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痔瘡

十、痔瘡

多年以前,曾經在大約不出《讀者》、《青年文摘》之流的搜奇雜說中讀到過某名人軼事,主角是一位婦孺皆知的陝西籍作家,出於為前輩尊者諱之考慮,這裏姑且稱其為P老師。據消息人士透露,此君的吝嗇在文學界是出圈兒地聞名遐爾。話說有一回,某友好赴西安公差,順便到其府上討擾,為盡地主之誼,P君隻好忍痛在一家街邊小鋪中設宴,請吃所謂的“葫蘆頭”,還吹噓說八百裏秦川風味盡在其中。等兩碗熱乎乎、油汪汪的下水狀美食端上桌來,P先生開口了:“您知道什麽叫‘葫蘆頭’麽?”友人當然不明就裏,隻待東道自問自答。“‘葫蘆頭’,也就是豬痔瘡。”接下來當然不消說,客人不遠萬裏而來的筷子在嘴邊懸崖勒馬,P君將原本就是按照自己飯量訂購的兩大海碗悉數風卷殘雲。

多年來,始終感到疑惑難平,即便市場化的醫學院擴招後真有足夠的見習外科大夫願意主刀,恐怕全身是寶的家畜之首也沒那麽多副產品給他們練手,故而一直想實地考察之。無奈灞橋柳色緣吝一麵,也隻好向日益敬畏的三秦父老們收集第二手材料,結果,幾乎所有人的口徑都空前統一,威震江湖的“葫蘆頭”,其實隻是豬大腸而已,所謂“肛門底部粘膜靜脈叢曲張”,充其量也不過是以偶爾出現的種概念偷換了屬概念。

其實,勤儉持家是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與貧富無關,更像是基因中一脈相承的生活習性。原先,當徐枕流在澳洲讀書時,就以到左近的快餐店購買因滯銷而做打折處理的涼薯條為樂。其實,那段時間他所需的各項資金絕無虧空或缺口,的確犯不上為這仨瓜倆棗費心,但偶一為之的“憶苦飯”反倒吃起來更香,又何樂而不為呢?同樣道理,P老師這位蜚聲海內的文壇魁首,當然懂得舌頭底下壓死人的世事險惡,之所以敢於冒天下之大不韙,多半也是出於本能。反過來講,那位落荒而逃的不速之客,把這點兒猛料詔告天下的稿費怕是早就彌補了少吃一頓的機會成本,可謂各得其所。平心而論,我們身邊貨真價實的葛朗台比比皆是,之所以非要拿以偏概全來汙人清白,完全是為名所累。其實,甭管出鏡率如何高不可攀,誰也逃不出動物界脊索動物門哺乳綱靈長目智人種,從老祖宗那兒繼承來的優缺點見者有份,關於這一點,喜歡看明星走光照的“粉絲”們大概都深有體會吧。

坦率地講,那位P老師不急不惱的胸襟氣度倒很值得欽佩,換成當下很多自以為不食人間煙火的“偶像天王”,怕是又要給勤政為民的法官們添麻煩了。敢於麵對真實的自己,是所有人活世間逃不掉的一課,三維空間內的芸芸眾生都總難免顧此失彼的立體成像,隻有孤魂野鬼才會如畫皮般捉襟見肘。

據說,身家過百億的“小超人”李澤楷,有時在非正式場合隻穿一雙俗稱“白飯魚”的帆布球鞋,市價不過15港紙,換算成鬥誌昂揚的人民幣當然就更便宜了。顯然,這位年輕女性心目中非他莫屬的“至尊王老五”,根本犯不上用精雕洗琢的衣著打扮為自己爭取微不足道的加分因素。與之相反,那些生怕嘴上吃虧的厲害角色,卻正無處不在地逢人便說著其難以掩飾的自卑。

