”
老中官聽了這話,深深歎了口氣,看向隴元鎮的眼神,充滿了厭惡。
“不,不,怎麽可能!”
隴元鎮震驚得說不出話,仿佛被一盆冰水從頭頂潑下,臉色從紅潤變得煞白,他癱坐在地上,不敢接受自己推斷失誤了。
“我等都是朝廷命官,不會誆騙你!”
“隴元鎮!”
尉遲駿聲調變高,脖子氣得青筋起伏,他拿起腰間陌刀,哢嚓一聲頂在他脖子上:“早知道你空口胡說,就不勞師動眾了,現在不良府和禦史台、刑部都笑我被囚犯給耍了!”
他一直以為隴元鎮頗有心思,沒想到也是個怕死胡亂說話的庸才,一時間,積攢的怒氣無處忍耐,全都噴發在隴元鎮身上!
這突如其來的意外,對於隴元鎮來說確實是個打擊,他沒想到在現代都能斷案如神,卻在刑偵手段不足的古代來了個滑鐵盧!
人前顯聖失敗了……蒼天啊,大地啊,誰來救救我啊!
這巨大的刺激,讓他喪失了一切活動的能力,像個木偶似的仰麵躺在地上,此刻,隴元鎮的心理活動猶如火山爆發,在腦海裏爆裂翻騰。
這一瞬間,他已經想到自己悲慘的命運又回來了,人前顯聖的代價實在是太沉重了。
“他不會是躺地上裝死吧,這真的是隴世安的兒子?”
老中官嫌棄得說了一句。
“不會,我們大理寺有的是刑具,來人,把他拖下去先打一頓押回望北候府,明天就上報聖人。”
尉遲駿恨恨說道。
“切……且慢。”
一聽說要上刑具,隴元鎮從出神裏回來,在堂中嚷嚷。
“你又想耍什麽花招,別以為大理寺是教坊司,可以任你搞花樣。”
佟壽山對他的厭惡又加重了一分。
“大人,我以人頭擔保,這次絕對可以查到賊人。”
這話,老中官翻了個巨大白眼。
尉遲駿嗤笑一聲:“你的人頭,不是已經擔保過一次了,你有幾個頭,讓我們一再相信你。”
喂!我用下麵的頭擔保行不行……他本想說出口,看著尉遲駿鋥亮的陌刀,他咽了口唾沫,還是不說了,免得被當場去勢!
隴元鎮支起身子,心口起伏不定,朝諸官央求道:“大人,我要驗屍!”
“無知,屍體早在發現貢船時已經驗過,大理寺經驗豐富的仵作都看不出蹊蹺,你這個黃口小兒,能有多少能耐,還是多陪陪你父母,也就這兩日了,該砍頭砍頭。”
佟壽山扶額擺擺手,尉遲駿這一次出乎意料沒反對,任由廷衛押住他手臂,看來也是對自己失望了。
“慢著!”
魚若卿站起來,走到隴元鎮麵前,眉心金印光芒大盛,讓人不敢直視:“你說得可有假,若敢說謊,叫你魂飛魄散。”
“不敢,我這次絕對不敢食言。”
魚若卿看向尉遲駿:“距斬首還有兩日,軟禁府中查案沒什麽用,哪怕隴家真伏法了,我們也未必能查到真凶,到時候聖人一旦讓不良府接手此案,對大理寺來說,可大大不妙,你想想正卿的囑托,可千萬別把功勞拱手讓人。”
人嘛,最不怕的是胡攪蠻纏,說得難聽了亂棍打死就好,可如果是動之以理曉之以情,沒有人能抗拒,尉遲駿最擔心屈居不良衛之下,被她這麽一說,眉頭緊皺慢吞吞甩出一句話:“這次,若還失誤,那便不用再求饒,我親自請旨斬你。”
隴元鎮點點頭:“可以,不過我有一點請求。”
“什麽?”
“驗屍查出的線索,我想親自帶隊查案。”
他覺得,這其中一定是出現了疏漏,自己的命,握在自己手裏最安全。
佟壽山怕出意外連忙攔下:“明公不可,這小子能說會道,誰知道肚子裏有什麽壞水,萬一被他逃了可怎麽辦?”
尉遲駿被他這麽一攔,心中登時清醒幾分,隴元鎮確實是待罪囚徒,毫無原因釋放囚犯,別說是自家的前途,就是小命兒都難保全,他雖然躊躇滿誌想做出一番成績,卻不得不重新看待這囚徒,心裏猶豫起來。
魚若卿看出了他的想法,她也有顧慮,不過剛才聽這小武侯的陳情分析,發現他有點本事,早就打消對他的偏見,她定定神站出人群:“無妨,我這裏有雀蠱丹!”
