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才女

三、才女

國家語言研究院西麵一條不很起眼的小街上有一爿更不起眼的小院,在如今那氣派的準現代化辦公樓平地間崛起之前,這裏曾經是語研院院部所在地。據說,它灰色的磚牆和大理石地麵都源自當年建設人民大會堂時餘下的邊角料,而略施粉黛的拜占庭風格圓頂則與蘇聯專家有關。也許是我們的文明古國見證過太多滄海桑田的緣故,這曾經留下過不知多少開國元勳足跡的革命舊址如今早已看不出往日的輝煌。設若單單如此也罷了,偶爾還能有黍離幽歌響起,倒不啻為個清淨的所在。但要命的是此地距市中心繁華區很近,走出不遠便可見豁然開朗的中華第一長街,就好比美麗的女人想守節也難,不少各類小公司、辦事處紛紛租賃入住,你來我往、搞得很不嚴肅。

對於枕流他們這些院裏的子弟來說,麵前的小街當然不陌生,兒時的學校就在不遠處在望,六年裏曾經有過多少清晨和傍晚的朝暉夕蔭從這裏撒過。腳下深深嵌進柏油路麵的啤酒瓶蓋見證著當年自由市場的熱鬧和輝煌,感謝上帝,不是出於什麽原因,近年來日趨凶猛的市政基礎建設投資並沒有讓斑斑駁駁的小路舊貌換新顏,這在改革向縱深發展後、曾經的喧囂被治理整頓得落寞地文明著的今天看來尤其顯得難能可貴。

徐枕流同學輕車熟路地走向小樓,不知哪個公司的保安在和老鄉的閑談中抽空瞟了他一眼,可能是興致正濃,倒沒有“笑問客從何處來”。男孩兒無意識地朝大廳環視一下,右轉拐進一扇敞開的木門,眼前長長的台階通往小樓的地下室。

別誤會,這不是一部反特小說,枕流來此也並沒有什麽神秘的動機或者使命。

事實上,他們童年時常到這個院子裏瘋跑那會兒,小樓已經讓給院裏幾個附屬機構使用,比如當年的院報就占據著這裏的兩層。八十年代中期,當那位老人的指尖從農村劃向城市時,天子腳下的“鐵杆高粱”們也確實為之瘋狂過。那是一段連北大教授都在校園裏賣餡餅的歲月,蛋糕最初的膨脹著實讓衝出魔盒的人性來不及也顧不上去尋找任何含情脈脈的麵紗,雖然現如今缽滿盤滿的淘金者們早已“倉廩實而知禮節”,但“洗底”之前的瘋狂仍然讓曾經的同好們唏噓扼腕。覆巢之下豈有完卵,學術界在大氣候浸染之下也很難免俗,不過謹慎的文人們最初還是習慣從自己相對熟悉的水域漸行漸遠,當初風起雲湧的各種小型報刊雜誌就是明證,若細數革命家世,它們往往都能找出些顯赫的“血統”。

麵對著眼前自由市場中日益囂張的叫賣,語研院學報也終於下決心要搭上這班快要晚點的“南巡列車”,後來那份在京城叱詫風雲的副刊就是此時呼之欲出的。順理成章,易欣的父親從一個編輯室的二把手搖身而為這《風華時報》的主筆,當時還讓易媽媽有些揪心的任命在今天看來簡直抱上了一塊有成批兔子為之前仆後繼的聚寶木樁。雖然在正式發行後兩三年間就已經讓它的母體、也就是院學報顯得不值一提,但最初的篳路藍縷仍然可想而知。

盡管創刊時僅僅分得一又二分之一(另外那二分之一是印廠)間辦公室的“本錢”,但躊躇滿誌的老易仍然澆鑄上了自己全部的杜鵑啼血,為了能夠就近督戰,他把家從幾公裏之外的小兩居直接搬到了單位。但這樣一來,女兒的日常起居就成了問題,於是乎,也才有了眼下枕流同學正在走向的這間地下室。

