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有病

十一、有病

不知從哪一天起,龍的傳人們開始重新溫習失落已久的傳統文化,沒有了“破四舊”的威脅,秦瓊公與尉遲敬德又悄悄回到了家家戶戶,忠心守望著艱苦創業的勝利果實。不僅剛剛富起來的中國人需要私有財產神聖不可侵犯,其它民族也都有形形色色的烈火金剛來看家護院,與源自隋唐演藝中的哼哈二將不同,古羅馬門神隻有孤零零的Janus一個,但作為補償,他卻有左顧右盼的兩張麵孔,據說象征著回首過去和展望未來。正因如此,後人便以之作為詞根,命名了新舊更替的正月——January。

的確,每逢將還未褪去油墨清香的新年掛曆尚帶卷曲地請上牆麵時,人們總是習慣借此稍事休息來盤點與期待。與之相伴,在這期間,大家也更傾向於彼此互致對相扶的感恩及對繼往開來的鼓勵,比如剛剛落幕的答謝晚宴就是為了舊的不去、新的又來。然而,廣結善緣的無所不用其極和信徒們有限的胃口卻形成了難以調和的矛盾,元旦假期就那麽幾天,總不能沒完沒了地推杯換盞吧;這時,紅包和粉匣便可恰到好處地派上用場,枕流從小就明白,一到這會兒就該給老師進貢了。

《論語》中說:“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嚐無誨焉。”其實,先師在此真正想表達的是有教無類的指導思想,換算成現代漢語,就是不走後門、電腦提檔、來者不拒。但後世諸學卻往往把這當成“再窮不能窮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的曆史口實,不過,那陣兒的各級學府以私立居多,又不興民辦公助,收點兒柴米錢完全可以理解。咱中國最講究祖宗之法不可妄變,一來二去就形成了慣性,前清時封疆大吏孝敬六部司官的冰炭二敬還基本算是願打願挨,到了咱“甲A”和“中超”可好,因為大家都“挺懂事兒”,所以你要想討個公平也得拿錢買,不然就等著穿小鞋吧。

枕流接受初等教育那會兒,最常見的年關禮便是掛曆,每逢歲末,老師家便開始例行的清涼美女組圖聯展。隨著老百姓腰包一天天鼓起來,佳節市場也行情看漲,從特殊等價物果籃、手機到一般等價物項鏈、購物券直至全能等價物美金、人民幣外加越南盾,天堂裏奮筆疾書《資本論》第四卷的革命導師若能看到自己對貨幣產生過程的推理在現實中得以創造性地再現,怕是要百感交集了。後來,徐枕流去澳洲讀書時,發現幾乎各國都不像我們這樣不早不晚地九月入學,而是選擇年初開學、年末收攤、有始有終,百思不得其解之餘終得頓悟,中國教育界之所以偏偏要犧牲寶貴假日而把期末大考安排在清點完“新春送禮、黃金搭檔”之後的年初,原來是為了實現素質教育中對學生綜合能力考察的匠心獨運。

一次,某計劃生育幹部下基層科普,問大家是否明白為什麽近親之間不得結婚,老鄉搓著手、羞澀地說:“知道,嘿嘿,太熟了,不好意思下家夥。”事實上,之所以隨著年齒徒增,枕流給一日為師們上起貢來愈發困難,就是心理這關不好過。從語研附小、附中直至研究生院,身邊的尊長一天比一天麵熟,往往都是互相“看著長大”的知根知底,真要讓人家手心朝上,大概誰也舍不得這身剮。

幾天前,徐枕流讓“身在此山中”的吳雨給個建議,看究竟該按照何種規格給趙冉“意思意思,”顯然頗感詫異的小吳老師脫口而出:“別逗了,”鎮定之後似乎又像是有什麽不願多談的諱疾忌醫:“其實無所謂,再說她不是還在南京呢麽?”總算找到個可以抵擋一陣的借屍還魂。

