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飯局

四、飯局

心理學研究表明,人對事物的評價往往來自自身從中所得到的滿足感,而滿足感則源於理想與實際的比例關係。反過來講,如果你不想讓別人失望,就最好別讓他有太高期待,尤其是某些不現實的泡沫,所以聖賢訓導大家要謙虛。

可就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偏偏喜歡讓旁觀者調足胃口,結果卻往往是“見光死”。07、08兩年中國股市的大起大落就印證了這個真理,被套得連樓都懶得跳得投資者可算逮著奧運的難得商機,於是一哄而上、狂飆突進,但真等事到臨頭,卻發現根本就沒有想象中那些錢多得沒處花的洋大款跑到皇城根來撒美鈔,才大呼上當,其實都是自己騙自己。

中國這個民族還算好客,所以不喜歡有太多神秘感的人,並將後者斥為“假深沉”。比如枕流對同係那個尚未謀麵的艾枚就有些先入為主的不悅,盡管艾姑娘的名諱很有點兒讓人想入非非的氣質,但這開學一個月才千呼萬喚始出來的姍姍來遲卻難免讓總要不情願從春夢中爬起來聆聽科學社會主義安魂曲的徐枕流感到憤懣。

或許,來自西南大山深處的女孩兒多少都帶有些原生態的靈氣,艾枚似乎預感到這不短的時間差怕是凶多吉少,於是便先發製人地邀請大家到左近的韓國烤肉館暢敘幽情。說是男朋友做東道,拜托諸位多多關照,倒也在情理之中。可奇怪的是這個聚會竟由不同係的程毅代為組織,據說是因為他那天“碰巧”趕上幫忙搬送行李所致,但之所以沒有選擇同樣忙上忙下的蘇韻文,怕是可能和這位已經待價而沽很久的湖北妹子那天對人家帥哥男友表現出的過分欣賞有關,至少枕流這麽想。

不管怎麽說,六個人如期坐到了一起。近來行蹤詭秘的陸遠航盡管始終神龍見首不見尾,但最終還是來了,她顯得有些疲憊,當然也一如既往地心不在焉。女孩兒很自然地選擇了緊挨枕流的那個位置,低聲道:“我一會兒可能找你有事兒。”說著,把不時振動的手機擺在了餐桌上。

徐枕流點點頭,發現大家都在看自己,於是轉向今天的“主人”,一個比較典型的憂鬱型美少年:“是…… 杜曉鍾,對麽?”這當然隻是搭話的技巧,幾乎沒等人家點頭,枕流便接了下去:“你是工作了?還是在上學?”他故意把事業擺在前麵。

“啊,工作了,”曉鍾聲調不高,但還算熱情:“我在……??”

“他是搞網絡的,IT業,”一旁的艾枚把話頭接過去:“我們可早聽說過你了,大才子啊,”看罷枕流,女孩兒向其他幾位同學環顧著。

徐枕流笑笑,剛要借題發揮,坐在右手邊的韻文一邊認真地用生菜葉包裹著幾片剛烤好的牛肉,一邊不識時務地朝他開了腔:“那天我不都告訴過你了麽,你還問人家是幹什麽的,一看當時就走神兒了。”蘇姑娘撇撇嘴,把垂下的額發打點好,開始津津有味地品嚐起那一衣帶水的臨國風情。枕流無可奈何地看看她,又瞥了一眼那邊明顯有些怏怏不樂的艾枚。

男主角倒是挺自然,他朝枕流舉起酒杯:“小枚這回到語研院,大家多照顧,”比女友年長一歲的杜曉鍾似乎並不很擅長交際,說起這番客套話時顯得有點兒生澀。

“哎,”久未開口的陸遠航不知道是衝誰點了點頭:“能有這麽個男朋友多幸福啊,”她喝了幾口飲料,望向艾枚的目光很是誠懇。

在我們看來,歐美國家通常采取的AA製很有些不可理喻,覺得食色性也之事完全犯不上搞得這麽楚河漢界。其實這隻是問題的一個側麵,多數情況下,權利和義務總是毫厘不爽地相對著,也就是說,從飯局分出東道和食客的那一刻起,餐桌上便沒有了平等可言。所以,聰明的中國人便常常等到酒足飯飽後再真真假假地搶著付帳,至少落得大快朵頤時片刻的心無旁騖,著實狡猾。

