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共枕

十二、共枕

嫁漢嫁漢,穿衣吃飯;娶妻娶妻,挨凍忍饑。

能讓女人過上“伸手張口”的日子才算好老公,而討媳婦卻更關注臉蛋和三圍,兩性在擇偶中懷著不同的目的和標準,千百年來,我們始終把這當成天經地義。在多數情況下,男人顯然更加欲火焚身一些,而女性則恰巧可以借此實現溫飽、小康、乃至先富起來,可後者別高興得太早了,審美這個東西的半衰期比貴重金屬要短得多,用不了太久就會“總把新桃換舊符”,還別抱怨命運不公,恰恰相反,正如你當初掰著手指頭計算崇拜者們孰長孰短那樣,既然大家玩兒的是同一種遊戲,就得願賭服輸。很多年輕姑娘以市場經濟的模式選擇老公,卻指望後者對自己有著宗法式的忠誠,這不是做夢麽?

達爾文告訴我們,之所以始亂終棄的悲劇會重複上演,說到底,還是進化規律在作祟。兩性對“那件事情”的不同態度的確是造物主的鬼斧神工:設想一下,如果善男信女都效法大熊貓、成為禁欲主義者,恐怕人類種群難免會像後者那樣日薄西山;反過來,倘若紅男綠女全幹柴烈火似的二一添作五、扒拉腦袋算一個,大概用不了多久,咱們一窩不如一窩的後代就得都讓狼叼去;飛禽走獸的性伴侶之間並沒有太多忠誠可言,它們就是借此才保證種群最優秀的基因得以一脈相承,隻有男女在擇偶標準上的分工合作,才能既讓傳宗接代的衝動連綿不絕,又不失精挑細選的消費者權益保障。當然,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人類從來未曾走向過文明,不論虛偽的道德看起來有多麽天花亂墜;更有甚者,我們正是因為把這個無恥的法則發揮到極致,才牢牢占據著進化鏈條的頂端。而這一切的記憶,都被烙在了血液深處那串花花綠綠的DNA密碼上,就像囚犯臉上洗不去的刺青。

原罪。

那天,當枕流和遠航告別銅牆鐵壁的“醫學禁區”返回學校時,因為不再火急火燎,二人決定改乘輕軌,一路上瞻仰著沿途正在被鋼筋水泥逐漸吞噬的城鄉結合部。大概是經過谘詢疏導後心情不錯,遠航的話明顯多了起來,據這位“內線”透露,多年前,相思公子揚輕羽,袁萊也曾擁有一位琴瑟友好的“你儂我儂”,屬於那種隻羨鴛鴦不羨仙的美學典範(要知道,十幾年前的情侶可不像如今那些隻為在窮極無聊的校園生活中找個樂兒的男男女女),本已經到了該談婚論嫁的關口,卻因為眾所周知的原因擦肩而過。令陸遠航頗有微辭地是,即便不能守住“in sickness and in health(教堂結婚誓言‘無論健康或疾病’)”的海誓山盟,至少也該給人家一個哀莫大於心死的時間,可那位一直被寄予厚望的準新娘卻幹淨利索地良禽擇木而棲,沒過多久就和某賊心不死的追求者比翼雙飛,據說在愛河裏過得還不錯。

就像在我們身邊上演的那些日複一日,這又是個俗套得不能再俗套的故事。

“哦,那是… ”晚上,枕流見吳雨像往常一樣給自己收拾書包時拿著意外掉出的垃圾袋和濕紙巾發呆,才想起分手時忘了把這兩件“法寶”還給遠航,畢竟,女孩子玲瓏的背囊裏也裝不下太多的零七八碎:“那是我在超市順手買的,您用吧,”陸遠航反複交待過,今天的所見所聞不足為外人道,尤其是和與院裏有關的那些七嘴八舌,最後又重點叮囑他萬萬不可告訴吳雨,並一本正經地威脅說否則就會永遠失去武陵溪畔的那座桃花源。要不是明顯感到遠航似乎有更為多姿多彩的水下冰山並未一吐為快而打算繼續探個究竟,徐枕流真不願意和可愛的小吳老師“同床異夢”。

“以前… 以前沒見你用過,”吳雨的表情變得很不自然,她把這意外發現塞進最底層的抽屜,其實這個少人問津的角落並不是此類日用消耗品通常的所在:“夠用的,下回別再買了。”

