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所謂馬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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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想知道偶像許了什麽願望=_=

——喬大俠的悄悄話

01

許明珠女士在看到黎喬的成績單後沉默了好久。

這種感覺就好比坐雲霄飛車,上一秒還在地麵,下一秒就上天了,她萬萬沒想到自家女兒還是個不折不扣的學霸,在競爭激烈的漢城一中就拿到了第一名。

“這是你考的嗎?”她不確定地說。

“千真萬確,你都問了我五遍了。”黎喬憤憤地抗議,“我看起來像學習很差的樣子嗎?”

許明珠於是不多話了。她承認敏銳的自己第一次看走眼,對象還是自家女兒,於是懷著愧疚的心留下一張信用卡,表示周末可以約同學逛逛街買買衣服。

翌日課上,宋良俊著重表揚了黎喬進步巨大,下課前又提了一下表彰大會定在了本周五。

“那是什麽?”黎喬低聲問白一寧。

白一寧回答:“在一中,每次考試之後都有一個表彰大會,針對成績突出的同學設立一二三等獎頒發鼓勵證書。”

趕在這個節骨眼上,走了一周的淮夏終於回來了。

她完全沒有半點去訓練營吃苦的模樣,反而給黎喬他們帶了大包小包的土特產。她知道黎喬這次鹹魚大翻身,還特意多獎勵了黎喬一袋進口糖果。

淮夏順便摸了一包曲奇給白一寧:“吃嗎?”

白一寧:“我不吃曲奇……”

“你現在這麽挑食了?”

白一寧沒作聲。

黎喬一直以為,所謂的表彰大會隻是在班級念個名字意思一下。

結果最後竟然是占用了下午一整節自習課,還要在小廣場上集合頒獎。

因為這事也由學生會負責,白一寧這幾天一直很忙,在五班教室和學生會教室來回跑,做題都是趕著放學時間回家做。

黎喬發現,偶像忙起來的時候,就非常愛找碎片時間補眠。

周五下午,班上同學三三兩兩趕去小廣場,黎喬走到一半,突然想起手機還在自己身上,她跟淮夏說了聲,就回教室放手機。

路上她經過學生會教室,發現白一寧獨自靠在桌邊。

現在補眠,也就隻能補個十來分鍾。

估計他是真的累了。

黎喬推開門,湊過去看了半天,最後實在沒忍住,輕輕蹲下,掏出手機將鏡頭對準白一寧。

找了個很突顯顏值的角度,黎喬輕輕按下拍攝鍵,未及時關閉的閃光燈突然發出了刺眼的光,嚇得她連忙伸手取消,結果剛一抬頭,就發現他皺了下眉,緩緩睜開眼。

下一瞬間,白一寧看了眼幾乎呆滯的黎喬,淡定地開口:“你在幹什麽?”

黎喬反應過來了。她伸手,在臉邊比了個剪刀手,認真道:“報告班長,我在自拍。”

“哦。”白一寧說,“你平日自拍喜歡蹲著?”

黎喬臉不紅心不跳,保持著這個動作,繼續胡扯:“報告班長,這個角度的光線好,顯臉小。”

白一寧扶額:“行了,小心有老師過來看到了,直接將你的手機沒收了。”

“謝謝提醒。”黎喬趕緊將手機塞進口袋裏,“那我先去小廣場集合了,班長你也趕快去。”

黎喬轉身就想溜之大吉,白一寧坐在她身後,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十分好心地補充:“對了,剛剛我不小心瞟了一眼你的手機屏幕。”

剛走到門邊的黎喬頓住。

“然後發現,你開的是後置攝像頭。”白一寧刻意把聲音拉得老長,“所以,你拍了半天,怕是拍了個寂寞。”

丟死個人了。

02

等到黎喬魂不守舍地走到廣場時,淮夏隔著好幾撥人群才一把將她拉過來,笑道:“發什麽呆呢,自己班在哪兒都找不著了?”

黎喬看著淮夏,突然握住她的手,認真道:“淮夏,這次的表彰大會是不是白一寧主持頒獎的?”

淮夏點頭:“是啊,畢竟他是下一屆的學生會主席,總得找個機會上台露個麵。”

“那我們商量個事,一會兒你去幫我領一下獎狀,行嗎?”

淮夏歪了歪腦袋:“為什麽?”

“因為……”黎喬咬了下嘴唇,心道:我該怎麽說,說我偷拍白一寧不成,反而被他發現了?

“黎喬!”