北京城裏最常見的一家韓式料理連鎖店恐怕就要算是大名鼎鼎的“三千裏”了,其實這個名字體現的是朝鮮半島南北東西的疆域縱橫,所謂“三千裏江山”,當然,人家指的是韓裏,比起歐亞大陸的度量衡多少要袖珍一點兒。但不少中國人卻將這個字號想當然地理解成了“三千裏路雲和月”的縮寫,烤起肉來也便平添了幾分“風餐饑食”、“笑談渴飲”的豪邁。盡管李戴張冠,倒也入鄉隨俗,所以說民族氣派和民族風格的同化能力在任何時候都不可小覷。

既然國人早已習慣了老祖宗留下的禮尚往來,大夥兒在行將罷席時也就沒再忸怩作態。既然吃了人家的嘴短,對於艾枚遲到一個月的大搖大擺也就不好意思再沒完沒了地理論了。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艾姑娘的閃亮登場還算成功。盡管負責掏錢的曉鍾似乎顯得不夠自然,至少有些沉默,但有枕流同學參與的飯局從來不用擔心冷場,這次也是毫不例外地盡歡而散。

我們常說某個人“懂事兒”,也就是比較世故,現在有個新詞兒,叫“情商高”。其實領導也不是不知道那些最會溜須拍馬的下屬往往都是靠不住的牆頭草,看起來的死心塌地都是表麵現象,但最終卻往往難逃糖衣炮彈的死纏爛打,久而久之,就成了近來常常被人提起的“潛規則”。顯然,艾枚同學就比較精於此道,從她發出邀請的那一刻起,就已經注定了最後的化險為夷,因為恐怕沒有人會傻到把自己置於“不近人情”的窘境。這位身材迷你的雲貴姑娘輕而易舉地便將幾位同窗“兩頭堵”在了“好收吾骨瘴江邊”,看來人家能被保送絕不是偶然的。

其實察言觀色並不是什麽藏之深山的秘笈絕學,隻是見風使舵的專業程度因人而異罷了。既然開飯前就已經知道枕流和遠航一會兒有個“分組審議”的小會,大家就沒再統一安排結束後的夜生活:程毅要去不遠處的一家俱樂部健身,艾枚他們到超市采購些日常用品,而韻文則各取所需地如願拿到“吃不了兜著走”的幾個餐盒,這兩天便省去食堂的排隊之苦,恐怕也就更沒有跑到離宿舍兩站地的學校去上課的理由了。

“你媽媽還沒回西安麽?”徐枕流發現遠航出門後很自然地走上一條不起眼的小路,通向剛開學那會兒陸家母女暫住過的招待所。

“可能打算在北京待一段兒時間,”女孩兒並沒有猶豫,語氣中帶著些無奈:“她前兩天去過中介,也許要找一個長住的地兒。”

這倒多少出乎枕流的意料,畢竟,陪伴已經有在外地獨自工作經曆的女兒念書總顯得有些不尋常。但既然是人家主動找自己有事兒,男孩兒也便沒有再繼續追問,隻是點點頭,可以理解為示意遠航接著說。

“她盯我盯得很緊,挺煩的,”陸姑娘有些天上一句地上一句,更像是在說給她自己,讓不明就裏的聽者一頭霧水;“剛才吃飯那麽一會兒工夫還緊著發短信,問我在哪兒呢,我說跟你在一塊兒。”

枕流還以為人家有什麽心事要同自己分享,結果隻是個擋箭牌而已,他已經習慣了這種自作多情,但又感覺事情似乎並不簡單。剛想把種種前因後果理出個頭緒,卻見遠航朝前麵招了招手,原來是陸媽媽在屋裏等得不耐煩,“出郭相扶將”了。

“小徐,”這位不遠千裏來“護駕”的母親緊走幾步,客居他鄉也多年未改的天津話讓人永遠也不會覺出絲毫的緊張:“聽說是你們有個新同學剛過來,”這種告白多少讓人感到有欲蓋彌彰之嫌。

“啊,是。”一向能言的枕流反倒不知所措,可能是昏暗的路燈下看不清彼此麵孔的緣故。那邊的陸媽媽還在絮叨著些什麽,好像還是在講同學見要彼此照顧之類的老生常談,他也隻好支吾著對付招架。