道理都一樣,比如,研究生院這小小的角落中固然雞犬相聞,但若細細推敲起知名度的高低,語用係那三個女孩子中怕是要以艾枚拔得頭籌,在同性相斥當中尤其如此。之所以“官運亨通”的韻文和“色藝雙馨”的遠航都隻能甘居人後,倒不是因為艾姑娘有什麽包打天下的不二法門,主要是她那八麵玲瓏的往來進退實在奪人眼球。別看這幫飽讀詩書的女才子們噴薄欲出的雌性激素在臉上此起彼伏地堆砌出大大小小的“欲壑難平”,但倘若誰敢真抓實幹出點兒風吹草動,鋪天蓋地的閑言碎語足夠量小的喝上一壺。可艾枚偏偏不信這個邪,任憑敵人圍困萬千重,我自巋然不動,照樣成日價地談笑有鴻儒、聞香識美人。當然,能被艾姑娘“相中”、並有幸在她的交際圈中扮演“對手戲”的男主角們也絕非“扒拉腦袋是一個”,都是經過精挑細選的“優良品種”,比如家世不菲的枕流、程毅,當然,還有哪個倒黴的賓大教授。

徐枕流在澳洲讀商科時,曾被一視同仁的老師譽為經濟學的優良種子選手,雖然半路夭折,但那點兒供求分析的底子還勉強算得紮實。麵對“行情火爆”的艾同學,他雖然也定期進行機械灌溉,但基本屬於禮尚往來的範疇,絕不去湊那個可有可無的分母,畢竟,上趕著不是買賣。所以說,當人家最初把男朋友的遠大前程托付給自己時,也權當是廣泛撒網、重點撈魚的一部分,並未格外上心。但無心插柳柳成蔭,這回的“狼來了”反而越喊越真,在社交名媛的後有追兵、前有堵截之下,枕流也隻好朝易欣那邊象征性地搖旗呐喊。

近一段時間,易姑娘始終在忙活那個看似遙遙無期的新項目開發,且有愈演愈烈之勢,故而兩人難得一見,反倒是那輛駕輕就熟的本田在通往開發區的來來往往中足斤足兩地度過了磨合期。坦白講,枕流真是一百個不願意為這種事情張嘴,好像自己如何四下兜售自己出人頭地的野蠻女友似的,雖然他那些有意無意的口若懸河之實際效果雖不中、亦不遠矣。

小胖子原本以為易欣大概會以形形色色的理由對這個不情之請進行抵製,畢竟,兩種不同文化之間的溝通總難免要存在話語係統上的障礙,更何況,始作俑者又是個素未謀麵的迷你美眉,盡管最終的目的倒還算為了幫男朋友曲線救國。然而,女孩的心思男孩你別猜,你猜來猜去也猜不明白,正如近二十年來凡此種種的所有棋輸一招,這次的枕流還是難逃失算的宿命,易欣非但沒有流露出絲毫不快,反而在百忙之中分身有術地進行了“專項治理”。

出於回避原則之考慮,易姑娘把這個“美差”轉包給了那位老同學李彬,他所供職的外資軟件巨頭正處在事業發展的用人之際,剛好一拍即合。但當一切開始進入程序後,問題還是成事在天般地適時出現了,被艾枚滿口吹噓為IT領域十項全能的杜曉鍾,其實不過是在某充其量半專業水準的小網站裏搞點兒培訓班層次的維護與更新,實在和人家的跨國集團化運作格格不入。事情發展到這步田地,本該順理成章地胎死腹中,但不成想,易欣反而愈挫愈勇,剛巧那邊公司主管人事的一個小頭目是她去會所跳健美操的搭檔,易欣便從幕後跳到台前親自斡旋,再加上艾枚三天兩頭到李彬的業餘時間裏去“公關”,好歹算是在市場部安排了一個跑腿兒的差使。不過,據後來揭密的資料表明,之所以杜曉鍾能“吉人自有天相”,女朋友的上竄下跳隻不過算作外因,最終接收他的“伯樂”真正看中的還是曉鍾身上那種貴州人被“天無三日晴、地無三尺平”的獨特成長環境所磨練出的執著與踏實。

直到艾枚不忘跑來表達感激之情的時候,枕流才最後一個得知事情已經“落聽”,他戲稱自己是“有福之人不用忙”,不顧不問也能將一切盡在掌握。話雖然這麽說,心裏卻難免有點兒空落落的感覺。