枕流這才注意到,家中使用的是種不很常見的藍色垃圾袋,且始終如一、從未更換,據說隻有在幾站地之外那家舍近求遠的小超市裏才偶爾出售。

王朔老師有本書叫《無知者無畏》,的確,很多恐懼是要等到痛定思痛之後才會顯出它的威力,也就是人們常說的“想起來就覺得後怕。”經過通天觀醫院半日遊後,枕流同學的心情整體上還算不錯,這種百聞不如一見的“奇觀”原先隻在傳說和笑話中存在,沒想到果真世界之大無奇不有。在這樣一個“我們的生活比蜜甜”的新時代中,報刊媒體當然不會把可以換成現金的寶貴版麵拿來大煞風景,而信息照耀不到的角落往往都有著醜惡得以滋生的土壤。

徐枕流雖沒有“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般的曆史使命感,但還是多少有些為那似曾相識的袁師兄牽腸掛肚,否則僅僅在病區門口有過一麵之緣的“白大褂”也不會到夢裏來“出診”,弄得他輾轉反側,閉上眼似乎就能聽見個喋喋不休的沙啞女聲:“你是不是失眠啊?嘀嗒,嘀嗒… 有多長時間了?我們這兒條件很好的,腦立體定向深部核團伽馬刀、無麻醉周身抽搐電擊休克儀,全是美國貨,來了就睡著了…… ”

“你怎麽了?”見客廳地燈開著,雲髻半偏的吳雨踱了出來,從依然泛有微光的雙眼判斷,她似乎也沒有很快進入夢鄉。

“沒事兒,”雖然細語悠揚,但心裏有鬼的小胖子還是嚇了一跳:“可能是興奮過頭了,不太困,”事到如今,白天的“綠野仙蹤”就更不好和盤托出了。

“害怕了吧?”她半坐到枕流沙發的扶手上,抽出張麵巾,輕撫著男孩兒布滿汗水的額頭:“都大小夥子了,至於麽?”

“沒有,”盡管知道自己那點兒起子從哪個角度說也瞞不過了如指掌的小吳老師,但還是在口頭上維護著四項基本原則:“我看會兒電視,馬上就睡。”

“都一點多了,”她並沒有抬頭看近在眼前的那座老式掛鍾,大概是有備而來:“大期末的,你明天還得上學呢,”隨著一陣清香,吳雨起身、拍了拍枕流:“你到我那兒睡吧。”

天地良心,雖然曾經多次密謀,但這回他的確不是裝的,正所謂該是你的想跑也跑不掉。徐枕流明白,此時片刻的猶豫或推辭都會攪渾原本見底的一泓淨水,也便順勢“恭敬不如從命”,但以前的那些狼心狗肺卻都不合時宜地來讓此刻的心無雜念變得充滿負疚,看來陰謀詭計的確要不得,連想都別想。

最初換崗那會兒,吳雨本想還回自己原來的小屋而把雙人床讓給肉大深沉的胖墩兒,但枕流卻以剛剛睡慣為理由抵製了這一倡議。其實,他之所以如此布局,雖算不得險惡,但也決沒有那麽輕描淡寫,個中原因還是離不開那架愈發擁擠的合用衣櫥,也為了你來我往中能多些抬頭不見低頭見。果然是成事在天,盡管算盡機關,可枕流還是萬萬沒有想到,當初的小九九竟會有如此香豔的後續作用。

懷著如此鬼胎,等真躺到吳雨身邊時,徐枕流自然是更難入夢了,盡管曾經無數次幻想過,可事到臨頭時,卻往往要緊張得手足無措,倒不如一張白紙那樣的平常心。盡管佳人在側,可小胖子卻要比剛才更加左右為難,在自己床上好歹還能輾轉騰挪,到這裏卻連個姿勢都不敢換,憋得全身都難受,隻好機械地調理著那忽快忽慢的砰然心跳。據說舉重運動員平時的訓練成績都高得出奇、二流選手也能和世界紀錄平起平坐,可真要走到鎂光燈下就難免大打折扣,無論是誰。因此,大賽時三次寶貴的試舉機會中,與其說是在拚實力,還不如說是在比心理,也就是所謂的實戰經驗。

“這樣還害怕呀?”吳雨原本背向男孩兒側臥,聽到沉重的呼吸聲久久難平,便轉過身來,逆光的黑暗中,依然能分辨出她朦朧的雙眼。

“不是,我… ”盡管已經習慣性地把一條腿晾到被子外麵,但枕流還是能感覺到自己潮紅的雙頰如何發燙,一時間不知該如何解釋。

“你呀,”小吳老師笑著將枕頭向上拉了拉、右臂越過頭頂環到男孩兒肩部,又順勢把他向自己身側靠靠:“你多大了?”