奧運臨近,離首都機場高速公路不遠的這一帶也借故大興土木,本來就不寬的街道變得更加深一腳、淺一腳起來。枕流邊搖搖晃晃地躲避東倒西歪的各種路障,邊不住盤算脫身之策,但一旁的遠航卻始終怪怪地沉默著,弄得徐枕流也心神不寧,一直到了招待所門口,才找了急著上廁所這麽個最不堪的借口逃之夭夭。

實事求是地說,枕流從烤肉館出來後這麽不緊不慢地逛遊一陣後確乎有些內急,他是那種喝酒“走腎”的典型,斯文一點兒說就是代謝係統對酒精比較敏感,這類人往往比較有量,喝多少都就地解決了。其實世界上很多事情都有著相似的道理,拿得起擱得下的人一般都比較能經得住變故,他們沒有太多包袱,通常不會在意那些枝枝蔓蔓。當然,反過來講,誰在這種人心中也都隻能是“流水的兵。”

枕流急匆匆地趕回家,正準備衝進廁所痛痛快快地大幹一場,卻發現小吳老師不知何時大駕光臨,母女二人正在飯桌旁談論著什麽。雖然顧不上更多禮數,但想象中的暢快淋漓也難免收斂了不少,他略帶意猶未盡地草草洗漱完畢,很自然地踱到沙發那邊翻起當天的晚報。

也許是事先知道枕流今天有聚會所以沒必要招呼他吃飯,抑或是當下的議題有足夠吸引力而不忍打斷,總之,男孩兒的到來並沒有更多改變母女之間的交談。雖然這部“連續劇”不能根據觀眾的需要而隨時重播,但半路殺出來的徐枕流還是很快進入角色、弄明白了其中的主要情節和人物關係。顯然,話題還是有關那個叫魏丹的女孩兒,好像是吳雨和她談過幾次之後,小姑娘禁不住強大的“政策攻勢”,交待出之所以談這種“畸形”戀愛是與近一段時間以來家裏常常鬧得很不愉快有關,而究竟魏老師兩口子出了何許問題似乎還有待於進一步偵破。

看起來,吳雨大約是對自己大力工作的階段性成果很是滿意,閃動著欣喜的大眼睛在台燈側光的襯托下顯得格外迷人:“今天沒來得及,回頭我還得去找一趟老魏,這個家夥,搞的什麽鬼。”

俗話說,什麽人玩兒什麽鳥。陸遠航向來行蹤詭譎,讓人很費思量,而她的導師,更是帶有些神秘色彩。魏一誠,語言教學研究室主任,正高級職稱,早年間從北大考過來的博士,主攻語言心理過程研究並卓有成果,曆來被認為是典型的實力派代表。此君言語不多,更善於同別人用目光和神情進行微妙的交流。徐枕流他們幾個平日去所裏上課,很難碰到這位傳說中很有些來去無痕味道的“高人”,就連上次導師見麵會都借故缺席,似乎比所長還忙。

看來不同凡響的氣度也可以遺傳,有其父必有其女,雖然素未謀麵,但枕流已經想當然耳地在心中按照“雅皮士”的路數給這位魏姑娘進行了初步的素描。貴族身份有個形象的說法叫做blue blood,換算成中文就是藍色血統,而blue又含有憂鬱、神秘的義項,所以說,人家正宗書香門第的掌上明珠總有些俗人不易解碼的獨特基因。

正這麽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的胡思亂想,忽然發現身後的聲音似乎被壓低了很多,甚至夾雜著不少難以辨別的氣聲,幾近耳語:“他跟小趙本來就……??是吧…… ”不用回頭看,彭奶奶大概是引入了某些肢體語言,使得本來就帶有歲月痕跡的嗓音更加不足為外人道:“所以……??要不然我去問問他。”與剛才的光天化日大相徑庭。

“別別別,也沒弄清楚怎麽回事,”吳雨也受到了感染:“我覺得別太……??”可能是因為改變了當初宜將剩勇追窮寇的打算,首戰告捷的班主任顯然有些意猶未盡。

從其實質而言,學術研究和家長裏短或許本就沒有什麽太大區別,都是源於好奇之心而訴諸集體討論的某種無所謂誰對誰錯的是是非非,隻是在其“規範性”和難易程度上有點兒高下之分而已。所以說,學術機構內部往往滋長著舌頭底下壓死人的土壤,隻不過是來得隱晦與狡詐許多罷了,比如剛才那母女之間的你來我往就是明證,而且家庭內部顯然沒有用麵紗甚至麵具層層掩飾的更多必要。枕流覺得或許也正因為如此,二人不便讓他這個初出茅廬的學界“第三梯隊”太早地領教其中過於深奧的真假虛實,於是乎心照不宣地早早鳴金收兵。

