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導師

二、導師

客廳裏老式沙發上早已有些褪色的椅套讓人很容易產生一種去依靠的衝動,此刻的枕流正賴賴地半躺在其中。可能是不認生的性格,再可能是從小和吳爺爺一家並不見外,再再可能是拜早就幾度夢回的閨床所賜。言而總之,開學沒有幾天之後,他似乎已經習慣,或者開始喜歡這種“寄生”生活了,甚而有些樂不思蜀起來。

電視裏的一幫老爺們兒球迷正在展示他們對姚明那種在很多美國人看來有些性別認同障礙般的崇拜,枕流已經連心裏都懶得笑了,他常以為中國還不是強國,甚至都不能算真正的大國,因為大國的民眾絕不會為一個別人玩兒剩下的奧運沒出息到這個份兒上,一葉落而知秋至。

“王瀾姐,”熟悉的稱呼正從裏屋隱約而來,這是老朋友們對枕流奶奶的稱呼,可能也隻有在這些五十年代的大學生之間,職位的榮辱才沒有使官稱發生些許什麽進化中的退化。這顯然是吳爺爺老伴兒打電話的聲音,故意壓低的語氣完全不是素來以講課別開生麵著稱的彭詠教授平日裏的作派,這就愈發可疑地引誘著闖入者的好奇心,徐枕流猛然意識到是不是“閨櫥門”事發,可按說又不至於……

“挺好的?……啊……好……是麽?”

枕流有點懷疑竊聽的企圖或者陰謀暴露了,而自己坐在原地一動沒動的事實又單調地驗證著做賊心虛的古訓。他把電視音量慢慢調高,緩緩走到距離裏屋門很近的冰箱邊上並輕輕打開做未雨綢繆之備,最後讓電視裏球迷的“叫囂”恢複成原狀。

“今天他們確定導師,我也去了”,原來是這事兒,枕流繼續嘲笑著自己,或許,對被揭穿的擔憂本就是誘人犯罪的動因之一:“原本我都說好讓顧老師帶他,結果趙冉突然主動提出她要枕流,小顧不知道怎麽回事也就沒堅持,其他人又都是定好的,我…”顯然,香港那邊把話接了過去,彭教授陷入了沉默,連“啊……對……是……沒錯……可不……敢情”之類的捧哏都免了,氣氛有些異樣。

不就導師這點兒破事兒麽?誰帶不都一樣,人家趙老師還是留美的博士呢!枕流倒覺得比那個在食堂裏用大勺從免費粥桶底下抄幹的喝、還四處傳授經驗的“顧小胖”強,枕流甚至撞見過這位未來的士林領袖拎著一兜兒美式機械化裝備、躊躇滿誌地從某成*人保健商店裏走出來。不光文人相輕,好像胖子們心也不寬,怪不得要淪為弱勢群體呢。所以說,全世界大小胖子,團結起來!

但電話這頭的彭奶奶卻似乎並不這麽認為:“咳,這反正……其實倒也沒什麽……也隻能這樣了,”看來,王副院長那邊並沒有采取進一步行動的打算。

不過,若是說起下午他們三個去所裏和幾位導師見麵時的情景,倒還真有幾分蹊蹺。按道理講,這種事情大都鼓掌通過了事,即便導師真的心儀誰,通常也都事先給予暗示甚至明示,雖然“為尊者”一般都會有意無意地把個中的傾向矜持掉。

枕流他們這次“選秀”其實也不算例外,因為彭奶奶的確是在考研時就已經為他確定了未來的“老板”。雖然那位語法出身的顧岩搞哲學完全是半路出家,甚至可以說是學糊塗之後的將錯就錯,但人家博士階段的導師(也就是徐枕流的“準師爺”)可是現而今語言學界的“巨鱷”,更何況顧小胖晉升副所長的傳聞早就已經眾口鑠金;反正枕流這個專業本就是修行在個人,能有棵大樹靠靠完全順理成章,事實上,兩人也早就“見過幾麵”了。

換句話說,下午的碰頭會在意料中完全該是過場才對,甚至遠航的導師魏一誠壓根兒就沒來,後來陸姑娘心神不寧地支吾說好像是去哪個中學調研了。韻文雖然嘴上稱“哪有學生選老師的道理”,但眼睛卻瞄著早就一臉微笑的社會語言學研究室葉楠主任。所以呢,枕流也就東張西望著等待最後宣判,沒想到,就在這時,居然生枝於節外。