臥室裏彌漫著陣陣檸檬清香,似乎來自“Glade”品牌的某種室內霧劑,枕流記得,這個詞原指森林中的開闊綠地。不錯,此時此刻,就像是沐浴在秋日和煦的陽光中,溫暖而不燥熱,漸漸平靜下來的他似乎墜入雲深不知處的太虛幻境,好像回到了孩提時玩鬧嬉戲的遊樂場,又像是花季年代盡情追逐的午後……

再睜開眼,男孩兒發現自己擁著暗香猶存的暖衾,床頭櫃上,鬧鍾正不厭其煩地蹦跳著,透過卷簾半掩,一切都靜悄悄地籠罩在沉沉曛黃中,窗外人語漸聞,已經九點五分了。

在歐美教育體係中,研究生階段有兩種不同的“通關”途徑,也就是所謂的“by course”和“by essay”,殊途同歸,隻要符合要求,都能終成正果,有點兒類似於佛家的漸悟與頓悟。簡單說,前者選修課程逐漸積攢學分,隻要夠數即可授予學位而無需期終考核;後者通過完成論文畢其功於一役,當然,答辯這關就沒那麽容易雞鳴狗盜了。反觀咱們泱泱華夏,好家夥,不光必修、選修外帶專業課,臨了還得洋洋灑灑三五萬言,不愧是孔孟故鄉,既要夠分又得摳底,算你狠!難道真是教育資源富餘得沒處揮霍了麽?正相反,全球高校五十強中,有時一個簡化漢字都找不著。毛主席說:“有多少家夥打多大仗”,正所謂“裝備決定戰術”,明明連小米加步槍都湊不齊,還偏要“有容乃大”,結果隻能是樣樣稀鬆,怪不得他老人家當年要讓高校停課鬧革命呢,看來思想深處的問題不解決,吃多少比薩、漢堡照樣是一腦袋糨糊。

相對而言,語研院的課程期末考核還算比較嚴肅的,但也不過是一本正經些地走個形式而已,卷子上的內容早就盡人皆知,除非你連平時作業都懶得翻兩遍,否則斷然不至於陰溝翻船。說穿了,隻要過了考研那關,剩下的事兒隨大流兒跟著混就八九不離十。多年以來,之所以死死抱定“嚴進寬出”的老皇曆,就是要用充滿偶然性卻看似公正的一錘子買賣來讓很多有識之士“心服口服”,沒辦法,誰叫咱們的名額有限呢,在這個問題上,中國人似乎突然間實事求是了許多。

不經曆風雨,怎麽見彩虹;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麽?兒戲般的“考試周”很快過去,轉眼間,鬧哄哄的第一學期落下了帷幕。為落實黨中央“科學發展”的政策理念、貫徹教育部構建“和諧校園”的指示精神、穩步推進院黨委創造“人文學府”的光輝決策;經書記處提案,班常委會討論,在充分論證並聽取民意的基礎上,黨團支部聯合工作組“學字2007年三號文件”決定:“可以酌情考慮伺機舉辦一次全班規模的‘團拜’活動,再不抓緊,外地同學就都走光了,勿謂言之不預,切切。”當然,如此重要的任務又光榮而艱巨地落到了NGO(非政府組織)身上,出了差錯也好追究責任,首當其衝的又是程毅。

最近這段時間,不笑不說話、一笑倆酒窩的程毅同學正處在於他很不常見的低潮當中,盡管顧爽的“出國門事件”已經隨著當事者的深居簡出而逐漸少人問津,但他心中的漣漪卻越蕩越深、幾乎有些真假難辨了。人們常說,很多東西是要到失去後才懂得它的價值,其實,很多時候,之所以會留戀,並非出於珍視,而僅僅是種所有權的本能。徐枕流上小學那會兒,有一次參加院裏組織的春遊,趕上公園中有氫氣球出售,他和另一個小朋友便得到了這並不算稀罕的玩具。可等大家興盡而返、準備踏上歸程時,那倒黴孩子卻不慎脫手,氣球扶搖直上、落霞與孤鶩齊飛,於是泣涕橫流、痛不欲生,王院長見狀便說服虛長兩歲的寶貝孫子讓出碩果僅存的那份來平息事端。其實,徐枕流本來並沒把這破玩意兒當回事,可真看著自己的獵物在別人手裏把玩時卻無名烈火中燒不已,結果趁大夥兒不注意,愣是寧為玉碎、偷偷用牙簽把氣球紮爆。當時,唯一目擊事件真相的就是吳雨,多年來,她始終沒有泄漏過這個不值一提的小秘密,但從此便對枕流另眼相看。