轉過天來,是語用係的06級新生到所裏上專業課的日子,開學幾周,這還真是四個人頭一次滿宮滿調地全員出席,古色古香的《漢字學》課程也顯得熱鬧了許多。很明顯,後來者居上的艾枚對研究所裏的一切並不陌生,她很熟飪而自然地同見到的所有老師打著招呼,其中有些人連枕流都叫不出名字。真是“秀才不出門、便知天下事”,新世紀的時空關係果然如愛因斯坦預言的那樣始料未及。

有了前一日的感情培養,尚未退去餘溫的熱絡讓徐枕流並沒有對艾姑娘的八麵玲瓏有太多反感和忌憚,倒是韻文顯得有點兒不自然,尤其是當她聽到人家和自己的導師葉楠貌似熱烈地談起中央民族大學某個連蘇韻文本人都從未聽說過的熱門研究項目之後。但枕流暫時沒有心思去揣摩這當中的勾肩搭背,心裏盤算著是不是該把昨晚的“最新動態”拿出來和遠航分享,但想來想去似乎又不知該從何說起,而且也始終沒有獨處的機會,就這樣一直猶豫到下課時分。

因為是在研究所裏,自然沒有人給他們準備那久違的散學鈴聲,僅容一張橢圓形長桌的會議室更像是柏拉圖學園或者逍遙派柱廊,老師開始預報下期的精彩內容就是告訴大家可以收拾行裝準備回轉的信號。

“哦,對,”頭發已經有些花白的陳教授忽然抬起右手,顯然是剛剛想到什麽關鍵事項:“小徐,趙老師中午過來了,你正好不在,她讓我轉告你下課去找她一趟,她在辦公室,現在大概還沒走呢,”這位五十年代北京師範大學古代漢語專業的老畢業生敘述準確、清晰、完整,且多用短句:“我差點兒給忘了。”她補充著,把有效信息含量最少的內容安排在了一段話的最後。

“啊,好,”小胖子略感意外,畢竟是在一個通訊技術空前發達的時代,采取這種帶話的手段進行聯絡總覺得有些異樣:“謝謝您,”枕流倒是沒忘記眼前的“傳道之恩”。簡單的幾樣文具早就收拾停當,但他隻是空手站起身走出會議室而把書包留在了桌上。幾位女生顯然清楚這類的師生談話時間往往很有限,所以不用招呼便心領神會地等枕流完事兒後一起回學校,韻文似乎正發著短信,而艾枚則見縫插針地在樓道裏打起了手機。

相比較而言,徐枕流和導師的確很少聯係,自從開學時那個有些突兀的見麵會之後,二人隻是在所裏幾次偶爾碰到時隨便談上幾句,這雖然與第一學年課程較多有關,但更主要地是因為他實在不大善於此類人情世故。事實上,研究生院的同窗們往往有點兒什麽風水草動、柴米油鹽就往“一日為師終生為父”那兒跑,若不是此時已經下班的語用所裏基本人去樓空,蘇韻文她們恐怕也決然不會那麽無所事事地打發著時間。

趙冉博士因為是出口引進的新品種,所以擁有一間獨立的辦公室,但麵積不大且有些孤獨地位於走廊盡頭。屋門虛掩著,因此枕流隻是象征性地輕輕敲了敲。

“來,”聲音不大,但在這個空曠的傍晚卻顯得很溫暖。

“您好,”男孩兒進來後依然把門按照原樣微微帶上,微笑著點了點頭,算是打招呼:“剛下課。”他到哪兒都不見外、自來熟,於是很理所當然地坐在那張人造革小沙發上。

趙老師身著米色的職業裝,是在大洋彼岸養成的習慣,或許由於這一日冷似一日的仲秋節氣,她的臉色較平日更顯青白,笑容中帶著女性長輩獨特的慈善,大概是有感於徐枕流不等招呼便自顧落座的孩子氣,總之比小胖子剛才禮節性質的頷首要顯得真誠許多。

可能是不習慣冷場的氣氛,枕流同學倒是先開了口:“您最近挺忙的?”他在屋裏粗略地環視了一下,可能是專門等待自己到來的緣故,辦公桌上整齊而空蕩,並沒有工作中的喧鬧。

“你也知道,研究所裏就是那樣,說不上忙,也說不上不忙,”的確,對於在油墨味中長大的枕流來講,這再熟悉不過,但趙博士後麵的寒暄卻讓他有些出乎意料:“你爸爸最近怎麽樣?”