枕流一直感到有些詫異,那個雷聲大雨點小的“兩岸三地研討會”早就人去樓空一月有餘,可趙老師卻還何事苦淹留,偏偏他又樂得自立山頭、不願意整天追在後麵拾人牙慧,若非上次哲學室顧岩主任問起來,自己都快忘了還有這麽個“天涯淪落人”。中旬時,趙冉倒是給“高足”發過條短信,說在那邊參加個什麽合作項目,具體內容也“內部掌握、概不外傳”,之後便“一去兩不知”。研究機構就有這點好處,隻要領導同意你缺席哈欠連天的例會,同事們巴不得少一個僧多粥少的分母來共享本來就人浮於事的那點兒課題經費。

盡管如此,易欣還是早早就給了他一條真絲頭巾作為有備無患,可以隨時衝鋒陷陣。雖不是個中裏手,但枕流還是不難看出,這份來自瑞士的“鵝毛薄禮”絕對貨真價更真,就像新近才又浮出水麵的公務員製度(歐美國家施行了幾個世紀的“文官製度”,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受中國傳統的“科舉製度”之啟發;而咱們卻在把後者作為“糟粕”廢除了百年之後、反過來從別人那裏“引進”了“公務員考試準入製度”),此類織品原本也是中國人的拿手好戲,連“silk(絲綢)”本身都不過是難得一見的漢語音譯詞而已,但往洋人堆兒裏溜達一圈就敢要咱們十倍血汗,真是豈有此理!當然,眼前這張被買櫝還珠般精心打造的“與虎謀皮”大概也並未耗去易欣的一分半厘,恐怕也同樣是在“人情兒”中“取之於民用之於民”,如果你真有興趣對此類專司禮品功能的形式主義做個肅本清源,最終買單的,往往不是公款、就是那些被敲骨吸髓而又求告無門的黔首黎民,落實到這件具體而微的“轉口”貿易品上,枕流倒更希望它來自前者。

比較起來,給“四張兒”左右的中年女性送禮是條再凶險不過的鋼絲,她們正處在人生中最為敏感和脆弱的階段,露臍裝已經與“永遠二十九”的虛榮無關而看起來更像是種諷刺,護膚品隻會勾起“人生長恨水長東”的感慨,倘若哪個膽兒大的敢把任何即便隻有嫌疑的“提前量”雙手奉上,玉石俱焚一定是必然的結果。既然如此,倒不如索性實事求是,至少落個道義上的問心無愧。舉例來說,易欣準備送的這條頭巾就很符合趙老師那“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年齡,細膩的材質透露出穩健與初具規模的厚重,而青灰底色及紮實的紋樣則不動聲色地提醒著佩帶者花團遠去的殘酷事實。據稱,如此安排是易欣的母親在目不暇接中精心挑選的成果,沒想到連她這樣的“過來人”都如此不懂得相惺相惜,因為一以貫之的普遍規律對於趙博士的氣象萬千未必適用。其實,枕流原本很為自己能主動想起報得三春暉而欣慰,準備親曆親為地給遠隔千裏的導師寄去份意外之喜,下雨打孩子,閑著也是閑著,卻連藍圖的初稿都沒來得及草擬就再次被把一切都包辦代替的女朋友“無微不至”地捷足先登。

“過節”的“節”字原指兩段竹子中間的連接部分,也就是我們常說的“竹節”,從甲骨文時代便世世相傳的竹字頭(節)是到簡化漢字那陣兒才被革了命,後來呢,很多帶有前後連接含義的詞匯都不約而同地引申使用了它,比如新舊更替的“年節”。其實,每逢年頭年尾,不光灶王、春聯要輪值換崗,男女老幼也都借此機會走動走動、彼此“結”交。正因如此,當遠航約枕流同去拜會神交良久的故友新知、也就是陸姑娘常說要介紹給他認識的“那個人”時,閑來無事的男孩兒便毫不猶豫地“共進共退”了。事情往往是這樣,任何美食隻有對餓漢才會顯得甘之若醴,沒有互相需要的契合,再千載難逢的金玉良緣都隻能是擦肩而過。