隨後,她從腰間拿出翡翠玉瓶子,從裏麵倒出一枚紅色丹丸,她看了一眼隴元鎮:“你想好了,這個雀蠱丹是劇毒,你要是敢查案時逃跑,三天內必毒發身亡,神仙也救不了你,就是你死了,我也有辦法打散你魂魄!”
嗯,打是親罵是愛,隴元鎮明白神仙姐姐是在幫他,再毒的藥也是關心,一想可以獲得信任籌碼,他趕緊接過丹藥不帶遲疑咽進五髒廟。”
尉遲駿心頭大石落地,眉目振作起來:“照舊行事!”
……
大理寺、後衙、存屍堂
隴元鎮被廷衛帶領著穿過重門院落,停在存屍堂前。
這地方,他還是第一次來。
他年紀偏小,隻是一名巡街武侯,處理的也是雞毛蒜皮小事兒,沒資格到大理寺來。
吱呀一聲,存屍堂打開。
堂裏格局類似醫院太平間,裏麵放著很多停屍榻。
一具具蓋著白布的屍體橫陳榻上,陰冷氣息吹入毛孔,他不自覺打了個冷顫。
“這是大理寺的停屍堂,裏麵放的是漕船嚇死的船夫!”
隴元鎮走到已經掀開的裹屍布前,屍體是一個滿頭白發的老船夫,身上沒明顯傷口,隻是眼睛閉不上,目光呲裂滿是血絲。
他支開仵作,拿起手邊驗屍刀,雖然仵作已經初步解刨過,但他心想自己是法醫,擁有現代科學方法,也許可以查到他們發現不了的東西,親自動手才能了解全貌。
打定了主意,他下手扒開老船夫的身體,一陣腥重的屍體味兒撲進鼻孔!
這時已經是開春,哪怕停在陰冷地方,屍體也不可避免出現衰敗跡象。
這老船夫的嘴巴、鼻子、肚皮、兩脅、胸前已經泛出微青,鼻子耳朵裏流出黏糊黃水,死亡確實有十二個時辰了,要不是天氣還不算熱,估計已經出現巨人觀了,這要是在前世,他早就戴上生化麵具,古代可沒有這麽先進的工藝,最多也就一塊厚麻布遮住口鼻。
他按照驗屍步驟,忍著惡心在老船夫肚腸裏仔細查看,不放過可以的地方,肋骨、腹膜、筋條、腸胃……食物殘渣消化了大半,麵色微黃、唇色泛白、喉頭不發黑,骨骼沒有開裂錯斷,關節也沒有脫臼傷痕。
說明屍體死前很正常,要說有疑點,老船夫的心髒和眼睛確實不同尋常。
這老漢的心髒微微腫脹,黑血聚集成團,血絲像藤蔓包住表麵,這種心髒多數都是血液大量集中在心髒造成,如果不是有心血管疾病,那一定是死前發生了什麽。
等等,大量血液集中於心髒,同時眼角呲裂遍布出血點,這很明顯是死前受到驚嚇,導致血液集中在心髒和眼周。
隴元鎮像是發現了什麽,扒開其他船吏屍體,他們的死法果然都差不多。
“按照腐敗程度推斷,這些人真的是事發前就被嚇死了?”
查驗後,他放下仵作刀,拿出旁邊的筆墨,在素紙上畫下這些船夫的解刨案卷。
姓氏籍貫,差事行當,死亡原因,肌理細圖,驗屍結論,全都登記在紙。
隻有落到紙上才能不遺漏線索,他相信雁過留痕,但凡犯罪必然留下痕跡
這些屍體雖然不會說話,可他們的死亡特征卻騙不了人,結合那老船夫的記憶,他拿起法醫職業素養,將所有屍體的剖析特征逐一回憶,那一具具冰冷屍體淩空漂浮腦海,逐漸拉伸變形,彼此牽連出錯綜複雜的線條,將當日的情況再現。
死亡結論一下筆,他的腦瓜子當一聲發出巨響。
那座巍峨恢弘的長安城再次出現,隴元鎮仿佛淩空漂浮,俯瞰這座熙攘繁盛的長安城,他的腦袋一陣眩暈,視角隨著老船夫的記憶不斷變化:
他是江都府附近村子的漁民孫大曾,人生就像其他漁家平民一樣普通——兒時生於蓬船中,老大商船討生活,靠著漕運卸貨、出海漁獵,日子雖然過的不富裕,但也算得上吃喝不愁有屋容身。
漕運開船不容易,貢物運到長安需要數月甚至一年,可以說是天高水遠,可是,壓船吏卒卻都是從江都府附近挑選,船吏雖然是吏目,實際上跟服徭役沒區別,官府不給銀錢,隻開具公驗憑引,讓沿途轉運衙供給吃穿衣食。
不給錢、事情多、打點還要倒貼,這種苦差事一般人都不願意幹,這老船吏自然也不想幹!
