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夜遊倚平康

平康坊,北門,三曲諸宅

入夜,黃昏湮沙,樓閣燭明。

六百暮鼓敲完,長安各坊門漸漸閉合,帝都迎來夜晚,與此同時,平康坊權貴的紙醉金迷才剛剛開始。

平康坊向東就是東市,跟權貴聚府的宣陽坊一道相隔。

坊內住的都是有頭有臉的人,三省相公、六部堂官,大多都在這裏置辦別府私宅,靠著接近權貴、往來便利,北門三曲聚集了不少秦樓楚館。

不隻勳貴,江湖豪俠、新晉進士,但凡是個風流之人,都喜歡往這裏跑,除了想結交人脈平步青雲,隻剩下男人都想幹的事。

在隴元鎮看來,三曲是風月宅,也是權貴們暗通款曲、相互聯絡的溫床!

這些大官豪擲千金,揮金如土,曲內庭院裝潢大多豪華奢靡,如果非要用一個現代的詞形容,那隻能是會所。

一到晚上,曲內燈火通明,河麵航行千百艘遊船燈舫,渡河兩岸的勾欄瓦肆正是營業好時機,歌舞伎人唱起拿手好戲,各式各樣的小曲兒都不帶重樣,花魁娘子吹北簫奏南箏,脂粉之香遠散數十裏,全是古代版的海天盛筵!

此刻,隴元鎮頭戴襆頭,身穿圓領藍袍、腳踏烏緞皂靴,走在北門諸曲街道上,他穿得跟尋常百姓差不多,但因為長相清朗,比尋常人不知道風流多少倍。

“日晚~卻理殘妝~禦前閑舞霓裳~誰道腰肢窈窕~折旋笑得君王……”

秦樓之上,伶人小娘子扒開窗戶,斜抱琵琶彈唱,見有郎君過去,特地加重腔調,哼得人心腸懈怠走不動道。

隴元鎮可是勾欄瓦肆的常客,走到哪兒都有妝容美豔的花魁娘子打招呼,更大膽的,頻頻揮袖,敢當街拉著他登堂入閣。

所謂夜遊倚平康,滿樓紅袖招,說的就是隴元鎮這樣的人!

要擱以往,他早就進去打撲克了!

可惜,他今天的任務是找到皇觀案賊人。

雖然被美人癡纏,隴元鎮一想身邊是尉遲駿,手腳規矩下來。

一旦確定沒有那股詭異氣味,立馬從樓閣告辭,前往下一個地方,實在被纏得脫不開身,隻得讓尉遲駿這個冰罐子唱一回白臉兒,把她們都趕走。

尉遲駿見他如魚得水,雖然沒說啥但明顯不滿意,語氣裏夾雜慍怒:

“你帶我來這個地方,不會是想著沒救了,打算臨死前再瀟灑一把!”

“那倒不是因為這個,瀟灑是其次,主要是想給我老隴家留個種!”

隴元鎮自顧自說著話,尉遲駿手腕一揚,舉起陌刀。

“…喂喂…你要幹嘛,別……別,我就是開個玩笑。”

隴元鎮怕他不信,拉著他走上拱橋,示意尉遲駿看向東邊:

“尉遲大人,這平康坊宅院地理位置很特殊,平康坊跟東市很近,又是個晝夜喧鬧之地,歹人如果藏在這個地方,最不容易引人發現。”

“而且,還有更關鍵的一點!”

隴元鎮舉起長安城輿圖:

“向北方向,就是事發地崇仁坊的西南角,那裏有漕河貫通兩地,如果我是那夥賊人,犯了案絕對不會滿城亂躥留下痕跡,棄船使出障眼法,就近找個人多雜亂的地方躲風頭才正常,平康坊什麽人都有,你想想是不是這麽回事。”

隴元鎮下了遊廊拱橋,正想繼續趕路,迎麵突然傳來呼救聲,他還沒看清是誰,一個襦裙女子小鹿亂撞鑽進她懷裏。

眼看著橋下有幾個夥計打扮的人跑過來,兩人趕緊帶她躲進背街小巷待,等夥計跑遠,才示意她走出來。

剛才事情緊急,隴元鎮沒來得及仔細看,這時脫離了危險,他借著燭光細細打量襦裙女。

這女子梳起時興高髻,金釵步搖金光閃閃垂到耳畔,一雙桃花眼翹動眼尾,額中貼著牡丹花鈿,兩頰掃染時興酒紅暈,當得上花容玉貌一詞。

隴元鎮看呆了,那間色襦裙顯得她身材豐腴勻稱,白腐似的肩膀微微搖曳,從蟬翼煙紗中顫動,叫人忍不住多看一眼。

她感覺到隴元鎮正打量她,玉手微微行禮,橫波目婉轉對視,叫人移不開目光:

“郎君安康,奴家叫雲胭,多謝郎君仗義搭救,剛才幸好你在,要不然,奴家肯定這些無賴給抓去了。”

尉遲駿清冷慣了,看見任何人都滿目懷疑,冷哼一聲,拿起官調子:“我看,你穿得很體麵不像逃田戶,為何單獨一人走街串巷,你家人不管你嗎?”

這女子環顧左右,見他身著官服,小聲說出緣由:

“大人有所不知,北門諸曲聚攏三教九流,我那鴇母讓我作陪一個富商,我看他手腳不幹淨想輕薄我,就撂了琵琶逃出來了,那夥計是富商支出來捉我的。”

尉遲駿上下打量:“原來是樂戶,但你若逃了,你籍冊還在那鴇母手裏,沒有公驗過所又能去哪兒?”

襦裙女搖頭否認:“大人誤會了,奴家並不想逃,回去跟鴇母說明事由即可,最多一頓責罰,這種商人我見得多了,仗著自己有幾個銅錢肆意辱人,沒意思。

“還請郎君送我回去!”

“去哪兒?”

“春庭館,陽化寺往西北走,南曲六巷第五宅。”

兩人帶著雲胭循著北門諸曲走走停停,在一處三進院子前停下,徑直走入春庭館。

“雲胭,你跑哪兒去了,陳員外差人回來說你跑了,錢娘急瘋了,要是你再不回來就要報官了。”

跨進門檻,穿過牡丹爭豔的屏風,兩個人還沒走進遊廊,就看見脂粉女迎麵跑過來,麵露擔心之色。

“我這不是回來了,幸好這兩位爺搭救,我先帶他們上去了。”

雲胭帶他們穿過堂廳花廊,走進自己的獨門小院帶進正堂,尉遲駿明顯有點拘束,渾身都透著不自在。

隴元鎮內心狂笑,熟稔翹著二郎腿坐在胡塌上,喝了一杯她遞來的茶。

他撩了幾下額角,清朗一笑:“雲胭,我且問你幾件事,你可要如實答複。”

雲胭麵目一滯,微微欠身:“郎君請問,奴家知無不言。”

“春庭館是平康坊名館,往來客商最多,你最近有沒有發現什麽異常,比如一夥人晝伏夜出、又比如身有異味兒。”

“這?”

“沒注意,凡是來平康坊的恩客,誰不是晝伏夜出飲酒作樂,身上不沾脂粉味那才奇怪吧。”

問話時,隴元鎮盯著雲胭的一舉一動,眼皮向下、左右亂閃,不敢目視前人,在心理學上的表現,就是在扯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