吃水不忘挖井人,事實上,從眉目剛在地平線盡頭若隱若現時起,或許半是出於鞭策之目的,艾枚便開始不計成本地四處傳揚著易欣的美德,弄得這位“垂簾聽政”比徐枕流本人還家喻戶曉。至於完成最後一擊的李彬,她倒還算有所保留,枕流好歹逃過一劫,畢竟,從自己女朋友那裏“擔兒挑”出個陽光少年並不是什麽太大的體麵。不過,艾姑娘倒也沒有徹底雪藏這份意外收獲,不知是為了投桃報李還是長期合作,得知李彬尚未心有所屬,她立刻想起整日怨天尤人的韻文,本著肥水不流外人田之精神,打算順手牽羊出個移花接木來。蘇韻文在獲悉“最後一個好男人”自投羅網後,當然也不打算自絕於人民,少一事不如多一事,閑著也是閑著。更何況,初次見麵的地點就選定在那個姍姍來遲的聖誕冷餐會上,或許可以同時滿足食色性也的雙重需求,至少也落得個坐一望二,不看僧麵看佛麵,跟女孩子打交道,多準備些台階以待不時之需是明智的。

外國人辦買賣有個重要特點,他們習慣於把無奸不商和以人為本搞成井水不犯河水,不像“北京大爺”們做生意,投標拍賣時敢徇私枉法,吃起飯來反倒正襟危坐。在外企、尤其是歐美企業打工的年輕人大概都有所感觸,老外逢年過節經常要組織一些生活氣息很濃的聚會,不需要什麽燙金請帖,親戚朋友、故交新知都可以一並出席,進門就是客,點頭便相識,沒有那麽多繁複的禮數,也不談工作上的恩怨糾葛,就是為了在緊張之餘有個輕鬆愉快的慢板。廣東人喜歡吃茶聊天,飯局間的談笑往來取代了談判桌邊的明槍暗箭,雖然還是逃不出功利的目的性,但多少也算得上與國際接軌的排頭兵了。

這次由易欣她們公司主辦的餐會就是個典型例子,名義上是籍此感謝新老朋友的關心愛護,其實就是在聖誕將至之時找個茬兒大夥兒聚一聚,歐美國家的所謂“社交圈”就是由這樣一個個分子和細胞所堆建成的蔚為大觀。當然,淮南為橘淮北為枳,地球那邊的黑白顛倒被舶來到我們這個文明古國時,萬裏之遙的漫長旅途難免會讓鮮蔬果品產生或多或少的腐敗與變質,為了打擊日漸猖獗的蹭吃蹭喝,組織者規定,與會者無論“五福”內外,都必須先行登記以便屆時簽到入場,流露出土洋結合的五味雜陳。

“上大蝦了!”人群朝長條餐桌的一角洶湧著。

枕流曆來對海鮮不大感冒,總覺得自己那雜貨鋪般的大腹便便有些唐突這等內陸地區的稀罕物,於是便站在變得空蕩蕩的原地繼續品嚐著從斯堪的那維亞半島遠道而來的藍莓味香檳。不遠處,幾位大致符合希特勒那套雅利安優越種姓特征的金發碧眼微笑著朝小胖子揚揚酒杯,而後轉向那群正在大蝦旁“打土豪分田地”的人多勢眾,坦率講,他們的笑容頗為善意,大約是感到盡心準備的暴殄天物物超所值,但枕流卻無可救藥地想到了羅馬角鬥場包廂內皇帝的拇指(根據角鬥規則,大會主席將拇指向上意味著給拚殺勇猛但最終失敗的角鬥士以生還機會,向下則意味著死亡),要知道,這些高鼻深目的原本曾是供人取樂的血統。

不出意料,艾枚的這次debut(指在社交場合初次亮相)相當成功,至少人家自己大約是這麽期待和認為的。進門伊始,她便跟著李彬左右開弓、往來酬唱,枕流也是到今天才知道這位深藏不露而又見縫插針的艾姑娘原來還是貴州省內某少數民族自治縣的旅遊文化形象大使,艾枚盡職盡責地向每個中外友人介紹著大山深處那似乎比傳說中神秘的香格裏拉更加攝人心魄的所在,並言傳身教般地用她火辣的微笑傳遞著民族共榮的熱切向往。