“哦?趙老師,”對著門坐的顧岩首先發現了“敵情”:“來來,坐坐,”這位之所以能不學而有術,很大程度上是見人三分笑之力:“小徐你們幾個好像還沒見過吧,這是趙博士,原先就是咱們院裏的,去年剛從美國回來,紐約大學畢業又在那兒工作了一段時間,現在是咱們的所長助理,出口又引進的。”胖子的笑聲總是容易感染聽眾,但這回跟著咧嘴的隻有蘇韻文,看來別人早就對他那幾招有了足夠的抗體。

趙老師大約是剛從外麵回來,半長的薄風衣從微張的雙肩妥貼地垂下,她很自然地順著顧岩拉開的椅子坐上前三分之一,環顧間僅僅衝絕對老資格的彭詠教授點了點頭;最後,目光落向枕流:“我過來看看咱們所的新鮮血液,”她的到來似乎給午後懶散的紅茶裏加了些許薄荷,大家臉上好像也有了微笑。

趙冉。

事實上,枕流記得他們複試那天就在牆報上見到過所裏主要領導的照片和簡曆,並且對這位留美博士很有幾分印象,“趙助理”並沒像其他幾位那樣把頭銜羅列得讓人昏昏欲睡,而且照片上略施淡妝、直立在文件櫃前的得體模樣的確讓人有些懷疑她四張有零的年紀。當時兩個女生就說能把歲月的沉積如此和諧地引導為從容實在引人入勝,而遠航在展板前那含笑的注視也足以讓旁觀者相信這確實不是客套。

然而,一向在成熟風韻麵前流連忘返的徐枕流卻始終歪著頭不語,最多不過附和上幾個象聲詞了事,因為他總感覺似乎在哪兒見過這張照片裏的人。雖然此類印象幾乎每個引起他關注的人都會有上些許,又雖然是因為“趙冉”這個名字不夠特立獨行,但那好像在欲說還休著什麽的笑容卻的確讓男孩兒感到一種出奇地熟悉和溫暖,卻怎麽也回憶不起來。

“前兩天,我間接了解過一下小徐的‘科研設想’,覺得這個主題挺有意思,你能具體說說麽?”趙老師的聲音在沉著中帶有一種摸不透的味道,卻絕非拒人千裏。比如她在這間會議室中的出現就讓原本平靜的氣氛多了幾分漣漪,雖然好像也有了點兒類似尷尬的不確定色彩。

說實話,那種所謂的“設想”不過是培養計劃中的一個形式而已,從來就不是大家注意的焦點,或者說碩士生的培養本來就沒有什麽焦點。所以枕流都有些忘了當初具體寫的是什麽,隻記得好像有關語言習慣和民族心理。不過他倒是一向不怕這類狹路相逢,反正那個很可能南轅北轍的草案的最終解釋權在作者本人:“我主要是有感於現在中西文化對比中深層次的開掘相對少,僅僅是就事論事、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其實,徐枕流也不知道自己準備說什麽、準備說到哪兒,就像在場的其他人一樣,因為他主要的心思完全被用來揣摩忽然出現的這個似乎和整個研究所的氣候不很協調的女博士究竟是個什麽路數。

所謂“褒貶是買主、喝彩是看客”,上來就拿這個隻是擺設的“學術問題”一本正經,幾個人都感到恐怕隻是個發語詞,耗子拉木掀——大頭還在後麵呢。比如深諳“會場秩序”的顧岩和葉楠的表情都有些不自然,他們嘴邊依然含笑,但眼睛卻早就跑到了牆角甚至門外,似乎在尋找著問題的答案。

也許是洋墨水沒有白喝,美國務實的風格很快顯現出來,當枕流被盯得有些心虛,平日裏的口若懸河也開始“季節性斷流”時,趙老師自己揭曉了謎底:“看來你還是有不少自己的思考,正好我最近也在撰寫一些相關的東西,不知道小徐有沒有興趣跟著我?”她大概知道顧岩才是人家的“原配”,所以詢問時望向了身邊似乎有些不知所措的另一個小胖子。