此處原本是各種陳年家什的倉庫,市場搞活,難得的陽光從窄小的窗口照進了這個快被遺忘的角落,一批大煉鋼鐵殘留的等外品被處理給了回收站權當物價補貼被“共產”之,大概也就是某些別有用心的反華媒體誣蔑我們時常說的所謂經濟總量的重複計算。順理成章,空出的小屋也就借給了創收有功的主編,後來的滄海桑田間也再沒有人想起要把它重新收歸國有,所以,從理論上來說,已經遠離文墨瀚海的易總至今仍然擁有其使用權。醉生夢死誰成器,破馬長槍定乾坤;枕流常常覺得,易欣之所以會養成堅韌而倔強的性格,與她當年在陰濕的地下室中曾經的記憶不無關係。

現在,這裏早已重新淪為舊年記憶的堆積場所,但曾經的印象依然在隱約中依稀可辨。那會兒,有時要參加田徑隊訓練的易欣並不是女孩子喧鬧嬉戲中的常客,下學後更多地徑直回到小屋裏練就將陪伴她一生的獨往獨來。

女媧補天剩得的頑石在千年之後成就了紅樓一夢,但卻沒聽過她老人家泥塑先民時富餘過什麽邊角料,這可能就是人性匱乏的原因。既然如此,當所謂的成功者得到更多命運垂青時,就意味著另一個甚至幾個倒黴蛋在某個無人問津的角落裏貧瘠著,盡管前者往往會有意無意地去遺忘這種萬物的稀缺性。顯然,從相當多的角度上看來,易欣就是那些得到女媧娘娘手裏更多膠泥的幸運兒當中的一個,她不僅擁有女孩子所向往的攝人心魄,連在小夥子當中都還沒有普及的高挑和堅強也被一並分享了去。種種跡象表明,或許不遠處的枕流同學就是當初清風山無極崖下被偷工減料的那個,如果你知道他那曾經做過專業籃球運動員的父親擁有一米九以上身高的話,恐怕就更沒有理由懷疑也較典型蒙古利亞人種魁梧不少的枕流其實本可以更上一層樓。

小學時,徐枕流淩絕頂的爸爸已經去了南半球那塊讓柏拉圖在西元前就魂牽夢繞的神秘大陸,而母親在國內郵電部門的事業也正處在弄潮的關鍵階段。換句話說,落生那天起就在奶奶身邊寸步不離、而從沒熟悉過父母那個一室一廳的枕流也就更別有向其它小朋友看齊的指望了。可事實上,當年的王瀾教授比兒子、兒媳加起來還要忙上幾倍,能者多勞總也有個限度,大孫子下學後沒地兒可去是擺在眼前的現實,而這個活寶偏偏不敢一個人在空蕩的三間大屋裏待到月上柳梢頭。如此棘手的問題,在徐奶奶榮升副院長之後就已經到了必須要拿出個辦法的時候了。

這一籌莫展的局麵,最後倒是讓當事人自己無意中給解決掉了。說起來,那時的枕流也是老師們眼中的紅人,基本上,除了體育之外,各種活動都少不了他胖墩墩的小樣兒。舉個例子來說,在學校裏那個橫向比較起來已經很是了得的廣播站裏,四年級的徐枕流就成為僅次於輔導員的二號人物,先天渾厚以至於後來青春期時都沒怎麽用得著變聲的好嗓子,再加上耳濡目染的寫作才能,使得在這個局部當中連易欣都隻好屈居人下。偏偏這個報業奇才的獨生女從娘胎裏就對傳媒感興趣,在當時的她看來,那些田徑、合唱、鋼琴之類的林林總總都沒有每天中午響徹校園的十分鍾更有吸引力。於是乎,反倒是“易副站長”不時鞭策枕流這位辦事和走路都無精打采地晃晃悠悠著的“正主兒”。

按道理來講,下午上課前播出的節目本該在中飯過後就到大隊部去抓緊策劃,但那個天天在女生堆兒裏泡著的徐枕流根本就舍不得午間休息時的“千金春宵”,而且這位幼兒園那會兒便錄過盒帶的“徐站長”偏有縱然什麽材料都沒準備也敢在話筒前臉不紅、心不跳地天南海北、東拉西扯、一通胡說的本事,播出質量自然可想而知。可老師們倒覺得這本就是學生自己的課餘活動,用不著小題大做,但卻把那個打算用電波編織夢想的易大才女急得團團轉。