當然,每個成功背後都必將有人或主動或被迫地做出犧牲,當艾枚不厭其煩地滿場飛奔時,韻文和杜曉鍾也就隻好綠葉相扶,一邊罰站、一邊麵麵相覷。比較而言,蘇韻文還算樂天,不時和過來打招呼的正宗美音們演練著專業八級口語。好在枕流倒是甘願奉陪到底,反正他也懶得和那幫食客們“哽咽”著互致問候,而且是在家吃完吳雨拿手的鬆鼠魚才有備而來的。更何況,易欣早就百般叮嚀,事成之後老莫、新僑隨便點,千萬別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同事們早就對她這位重量級男友拭目以待了。

“怎麽樣,吃得還習慣麽?”一個很有些發福的大肚子向男孩兒走來,幾步開外便故作熱情地伸出右手,全然當年尼克鬆在首都機場剛走下舷梯時的那副贖罪模樣。

枕流知道,這位顯然已經逼近上限的“中年男子”乃是易欣她們公司的所謂高級副董事長——梁湃。想當初,人家經曆完老三屆那廣闊天地嚴峻考驗又闖過千軍萬馬一哄而上的高考獨木橋後,時值黨和國家新老交替而青黃不接的用人之際,主攻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的他便兵不血刃地坐上了某大型國有企業黨委會的一席之地。那會兒,正趕上塵封了半個世紀的國門剛含羞帶臊般地緩緩洞開,聞到血腥的資本巨頭們雖紛至遝來卻又擔心朝令夕改,故而也學咱們摸著石頭過河。重打鼓另開張顯然周期太長且投資較大,不如借屍還魂來得劃算,也就是找家現成的國企結成“合作夥伴”;剛好,梁副書記擇木而棲的那家工廠效益不好、積重難返,這位善於體察改革決策良苦用心的弄潮兒便識時務地力主接受南京政府汪先生之改編、決心曲線救國,這個圈子便一直兜到今天。至於公有資產的作價問題嘛,咱們這麽地大物博、人口眾多,哪能跟國際友人斤斤計較呢?當然,皇軍也不會虧待為日中親善做出過曆史貢獻的“時代驕子”,多年來,梁總穩居公司高層,一夜上三十回廁所,搖身成了遠近聞名的企業(起夜)家。

“很豐盛,謝謝您”,蘇韻文見這位“梁老師”的雙眼朝自己上下晃動,趕忙兵來將擋,卻本能地向後挪了半步。趁此機會,枕流朝梁總那被智慧蠶食殆盡的地中海腦殼瞟了一眼,幾縷南水北調的碩果僅存從左向右架設,簡直就是張淺酌低唱著主人光輝曆程的古箏,或者準確地說,更像是古琴,因為前者發展到今日已經通常得有二十一根弦左右。

“那就好,那就好,”梁總揉搓著韻文富有質感的肩膀,手上高高低低的坑坑洞洞閃出昏黃的油光。其實,這種餐會所以要采用一字排開的長桌,就是為了避免主客之分,更談不上誰請誰。俗話說,三代打造一個貴族,看起來,洗幹淨中國化的泥腿子也必將經曆漫長、曲折、反複的裏程。

“Excuse me,”高挑帥氣的服務生從枕流身邊悄聲掠過,男孩兒瞧了瞧被他那副一塵不染白手套穩穩托住的瓷盤,狼煙散盡,隻有條殘垣斷壁的龍蝦鉗腿孤零零地張在那裏,擺出個桀驁不馴的“V”字造型。

隨著一聲聲貪得無厭的飽嗝,食客們漸漸滿載而歸地稀疏起來,宴會開始樹倒猢猻散:“還有幾個客人得招呼一下,稍等幾分鍾,一會兒我送你們回去,”李彬倒是沒顯出絲毫的疲憊,公司撥給他專用的那輛巡洋艦也完全不必有人滿為患之虞。

“不用了吧,”韻文朝他鼓勵地笑著。漢語是一種典型的分析語(簡單說,形態變化豐富的語言一般屬綜合語,而虛詞、語序等要素具有比較重要的語法功能則是分析語之基本特征),句中虛詞起著至關重要的構意作用,比如這個“吧”字就很有學問,《新華字典》對它所作的權威解釋為:“助詞,用在句末,表示讚同、推測、命令、請求等語氣。”