“那,那好啊,”如蒙大赦的老顧脫口而出,但猛然間又覺出這是不是辜負了老前輩的“重托”,於是,他近乎惶恐地瞟著彭教授:“您看……”之後又意識到這種口氣無異於順水推舟,雙手便不自覺地按在眼前寬大的圓形會議桌上,像是極力平抑著陡然緊張的空氣。

“啊……好……好啊,”彭奶奶的口氣和後來向老大姐交差時如出一轍:“你們定,你們定”,薑還是老的辣,最後,這位前輩終於想起自己其實根本就不是人家語用所的正式成員。

事實上,無論從任何一個已知的角度講,趙冉都是導師的極佳人選,尤其是相對於顧岩。即便是從最現實也最不相幹的仕途經濟看來,“二進宮”的留美博士在未來新一代領導的卡位戰中也一直處於有利位置,比起顧主任專心於行政,若能順理成章地當上主管科研工作的副所長當然“在廉頗之右”。所以枕流對此結果很是樂觀其成,隻不過從“程序合理”這個很時髦的層麵上看來似乎有些攔路搶劫的嫌疑。

“管它呢,庸人自擾”,徐枕流又躺回了尚溫的沙發,很快就把下午的“李代桃僵”扔到了腦後。當然,如此改變之所以來得如此之快,和那位不期而至的“風雪夜歸人”有很大關係。

其實,吳雨自己的小巢也在這個不大的宿舍院裏,所以“生女尤得嫁比鄰”之後的她還是“常回家看看”;因此,當鑰匙聲傳來時,客廳裏的枕流並未覺得奇怪,反倒生出一種溫暖和期待。雖然今天的時間已經不早,但“馬上看壯士、月下觀美人”,說不定等會兒自己還能以下樓散步為由順理成章地“雙雙飛”一下,這便又多了分竊喜浮上嘴角。

“這麽晚還過來,”彭教授聞聲從裏屋出來,順手關上門,好像在本能地掩蓋著什麽:“吃飯了麽?”她發現女兒手裏還拎著一摞大概是剛從學校拿回來的作業本。

“沒呢,別提了,一會兒再跟你們說,”她轉身進了已經被分享的小屋,顯然,這個“們”當中似乎還包含有正在盤算那兩張“不足為外人道”的光盤是否已經藏好的那位。

食色性也。

現而今的女人,胃口正在和身高嚴重地成反比例萎縮著,比起萬惡的封建時代,終於可以在餐桌上和男性平起平坐之後倒是連打掃剩飯的權力都一並給剝奪掉了。看起來,文化對人性的摧殘遠比強權來得狡猾許多。

其實,她們吃飯香的樣子更可愛,生動而且平易。比如眼前的吳雨就是極好的注腳,顯然,母親的手藝永遠是童心最好的催化劑,不論你是否已經另立山頭。

“您猜怎麽著,”呷了口剛剛回過鍋的雞蛋湯,她說話的樣子還是枕流記憶中那樣慢條斯理:“我們班魏丹居然和一個三十多的博士生好上了,說是網上認識的,今天還給帶到學校來了。”

“咳,現在這些孩子……估計也是鬧著玩兒的吧”,彭老師給女兒挑去菜裏的花椒:“你去她家了?”

“沒有,哪兒能啊,我剛給魏一誠打了個電話,”吳語天生微卷的長發散散地垂下,又被她揚手隨意地別到耳後。

“魏一誠?陸遠航的導師不是也叫魏一誠麽?”枕流本來在專注地凝視眼前的居家美景,忽然被這個下午才剛剛談論過的名字打斷。

“對”,彭奶奶回過頭來:“就是魏老師他閨女。”

飯量確實不大的吳雨好像已經臨近殘局,抑或是本來就對蛋湯更感興趣,總之是從碗邊不情願地抬起漫畫少女般的大眼睛:“你可別亂說去啊,”語氣似乎還是在叮囑自己當初的學生,隻是比起那時平添了幾分沉穩。