事實上,徐枕流的父親早先也曾經在語研院的行政管理部門工作過,但十幾年前就已經離開這裏去了太平洋中那塊在大航海時代末期才最終被發現的陸地。盡管院裏也有很多老同事相識、相熟,但平日裏打招呼卻很少問起,遠沒有當副院長的奶奶那麽婦孺皆知。

而今天,這兩年才剛剛從美國回來的洋博士倒忽然問起萬裏之外的父親,實在讓人有些意外:“啊,挺好的,”枕流不過腦子地機械回答著,才發現自己也有日子沒跟爸爸聯係過了:“還在澳洲呢。”

“他現在在做什麽?”看來,這位趙老師不僅是隨口問問,或許他們以前就認識吧,畢竟,她當年也是從院裏出去的。

“還在大學裏教書呢,”眾所周知,國外高等學府的教職並不是鐵飯碗,而且在那個白人的世界裏,講授中文也隻是大潮流中的一個陪襯而已,絕不像國內媒體宣傳的那樣。總而言之,遠沒有徐媽媽的工作那麽體麵而值得自豪,所以,每當枕流提起來時往往會做淡化處理。好在多數中國人並不清楚著其中的來龍去脈,隻是聽說外麵的知識分子比我們的醜老九闊綽,可人家常年留美的趙博士自然深諳其中深淺,卻不知道能否像克萊登大學的校友那樣心照不宣。

其實,枕流剛一開口,趙老師便點了點頭,像是並不感到意外。她垂下眼皮沉默了幾秒,然後很淑女地把交叉著的雙腿換了個位置:“這學期課挺多的吧?我本來想中午過去找你,怕晚了回去的車不好坐。”

“也還行,”徐枕流知道,自己該更主動地和老師“多接觸”。但他對很多同學那種功利的處世哲學實在有些看不慣,這次可算逮著機會不吐不快:“您平時肯定事兒挺多的,我也就沒總特意往這兒跑,”男孩兒停頓了一下,既是轉折,又是在提醒聽者注意:“其實,導師對於學生,該是mentor,而不是boss。”

人類社會當中,不同的團體往往擁有自己獨特的行為模式和規則,比如隱語,也即通常所講的“黑話”,就是一種集中體現。在多數情況下,使用同樣的隱語便標誌著相似身份之間的認同,也就相對地構成了之於他人的某種優越感。比如現在,徐枕流選擇這樣兩個帶有雙關色彩的詞匯來說明師生間不該有過多彼此利用的勢利,就是要不動聲色地告訴這位洋博士,自己已經足以和她進行平起平坐的對話了,至少在潛意識過程中大致如此。

於是乎,尚未脫黃口稚氣的男孩兒順理成章地油然出隱隱的自鳴得意,並想當然地期待著初次交手後的讚許,至少也該有個會心的微笑。然而,事情並沒有如他設想中那樣單純地發展。喝飽了美國墨水的趙老師,當然不會不懂得自己這位大弟子小兒科般的弦外之音,但當她聽到那精心設計的典故時,似乎被什麽力量微微震撼了一下,目光中好像流露出某種感動,又好像叫人看穿心思時的局促。事實上,很長一段時間之後,徐枕流才知道,此刻的自作聰明,無意之中觸動了二人之間一縷玄之又玄的“草蛇灰線”。

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趙老師的意味深長並未持續太久,她很快便想起了自己召見門生的初衷:“我最近事情確實也不少,等忙完這陣咱們找機會多聊聊,原來就總聽顧主任提起你,說小徐很有思想。”