枕流明白,這是考驗“仗義”的關鍵時刻,他剛要抽刀斷水,連溜之大吉的理由都枕戈待旦了,不想,一旁的艾枚卻搶先唱起了對台戲:“沒關係,我們幾個還要商量點兒院裏的事兒、就先回去了,你忙吧。”綜觀艾姑娘今晚的蹊蹺表現,這位“媒婆”的用心相當可疑,她好像並非真的想要“成全”韻文和李彬,否則也不會一再剝奪二人本就十分有限的獨處機會。

“那行,”徐枕流連膝跳反射都沒來得及做出,易欣便把話題接了過去,幾乎整個晚上,她都在那位事必躬親的梁總身邊充當著翻譯,雖然有一絲略帶不快的嚴肅時常僵持在臉頰,但高雅的對策與從容的淺笑卻始終不折不扣:“我們這邊兒總有類似活動,可以常來坐坐,沒關係。”

枕流不大明白,所謂的“我們”究竟都包括誰,因為連已經同在一頂屋簷下的杜曉鍾也陪著韻文和艾枚齊刷刷地點頭致謝。直到此時此刻,徐枕流才有些明白易欣對八杆子打不著又白搭人情的杜曉鍾跳槽一事為何如此推心置腹,看著女孩兒那高人一等的線條上如量身定做般得體的毛料晚裝拖地長裙,盡管類乎施舍的目光始終小心地避開那位大概並不太令她顏麵掃地、否則也不會坦然地出雙入對的研究生情侶,但枕流還是覺得正站在宴會廳大門外的自己活像個身先士卒的丐幫幫主。

“她到底有沒有事兒要跟咱們說啊,怎麽一出來就自己顛兒了,”剛離開那幢夜幕下顯得深不可測的全玻璃外牆寫字樓,艾枚便借故要幫曉鍾挑衣服而“黃鶴一去不複返”,害得剩下的二位隻得在歸心似箭的晚班公車上被搖來晃去。其實,枕流早就隱約猜出了幾分究竟,但還是憤憤不平地不吐不快。

“人家男朋友的事兒更重要唄,你吃啥醋啊?”顯然,女孩子之間更是心知肚明,不去點破反而多了幾分大度,可能也正因為能如此“打二還一”,蘇韻文剛才有些向左側運動的下唇又恢複了燈火輝煌下的酬躇滿誌:“這不為了給咱倆創造私人空間麽?”她精心選擇的深藍色隱形鏡片被向後退去的路燈挑逗著。

“你也太水性楊花了,這剛相完親,還‘屍骨未寒’呢,你就連‘野男人’都開始忙著準備了?”枕流今晚積怨不少,此時開起玩笑來便有氣無力地“棍掃一大片”。

“啥相親啊,”韻文撇撇頭,看著使用IC卡後日漸“門前冷落車馬稀”的售票員,似乎是個眉眼疏朗的半大小子,估計剛從比高等教育收費都高的職業技校畢業不久。為實踐綠色奧運之理念,出站後,新型環保公交車上本就十分昏暗的節能燈也被識趣地關閉了,鄰座那個勤耕不輟的學生模樣無可奈何地把剛剛攤開在掌中的一本盜版暢銷小說塞進背包,換成大半時間合眼默念的單詞手冊:“也就是認識一下吧,”女孩兒嘴角現出一絲大約源自回味的微笑。

事實上,類似今晚的各類社交活動本就是歐美年輕人結識新朋友、不忘老朋友的重要場合,但彼此間究竟將向著怎樣的路徑繼往開來,卻往往沒有任何心理甚至口頭上的打算或承諾,即便真能找到值得與子偕老的終身依靠,也是曆經初識、相知、密友等等一係列曆史階段後自然而然的順理成章,即便大齡單身聚會也沒聽說過專為配種乘興而來的。可當“七歲不同席”的文明古國發掘了這一“男女雜坐”的異域風情時,便不失時機地與土生土長的媒婆勾當進行雜交,結果卻合二為一地丟失了西洋文化的返璞歸真與中華詩教的禮義廉恥,反而更像是拉皮條之現代化版本。