別看枕流中午忙,散學之後卻隻恨時間過得太慢,盡管身上帶著鑰匙,但幾乎從不敢在奶奶下班之前踏進似乎每個書架背後都藏著哈裏波特的家門;而女同學們大都被警惕性很高的父母規定了回家的最後期限,不到五點便花飛花謝。男孩子那些遊戲又的確不是枕流的特長,往往第一個被十分客氣地請到旁邊見習的就是他,因為那些更笨的實在不好意思腆著臉去湊這個熱鬧。但人民群眾都是在戰爭中學會戰爭,小胖子很快就發現田徑隊的訓練場上有不少高年級的身材學姐,於是便拎著書包、像隻大熊貓一樣盤腿坐在跑道旁邊,飛揚的美腿伴隨著他愉快地做完功課。

但好景不長,本以為無邊的風月卻沒過幾天就被早早叫醒:“我看你是沒事兒幹,對麽?”訓練結束的易欣叉著腰站在枕流身後。

“沒… 沒…”徐枕流猛然意識到該理直氣壯一些:“我看他們練鉛球挺好玩兒的,”他朝遠處幾個敦實的**努努嘴。

“哼!”事實上,這個感歎詞的深意直到兩人上高中時才最終被解密,其內涵和枕流當年擔心的一樣。易欣盯著小胖子的眼睛:“我找你有事兒。”

男孩兒本想編個什麽理由溜之大吉,但隨即目測了一下那兩條近在咫尺的長腿,估計踢到自己臉上的眼鏡大概沒什麽問題,所以還是識時務地跟著走出了校門。枕流雖然膽兒小,但並不那麽容易被唬住,猜想這次被劫持到那間小地下室決不是去寫認罪材料,文革時那包打天下的刑法在八十年代初就早修改過了。果然,可憐的他被勒令做出明天播音的書麵計劃,等易欣寫好作業並審查通過後才得以逃脫。

“從明天開始,你下了學到操場等我訓練完,”看來人家已經熟知了自己的生活習性。

枕流到現在也不明白當初為什麽要聽她的,因為那實在與心虛無關。

地下室裏的變化在兩三天後很快被易媽媽發現,又順藤摸瓜地得知小胖子四處閑逛著不敢回家的隱情。於是,在王院長的欣然首肯之下,隻要當天枕流奶奶有事兒,男孩兒就待在這裏吃完晚飯,然後由易欣負責送到路口,形成了慣例。

當然,這一切在今天看來都已經成為遙遠的回憶,雖然老舊的家俱依然在它們原來的角落裏提醒人們那曾經的往事。隨著《風華時報》銷售量飆長,主編的寶座也就日益成為“有識之士”們覬覦的目標,不少當年情願穩坐釣魚台並官運亨通的同僚開始意識到還是廣闊天地才好更有作為。於是乎,倒是這些“劉郎去後栽”的新貴們為京城幾家倍感壓力的老牌報紙解了圍,一批批的欽差大臣、一次次的人事更迭,本就是高閣中產物的副刊難逃潛規則的同化。

想當初吳越爭霸,範蠡深知勾踐決非可以與之同甘的角色,便在宏圖已成之時帶上美人去搏擊商海、終老江湖,偏偏那個頗有識人之明的文種不停苦勸、決意留下來摘桃子,落得個兔死狗烹的結局。殷鑒雖遠,但仍可知興替。易主編在黑雲壓城的緊要關頭決定效法陶朱公,脫離越國宮廷那已經漸趨僵化的舊體製,徹底重新做人。正好某蒸蒸日上的地產企業伸出橄欖枝,於是一切都變得順理成章,新人舊人各得其所,《風華時報》改朝換代。

既然已經近水樓台,小學升上初中之後,易欣也就沒有理由再流連那陰暗的地堡,而是羨煞眾人地搬進了京城最早出現的複式之中。或許,這曾經讓可以不再滿大街亂轉的枕流頗感溫暖的鬥室並沒有給倔強的女孩兒留下太多的愉快回憶,自然課拿回家做發芽試驗的豌豆因為不見陽光而遲遲不肯“小荷才露尖尖角”以至於讓自己破天荒蒙冤的往事可能早已淡忘,但那幾年後每逢陰雨仍隱隱作痛的關節卻長時間地提醒著當初的艱難歲月。於是乎,繞床弄青梅的革命遺址成了不堪之回首,即便不得不去取什麽東西時,易欣也盡量讓枕流代勞。久而久之,他反倒成了這裏的主人。