宋良俊老遠就看到了黎喬杵在人群最後麵,於是拍了拍身邊一老師的肩膀,朝她走了過去,語氣多少帶著點炫耀:“嘿,看到沒,這次年級第一是我五班的轉校生。”

“得,老宋找你,我就不往槍口上撞了,免得問我訓練營的事。”淮夏很沒義氣地逃走。

黎喬一怔,正想跟著跑,周圍突然圍上了一大群老師。

“小丫頭挺漂亮啊,才貌雙全。”有個老師說,“羨慕啊,當實驗班的班主任就是好。”

他聲音不小,周圍同學多少都知道點黎喬的事,紛紛投來好奇的目光。大概是表彰大會遲遲不開,幾個老師你一句我一句,主題圍繞著“如何培養出一個好苗子”開始討論。

黎喬全程點頭、搖頭,或者“嗯”一聲敷衍。

她以前習慣了被當成空氣,現在冷不丁多了一堆關心自己成績的人,總有一種自己被當猴圍觀了的感覺。

還沒等她找到借口離開,宋良俊就迫不及待地指了一個位置,興奮道:“對了,你一會兒就站最前麵吧。”

黎喬用一種“你在和我開玩笑”的眼神盯著宋良俊,敢情你說了這麽多,是把我安排得明明白白了。

但宋良俊顯然沒能理解黎喬眼中的震驚,他笑著將黎喬拉過去,壓著聲兒說:“年級第一的表彰在最後一個,到時候得合個照,這位置上去方便。”

“合照?”黎喬警惕道,“和誰?”

“還能有誰,學校領導唄。”宋良俊想了想,又補充,“哦,還有白一寧。”

你是故意的吧。

黎喬也不好拒絕老宋的好意,隻得點頭,老老實實去第一排站好。這個位置和台上的距離也就十來厘米,台上人眨一下眼睛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果然是最佳觀看點。

為什麽我不近視?

黎喬歎氣,伸手默默擋住臉,妄圖變成一個不起眼的背景板。

怕什麽來什麽,她站了沒幾分鍾,白一寧就拿著話筒從台後走上來,穿的依舊是藍白校服,但他在陽光下襯托下顯得高大俊朗,非常引人注目。

底下的女生都快要沸騰了。

白一寧剛過變聲期不久,聲音有點啞,用現在小姑娘的話說,就是很性感的嗓音,很抓人。

他照著稿子,開始用標準的普通話致辭。

整個過程裏,黎喬一直低著頭,大氣也不敢喘,心中默念:我是一隻不起眼的小蘑菇,您趕快念完會議趕快結束。

致辭念完,就是給學生頒獎,從三等獎開始,一直念到一等獎。

台上開始報名字的時候,黎喬徹底站不住了。

她回頭瞥了眼斜後方的宋良俊,默默往後退了一步,然後又退一步,最後趁著別人沒注意這裏,轉過身拔腿就跑。

可她還沒跑出人群,台上就傳來一個低沉的聲音:

“最後一個,是我們本次月考的第一名,黎喬。”

見沒人回應,白一寧不慌不忙,盯著那個快要將腦袋埋進地裏的背影:“黎喬同學,黎喬同學來了嗎?”

仍舊無人回應。

“黎喬同學沒來嗎?”白一寧眼底落了些笑意,耐心地重複道,“是沒聽到嗎?大家幫我找一找黎喬同學在哪裏。”

黎喬的頭埋得更低了。

偶像你能低調點嗎?找不到就算了,不要那麽執著,你是在呼籲大家玩“快來找黎喬”的小遊戲嗎?

台下竊竊私語,有人一側身,正好看到黎喬馬上就要衝出人群,很大聲地喊:“這兒呢,黎喬在這兒呢!”

黎喬無語。

“你走錯了,領獎直接從那台階上去就成,你這繞路了。”那人十分好心,笑著說。

黎喬也勉強扯出一個笑容,衝他道:“我謝謝你啊。”

那人拍了拍黎喬的肩膀:“別客氣。”

目睹一切的白一寧調侃:“看來黎喬同學得了第一,高興得連方向都弄錯了。”

同學老師一起哄笑。

偶像你再這樣我真的會脫粉的。黎喬逃跑失敗,隻得灰溜溜地上台,接過白一寧手裏的獎狀。

“恭喜。”他看著她,眼中含笑,聲音淡淡的,維持著公事公辦的疏離口吻。

黎喬沒說話,但還是忍不住悄悄用餘光看向他。

“哢嚓!”