後麵的兩句讚賞更像是談話中的過渡,因為她並沒有太多肢體語言作為旁證,而是半轉身從桌邊的兩本期刊上拿起一個薄薄的信封:“最近啊,南京大學和港台那邊搞了一個有關兩岸三地用語差異問題的論壇,”趙冉從信封裏抽出一張公文紙,大約是邀請函之類,似有似無地自顧自看著:“籌委會主任是我原先讀研時的一個同學,讓我過去幫幫忙,”她很快又把那封疊得很整齊的信重新裝好並拿在手上,而沒有要遞給枕流參閱的意思:“咱們院是協辦單位,所以也算公差,會是下個月初開,我可能得一直在那邊盯著。”

徐枕流始終也沒弄明白導師是什麽意思,通常情況下,這往往是要給學生派活兒的征兆,當然,對於多數人來說正求之不得,可是看此時此刻趙冉那幽幽的神情又不大對勁兒,更像是在訴說這一件並非自己馬上要參與其間的事情。所以,男孩兒也隻好一邊不住點頭,一邊等待著下文。

“啊,”趙老師似乎有片刻的走神:“所以,”她把信封擺回原處:“咱們最近可能不大見得到,你們這段兒恐怕也沒工夫,本想開會時利用這個機會一起過去聽聽的。”

“哦,”枕流愣了一下,見導師大約沒有繼續講下去的跡象,於是沒話找話地說:“對,籌備肯定挺累的,您多注意身體。”

趙老師笑笑,很淡。

沉默表示沒有別的事情,所以徐枕流便站起身:“不早了,”看看窗外川流不息的街道:“那就不多耽誤您時間了,我…… ”他朝大門伸了伸手,示意那邊還有同學在等。

“好,”趙冉的目光又回歸了最初的慈祥:“路上注意安全。”對於這個年齡的孩子來講,顯然沒有必要再多囑咐什麽,所以那更像是一種形式化的默契。

實事求是地說,徐枕流對參加這類學術活動沒有太多興趣,忙前忙後的充實往往隻不過是竹籃打水般地瞎折騰,弄不好還得落埋怨,好像自己多積極似的。所以,走出辦公室的他,非但沒有絲毫的失落,反而有一種類似劫後餘生的喜悅。

修遠兮的樓道盡頭,韻文正在漫無目的地瀏覽著牆上那些通知和公告,見小徐晃晃悠悠地走來,她將平日裏清亮的嗓音壓低了一半兒:“啥事兒?”一雙大眼睛在昏暗的燈光下顯得有些閃爍。

“嗨,就是說老沒見我,問最近幹什麽呢。”他故意隱去了論壇一節,免得被問來問去,又不動聲色地告訴別人,自己沒興趣整天圍著導師轉。

“嘖嘖,”蘇韻文故意作出憤憤不平狀:“瞧瞧趙老師,多關心你!”當著葉楠時,恐怕按揭給她十個膽兒也不敢這麽說。

“那是!”枕流理直氣壯,他知道,有時候,就坡下驢要比針鋒相對劃算很多:“她們倆呢?”透過開著的半扇門,發現會議室裏空無一人。

“艾枚剛才還在樓道裏,這會兒又不知道去哪兒了,”女孩兒努努嘴:“遠航下課就走了,讓我告訴你一聲,說是去原來的同事那兒拿什麽東西,”大概是那雙穿著高跟鞋、還得支撐火爆身材的雙腳站累了,韻文坐下並翻起艾枚留在桌上的筆記本:“感覺遠航好忙啊,今天來的時候就沒跟我們倆一道兒,發短信說她正好在院裏這邊。”

話音未落,艾枚風風火火地從外麵進來,朝枕流閃動著深褐色的雙眼:“一聽樓道裏的腳步聲就知道是你,重量級的,”她三下五除二地把桌上的書本收拾幹淨:“剛才正好碰見一個熟人,就到樓上出版社聊了一會兒。”

“怎麽著,咱們撤?”徐枕流看見把筆記本遞還給艾枚的韻文沒有要動的意思:“我背著您?”