或許是蘇聯體係的餘波未平,中國的年輕人在學習條件反射現象時最先接觸的都是俄國生物學家巴甫洛夫那狗聽見搖鈴就流口水的著名實驗,以至於後來談起這個嚴謹的科學術語時難免產生些許很不嚴肅的念頭,當然,這也是條件反射使然。不錯,讓人學會改變需要外力,而維持現狀靠慣性就足夠了。事實上,牛頓在四百年前的偉大發現通過內心的自省也一樣可以得出,不見得非得去麻煩蘋果。比如今天,枕流並不需要到冬暖夏涼的地下工事裏“淘寶”,但在和易欣“約會”之前還是下意識地走向了這個鬧市中安靜的角落。其實在他寄居到吳教授家之後,兩個人已經沒有理由把見麵的地點仍然留在院部附近,但易欣也並不勉強枕流這唯一的固執,隻是無奈地搖頭笑笑,就像十幾年來無數次發生過的那樣。

眼看時間快到,徐枕流掏出錢和鑰匙並揣進衣兜,而把拎在手中的書包留在了床上,似乎寧願用事畢再繞遠取一趟的代價換來那縹緲的歸屬感。他走出小屋,環顧左右,這可能是仍然沒有安裝鐵門的唯一例外。也難怪,在多數人看來,這裏麵並沒有太多值得或者能夠被拿出來分享的什麽。

已經是九月底的光景,空氣中開始傳來菊花那有些苦澀的清香,燕趙遺風,皇城根兒到底不難麽容易被脂粉氣淹沒。他的目光一一掠過那些熟悉的白楊,但耳畔顯得有些尖利的鳴笛聲卻打破了這午後的幽靜。

“誒,”枕流不大喜歡這種在很多發達國家被嚴格限製的叫囂,而且它在我們這樣一個仍然初級階段著的社會中更像是有車一族目空一切的宣言書。他歎口氣,往本就不寬的小路邊上靠了靠。

但那個聲音好像並沒有滿足於如此戰果,而是不厭其煩地高唱著。枕流站住,並下意識地往司機位置上瞥了一眼,盡管隔著今年流行的複古大墨鏡,他還是一眼認出那後麵易欣的含笑。

女孩兒穿著一身合體的淡黃色職業套裝,這在受日本AV啟蒙很深的都市八零後看來有著豐富的引申含義。於是,枕流在副駕駛的座位上換了個座姿,並順便活動一下那牛仔褲裏感覺有些緊繃的大腿:“你不冷麽?”其實,這個全球變暖的時代中,北緯四十度的孟秋完全還是短裙的舞台。

“切,”拿到駕照並不算久的易欣用踩著高跟鞋的雙腳熟練地擺弄著那三個連貼膜都沒來得及揭去的踏板,似乎一點兒也不驚訝於枕流為什麽沒有問她什麽時候開上的新車:“跟我到高速跑跑,得磨合一下。”她臉上從來也不祭出女孩子們所慣用的那種廉價的假頑皮。

和易欣這樣的同伴一起出門是十分“省心”的,她總是在已經安排好一切之後才會“虛心”地征求你的意見,這一點,枕流當然早就視若無睹。好在他確實不是那種決斷型的性格,更喜歡隨遇而安地去習慣著。比如,男孩兒原本很有些怕辣,但在易姑娘反複的熏陶之下也逐漸變得來之能戰,區別隻是他從來也沒有任何主觀上想吃的衝動。“從神經學角度講,辣其實隻是一種痛感,根本就不屬於味覺”,枕流常常這樣說。

今天這頓水煮魚之所以要跑到幾十公裏之外的良鄉來吃,當然和那輛枕流說不上名字的新車有關,但從易欣點菜時基本沒怎麽看菜單的架勢來分析,她恐怕並不是頭一回光臨此處。其實,算起來,兩人出門的開銷基本都是女孩兒承擔,在她供職於現在這家威名赫赫的跨國企業之前就是如此,枕流早就已經在若幹次挨瞪之後沒有了任何搶著掏錢的欲望。事實上,他到底買過多少單基本都能直接從女孩兒的衣著或者佩戴上直接體現出來,比如她現在身上的這套正裝;易姑娘似乎隻有在逛商場時才會偶爾默許導購小姐熟練地帶著男士去開票,抑或像上次那個手機鏈一樣去加以適當的引導。