“你這都什麽東西啊,大包小包的,”等在路口的徐枕流遠遠看見遠航搖搖晃晃地蹣跚而來,便趕緊快走幾步,接過她手中兩個巨型購物袋,平衡左右:“還真有分量。”

“給他買點兒吃的,新年新氣象,改善改善夥食嘛,”女孩兒摘下手套,掏出早就枕戈待旦的“尿素潤膚霜”,聊做保養:“要是讓你到華聯門口見麵就好了,購物車推著沒感覺沉,剛拎起來我就傻眼了,”她是那種能被同一塊石頭用各種姿勢無數次搬倒的實心眼兒,每回去超市都是這個結果,在買給別人時更會變本加厲,生怕錢包裏的鈔票閑得不耐煩:“勒死了。”

“I服了you,你在門口直接找輛排隊的出租多好,反正咱們也得‘打的’去,”枕流望著假日裏地廣人稀的寬闊馬路:“得,這兒倒沒空車了,”男孩兒發覺不能坐以待斃,此處正是超市的下遊,路過的“的士”大都剛剛客滿。其實,戀愛和打車的道理很相似,一旦錯過屬於你的那個關口,就隻能看著別人雙棲雙宿幹瞪眼,所以說,該出手時就出手,挑來挑去就全成剩下的了。

兩人隻好又回到華聯門前,一身輕的陸姑娘在枕流麵前蹦蹦跳跳,看來心情不錯,她用雙手捧住有些微微泛紅的小臉,呼出一串串的白氣向枝頭喜鵲打著招呼。遠航已經不再像高中女生那樣可以用彩色毛線在頭上扮可愛,又沒有成熟到適合無沿或卷沿絨帽的年紀,到了冬天隻好要風度不要溫度。暖陽下調皮的微風撫弄著用暗綠色發卡紮於腦後的馬尾辮,幾縷逃逸出的青絲在額前和耳際顯出一種輕鬆與隨性。

現在,北京街上跑的出租車無論型號統一定價:都是每公裏2元人民幣(匯率升值活該),就像如今打扮起來愈發難分你我的“典型”美女,上哪輛都一樣,用不著費心甄選:“就是它吧,”說著,大學畢業後曾經心血**地報考過空姐並一路過關斬將、閉著眼睛連轉三十來圈都不在話下的陸遠航十分靈巧地鑽到後座的盡頭,又幫提著兩大包“心意”更顯臃腫的枕流艱難地挪了上來,小胖子坐下的一瞬間,盡管全重1.5噸,但索納塔結實的車身還是抱怨地晃動起來:“您好,去通天觀,”遠航用她那輕柔而不失力度的嗓音打著招呼,但見多識廣的司機師傅還是將徐枕流炮樓般的體格打量了一番。幾天前,為落實人文奧運理念,出租車上未雨綢繆的護欄剛剛被鋌而走險地改成了亡羊補牢的呼叫器,雖然光天化日,可還是小心為佳。

“神神秘秘的,到底去看誰呀?”枕流摘掉眼鏡,掏出常備的餐巾紙擦去滿頭汗水,並把車窗搖開條縫隙。

“其實,你可能認識他…… ”遠航邊說邊從購物袋裏翻出條手絹遞給他,顯然是早有準備。

這位千呼萬喚始出來的“蒙麵大俠”名叫袁萊,九十年代研究生院破天荒的頭一位語言哲學專業博士生,算起來該是徐枕流“血統純正”的大師兄。不必問,遠航之所以會如此知根知底,肯定又是出自魏一誠的門路。

“嗨,還以為誰呢,鬧了半天你說他呀,那會兒好像聽我奶奶提過,”男孩兒想起來,自己上中學時對此有所耳聞,據說袁博士還曾經被一位來華巡講的法蘭西學院院士看中,準備畢業後全獎保送旅歐深造,其不測之才在當年的語研院如雷貫耳。可惜,任何事物都有光環背後的黑暗,天欲獎之、亦必罰之,就當青雲平路已在眼前無限延伸時,這位才俊卻得上了一種既常見又難纏的怪病——潔癖:“後來就沒再聽說,怎麽樣,好了麽?”