曆來仗義疏財的程毅當然不會為個氣球折腰,但當男女之事牽扯其中時,很多普遍規律便出現了少有的例外。其實,兩人原本並無太多超出同窗密友的關係,顧爽充其量也就算是程毅的重點培養對象而已,究竟勝算幾何,尚賴造化成全。可當正反兩派輿論將他推向風口浪尖時,程毅同學便開始有些身不由己,如果不能逆水行舟,反而有臨陣脫逃之嫌。有人不理解、甚至上綱上線,曆時十年的對越反擊作戰,我軍付出數萬人傷亡的沉重代價才取得了軍事上的“輝煌勝利”,為什麽到頭來反而要把灑滿烈士鮮血的土地歸還給對手,早知現在還不如當初“忍了”。然而,政治就是這樣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不打不足以立威,但是否真去計較一城一池的得與失,卻可以出於戰略大局而相機進退。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徐枕流始終不大明白為什麽遠航常常能得知很多程毅那邊的“內幕”,說起來,自己本該更加容易打入敵人內部一些才對。其實,男人對伴侶的獨占心理非常奇怪,他們可以挺胸抬頭地帶上超短裙女友去招搖過市,卻往往不願意把兩人間的枕邊夜話拿來和結義弟兄們分享。當然,如果傾訴的對象換成紅顏知己就另當別論了,比如程、陸二人就是在幫班裏尋找聚會場所時一拍即合的。同樣傷心處,卻話巴山夜雨時的衷腸到了老爺們堆兒裏弄不好就得成了軟弱的笑柄,所以還是紅袖添香穩妥些。

當然,這個邏輯也並非置之四海而皆準,東、西兩種文化對此就持不同態度,並可推而廣之,在很多相關問題上都能窺斑見豹。舉個例子,枕流他們班即將舉行的新年聚會最終選擇安排在附近的某家KTV,這種起源於日韓、經港台中介傳入大陸而發揚光大之的娛樂形式在發達資本主義國家便很難找到,算得上漢字文化圈的最新創造。之所以風行歐美幾個世紀不衰的酒吧歌廳到了咱們這兒就從大庭廣眾搬進了小黑屋,恐怕還得從民族性格中追根溯源,去西洋考察過的領導們大概有切身體會,老外幹什麽都不背人,連脫衣舞都大夥兒一塊兒看,咱中國可是禮儀之邦,再光明正大的事情都喜歡暗箱操作,別人管不著,三畝地一頭牛,關起門來就覺得踏實,唱個歌也自然願意呆在禁閉室般的單間裏。

這種私密勾當要是攜三五摯友之類的倒還湊合,要真像徐枕流他們班那樣,二十來人一塊兒貓在隻有電視屏幕不時閃爍的悶罐子裏,就多少有點兒滑稽了。

“您好,”一位身著人造革材質廣告套裝的窈窕淑女搖曳著走進06級碩一班同仁們剛剛坐定的大包間,高腰皮靴和長袖夾克反而襯托出短裙的可貴,在這個香煙燎繞的所在,連氣候時令都要服從鈔票的調遣:“請問您要點什麽酒水?我們這兒有…… ”

“哎?”班長石立一馬當先的山東口音有些拍案而起:“不是說有免費自助餐和飲料麽?”價目表上一串串佩帶著分隔符的阿拉伯數字使他已經無暇顧及在“酒水女郎”那張被光線跳動得愈發迷離的俏臉麵前所該表現出的大氣和體統。

“是,是有,”雖然久經沙場,但麵對如此突兀而外行的質問,尤其是當著眾多女同胞,程毅顯然有點兒掛不住:“這些,這些是單點的,”見首長怒容不減,他咬咬牙,低聲補充到:“你… 啊… 咱們可以不點。”