“小尚哪天回來?”彭教授看來倒不覺得有什麽值得避諱枕流,這次她指的就是自己得意的金龜婿——研究生部項副處長。

“前兩天打電話說還得有一段時間,”電視裏那場大洋彼岸的籃球賽顯然是提不起吳雨太多興趣,她似有似無地看著金魚缸裏那些悠閑的裙幅,枕流清楚地記得,這些小家夥曾是自己兒時最鍾情的玩具,其中很多“種子選手”都在被他“培養”成兩棲動物的“實驗”中壯烈犧牲了。

“研究生部在跟加州大學合作搞了一個培訓基地,回頭你們可能有機會到那邊進修,”彭奶奶兼顧著一旁插不上話的男孩兒:“不過你大概是不會去的,”出身革命家庭的老教授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讚許笑了笑。

“前幾天聽韻文說來著,那幫人已經開始伺機而動了”,枕流發現這個女孩兒消息滿靈通的,雖然看起來也不怎麽上躥下跳。

老人大概是懶得過問現在這幫心思活泛的八零後、九零後們,她拿過女兒收拾起的碗筷:“小尚幹嘛非得去那個籌備處啊,這種事兒最得罪人了,回頭讓他跟院裏說說,甭去了,看看新鮮不就得了,”談話伴著櫥下的水聲傳來……

說起這位現如今研究生部最年輕的正處級幹部,那可是位傳奇人物,能算得上半個草根崛起。父親是縣城裏的一名小會計,母親早年間當過鄉間劇團的演員,雖然供獨子大學畢業並沒有傷筋動骨,但項尚後來得到的一切更多的要歸功於自己的打拚。年近不惑的他望望身邊的同齡人,實在是沒有更多值得羨慕的什麽,當然,也包括抱得美人歸的那場戰役。

其實項處長跟吳雨差不多可以說是同門師兄妹,也屬語研院研究生部當年羅曼傳說的華彩樂章之一,至少在現而今的掌故當中是如此演繹的。能有這樣的東床來“繼承大統”,彭教授也算是今生願足矣,就等著外孫橫空出世,自己好做個“十全老人”。這也就是為什麽她從一開始就對姑爺跑到天涯海角去掏資本主義老窩態度消極的原因,畢竟,很懂得惜福的彭老師總覺得沒有必要節外生枝。

枕流並不是那種清高到對當官發財嗤之以鼻的“化外謫仙”,但卻明白自己的性格怕是注定和此路人生美夢無緣。他當然清楚萬裏迢迢到洛杉磯去當籌備主任恐怕不是為了就近給科比捧場,既然那麽多龍的傳人削尖腦袋往出擠,這就是市場,占住橋頭堡不愁沒有願者上鉤。他甚至有些埋怨彭奶奶的貪心,哪有偷雞連米都舍不得的道理。

可是項尚的運氣或者說是風光的確讓人有些耳根發熱,抑或這也是人家選擇“屯兵避禍”的來由之一,想想確實機關算盡。比如徐枕流從高中那會兒對他就多少有些敵視,當年得知“小吳初嫁了”時可是著實為賦新詞強說愁過一把,其實不僅是他,從聽說二人關係升溫到最終收到婚宴請柬的過程似乎很是經濟,多少賊心不死的“洛陽公子”都還沒來得及組織預備隊就被告知遊戲結束。

偷東西能不能構成犯罪得看案值數額的大小,一般演習基本都屬於好占小便宜的性質;可搶劫就完全不同,即便未遂也往往難逃嚴肅處理的厄運。究其原因,恐怕是受害者心態的不同,遭遇扒手還能得著個“下回加小心”的吃一塹長一智,可讓劫匪把包翻個底兒朝天時則會在劫難逃地感到自己確實是弱勢群體,這額外的精神刺激便在“翻身農奴把歌唱”之後發酵成為“你也有今天”的快感,還能有搶劫從業者的好果子吃?所以還是學門“手藝”,幹點兒那技術含量高的是正經。

事實上,談戀愛的道理也一樣:聽說夢中情人跟了不如自己的,非但尊嚴毫發未傷,心態好的還能對將來的“再就業”平添幾分抖擻;而“溜溜的她”如果是讓白馬接走的,那可就不同了,人家洗洗睡了,您這邊兒的麵子卻一並被隨了禮。顯然,當年項處長定鼎中原時的情形就屬於後者,那可是吳教授的掌上千金,昨夜明燭不知染紅了多少書呆子的黃粱美夢。