陸遠航倒吸口氣、搖搖頭,打開包夾心麵包丟在嘴裏無味地嚼著,大概是又沒來得及吃早飯,她有低血糖的先天不足,估計再忍一會兒就得咣當了:“還在醫院住著呢,這不新年了麽,叫上你一塊兒去看看,”人們常說所謂“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智、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 ”,或許上帝真的有他恩威難測的考慮,但在你我俗人看來,這個圈子未免兜得太大了點兒。

日常生活中,當我們見到某人出奇地愛幹淨時,往往會善意地調侃之為“潔癖”。其實,從醫學的狹義上來界定,這些愛國衛生運動的自覺履行者大都未出正常的範疇,最多算是有點兒偏激的性格或者氣質。而如果對“潔淨”產生某種病態的追求,欲罷不能且愈演愈烈,這才是心理學中真正意義上的所謂“潔癖”,屬於強迫症之一種。不消說,袁萊之所以要在本不屬於他的那個所在為伍,自然是走向極端的惡果。而且,他的強迫人格已經從“生理潔癖”泛化進了“道德潔癖”,簡單講,就是對社會生活中的萬事萬物都提出近乎完美的要求,一旦不能符合他的“理想模式”便痛苦萬分、難以自製。

“你們是去看誰呀,同學麽?”那位“的哥”顯然是個輕車熟路的老手兒,不請自到地“列席”了二人的談話,又技癢難耐地打算轉正。

“不是,一個朋友,”遠航大概已經習慣了這種京城亞文化,在萬馬齊喑的馴化之餘,頑強的能言鳥們還在角落裏不失時機地聒噪著:“其實也不太熟,”也許是擔心談話會演變為好奇的盤問,她預先準備好退路,但這個補充卻引發出意想不到的煩惱。

“我說也是,”衣著整潔的司機師傅等來了期待已久的回答,既然人家算不得深交,他的“膽識”便膨脹起來:“少跟那幫神經病打交道,回頭再把你們也給帶進去,這跟‘非典’一個道理,”不知是對自己的“仗義執言”感到欣慰,還是格外滿意於最後那個深入淺出的比喻,他自顧自地笑了起來:“您說是不是?”

相對而言,在徐枕流這一代人開蒙那會兒,受的還是度數比較高的工農兵勞苦大眾式教育,至少《包身工》還沒有從中學課本上“避嫌”。長大成人後,便天然地信奉“禮失求之於野”的祖訓,堅定認為底層百姓中蘊藏著比海灣石油還富餘的質樸與善良。可隨著同社會現實的逐步融合,走出象牙塔的孩子們漸漸發現事情遠比教科書上所概括的要複雜許多,中低收入階層(中國已經消滅了階級)的確沒有從簡單勞動的經濟基礎當中學會勾心鬥角的上層建築,即使在間接經驗中有所耳聞目睹也往往隻是些粗製濫造的皮毛,但剛剛或者尚未完全解決溫飽的殘酷現實也同時讓他們無暇顧及博愛與扶持,弱肉強食對於這些掙紮在基本生活水平線上的“幹柴烈火”來說,並非是不堪回首的初級階段、反倒更像是甩掉貧困帽子的捷徑與期待。

“啊,”枕流見陸遠航臉上多雲轉陰、眼看中到大雨迫在眉睫,生怕她會當場讓那位自鳴得意的“時事評論員”下不來台,急忙接過話頭兒:“沒有,這個師兄就是有點兒心理障礙。”

當初在澳洲念書時,小徐曾經非常詫異於那裏的街頭為什麽會有如此之多的癱瘓病人乘坐電動輪椅東搖西蕩,原以為是南半球傳說中張牙舞爪的臭氧空洞在作祟。後來經權威數據間的橫向比較才明白,其實世界各地肢殘與精神殘疾人口比例相差無幾,之所以咱們的康莊大道上隻有新人笑而未見舊人哭,恐怕是因為這裏的弱勢群體隻有在某個角落裏無人問津的份兒。