有趣的是,這個學金融出身的才女好像並沒有把市場效益最大化那一套運用到私生活的實踐當中。她更多的業餘時間還是在自己家裏布置精當的套間內發奮圖強,或許也正因為此,易欣根本就沒有必要像枕流一樣到校園裏專職地搭上大好時光。有別於那些習慣盛裝到商業街走秀的“紅粉軍團”,她每次購物時的出擊都似乎早有準備、目標明確。不僅如此,和枕流見麵的安排好像也都是經過計量經濟學模型反複推演過,一向淺嚐輒止,決不從早到晚去搞疲勞戰術。

可惜,並不是任何人都這樣精通距離與美的關係。當年刮共產風、大搞集體食堂的歲月中,有過不少肆意浪費、比賽吃飯之類的鬧劇甚至悲劇,但卻極少聽說誰執著到在自己家都每頓吃十六分飽;這說明,當收入與支出或者權利與義務不匹配時,杠杆的兩極往往很難達成穩定的平衡。其實,以上邏輯也完全可以拿來寬慰那些辛苦備課而門前冷落車馬稀的人民教師,既然您講授的東西難以直接轉化為經濟效益,就別學生們不來捧場。比如宮子葉教授便是個很好的例子,當前意識形態領域的不景氣在她執掌的共運史課程中是如此具體而微地體現著,當坐在你眼前的活人連簽到簿上滿篇俊秀小楷的一個零頭都不及時,任何“形勢大好”的自欺欺人都會即刻變成皇帝的新裝。

“避席畏聞文字獄,著書都為稻粱謀”,看來夫唱婦隨的宮老師很是懂得其中的玄機,教政治理論最大的原則就是動什麽也別動感情,意氣用事的覆轍早就赭衣塞路。但我們這位教授顯然在此基礎上更進一步,不但教案的內容四平八穩、專治失眠,而且麵對日漸稀薄的人丁也不以為意、視若無睹。畢竟,大家敢不來正說明沒拿你當外人。每當宮老師從厚厚的五號字打印稿中抬起頭來與同學們目光交流時,她總會習慣性地摘掉眼鏡,在散光的人看來,眼前的“七十二賢”至少在瞬間翻了一番,盡管,這種增長顯然是不可持續的。

在捧場還是翹課這個問題上,徐枕流是語用係那四位中最不實事求是的一個,盡管身邊的紅顏們都已經散落在天涯,但他仍然執著地準時出現在每次的催眠現場,頭一排上那個寬厚的身形和筆記本上飛動的墨跡近乎倔強地維護著這門紅色課程那式微的尊嚴。

其實不僅是他,由於人去樓空而遞補到第二排的程毅也同樣“不開眼”,小徐終於騰出機會和他難得一晤:“你是學什麽專業的?”盡管這個眉目疏朗的小夥子報到時就給他留下了蠻好的直觀感受,但在脂粉堆中剛剛理出頭緒的枕流還真沒來得及和他恨晚相見。

“大哥”,如此稱呼顯然是拜在首師大和北京孩子們四年的廝混所賜:“你已經問我三遍了。”程毅微笑,抬起頭毫無惡意地看著小徐。

“是,”這當然並非枕流第一次碰上這種情況,四處套磁的他經常會遇到驢唇沒對上馬嘴的情況,所以毫不慌亂:“我知道你是什麽係的,”顯然,事實上他根本就不清楚:“我是問你具體搞什麽專業。”請注意,這裏所謂的“具體”,那學問可就大了,即便人家真的已經告訴過自己,也可以說這次是打算進一步切磋,非但沒露馬腳,反而更顯親近。劍橋要求研究生的學習領域“一寸寬、一裏深(One inch wide, one mile deep.)”,這才哪兒到哪兒啊。此外,任何專業的細分都可以向下兼容,一旦知道人家“具體”搞什麽,便自然可以逆推出其所屬係別,前麵的謊也就兵不血刃地圓上了。