“別介呀,回頭人家那邊認了真,您倒欲擒故縱起來了,現在可正打擊投機倒把、囤積居奇呢,”枕流朝車窗外望去,綸巾羽扇的餐廳酒樓已經接近打烊,而街邊的小攤卻正生意紅火,城管幹部們辛勞了一天,此刻大概正與周公推手,各路夜行客則摩拳擦掌,準備把白天的損失加倍討回公道。事情往往是這樣,巨擘大纛難以高擎的角落,恰恰是魑魅魍魎盛行的樂園,想當初天柱折、地維缺那會兒,橫行無物的史前巨獸們毀於一旦,但機動靈活的哺乳動物卻得以苟延殘喘、進而繁衍生息,人類之所以能統治今天的地球,就是占了這個便宜。

“什麽呀,”韻文也注意到了路邊排檔的熱火朝天:“人家能看上我?”她虛懷若穀的嘴唇翕動著,不知是出於風華絕代的躊躇滿誌,還是因為剛才那些冷切甜點不足以對上她大江東去的口味。能看得出來,蘇韻文並不甚習慣這種閃爍著餐具光環的社交場合,大概和她所諳熟的中國式官場地形有點兒齟齬錯落,畢竟,比起中山裝,燕尾服顯然多了一層磊落和審美情調。不過,年輕就是資本,相信這尚未沾滿顏料的畫布一定會在可預見的將來流溢得愈發琳琅滿目。

縷縷冷風從玻璃窗把手留下的圓洞中飄入,讓暖醺醺的車廂裏添了絲冬日裏反倒難得的清爽。剛剛的話題化作一道暗河,流進有些潮漉漉的思緒中,枕流想到了李彬,掐指一算,和這位易欣初中時代的同學相識也有十來年了。毫不誇張地說,作為女生眼裏的大眾情人,李彬長期以來很難與男孩子們打成一片,舉個近在咫尺的例子,雖然易欣始終斷然否認自己和李同學那暗暗生天際的風聞言事有任何內心依據,但枕流仍不難感受到她之所以堅持禁而不絕的險惡居心。盡管如此,任何了解李彬的人都不得不公正地承認,這是一個把各種好運照單全收的天之驕子。

李彬的父母二人在同一所三甲醫院的心腦外科主刀,這對“神雕俠侶”曾是火紅年代的青梅竹馬,當年插隊時被一起分到某飼養場“大有作為”,所得上不幸中的萬幸,配種、保胎、接生、體檢、治療、絕育、屠宰、加工、改刀、烹製,得到了“從搖籃到墳墓”的一條龍式鍛煉,為日後保送醫學院打下了別人望塵莫及的堅實基礎。其實,在風起雲湧的崢嶸歲月裏,大夫本是個提心吊膽的職業,當年那莫須有的“克裏姆林宮醫生間諜案”即可為明證。但到了如今這個“左”比“右”更加人人喊打的新時期,事情開始發生微妙的變化:首先,革命群眾開始意識到,自己的性命比那些血脈賁張的口號值錢,該投資時一定不能含糊;其次,供大於求的雞鴨魚肉,加上你爭我奪的叢林法則,讓那些已經先富起來或打算快點兒富起來的男女老少們越發氣短胸悶,心腦外科生意興隆;再次,隨著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製的日益完善,價值法則被變本加厲地貫徹到人體本身,作為“健康交易所”的代理商,醫生們發現經常點點鈔票有利於讓開刀的雙手變得更加靈活。

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有其父必有其子。不管是先天定鼎後天,還是後天發展先天,總之,人家夫妻版小李飛刀的獨子不但高挑俊朗,而且生就慧根。從橫空出世那天起,李彬便將同齡人遠遠地甩在身後,家裏各種明目的獎狀證書足以糊滿複式豪宅的內外粉牆,咱國內的小廟很快便裝不下了這尊日益膨脹的大佛,隻好到大洋彼岸的“矽穀”裏涼快涼快。當然,外麵的世紀既精彩又無奈,拿到斯坦福信息工程學碩士學曆的他還是覺得國產姑娘更加貨真價實,便帶著近乎悲壯的豪情殺將回來,“報效”活該生養自己的這片沃土。