涉獵藝術品收藏的愛好者們大概對倪雲林三個字不會感到陌生,他將傳統文人畫推上後人難出其右的高度,位列元四家之一而光耀古今。其實,這位倪大師也有潔癖的痼疾。具有諷刺意味的卻是,在曆來被認為將野蠻統治發揮到極致的蒙元時代,他雖然終身布衣、一生不仕,但好歹還得以閉門造車、屏氣凝神地專注於丹青之間,據說還頗得高層賞識、名噪當世;可等咱大漢民族驅逐韃虜、恢複中國後,反而落得個被“抗戰領袖”朱元璋丟進糞坑裏溺死的可悲下場。犯錯誤不要緊,關鍵得聞過能改,意大利人在十五、六世紀那陣兒也曾經把瘋子關起來賣票參觀,但如今到人家帝國主義心髒瞧瞧,您要是真“有幸”玉山傾倒再難扶,誇張點兒地說,這輩子算抄上了。枕流就曾多次見識過,澳洲的截癱患者不必張口便會有陌生人自然而然地推上抬下、搭車引路,臨了,連聲謝謝都免。總而言之,既然當初資產階級敢叫囂“自由”、“平等”、“博愛”,誰要是生而殘障,那就占了天大的理,全社會都欠你的,走馬燈似的政府和元首就更不在話下。說到領導人,順便多一句嘴,在半個多世紀前那場人類命運大對決的兩端:希特勒是偏執型人格障礙,對手羅斯福有嚴重的小兒麻痹後遺症、隻能以拐杖、輪椅代步。

“這年頭兒,正常人都養不活呢,”那位“言論家”似乎對察言觀色不大在行:“我們哥們兒他媽就老年癡呆,也住通天觀醫院,這樣大家都省心,要在家你怎麽弄,請個保姆給六七百人家都未必幹,”“的叔”不厭其煩地交流著經驗:“得了這病,反正在哪兒都難受,先顧好人吧,其實有的他自己反正也糊裏巴塗,弄進去…… ”

這家業內盡人皆知的精神專科醫院始建於50年代,選址在當年的荒郊野外,如今,隨著城市發展的步步進逼,已經顯得唾手可及,比如從研究生院出發就隻需半小時車程、來去自由。若非如此,估計半路上的“火拚”怕是在所難免,口若懸河的“現代祥子”吐沫橫飛到後來愈發漸入佳境、理直氣壯,枕流真想勸他還是把護欄裝上好些,正如人家自己所說,多活一天是一天。

“真該讓這種人進去住著,”或許,下車後的陸遠航對惡語相加的想象力隻能到此為止,盡管感覺好像有那裏不大對頭,但時間緊迫也來不及細細推敲:“一會兒你盡量別到處**,也別咳嗽、吐痰、擤鼻子、撓癢癢之類的,要是擦汗就用我給你那條毛巾,更別碰他,千萬別碰,千萬千萬別碰,”通天觀醫院的布局十分獨特,進入低調的大門,要從一條大約夏日裏繁花似錦的狹長小徑穿過龐大的家屬區才能抵達真正的核心地帶,所以如此安排,或許是出於一旦發生“起義”時便於疏散無辜群眾之考慮,絕非戲言,據說這種設計在文革初期的確起到了避免院內外“紅色浪潮”合流的關鍵作用:“對了,如果有什麽分歧,你可別跟他爭,順著說就行了,”一壁走,遠航一壁耐心地交待著注意事項。

圈內人士透露,這家醫院的基礎設施在國內穩居領先地位,不僅綠楊環繞、小橋流水,關鍵是壁壘森嚴、金城湯池,經外籍專家論證,建築抗震性在8.5級以上,樓內三重隔離裝置均可抵禦65式82毫米無坐力步兵炮的近距離直射。

“你們要幹什麽?”從第五病區幽藍的落地門內探出個警覺的白大褂。

“您好,我們是來看袁萊的,前天預約過,53號,”遠航的台詞大概是早就彩排過:“麻煩您了,”她可掬的笑容與剛才在車上判若兩人。

“給他帶東西了麽?”白大褂變成一對兒。

“有,有,”陸遠航的樣子近乎於討好,趕忙把枕流手中的購物袋攤開:“香蕉、火龍果、橙汁、奶昔,還有些餅幹、軟糖什麽的,包裝都沒打開過,”女孩兒一件件地展示著。

“不能有玻璃瓶、金屬、帶鋒利邊緣的、繩子…… ”那兩雙白多黑少的眼球傲慢地從鏡片上端的縫隙中打量著眉目漸鎖的徐枕流:“這是什麽?”