幫忙拍照的老師按下了快門。

如果讓黎喬回憶,這應該算是十年後,和偶像的第一張合照。

那天微風輕輕,陽光明媚,他們穿著校服抱著獎狀,站在一堆校領導的身邊。黎喬甚至矯情地想,照片定格的那一瞬,肆意短暫的青春,好像也永遠定格在了滿心歡喜的笑容之中。

03

“然後你就很地跑回來了?”

一直到暑假黎喬才把這件事,包括與白一寧的往事說給了林染聽。林染仔細聽完後倒還挺意猶未盡的。

“不然我該怎麽和他解釋,我其實在很早以前就認識你,我叫許歲安,還單方麵把你當成我的偶像。”黎喬挫敗地把頭發抓成了雞窩,“聽起來像個潛伏多年的變態一樣,我一定會被他亂棍打死的。”

林染摸了摸她的腦袋:“怎麽會,能有一個讓自己前進的目標,本來就很正能量啊。”

“真的?”黎喬說。

林染笑著說:“我特別能理解你的感受。”

黎喬順勢撲進她的懷裏:“嗚嗚嗚,還是林染姐你最好了。”

最近天氣逐漸熱了起來,尤其是大白天的時候,悶得人心生煩躁。

“小喬兒,我該走了。”林染看了眼時間,起身和她告別,“這學期的授課結束了,按照你的成績,其實本來就不需要我的輔導。”

黎喬可憐巴巴地看著她:“從此師父要離徒兒遠去了嗎?”

林染咳嗽一聲,開始和她一起瘋:“是的,小喬兒,為師如今大勢已去,怕是教不了徒兒更為高強的法術了。”

“師父你太狠心了。”

“師父的心一向堅如磐石。”林染吐舌,“行啦,我真得走了,你‘師母’還在樓下等著我呢。”

黎喬立馬附和:“哎,正好,我和你一起下去,我要去車站,今天回一趟寧城。”

林染有些驚訝:“我記得你說過,寧城是你的家鄉吧?”

黎喬點頭:“我爸回去了,我正好去看看他。”

林染想了想,主動提議:“你一個人多不方便,要不,我送你去車站吧?”

黎喬笑著拒絕:“不用,太麻煩了,我坐公交車就行。”

“沒事,順路,我男朋友今天是開車來的。”林染挽住她,“收拾好了就走吧,早點去,也不用趕時間了。”

兩人有說有笑地走出門。

直到門鎖上的那一刻,許明珠才從主臥輕輕走出來。她回來有一段時間了,本來是準備回來拿個文件就走的,但聽黎喬和林染聊得很開心,讓她忍不住走過去悄悄偷聽了一些。

然後,她臉色愈來愈難看。

她盯著緊閉的大門若有所思,隨後撥了個號碼過去。

“今晚有空嗎?你說的那件事,我考慮好了。”

今天樓下停著一輛寶石藍轎車。

見她們下了樓,司機連忙下車,把後排車門打開。

“打擾了。”

黎喬進了車裏,很規矩地坐著。

說起來這還是她第一次近距離看到那個男人,出乎意料地年輕,冷白色的皮膚,穿著一絲不苟的黑色西裝,還戴著黑手套。

他在專心看著一份文件。

“客氣。”男人的聲音很輕,禮貌且疏離,“染染和我提過,她很喜歡你。”

“我們順路送小妹妹去車站呀。”林染見到他,聲音就不自覺活潑起來,“說起來一中也算是我們的母校,都多久沒回去了。”

黎喬愣住,湊在林染耳邊問:“林染姐,你男朋友也是一中畢業的?”

林染笑道:“是啊,他比我大一屆,和你一樣,也是當時的年級第一哦。”

原來也是個學霸。

黎喬點點頭,沒好意思多問。

從她家到車站坐車大約是半小時,路上林染拉著黎喬說了好多一中的趣事。時間消磨得很快,到了車站,黎喬禮貌地打了聲招呼就下車了。

“嘿,老丁,你猜她是去幹什麽?”林染看著黎喬的背影,笑嘻嘻地問男人。

男人神情淡漠:“不關心。”

“你可真無趣。”林染自顧自地說,“她是回老家啦。”

男人沒多說,隻是敷衍地點頭。

“你再猜猜,她回老家幹什麽?”

男人沉默。

“好啦,不為難你了。”林染說,“你今天又去應酬了?”

最近他的公司和白家有合作,算是來往密切。

“我今天見了白一寧,就是你這個學生班上的班長,看起來是很穩重聰明的孩子,不過,他好像沒什麽特別大的野心。”男人說。

“等等。”林染的關注點放在孩子兩個字上,“什麽孩子啊,說話別這麽老成,你才比他大多少?”