哪裏有壓迫哪裏就有反抗,“精神勝利法”的產生絕對有著其唯物主義的基礎,比如,人們之所以會常說某件事情“完美得像個騙局”,恐怕就與酸葡萄心理有關。然而,飲食男女這把刮骨鋼刀可不是隨隨便便就能化為繞指柔的,枕流同學聽了吳雨母女的談話確實感到有點兒胃動力不足,甚至幾乎在夜夜纏綿的枕頭上辨別出了另一個男人的味道。

伴隨著秋日裏的寒雨連江,直到第二天上午馬列課時,枕流依然有些怏怏。講台那邊的宮子葉老師正在用一口大約原產自遼河流域的東北官話不怎麽熟練地朗讀著手中的講稿,她已經連續三次把“季諾維也夫”說成“季米特洛夫”,前者的死魂靈恐怕當得知自己不僅在第三國際讓另一個“姓季的”弄得顏麵掃地、現在居然連署名權都給剝奪掉之後正“巡天遙看一千河”地趕往此處討回公道。徐枕流想到這裏,不自覺地抬頭往窗外昏沉沉的雲間看了看,露出今天頭一遭的微笑,這個枯燥的《科學社會主義理論與實踐》必修課能如此療人心疾,真是難得。

坐在後排的女生們在播發剛剛收到校園掌故,說這位身高將近一米八的女教授原本是打什麽球的(這個細節各個不同版本有所出入),後來嫁了個好老公,現在雞犬升天,也搖身一變到這裏濫竽充數。之後便是見仁見智的評論時段,看來女人們天生的新聞敏感並沒有隨著學曆的增加而有絲毫褪色。

“你聽誰說的?要真是什麽大領導,能看上運動員?”好像是一旁的副班長程曉楓出來“宏觀調控”了:“她又不是伏明霞!”還是這個主持正義的聲音在補充著。

“嘿,怎麽不可能啊,那時候沒有模特,身材美女都去當運動員了”,經過剛才的“中蘇摩擦”事件,枕流精神了很多,他向後微微偏著頭:“這就叫曆史唯物主義。”

一錘定音之後,離講台不遠的這個局部有些**,低低的笑聲似乎在挑戰著“女籃五號”的神經,於是,宮老師便從那自己似乎也不勝其擾的小號字打印稿中抬起頭:“又是你,徐……”她努力搜索著記憶:“流枕!”自從第一節課時的殺雞儆猴之後,宮教授已經認識了這個從小就習慣於挨說的胖子,隻不過對具體的名姓還有點兒糾纏不清。

徐枕流轉回頭,在同學們今年花勝去年紅的笑聲中衝老師吐了吐舌頭,那個“流枕”經她的東北官話演繹之後,發音確實有點類似“落(lào)枕”,男孩兒本能地摸摸自己的脖子,又想起了昨晚的味道。

傳說中受領導“貼身”教育多年的宮老師並沒有“剩勇追窮寇”,隻是嗔了枕流一眼,看看牆上的掛鍾、繼續低下頭去和那讓大家都難受的講稿不依不饒。於是,枕流同學的思維愈發蕩漾開來,從項尚想到魏丹,又從魏一誠想到正坐在身邊的遠航。今天,這個女孩兒的大盤指數似乎還是持續走低,即使在剛才的“巔峰對決”時也隻是有幾分不明就裏地抬起頭四下看了看,又回去擺弄著手機發出翻蓋時“啪、啪”的作響。

“對了”,枕流總覺得有什麽事兒忘了說:“你見過魏一誠的女兒麽?”實際上,現如今導師的真名實姓早就不僅僅在論文中被直接呼來喚去了。

“見過啊,”這次遠航的回答倒來得很快,隻是語氣中帶著遊移:“怎麽了?”

“說她找了個三十多歲的男朋友”,徐枕流和盤托出:“你可別亂說去啊。”世上所以沒有秘密,就是因為人與人之間總是普遍聯係著的:有的學者曾經做過統計,你想在地球上找到任何同類,隻需要不超過十五個“熟人”依次作為中介。

遠航猛抬起頭,倒嚇了告密者一跳:“你聽誰說的?你確定麽?”