“沒有,沒有,”遠航火中取栗般迅速將撿出的“敏感物品”藏到身側,戰戰兢兢地看看掌握著“生殺大權”的山高皇帝遠:“這是我用的,我用的,”枕流撇了一眼,隻不過是卷黑色垃圾袋,還有包濕紙巾。

“別老來,容易幹擾我們治療,”“白衣法官”把通過安檢的夾帶踢到牆角處,像是厭惡地躲避著一切可能玷汙她美好靈魂的菌類:“袁萊,袁萊…… ”合金門緩緩洞開,小徐看到幾雙驚恐的麵孔在走廊裏徘徊,其中一個禿頭不知為何猛然興奮起來,連蹦帶跳地四處遊走著。

“謝謝您,”女孩兒如釋重負地把作為質押的身份證兩手捧上,大概是司空見慣,她對裏麵的一切並沒有表現出外人尋常的好奇,而是緊抿雙唇、盯住水磨石地發呆。

“你們快點兒啊,中午飯前得吃藥,”白衣天使大嬸頭也不回,隨著聲沉悶作響,厚重的耐火隔離門複又“百年好合”。

這就是袁萊。

和女人相比,男人似乎從未擁有過花樣的青春,作為補償,他們的衰老也要遲緩許多,所以年齡就不那麽容易判辨,但通過曆史斷代的橫向比較倒可以粗略推斷出,袁博士大約和風華正茂的項尚處長伯仲之間。就像被維蘇威火山吞沒的龐貝古城一樣,他清秀的眉眼似乎永遠定格在了那個充滿夢想和憧憬的年代,曆史就是這樣無情,隻有毀滅才能帶來永恒,而一切的繁華終將成為過眼。

“最近怎麽樣?”遠航小心地跟在他身後。

“還那樣,”不難想見,裏麵的生活大概平靜得幾十年如一日,在輕鬆中沉重著。

老舍先生說:“對於一個在北平住慣的人,像我,冬天要是不刮風,便覺得是奇跡…… ”不知乃三北造林積德,還是溫室暖冬造孽,如今北京的臘月也有了不少響晴而無風的日子,今天就是這樣。鬆柏雖然可以常青,但卻擋不住一層層的浮塵,更不用說那幹枯的苦竹和斑駁的榆葉梅了,這雜牌歲寒三友想來怕是也曾作為一景為“公園式醫院”呐喊助威過。好在間或有一二山鳥甚至鬆鼠來此徜徉,大概是見怪不怪的緣故,這裏的小精靈們反倒不怎麽怕人。

走到憔悴損的葡萄架旁,不等本家發話,陸遠航很自然地用紙巾把石桌石凳上上下下地擦了個通通透透,連不大可能碰到的犄角旮旯也不曾漏過,事畢,又將用過的濕巾裝進預先準備好的垃圾袋中封緊。一般情況下,多數潔癖症狀都僅限於“獨善其身”,並不管他人瓦上霜;如此看來,這位大師兄屬於很少見的那種“兼濟天下”型,把對潔淨的嗜好推而廣之到周圍所有的人身上,書生的胸襟到什麽份兒上都難以釋懷;否則,遠航最後也不會把自己和徐枕流的雙手也一並擦了個幹幹淨淨。

坐定,麵色青白的袁博士轉向枕流,他的目光顯得很縹緲,並不像常人那樣盯住對麵的眼睛,而隻是泛泛地落在臉上:“恐怕記不得了吧,你上中學那會兒我們見過。”