“去高老莊啊?”蘇姑娘好像剛緩過神兒來。

走出語研院寬大的旋轉門時,天色已經微微發沉,下班時節街道上此起彼伏的鳴笛聲早已取代了十年前那整齊劃一的清脆車鈴,低級工業化的猙獰毫不留情地吞噬著這個城市中本來就日漸蕭瑟的溫暖。路邊的各種飯店進入了生意最興隆的時段,而秋冬季節特有的烤白薯甜香也開始粉墨登場。

“好想吃啊,”挽著艾枚的韻文食欲一向不錯。

“有人曾經說過,”枕流忽然想起了什麽:“這個偷情啊,”他故意將重音排比得高低錯落:“就像烤白薯,吃起來遠沒有聞著香。”

“嗯,有道理,”蘇韻文感慨良深的樣子:“那我還是不吃了。”

寒氣襲來,兩個女孩兒開心地笑著抱在一處。

枕流很滿意於自己的借題發揮,伸了個懶腰,卻停在半空中。他無意中發現馬路對麵那家熟悉的陝西麵館門前有個熟悉的消瘦麵孔晃動了一下,隱約間很像是傳說中本該早就去了同事家的陸遠航。徐枕流沒來得及細想,隻是本能地假裝若無其事般緊走幾步,再回頭張望時,那裏已經被紅男綠女的來來往往淹沒、漸漸索然難辨。

“哇,”韻文忽然間的感慨嚇了枕流一跳,倒像是被抓了什麽現行:“好青春啊。”原來,她是看到了幾個大約剛剛下學、正結伴回家的初中女生。是啊,雖然自己還沒有走出象牙塔,但麵對眼前這些體態還未最終長成的孩子,新科研究生們顯然已經不幸淪為了萬劫不複的成年人。

“哎,”徐枕流瞟了一眼韻文手裏的公交IC卡:“你這張照片是什麽時候的?”上麵有點兒羞赧的蘇姑娘正含著即將破繭而出的笑容,穿著製服模樣的淺藍色襯衫。

“高中畢業,”一旁的艾枚也湊上前來,讚美著那兩個深深的酒窩:“當時同學老逗我,都快繃不住了。”見到有觀眾捧場,韻文溫馨地回憶著。

“你可得保存好了,”徐枕流故意鄭重地說:“這是絕版青春。”

“那現在呢?”蘇韻文模擬著照片上的樣子,擺出一個pose。

“這是…… ”男孩兒預先朝身後看看有沒有老弱病殘,找好準備戰略轉移的路線:“盜版青春。”

“你太壞了,”韻文作勢要追,但笑容倒還輕鬆。畢竟,她隻是被時間戰勝,而非另一個美麗。

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那群小姑娘顯然並不知道,自己的出現引發了“叔叔、阿姨們”這許多的感慨。也許是荷爾蒙的威力,也許是厭倦了整齊劃一的呆板,盡管秋風徐徐,她們還是迫不及待地將校服外衣紮在腰間、秀出各式姹紫嫣紅的鮮亮T恤。殊不知,真正的青春是必須要加以掩飾才能顯示出它無法複製的價值,就像新飛的雛燕,似乎沒有蒼穹的束縛便要驚魂天外一樣。或許正是因為實在想不出能有什麽色彩夠得上和她們相配,無可奈何的師長才挖空心思地設計了那暗淡無光的校服來收攏這四溢的年華。辯證法告訴我們,隻有缺陷才需要去被修飾。

小學生都是一隊一隊的,中學生都是一堆一堆的,而大學生則是一對一對的,記得某位教育專家曾經這樣總結過。當孩子開始從“一堆”進化成“一對”時,最初的藩籬便在人與人之間慢慢建起,不幸的是,我們都是在這個過程中懂得了什麽叫做“成長”。當中國人還在堅信“天似穹廬,籠蓋四野”時,歐洲的先賢已經開始想象最初的“地球”,因為他們相信,真正的廣大隻能用沒有邊界的球體來解釋,這恐怕也是為什麽“殖民”這個詞在中文裏富含貶義而在印歐語係中意味著“天下為公”的原因。已經摩肩接踵的貧瘠土地上關於兩畝薄田的夢想,足以讓上億中國人拿起刀槍,但林肯的《宅地法》在萬裏無人煙的中西部許諾給美國人隻存在在理論當中的家園,卻讓不過百年的新興民族橫跨了整個大陸。

不過,在這群剛剛開始花季的初中姑娘隊伍裏,似乎還沒到男孩子該出現的時令,於是乎,她們的打鬧嬉戲中尚且找不出分清彼此的原動力。即使在華夏民族的心髒北京,事情也還是這樣。

真是謝天謝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