這確實有些為難:“她們學校的人,說她把那個男的帶到……”小胖子以為可以對付過去。

“我知道了”,陸姑娘抬起左手食指:“你聽那個吳雨說的。”

麵對遠航堅定的目光,枕流似乎覺得有一種被當年同學們戳穿他和易欣密切往來時帶著愜意的緊張。他心裏很清楚自己和這個研究院複雜的淵源很難徹底隱瞞,不過還是本能般地在尋找著什麽可以推搪的遁詞。

陸遠航顯然察覺了男孩兒的窘態,剛要說什麽,又隨即變得有些猶豫起來:“你那點兒事其實好多人都知道。”

這倒踏實了,就像很多流竄犯東躲西藏時內心反而會產生希望人民警察現在就神兵天將的隱隱渴望:“你連吳雨都知道,看來你對魏一誠他們家‘地形’夠熟悉的”,既然遠航不忌諱,枕流也就順杆爬了。

“啊…”陸姑娘似乎一瞬間回歸了原本的神遊天外,但又好像是在艱難地決定著什麽:“也……沒有,”聽到枕流的解嘲,她慢慢抬起頭,迅速瞥了一下男孩兒的眼睛。

“這姑娘可真對得起書香門第,”枕流原本以為魏丹的事情能成為打發時間的談資,可遠航卻沒有他想象中那麽“積極要求進步”:“對了,魏一誠他愛人是幹什麽的?”最後,總算找出個不是問題的問題。

“說是大學老師,”陸遠航的目光暫時離開那閃著藍色幽光的手機,把麵前長條桌麵上不知拜誰所賜的一個大約來自某種超市食品的價簽認真地撕了下來,端詳一會兒後又原樣貼了回去。

“琴瑟友好啊,”枕流聽到第二排蘇韻文她們在談論一個師姐畢業後嫁給什麽市市長的“風聞言事”,大概是剛才“宮教授家史”的相關報道。這就是坐在前麵的好處,表麵看起來容易遭背後黑手暗算,其實卻不動聲色的把那些小動作盡收眼底,而且能保持一種讓別人自己嚇唬自己的神秘感:“她是教什麽的?也是語言教學?”

“不是!”遠航的否定性回答倒很果決,似乎要割斷什麽:“好像…好像是文學理論…之類的吧…”一旦牽扯到自己並不了然的實際問題,女孩兒的語氣便漸趨緩和,她又摸了摸眼前那個貼膜價簽,不過這次好像沒有再下毒手的興趣。

“嗯,那丫頭有可能是隨了她媽,現如今的文論都挺離譜的,”枕流原本打算舉幾個例子,佛洛依德那一套早就臭街了,而德裏達的亞伯拉罕燔子故事或許還可以拿來聊佐。

他換了個姿勢,欠欠身,一來給老師造成他在辛苦恭聽的假象,二來也是自己準備開講的先兆。可這芹意卻哪個也沒打動,老師如釋重負地宣布課間休息,而遠航則在示意枕流幫她簽到後起身。她下意識打開背包瞟了一眼,但什麽都沒有拿就攥著手機從少有人用的旁門離開,枕流隱約看見那包劫後餘生的紙巾是叫囂“把海水吸幹,台灣的小朋友就能過來玩”的“心相印”牌。

蓋儒者之爭,大凡名與實也。人類之所以要有語言,除了“至聖先師”所說的“勞動需要”外,大約也是因為用行動證明自己遠沒有上下嘴皮碰一碰來得那麽酣暢淋漓。但物極必反,當人們濫用這個“新技術”開始爾虞我詐時,大家便又不得不重新啟用肢體表達,文革時的忠字舞想來可能就是這種“言之不足,故足蹈之”的產物。

不僅如此,從小學時點名到現如今的簽到,大概也有這種考慮,可語言那可以脫離實際而獨立存在的“劣根性”卻成為它永遠抹殺不掉的胎記。不過,如同婚禮上那些感人下水(該字此處念成輕聲,指內髒——作者注)的真情告白並不會成為阻擋兩位“心係全球一片紅”、“牆裏開花牆外香”的攔路虎一樣,簽到簿上密密麻麻的各類手寫體也多少可以彌補門可羅雀的尷尬,而且還有助於培養同學間互助的美德以及托付和被托付的信任與使命感。