“現代漢語詞匯學”,湖南小夥子的笑容有些莫測,但依然暫停了同樣草上飛的簽字筆,把肘部支在桌麵上,右手托起半偏的腦袋。

兩個男生之間目光相接了一下,但這個過程很是短暫,倒不是枕流被客氣地揭穿麵紗後不夠老練,純粹是激素使然。正如同性這個語素可以構成的詞組隻有“同性相斥”和“同性戀”一樣,兩個老爺們兒超過三秒鍾對視的結果除了肌膚相親就是老拳相向。而且這個定理似乎還可以推而廣之,舉凡一家或一國之內的矛盾以及敵視在很多時候甚至會使得群體間的競爭被擱置一旁,天知道要不是有為數眾多的偽軍,日本帝國主義能在東亞共榮幾天。

好在這一胖一瘦、一高一矮兩個時代青年的身材典型地體現了我國廣袤國土上南北地域之差異,不論以那種形式肢體接觸起來口徑和噸位都不大兼容,也便沒有碰撞出什麽激情的火花。還是年長一歲的枕流同學先找到了出口:“你們係都有誰啊?”他自以為這個承上啟下很是高妙,言外之意是通知程毅他已經“榮幸”地成為現代漢語研究所諸君中最被青眼有加的那個。

這位研究新詞發展的後起之秀講起話來也是惜墨如金,程毅很有些“吟安一個字,撚斷數莖須”般的嚴謹學風,隻是簡之又簡地念出幾組音節。除了在外語課上很有些驚豔過的四川女孩兒習詠嘉之外,對於其他那些名字,枕流都毫無印象;盡管已經不止一次在不同場合自我叫賣過,而且大抵也都身懷某種絕技乃至異能,但都已經被研究生院這波瀾不驚的深灰底色暈染得充耳不聞,基本等價於“阿貓”、“阿狗”雲雲。

徐枕流下意識地點點頭,似乎在回味著如馬恩列斯的頭像般飄過的尊容,他朝講台那邊幾乎未帶任何不安地望了望,順理成章地給自己找到暫時脫離話題的借口。

說起來,這個程毅確是研院裏大都“出身寒微”的同窗中很有些來路的一位,當然,如今二十多歲年輕人的所謂背景無非是家裏長輩的根基而已,比如眼前的嶽陽小夥兒就很有“啃老”的資本。據不願透露姓名的消息靈通人士稱,程同學的父親原為某大型國企的高層管理人員(或者稱為幹部更加妥當一些),主要負責一些利潤豐厚的副業。前兩年進行國有資產的核算與重組,為了鞏固連續虧損的主業從而保證國有資產對命脈產業的“控製力”,決定對肥得流油的三產“清晰產權”。所謂清晰產權,簡單說就是弄明白歸誰,如果還像原來那樣“全民所有”當然就不夠“清晰”,所以還是賣給個人好些。賣給誰呢?當然是近水樓台先得月嘍。價錢嘛,意思意思就行。於是乎,我們這位“程副書記”就搖身七十二變,坐擁洞庭湖畔某個生意紅火的大型度假村,當年先烈們用性命換來的國有資產就這樣在個人手中實現了“保值”、“增殖”。

程毅似乎沒有從枕流的表情中讀出什麽異樣,相反,卻露出些類似讚許的笑容;原來,宮子葉老師正講到列寧的新經濟政策,盛讚革命導師當年把蘇維埃政權無力運作的一部分企業和產業交給老外或本國資本家是明智之舉,這顯然引起了程少爺的強烈共鳴。看來真是什麽階級說什麽話,徐枕流甚至開始有些感到當年紅色風暴中的“血統論”也不完全是子虛烏有的癡人說夢。

正如從武裝割據的廣大農村進城趕考的革命幹部們往往難逃小布爾喬婭的秋波顧盼一樣,枕流倒是不討厭這位先富起來的公子哥兒。實事求是地說,程毅同學待人和氣還很有幾分樂善好施,好評遠遠多於詆毀,不禁讓人想起當初丁玲女士那為她帶來一生榮辱沉浮的力作《太陽照在桑幹河上》在榮獲斯大林文學獎時所得的評語:“這部小說真實地展現了中國大地上階級鬥爭的複雜性。”