“實事求是地說,李彬這人還是很不錯的,”徐枕流伸了個懶腰,盡量把“氣人有、笑人無”的偏見玉宇澄清:“其實他挺真誠的,也很熱心,”這的確是實話,李彬屬於那種基本符合國家質量體係認證的“陽光果肉型”,雖然添加了少許碳酸,這次對杜曉鍾的成全不過是吾道一以貫之,他曆來奉行你中有我的對外政策,基本上來者不拒,盡管也難免會授予“變壞就有錢”的淩波羅襪們並非舉一反三的最惠國待遇。當然,如同外交鬥爭中非此即彼的選邊一樣,人際關係也不可能完全左右逢源,過高的市場占有率多半會與反壟斷訴訟相生相伴,無論先有雞還是先有蛋,李彬和男同胞之間的交往總難免在隔靴搔癢中距離產生美。

“對了,”韻文似乎忽然想起什麽:“你聽說顧爽的事兒了麽?”

枕流當然不難猜出這當中所指的是什麽,朝夕相處變成人間蒸發本身就是值得關注的新聞線索:“不知道,”他搖搖頭,卻沒有了原先的惴惴不安,但還是本能地退一步海闊天空。

“你可千萬別跟別人說啊,”蘇韻文剛要開口,又轉而先行免疫:“她去美國了,咱們學院不是有個對外交流的項目麽?”可能是同樣吃過洋麵包的李彬讓女孩兒產生了推此及彼的聯想,她一臉神秘,看來國人在潛意識底層都多少有點兒說書的天分,韻文大概以為,這遲到的天氣預報對枕流也同樣具有爆炸性的吸引力:“我是聽研會師姐們說的,”最後的腳注提示著言之鑿鑿的可信度。

據說,人民警察在追捕逃犯時經常拉網排查的重點區域便是眾多色情場所,因為這裏往往集散著各類信息,且沒有三人成虎那種深不可測的水分,韋小寶之所以能成功地九天攬月、五洋捉鱉,恐怕和他先天與煙花柳巷結緣不無關係。眼下,僅僅被動而間接地參與了一樁很可能被扼殺在搖籃裏的“皮條生意”之後,枕流便輕而易舉地獲得了韻文的信賴,連這等“內參機密”也敢拿來投桃報李,要知道,她可是從來不做虧本買賣的。看來,在我們這樣男女有別的社會中,想敲開別人的心扉,最好的辦法就是一塊兒脫掉所有文明的外衣,當然,如果能“我運動、我快樂”一下的話,效果可能會更直接。

“你知道學生處那個項尚麽?”大概是見收視率提升緩慢,蘇韻文決定芝麻開花節節高。這也難怪,出趟國實在不值得有什麽爆炸性可言,說破大天也就是跨越了本就是人為設定的一條畫地為牢,要知道,在資本主義大車店裏,很多國家之間連簽證都是互免的:“你可別說是我告訴你的,”被風卷動的枯枝敲打著車窗,身邊的二百來斤讓韻文感到一陣值得依賴的溫暖,她從守口如瓶退到了死不認賬:“好像顧爽跟他有點兒,所以…… ”韻文意味深長地點點頭,用肢體語言代替了淑女不該提及的汙言穢語,從曉之以理到動之以情,這次談心顯然算得上虎頭豹尾。

“哦”,徐枕流對這個傳聞似乎並沒感到太意外,在摩肩接踵的小院中,經常會“嫁接”出一些經不起時間考驗的新品種:“你那幫師姐怎麽知道的?”盡管如此,他覺得還是需要禮節性地交流一下,這種緋聞往往隻需稍稍順藤摸瓜便能找出“好事者舟載以入”的槍手。

“不知道,”韻文愣了一下,似乎是剛剛意識到此類密不傳六耳的勾當其實很難有真正確鑿的證據,至於遠在天邊的遙感則更是癡人說夢:“她們跟院裏很熟的,內部消息唄,”女孩兒自己也覺得這根本算不得理由,於是聳聳肩、做出個無所謂的姿勢。也許,流言本就不需要與事實相印證,其成功與否隻取決於符合傳說自身規律的程度,比如主角的地位、關係的扭曲或者情節的離奇及反道德等等。