但這樣做有時也會產生副作用,如今的人們不但幹了好事不留名,而且已經習慣於接受別人悄悄替你“克服困難”,比如有不少後一種情形就在新婚之夜時被發現。

“那位艾大小姐的到是誰給簽的?不像你的字啊。”枕流回到座位,看見後排的韻文正趴在桌子上翻著一本《家庭、私有製與國家起源》。

徐枕流說的就是他們語用係這屆至今還沒有露麵的同窗——艾枚,也是今年唯一的一位保送生,她好像來自雲貴那邊的某神秘部落,專門定向研究少數民族語言,難怪如此撲朔迷離。這還不算完,艾同學沒等開學就告訴所裏,人家跟著當地的什麽考察隊去“田野調查”,頭兩三周就先不來研究生部和大家握手言歡了。事實上,對於“不見長安見塵霧”的枕流幾個,這麽點兒僅有的信息還都隻是“據說”,據他們係那個連午飯吃什麽都諱莫如深的教學秘書說,如此二位碰到一起,難怪蘇韻文都要大搖其頭。

“對了,”趴著的那位忽然激動起來:“昨天艾枚她男朋友來了,好帥好帥的哦……”說罷,誇張地花癡著。

“她啥時候‘接見’咱們啊?”提起這千呼萬喚都沒出來的“貴人”,枕流的確有點兒陰陽怪氣。也難怪,任何九九八十一難的考研親曆者提起那些兵不血刃的幸運兒,總會對這“寧有種乎”的現象頗多微詞。保送比起走後門來,不但理直氣壯,進而甚至接近榮光了,製度缺陷早晚會演變成體麵的作威作福,想來果然不錯。

韻文做仰天長歎狀,好像在努力平複著自己的情緒:“說是下周,她男朋友把宿舍給收拾了,大概是她們屋那個女生給幫簽的到。”戀愛中的貧富不均似乎並沒有使蘇韻文同仇敵愾,看來最原始的本能一旦升華就難免帶有虛偽性。

分清敵我友是一切革命的首要問題,枕流也沒有停止爭取統一戰線中同盟軍的努力。但從這個裙帶鏈條中,他並未再得知什麽有加值的線索,因為來自韻文的訴說以抒情為主,而沒有什麽“幹貨”。女孩兒一邊小心地把自己火爆的“前臉兒”隱藏在徐枕流那遠為魁梧的雙肩後躲避著已經開講的宮老師偶爾巡行的目光,一邊低聲但抑揚頓挫地羨慕艾枚的男友如何為了愛情把工作轉移到北京,並夾敘夾議著自己的不幸。

可憐的男孩兒一麵用盡量輕微而到位的肢體動作來對付著身後的脈脈此情誰訴,一麵還得不時和講台那邊來個茅塞頓開式的頷首微笑,幾乎欲哭無淚。他一直等著身邊的遠航回來後能換個戰略重心,至少也可以擺脫兩線作戰的捉襟見肘,但這個往常基本還算守時的陸姑娘卻總是雲深不知處。

好在隨著臨近午間饑餓的來襲,韻文的“人生漫談”開始有些倦怠,然而那自怨自艾的衷腸卻漸漸演變為埋怨老師這經怎麽總也念不完的肝火。其實如果你稍微用心聽一下就不難發現關於烏托邦社會主義理論的時光旅程已經接近終點,但人們往往會在生理與情緒的雙重刺激中失去最簡單的運算能力,此次也不例外。

事實上,如果有人指責這位至今也沒有發福的宮子葉教授對備課不認真負責的話,那純屬猜測,而且基本可以肯定是瞎掰,比如枕流就相信那份總感覺有些來路不明的講稿絕對梅花香自苦寒。嚴於律己的人往往也能恩被四海,臨近下課時布置的讀書筆記作業對於多數研究生實在是“道之不存亦久矣”,可深諳“三從一大”的老師卻在怨聲載道中依然執著。