“哦”,“班核心”如釋重負:“我們什麽都不要,”他帥氣地把酒水單扔到大理石桌麵上,嘴角撩起微笑,欣賞著透明絲襪下細滑的肌膚。

推銷女郎在眾人的目光中款款走開,背後的嘉士伯圖案熠熠生輝,她似乎並沒有感到失望。經驗表明,恩客一般要到午夜才會出現,這次演習本就是例行公事而已。

“你覺得她這身裝束性感麽?”不像韻文那樣嘖嘖豔羨,陸遠航更敢於並善於從別人身上找到自信的源泉,且素不懼怕“權威”。如今大城市的街麵上,像80年代時那種穿著商家作宣傳之用的服飾為人家免費打廣告、還自以為時髦的老冒兒已經越發稀少,當然,剛才那位如車展模特般的風景另當別論。

“性感!”枕流故意言之鑿鑿地不留任何討價還價的餘地:“因為她看起來就像一件商品。”沒等遠航來得及發問,便直接釜底抽薪,剛才石班長的威風八麵讓枕流有點兒氣不順,於是借這個機會一並消遣著。

在這種場合,蘇韻文沒有絲毫像上次冷餐會那樣的局促不安,她一馬當先地挑選著自己熟悉的曲調,雖然不忘招呼其他同學“與民同樂”,尤其是力邀難得出席的班主任袁扉老師。但人家自然都不會如此沒有眼力價,即便真有意露一小手,也樂得等她再而衰、三而竭之後另做打算,何況這個圈子裏不存在搶麥的行市、反而有冷場之虞,能有這麽個不請自來的倒不失為拋磚引玉。坦白講,韻文雖來之能戰且火力十足,但的確有點兒浪費資源,不少經常獨自清唱的票友常常跟不上伴音、有了樂隊倒會跑調,但她卻正相反,屬於那種八風不動的類型,不管有沒有伴奏,全都以我為主,枕流真擔心人家這套剛進口不久的立體環繞卡拉OK的字正腔圓反讓韻文那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旋律線給拐帶跑了。

“呦,這是誰的?”“超級女聲”終於回到了座位上,但大家的耳朵卻沒有得到稍事休息的機會:“我還頭回見著,”蘇韻文從沙發上拿起一部泛著深藍光芒的鏡麵手機,嶄新的玻璃質感外殼毫無掩飾地透射出高端產品所特有的霸道與銳氣。

“嗨,”旁邊的艾枚一邊悠閑地剝著瓜子,一邊用無可奈何的語氣接口道:“曉鍾說原來那個手機太舊了,非說要換,他挑的那幾款都太貴而且不好看,也就這個還湊合吧。”

事實上,杜曉鍾雖然剛剛加盟了國際大品牌,但人家歐美式的管理體製最講究一分錢一分貨,既不養閑人,也不興大鍋飯,像他這種初來乍到的跑腿職位,待遇也不見得能比原來好到哪兒去,不過是遞名片時多了份虛榮而已。盡管徐枕流從不關心時尚潮流,但對那款滿大街視覺**般廣告轟炸的“摩托羅拉K1”還算有所耳聞,如果年前易欣無意中透露的情報沒有過時的話,他實在很難想象,素來謹慎內斂的杜曉鍾究竟吃錯了哪個村兒出的烈性壯陽藥,居然拿個把月風吹日曬的辛苦錢“非要”“挑的太貴”。

人比人該死,貨比貨該扔。陸遠航手裏那部一年前魏老師送的“愛情見證”就像兩人如今的關係一樣尷尬,她草草發完短信,把曾經的驚喜丟進撂在沙發背上的風衣兜裏。如今,手機的更新換代用“眼花繚亂”四個字來概括都嫌不足,比爾?蓋茨說過:“我們離破產隻有18個月,”現在看來,這個被認為危言聳聽的判斷似乎都算是保守的,短短幾周就可以成為時尚與落後的分水嶺。其實,去過歐美國家的人都知道,即便在那些大都會裏,手機潮流的長江後浪推前浪遠沒有我們這裏洶湧,甚至有些型號的新產品完全就是為中日韓市場打造,在人家的故鄉連上市的機會都沒有,至少資產階級闊少們不會隻因為款式過時而拋棄自己的老搭檔。中國人不知從哪裏學會的喜新厭舊正被居心叵測地強化著,更可笑的是,偉大複興中的我們和前清那次所謂的盛世時一樣,還要自己為這些不比當年鴉片便宜的電子垃圾愉快地重複買單。