其實,這則後來沸沸揚揚的盡人皆知,最初也不過是起於衰草之末。臨近期終,顧爽需要參加幾門考試以便顯示工作學習兩不誤的決心,剛巧有些文件正準備送回國請相關領導簽字畫押(其實電傳件在法律上具有同等效力,但為了讓各級首長感覺到自身價值,一點兒述職的機票錢又何足掛齒),便正好互補,派她公私兩全之。研究生院諸君們整天忙得都忘了忙的是什麽,早就把項尚另立中央的事情拋在腦後,此時見被Virginia(弗吉尼亞)水土滋養後愈發出落的顧美人拿著鑰匙不當家,才想起還有這麽對孤男寡女在異國他鄉猴子稱霸王。於是乎,眾口爍金、積毀銷骨,沒過多久,遊戲之言便成了聳人聽聞。

想當年,忠於漢室的大臣們密謀鏟除奸賊董卓,效法抗美援朝,蘇聯出家夥、咱們賣力氣,決定由驃騎校尉曹操帶著司徒王允的七星寶刀去畢其功於一役。結果老賊命大,從穿衣鏡裏發覺身後殺氣,曹操隻得見風使舵,行刺臨時“現掛”成了上貢,家傳寶刀連瓤帶鞘一並姓了董。雖然大難不死且有後福,但董卓還是嗅出氣氛不對,可又拿不定主意,怕在四麵楚歌中冤枉了難得的忠心耿耿,幹兒子呂布得知此事,建議召曹操入宮議事,敢來便是獻寶,腳底抹油則是不打自招。後來的事情自然不必說,曹孟德嚇得直接落荒而逃,遇陳宮、誅呂伯奢、毀家紓難,一代梟雄從此紀年。

這個故事告訴我們光明磊落的必要性,如果心中坦蕩,就不怕辦公透明化,所謂“好事兒不背人、背人沒好事兒”。可中國人偏偏就喜歡暗箱操作,似乎隻有如此才能顯出權力與威嚴,結果裏外不是人,小道消息滿天飛。項尚就是吃了這個虧,當初選擇顧爽時連個旁證都沒找,真打起官司來也得自認倒黴,既然大夥兒壓根不知道此次內引外聯的來龍去脈,就怪不得人家按照自己的邏輯替“心裏有鬼”的你們補足故事情節了。

當然,這並不意味著老實交待就一定能換來坦白從寬。西安事變之後,張學良敢親自送如蒙大赦的蔣委員長回南京,就是想借此表明自己胸懷浩蕩的心跡,反過來講,這其實是不得已而為之,拔完老虎須怎麽也得多包紮兩圈,要不然以後還打算不打算混了。可老蔣卻並不領情,剛剛脫險便翻臉不認賬,這一關就是半個多世紀,畢竟,此例不能開、此風不可長,否則今後誰一高興就買把槍找自己玩兒七擒孟獲還了得。

炎黃子孫們相信“公道自在人心”,乍一聽有理,但稍加推敲就不難發現,這是個極其危險的觀念,它等於在說,隻要大夥兒都相信,煤球就是白的。從某種意義上來講,“**”這種“多數人的暴政”並不是解釋為誰晚年的心血**被哪個小團體利用就可以蒙混過關的,之所以悲劇偏偏會發生在中華大地,恐怕和我們隻把民主運用在真理問題上的傳統息息相關。

還是晴雯說得好:早知枉擔這許多虛名,倒不如早作正經打算。

女孩子都有天生的聰明,顧爽也不例外。

隻可惜……

早在平等與博愛的理想尚掙紮於搖籃中的十八世紀,盧梭就曾意味深長地警告過後來者:若要讓格外得到造物主恩寵的女性接受和男人一樣的世俗教育,其結果,隻能是使她們永遠無法擺脫被奴役的尷尬地位。即便從三百年以降的今天看來,先賢祠中盧梭棺木上那株永不凋謝的玫瑰依然妖豔得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