“遠航哪兒去了?”剛剛從“今日之事多煩憂”中的餘波中“夢醒是清晨”的蘇韻文倒沒有更多地為課業負擔發愁,其實這點兒玩意對於久經沙場的她們都是舉手之勞,而且那位運動型美女教授體力再好也不大可能從上百份相似作業的緊逼中突破,任何雷同甚至抄襲也都更容易被解釋為“亂花漸欲迷人眼”。關鍵是這幫習慣大學中悠閑時光的善男信女們已經淡忘了一切有關作業的記憶,就像熱戀中的殷勤到七年之癢後早已不是必修,甚至被當作負擔而成為“婚姻是愛情墳墓”的得力口實。

不過這幾個認識不久的“同學為朋”當然還處在調情階段,彼此磨合的生澀中帶著敏感和新鮮,一切麻煩都會被初秋的酸甜所淹沒。比如枕流其實在剛才距離下課還約有半小時那會兒就聽到書包中手機隱約而深沉地幾聲振動,料想多半是遠航發來的短信,不過卻沒有當時打開。這倒還真不是師道尊嚴的餘暉,而是曆來的習慣使然。

在他們這一代人小的時候,幼兒園正處於求大於供的熱絡當中,比不得當今對台叫陣的尷尬。這可苦了圍城中祖國的花朵,搶手的阿姨們把原本的母慈子孝搞成了半軍事化,比如午飯的配給就不得有丁點兒浪費。記得當初別的孩子都是揀愛吃的招呼,難免剩下半個碗底相對兩無言;而枕流則先難後易,最終才是漸入佳境的衝刺。心理學家們說,前者屬於樂觀的悲觀主義,而後者則更接近於悲觀的樂觀主義。

這次也不例外,直到背起書包準備離開時,徐枕流才“順便”拿出手機,不出意料:“讓幫她把東西拿著,遠航一會兒直接到所裏跟咱們回合。”這是相對忙碌的一天,下午有本係的專業課。

吃過中飯,枕流懶懶地從家屬院踱進學校,看來韻文去那個遙遠的宿舍一趟還得過會兒才能回來。其實他知道蘇韻文這等精細人決不會把下午要用的書落在二十分鍾步行之外,這個理由絕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馬列課課間她舍近求遠地跑到教學樓去上廁所時就十分可疑,而且在起身之前還在挎包裏鬼鬼祟祟地摸索過一陣。

如此推理讓徐枕流有些犯困,於是便往羽毛球場那邊呼吸一下健康的空氣。他遠遠看到來自嶽陽樓畔的那個在首師大浸染了四年後很接近北京男孩兒的程毅在一本正經地揮汗如雨,而場邊大概剛剛鳴金收兵的就是顧爽,正用雙手成淑女狀、很不效率地扇著臉紅心熱。

說起她,確實是班上比較引人側目的一個姑娘,不知是不是故鄉的媽祖在冥冥之中導航的緣故,這位福建湄洲的女孩兒很擅長讓自己本已略知一二的外貌愈發揚長避短。且不說在本就有些昏昏欲睡的研究生部中,即便是花瓶般的庸脂俗粉都難免萬箭穿心,更何況人家顧同學的出手不凡。上周外語聽說課personalintroduction時,一口漂亮的美音技驚四座,那半路出家的中國老師後半節課明顯有些心虛,若不是這位本院土特產的男博士雄性特征明顯,大家真有點兒擔心魔鏡會提供不利於白雪公主的證詞。枕流對美女一向寬容:“怪不得那麽厲害,原來是廈(嚇)大的,”看著這位易中天的校友,他多次向同學們感歎。

“你就穿著這個打球?真是寧願累死也不怕美死,”徐枕流望見女孩兒腳上的矮腰皮靴,找到可資利用的突破口,他順勢坐到顧爽身邊的長椅上,同時不忘衝場上那個自己第一印象很不錯的程毅點點頭。

“哇,你太抬舉我了,”顧同學似乎並不討厭這個四處搭訕的小胖子,她轉向枕流,微微翹起的雙唇在香汗的烘托下很有些言有盡而意無窮的味道:“你不給我們一展身手?”

徐枕流搖搖頭,他的興趣當然不是在這個石磚場地上耍狗熊,而更喜歡在雨後金毯般鋪下來的曛陽中和眼前似乎吹著海風氣息的女孩兒若有若無地來言去語。這光景,搞得因生理周期本就心潮起伏的蘇韻文,在滿院子找枕流找了個遍之後十分光火,去所裏時一路上最多的發語詞就是:“大虛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