他本來也不想蹚這趟渾水,計劃私下給官府使點銀錢買個清閑,奈何家中妻子祖籍在關中,她思念故鄉想讓丈夫回去看看,一來二去,就沒使這個銀子,任由總督衙門征召他為船吏!
壓船一年,回去時還可以給妻兒帶點關中特產。
老船夫心中算盤打得啪啪響,卻沒料到,他自己,也是別人手中的算珠籌碼。
正月十四,上元燈節前日,千家萬戶掌燈彩,渭河兩畔笑宴宴。
老船吏跟其他年輕船吏一路吃著河鮮哼著歌,押漕船從潼關渡進渭河轉運府,停在碼頭等待有司衙門查驗。
他見渭河轉運使隴世安出來,兩人客套一番道句上元安康,又塞了幾十兩銀子,吏卒心領神會趕緊檢查完,蓋了有司的印章準許放行,臨了,隴世安還抓了一把貢橘。
等走遠了,這老船吏暗自唾了一口,罵一句蠹蟲。
漕船繼續漂泊渭河,在渭南渡驛館提了公驗,從春明門渡入長安。
一入夜,兩岸街燈明滅輝煌,這些船吏嫌棄開春風涼,早早進入船艙生起火盆取暖。
隻聽得咣當一聲,船頂似乎有東西砸下來,漕船停在原地不再航行。
船吏都是漁獵人家,打小就聽老輩說過河裏怪事,什麽河童河妖、水鬼水屍,聽得耳朵眼都起繭子了。
這老船吏仗著年紀大,比年輕人多吃了幾年鹽,壯著膽子掀開船簾走出去。
剛才還灑滿月光的船頭甲板,不知什麽時候沾滿了河水,腥重味兒隨風飄進鼻孔。
這老頭還以為碰見了劫船水匪,眼見甲板空無一人,心裏頓時鬆了一口氣。
“呼!”
虛驚一場。
老船吏長出一口氣,他收起長刀轉身想回到船艙,這時,身後忽然刮來刺骨陰風,手裏燈籠撲閃幾下,隨即被吹滅。
啪!
他的肩膀被人重重一拍,似有人出聲:
“船家,借你東西一用!”
“何……何物!”
“項上人頭。”
隴元鎮回過神,蹲下看向這老船夫被拍過的肩膀,衣服上殘留的氣味兒,透著一股怪異。
古代製備火藥的條件很落後,黑火藥中木炭、硝石、硫磺中往往混有雜質,他能明顯聞到火藥中有股奇怪的味道,假如不是法醫或者材料檢驗方麵的專家,根本就無法嗅到掩藏在濃鬱硫磺氣息中的詭異奇香。
這氣味兒,絕對是突破口!
他聚精會神,俯瞰著熙熙攘攘的長安城廓,以上帝視角打量著貢船的漕河路線。
從春明門到東市,隻有一條漕河,經過放生池後,會從池子引出兩條漕河,向北經過崇仁坊,向西穿過平康坊,這兩個坊也有水漕貫通兩地。
如果他是賊人,既然不在東市動手,一定是忌憚市署的檢查,那麽適合動手的,隻剩下事故發生地崇仁坊,以及有漕河貫通的平康坊。
長安城隻在上元節取消宵禁,這艘船是上元節前一日就進入長安,夜間若有動靜,武侯、打更人、不良衛怎麽也不會毫無察覺,除非……是坊內本來就熱鬧雜亂,賊人靠著這一點,掩護了自己的行動。
晚上,能無視宵禁晝夜喧鬧。
坊內人多眼雜,三教九流都有。
不良人、打更人、武侯不仔細查。
河麵船多喧鬧,可供掩護。
隴元鎮拍了一下腦門,他瘋了似的打開輿圖,目光注視著平康坊,嘴巴拉起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