“最近挺幸福吧?”艾枚也禮尚往來,她笑眯眯地整理著韻文齊耳的短發:“跟你那位咋樣了?”顯然,艾枚指的是“拜她所賜”的李彬。地下工作尚且危險係數很高,明目張膽地保媒拉纖就更是如此,即便從徐枕流很不完全的風聞中,這都已經是她第若幹次對此表現出超乎尋常的關心了。

“能怎麽著啊?”蘇韻文把手機蓋輕輕合上、端正地擺回原來的位置,本想細探究竟的打算戛然而止:“盯著他的人多了,我算什麽? ”女孩兒搖搖頭,把剛剛被別到耳根後麵的一縷烏黑重又甩了下來,語氣中也多了分似乎另有所指的鋒芒。

“別灰心啊,”艾枚還是熱情不減,摩挲著韻文裹緊深色牛仔褲的大腿:“他可是隻金龜。”

“我又不圖這個,”韻文轉向另一側,伸手挪了挪身後的提包,卻沒有要打開的意思:“是找朋友還是找票子啊?”可能覺得有些矯枉過正,最後,又墊了墊背:“男人太優秀了不好,侯門深似海。”

話都是這樣說,但真做起來往往就有些南轅北轍,堅信腰圍與收益成反比的望月閨中大概並非少數,今後再計算GDP構成時,美容院、減肥藥、豐胸霜、塑型衣之類的消費科目都該作為投資才對。民以食為天,這些擾亂婚戀市場秩序的不法商販最常用的托辭就是“沒有經濟基礎就得餓死,”其實,她們中的絕大部分根本沒有淪落到低保標準以下,所謂“需要錢”完全是在偷換概念,“喜歡錢”才是真的。開膛破肚時,若趕上主刀大夫是個老爺們兒,難免得被人家看個一覽無餘,這與貞節的關係有限,畢竟活命要緊,雖然想起來還是有點兒心律不齊,但忍忍也就過去了;可是,為了把國產32寸等離子換成原裝50寸液晶而到夜總會比賽穿衣服,恐怕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吧。

“怎麽樣?”雖算不得曲罷曾教善才服,但程毅還是熟練地小試牛刀,他原本想把接力棒交給近前的陸遠航,可女孩兒顯然暫時還沒有從剛才的“新桃舊符”中蘇醒過來,於是,他轉向正大嚼著的馮業:“來一首吧?”

搖頭。

“別謙虛啊,”程毅一向的熱情經過引吭高歌更顯熾烈:“唱誰的,我幫你找,”他坐在點唱的電腦觸摸屏幕邊,向前執著地舉著麥克。

“用不著,要點我自己點,”馮業剛剛抬起的頭微微仰起:“我會用電腦。”

“我不是這個意思…… ”

“那是什麽意思?知道你們家有錢,”馮業端坐著,大概是並沒有要讓戲劇性的事態進一步升級的打算,可雙眼卻向下緊盯著程毅:“我們是農村來的,可也學過兩天你們城裏的高科技。”

當程毅誤打誤撞踏入雷區的時候,枕流就知道大事不妙,上回作為課代表的林風在收作業時見“馮杠頭”那份兒是手寫的,在讚歎他行雲流水的鋼筆字之餘隻不過多問了句為什麽費這個事而不用電腦打,便招來一通莫明其妙的暴風驟雨。徐枕流原本正在盤算怎麽拉程兄一把,既要挽狂瀾於即倒,又不至於把自己給白白饒進去,結果還沒等他找出萬全良策,確切地說連題頭都沒來得及寫好,局麵便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勢一發不可收拾。

其實,若擱在半個月以前,枕流大概早就合兵一處要“亂我弟兄者必殺之”了,雖沒有什麽舞刀弄棍的實踐經驗,但若單練嘴皮子卻從不怵頭。可十來天前一個小小的發現,卻讓他對這位點火就著的“同年”多了層不同看法。