下午沒課,且吳教授夫婦都去參加在郊區某個山清水秀的所在召開的什麽研討會,所以徐枕流並不急於回去吃飯,而是和程毅一起踱向食堂。照例,二人在門口的布告欄前流連了一下,今天,這裏的氣氛似乎較以往活躍些,陸續有人好奇地站住端詳著什麽並含笑走開。他們倆也不免俗,細看處,原來是一份某女生寫的聲討信:

“最近,我們學校出了一個BT(即變態,大約是淑女怕這個汙穢的詞語沾染自己純潔的口舌——作者注),我們晾在樓道和院子裏的連褲襪都被他偷去了。姐妹們,我們一定要團結起來,抓住這個BT,救回我們可愛的襪襪哦。

——失去了襪襪的可憐的小女生”

枕流的眼神有些恍惚,不過弄懂這篇檄文倒是沒有大礙,更何況身後還有個抑揚頓挫的調子在現場解說,真是聲情並茂。兩人相視無言,麵頰的爆笑顯然已在噴薄而出的邊緣。聯想起前些天在某博士姐姐宿舍見到門口高懸的江心照妖鏡,可見研究生院敵情之險惡,難保這份聲討函就是女巫聚會那引蛇出洞的邀請信,徐枕流忽感身邊無數二二得四的雙眼都像是機警的哨探,盡管心中坦蕩,仍然脊背發涼。料想眾多書中顏如玉多年青燈手卷的饑渴,一旦被女才子盯上多半得屈打成招,所以還是盡早遠離這是非之地為妙。於是乎,二人也故作若無其事地隨吃飯的大部隊魚貫而入。

順便介紹一下,因為研究生院中每個係其實都對口歸語言研究院的相關各所管理,所以大家平日裏各自為政,不誇張地說,眼下的飯堂是全校難得的定期聚會地點。雖然開學已有不短時間,但枕流倒還真沒怎麽光臨過這食色場所。盡管如此,花花世界還是自顧自地熙熙攘攘著,比如說,從每天用餐時的聚散就已經不難看出新近結識的同學們之間初具規模的離合好惡了。

徐枕流沒有餐卡,何況早上彭奶奶已經給留了午飯,但程毅還是先斬後奏地塞給他兩個炸雞腿兒。於是,男孩兒也就沒再多說什麽,隨程毅走到最裏麵的一張桌前。

“哎呦,真是稀客啊,”外文係的顧爽向後甩了甩一襲長發:“平時沒怎麽見你在這兒吃過。”

其實人家的意思就是說跟你的交往很有限,但情種卻有充分理由解讀為美女始終在關注著自己,於是,枕流順杆就爬:“是啊,人家這不都是為了和你偶遇麽?”

“哇……?? 你們所那兩位呢?”顯然,當過老師的顧姑娘很有分寸,燦爛的笑容既給足了別人麵子,及時轉移的話題又不動聲色地讓你淺嚐即止。

“今兒上午沒來,”程毅在把餐盒中的豆腐和米飯涇渭分明後接過了話題,然後又是耐人尋味地笑著:“你們看門口那個告示了麽?”顯然是個設問句,不需回答,因為這條新聞儼然已經成為了此間的頭版。

或許是出於同胞之誼,抑或是礙於臉麵不好撕破,在座幾個女生隻是抿嘴微笑,並未置褒貶可否。所以還是枕流先打破僵局:“話說啊,有那麽一個老處女……??”

這句定場白效果不錯,大家的注目成為他講下去的最好鼓舞:“她二十年來上班從不遲到,但有一天忽然晚到了兩個小時,同事就問怎麽回事,結果她很不好意思地說被一個男人跟蹤了,”徐枕流瞟了瞟顧爽微微翕動的雙唇:“大家很不解,被人跟蹤該加快腳步才對,怎麽反而晚了呢,就問她為什麽?”

做好鋪墊,男孩兒環視了幾位一下:“老處女兩頰緋紅,說:‘那個BT走得太慢了。’”他故意拉長聲調,誇張地模擬著那忸怩之態。

哄笑聲引得臨桌頻頻投來異樣的目光,看到顧爽為之開懷,枕流更加得意:“那位姐姐都把連褲襪掛到院子裏了,就差提供電話定購服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