“是麽?”男孩兒有些意外,這完全和他想象中的開場白大相徑庭:“我經常聽說您…… ”有所耳聞不假,但那個畫蛇添足的狀語卻是臨時杜撰的,時間緊迫,局促的小徐實在來不及遣詞造句,究竟“聽說”過人家什麽,既可疑,又踩了線。

好在袁萊似乎並未經意,而是笑著望望遠航,卻沒有做聲。他顯然很清楚女孩兒今天所為何來,也便不想浪費寶貴時間,願意讓人家不虛此行。

“其實也沒什麽,”女孩兒很自然地流露出一絲尷尬:“聽說魏丹最近也不跟她爸爸說話,好像學習也…… ”看來,此處大概是陸姑娘常用的另一個谘詢場所。

“這都不重要,”袁博士呼吸著久違的新鮮空氣,打斷了遠航的迂回戰術:“直接說你最關心的,”不難看出,當年的他一定很犀利。

陸遠航也不是那種永遠以麵紗示人的作繭自縛,既然求醫問藥,索性一竿子插到底:“我就是不知道魏一誠到底怎麽打算的…… ”

關於這件事,徐枕流從被拉下水那天起就偏向於支持,且始終如一。不僅如此,他對此類恩怨向來勸和不勸散,雖然自己從未陷於兩難境地而進退維穀,但一種堅信天賜良緣的本能卻會讓感同身受成為自覺自願。其實,枕流也常常感到困惑,那些百折不撓的“死心眼”,究竟是因為堅強才留下來,還是因為懦弱而不敢麵對失敗呢?

顯然,袁萊和這位小師弟不謀而合,其實對於所有純之又純的完美主義者來說,對秩序與和諧的期待早已同生命本身的價值難分彼此、如膠似漆,任何缺失都將是難以承受之重,不論這種悲劇發生在誰身上。因此,像袁博士這樣的人注定與很多似乎天經地義的世俗樂趣無緣,比如胡同口兒他趙大爺、劉二嬸兒們最津津有味的唯恐天下不亂乃至幸災樂禍。

“如果你相信自己的選擇,就不要太在意魏一誠怎麽做,”的確,類似的勸告枕流也曾經不隻一次提到過,對於他們來講,與其說是在支持別人,倒不如說是在借此來堅守自己脆弱的信仰:“任何事情都有個過程,要給人家足夠的時間,”也許,隻有和心魔鬥爭十年的人才會曆練出這種耐性,亦或,隱忍本就源於無奈。

“可是…… ”

“沒有可是,”很明顯,雖然與世隔絕,但袁萊還是不難猜到遠航想說什麽,無非是在他看來雞毛蒜皮的馬勺鍋沿:“如果你也選擇退出,那就真的結束了,隻要有一個人還在堅持,未來就始終能保留著變化,”他抬起頭眺望著遠處嶙峋的群山,從這裏看去大概要比病區窗口的景致開闊許多:“世界上,沒有任何比等待更容易,因為它不需要你做任何事情;但等待又是最難的,因為它需要你什麽也不做。”

男孩兒開始明白為什麽陸遠航總說他們這對幾乎未曾謀麵的師兄弟冥冥中確實“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了,因為枕流也曾經講過幾乎同樣的話,隻不過自己當初用了個名人軼事而袁博士不屑於借力打力而已。“等待”,1973年,毛澤東意味深長地詢問剛剛恢複工作的小平同誌在江西閑居的幾年都做了些什麽時,鄧的回答就隻有這兩個字。細細品來,的確回味無窮,“等待”,既是種示弱,又隱含著示威,隻有相信天生我才必有用的人才敢平靜地看著年華慢慢老去。

“那大約要等多久呢?要是過了很長時間他還不…… ”中國人做事最喜歡預先找好後路,就連你自己都不相信希望就在腳下,又怎麽能指望幸運女神的眷顧呢?