當時,枕流到院裏給陸遠航送筆記,一學期來的失魂落魄讓女孩兒在考試臨頭時有點兒沒著沒落,至少是做賊心虛,隻得四處搬救兵以解城下之圍。可真等他到早就約定好的教室中各就各位了,遠航卻不知去處,隻是發短信說還需少安毋躁,最近一個時期,她和老魏的約會反而常常出現熱戀時代都很少出現的“拖堂”。就在男孩兒無所事事地四下張望時,馮業卻恰巧懷抱著一摞資料來這間教室自習,看見枕流,也沒有寒暄,隻是笑笑;沒過多會兒,大約是需要其它旁征博引,便又急匆匆地抄起圖書證揚長而去。枕流對一觸即跳的馮同學實在有些敬畏,極力避免不必要的擦搶走火,可此間的百無聊賴卻鬼使神差地促使他湊上前去,看看這位憤青究竟在做什麽學問。按理來講,考試將近,雖然不必如臨大敵,但就算為了即將到來的寒假有個踏踏實實的好心情,臨時稍抱抱佛腳也在情理之中。可出乎意料地是,馮業似乎正在撰寫一篇關於農民工權益維護的文章,參考書籍也大都不出相關法律法規和社會階層問題,未敢久留的徐枕流雖然沒來得及打破砂鍋問到底,但從體例與行文口吻上粗略看來,這篇東西即便不是申訴材料,也大致八九不離十。

進入二十一世紀,青年才俊早已沒有了前輩們的書生意氣,就算八國聯軍再打回來,他們大概隻會為能更兵不血刃地得到出洋機會而感到歡心鼓舞吧。即便不效法汪主席的曲線救國,“五四”一代的精神優越也早就喪失殆盡,讀書不再是修齊治平,而越發墮落成了謀生手段,那些被迫留在祖國大地看家護院的二流貨色,恐怕也都正削尖腦袋向權、錢看齊。連神聖的《國際歌》詞都在被悄悄地閹割(完整歌詞的後三段因‘可能煽動群眾無政府主義傾向’而在我國公開發表時被刪除),費力不討好地去替弱勢群體搖旗呐喊已經越來越不合時宜,非但不可能有任何現實好處,浪費時間、精力之餘,保不齊還可能被當成破壞和諧社會的“別有用心”而清除出階級隊伍。一向極不合群的馮業竟能冒天下之大不韙,著實讓人有些大跌眼鏡。

雖然案情不清、證據不足,但枕流覺得,人家可能在做自己想做而不敢做的事情,即使曾經讓自己下不來台,此時此刻又在衝毫無惡意的程毅發難,但徐枕流還是決定息事寧人。他拉了拉正有些不知所措的程毅,清清嗓子,打算取而代之。

“我來獻個醜吧,”一個清亮的聲音從光線深處響起,在這有點兒劍拔弩張的關頭,顯得愈發柔和。

是班主任。

於是,黨代會招手,人大代表舉手,政協委員拍手,歡呼聲中,《愛的代價》緩緩響起。

雖然本就是位“名義元首”,當班的人事部門平日裏又少人問津,但袁扉老師倒真是靜謐得可以。按理說,像這種中層行政幹部往往是朝九晚五,即便隻有報紙茶杯相伴,也得隨時在射程範圍內待命。可是,不大的校園裏,卻整學期也難得見到那似乎泰山崩於前而麵不改色的腳步,你明明知道她就在此山中,可永遠雲深不知處,但這種略帶蕭索的“朝隱”卻無半點兒神秘或者刻意,因為倘若你隨時推開三樓盡頭那扇半掩的木門,就立刻能有個溫溫的微笑盡在眼底。

此次聚會,班主任自然位於受邀的名單之中,不出意外,她原本並沒有打算湊這個熱鬧,理由也的確冠冕堂皇:不願在年輕人堆兒裏“鶴立雞群”。可負責三顧茅廬的偏巧正是蘇韻文,經過一番軟磨,袁扉還是欣然赴約。其實,真正的如水的性情該是隨物附形、順其自然,也就是佛教徒們常掛在嘴邊的“隨緣”,一味拒人千裏之外,反倒顯得做作。而當這種存在似乎開始被遺忘時,她又會毫不突兀地出現在你麵前,就像剛才的化險為夷。

“還記得年少時的夢嗎,象朵永遠不凋零的花;陪我經過那風吹雨打,看世事無常、看滄桑變化。那些為愛所付出的代價,是永遠都難忘的啊;所有真心的癡心的話,永在我心中、雖然已沒有他…… ”