“如果能預先知道成功有多遠,那就不叫等待了,充其量算個中場休息,”袁萊笑笑:“死是容易的,活下來才需要勇氣。”

《三十六計? 李代桃僵》裏講到:“勢必有損,損陰以益陽,”也就是人們常說的“兩害相權取其輕”。大千世界中,最常遇到的情形往往不是是非之辨,而是高下之別。雖然王佐斷臂並沒有舍魚而取熊掌那樣實惠,但常人大都還能懂得丟車保帥的道理並忍痛割愛地實踐之,可對於過分潔身自好的那些唯美主義者來說,任何不如意都是致命的,不論多少。詩佛王維每天要把屋子清掃幾十遍,自己忙不過來,又打發童仆跟著一塊兒折騰,加上那會兒輕工業生產效率較低,有時連掃帚都供給不上,結果把正事兒全給耽誤了,正常人為了全勤可以省去刷牙洗臉,王摩詰卻寧願讓安史叛軍逮著也舍不得離開他的寶貝別墅,大概是怕自己跑了沒人定時掃地,果然是輕重不分的典範。

多數情況下,即便不能保住萬全,卻也至少可以維持下脆弱的平衡,但進退維穀的窘境畢竟在所難免,每當此時,袁萊便會陷入萬劫不複的痛苦深淵。其實他剛剛聽說這對師徒的韻事未必風流那會兒就險些把煞費苦心的治療成果付諸流水,好在親疏有別,出於複雜的曆史糾葛,袁博士向來對魏一誠的夫唱婦隨持保留意見,也就順勢與遠航結成了天然盟友。其實,咱們這些普通人也一樣,為了保持樂觀和自信,無論盲人摸象、甚至掩耳盜鈴,都不失為備選答案。事實上,陸遠航之所以會不辭勞苦地大老遠跑來進行谘詢,袁萊的態度恐怕至少是其中的必要條件,良藥也未見得非得苦口,偶像加實力才能人見人愛,即便是統一戰線也得先辨別青紅皂白,用毛主席的話說:“分清敵我友乃是一切革命的首要任務。”

“但願魏丹能正確對待這件事情,”很明顯,袁師兄不可能想當然地把誤傷作為戰爭的必然代價而無動於衷:“相信她是個聰明的女孩兒,會明白愛與親情的關係,”其實我們內心的都存有多多少少的潔癖,比如對性本善的基本假設,或許,這才是對人類道德本能的最好解釋:“她都十幾歲了,已經能做出獨立的判斷,不會有什麽問題。”

遠航垂著頭,看得出來,盡管曾經以及正在讓自己坐立不安,但她對魏姑娘所流露而不是表現出的關心並非僅僅出於自身戰略目標之考慮。很多時候,無意的傷害往往會比蓄謀更難以彌補,既然連始作俑者都隻是被命運附體,恐怕就更沒有誰知道該如何讓災難回到魔盒裏了。

或許是長期與精神醫學專家們捉迷藏的結果,自始至終,袁萊一直堅定地認為,陸遠航之所以會和富於成熟男士魅力的魏老師“關公戰秦瓊”,與她那位長期從事工科研究而秉性沉默寡言的父親有很大關係。弗洛伊德的分析學派認為,孩子從出生到成年完全要經曆若幹必不可少的心理階段,而其中任何一環的缺失都將導致或明顯或潛在的人格障礙,比如與直係雙親交流不足就被認為是戀父或者戀母情節的罪魁禍首。實踐證明,雖然假設多於實證,但這派觀點的解釋力極強,否則也不會從它誕生伊始便統治心理醫學界至今。

“我大概該回去了吧,”浮雲正在不知不覺中漸漸聚攏,袁博士抬了抬嘴角、淡定地站起身,他身形清臒,但看起來卻比實際還要高些,已經發白的病號服在微風中有些搖曳。

“其實道理我都明白,”遠航還是那樣小心翼翼地跟在身後:“隻是總覺得…… 怎麽就偏偏讓我給趕上了…… ”

“你該感到幸運才對,”枕流終於打破了難得的沉默:“這個世界上,總需要有人用生命的長度去丈量忠誠與背叛之間的距離。”

袁萊轉過身,這次,雖然稍縱即逝,但男孩兒發現,他盯住了自己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