時常聽到有人質疑中國權力運行的非透明化,並以此生發乃至煽動出一係列不滿,其實,在絕對值一定的條件下,信息享有密度的與單位渠道內個體數量成反比,簡單說就是,十幾億人的社會中想不隱瞞點兒什麽都難,與政治態度無關。反過來,要真把歐美國家的監督機製推而廣之,大概習慣於關起門來男盜女娼的中國人反而該覺得不習慣了,比如像語研院這種小圈子,輿論的“監督”就已經近乎人人自危的程度,即使像袁老師那樣低調,依然難逃無所不在的口耳相傳。

據陸遠航援引某不願透露姓名的人士之言論稱,別看袁扉不聲不響,出手卻是穩、準、狠,當年也曾驚起一灘鷗鷺的她,於萬花叢中準確地相中未來的“績優股”,為後半生的幸福生活打下了堅實的物質基礎。其東床快婿原本也是學界科班出身,二人在當年的研會校際聯誼中結識,也算得才子佳人、鴛鴦蝴蝶,當然,想讓姑娘點頭還得慢慢奮鬥。那會兒,正處在改革初期的原始資本積累階段,到街上賣點什麽都能比院長闊綽,於是乎,那位腦筋活絡的師兄便棄文經商,憑著心理學出身的那點兒人情世故,不出幾年便打下一片工農武裝割據,進而事業、愛情雙豐收,人家不屑於弄點兒培訓、搞搞文化產業,更懶得靠變賣知識產權來換個沒多大區別的活法兒,而是一不做二不休,要玩兒就玩兒大的。總而言之,時至今日,已成一路諸侯,多了不敢說,到南極洲或者北冰洋投資移民大概是沒什麽問題,一句話,舉袂成幕、揮汗成雨的北京城是容不下他了。

故事在流傳過程中難免會遭遇到善意的加工或者惡意的篡改,從《荷馬史詩》、《格薩爾王傳》到《三國演義》、《西遊記》,都是曆代民間文藝工作者大力支持下的心血結晶。從信息論角度講,噪音必然導致失真,隨著故事那扣人心弦的藝術性逐漸加強,距離原始真實也就難免漸行漸遠,有得必有失嘛,若非如此,後世那些有考據癖的“鉤沉學家”們大概就要沒飯吃了。

正如神探李昌鈺博士所說:“有百分之四十的人證會出存在重大問題,而我們要做的就是發現事情的反麵,通過一個線索,去懷疑,並找出真相。”其實,任何傳言都要先畫個問號,尤其是當它與散布者本人構成千絲萬縷聯係的時候。落實到關於袁老師的種種,從遠航那裏得知的點點滴滴顯然就很值得存疑,她當初能平趟研院招生部門,就是通過魏一誠抄的人家這條後路。不僅如此,陸姑娘甚至懷疑袁、魏二人曾經有過超出普通朋友的親密,可卻又拿不出任何有像樣說服力的論據,推理的邏輯線條不過是那些可以有無數種解釋的一顰一笑、舉手投足。遠航之所以會熱衷於自爆猛料,當然與她一貫的想象力以及發散思維有難解之緣,但這也是女孩子們中司空見慣的常用伎倆。的確,在此問題上,兩性差異又是分道揚鑣,男人們對另一半的羅曼史往往諱莫如深,稍作打聽便有小肚雞腸之嫌,但女性朋友卻正相反,她們更喜歡半嗔半喜地宣傳自己的“他”如何傾倒眾生、見血封喉。這也難怪,和做生意的道理一樣:商家們總是吆喝“進來隨便看看”,即使買賣不成,也樂得有個人氣;然而,掏錢的主顧恐怕絕不希望自己拿回家的衣服被別人試過,無論後來洗得多麽幹淨。

有鑒於此,盡管袁扉身上籠罩著一層宮怨詞般的迷離,但徐枕流對關於她的流言卻總是敬而遠之。當然,信不信由你,傳聞很可能被杜撰過,但也多少會存有些許真理的種子。

連旁觀者都是霧裏看花,當局的陸遠航自然就更難分清南北東西了,原本甘居人後的她,待袁老師在掌聲中謝幕不久,便找個台階、自告奮勇,一首每次唱K必點的《天下浪子不獨你一人》。

“情人的眼中,祈求望不見清晨;你不想,我偏要,是一個名份。難留低你身,能留下也成負心;你不要,但卻問,我會不會等。天下浪子不獨你一人,你說有緣沒有份;天下弱者不是隻得我,到處也是寂寞情人…… ”

歌詞是粵語的,可卻難不倒真正的“業內人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