男人實事求是:“大不少。”

果然,和天生的“冷場王”開玩笑真的很容易……終結話題。

林染無奈地笑,一隻手搭上他的肩膀,柔聲念他的名字:

“丁楚卿。”

他習慣性停頓,目光立刻從文件移向林染,瞬間變成了一隻乖巧的貓咪,耐心地等著她的下文。

林染身子前傾了些,伸手拍了拍身邊空落落的位置,低聲撒嬌道:“嘿,要不要和你可愛的女朋友一起坐後排?”

她在哄他,百試不爽的招式。

“坐不坐呀?”

丁楚卿的眼中慢慢落了點笑意,像是融化的碎冰。

“坐。”

04

寧城對於黎喬來說,有很多快樂的記憶,但也有很多不愉快的記憶。

她沒告訴許明珠自己回來了,隻說是趁著暑假,和同學一起出去散心。

她在外麵可以是卡卡西,可以是路飛,也可以是飛天小女警。但隻要回到寧城,走進那個擁擠破舊的小巷,她仿佛立馬變成了過去那個敏感脆弱的“倉鼠”——膽怯自卑,懼怕陽光。

黎喬下車的第一件事,是去光顧以前經常去的小吃店。

店主姓蔣,是個慈祥的老奶奶。一進去,黎喬就非常興奮地和她擁抱,雀躍道:“奶奶您想不想我呀?”

“當然想啊。小妮子越長越水靈,奶奶都快認不出來了。”蔣奶奶笑眯眯地拍了拍她的後背,“好久不見,小喬兒。”

有人拉了拉黎喬的衣角,她低頭看去,是一個肉嘟嘟的小女孩,紮著兩個羊角辮,長得又白又嫩,十分討喜。

這是蔣奶奶的寶貝小孫女。

“姐姐陪我玩。”她奶聲奶氣地說。

黎喬彎腰問她:“你想玩什麽?”

“我想玩過家家。”小女孩笑道,“想要姐姐當我的媽媽。”

“啊,我未來能有這麽一個無敵可愛的寶貝女兒,可真是人生十大幸事之一呀。”黎喬摸了摸她的腦袋,裝模作樣道,“好的,黎家二喬,從現在開始,我們就是血濃於水的親母女了。”

黎喬抱著小女孩滿屋子打鬧。蔣奶奶端來飯菜,招呼她們來吃,黎喬便放下了女孩,坐在桌邊開心地吃著熟悉的美食。

“怎麽突然回來了?”蔣奶奶問。

“因為我想您了呀,也想奶奶做的飯。”黎喬小嘴特甜,把蔣奶奶哄得合不攏嘴。

“奶奶,原本住在我樓上的那個老太太搬走了嗎?”黎喬問,“剛剛去看了眼,發現她不在家,門口也堆了不少東西。”

“她不是搬走了,是得病去世了。”蔣奶奶歎氣,“這老太太倔,知道自己病了也不去醫院,非要等子女親自過來接。她那幾個孩子個個是大忙人,等到他們真抽出時間過來,人早沒了。”

“這樣呀,挺可惜的,我本來還打算找她聊天呢。”

黎喬垂眸,看著那碗雞湯裏自己毫無表情的麵容,突然感到背後一陣涼意。

黎景陽在她們走後,就賣掉了過去住了十幾年的房子,又在靠近市中心的居民樓租了個一樓套間。

她聽別人說,黎家鼎盛時期,親戚們每逢節假日都會一窩蜂地跑來獻殷勤。可等到黎家衰敗,那群人立馬換了副嘴臉,他們會嘲笑黎景陽沒個好命,也會嫌棄黎喬是個小拖油瓶。

直到許明珠光鮮亮麗地歸來把黎喬帶走,他們才再一次露出幾分黎喬熟悉的貪婪。

“哎呀,黎喬回來啦。”

早已坐在大門口的嬸子把大腿一拍,走過來迎她,一張臉笑得花枝亂顫。

這是一棟年代久遠的居民樓,雖比不得她在漢城的高檔公寓,但比起過去那條小巷子,環境還是要好很多。

看來黎景陽手裏還是有點閑錢的。

“大家都在等你呢。你看你這孩子,我給你打電話一個都沒接,小沒良心的。”

嬸子下意識要去接黎喬的書包,但後者往旁邊退了好幾步,輕輕地笑:“沒事,嬸,我自己拿就行。”

“哎呀呀,怎麽這麽久沒見,倒還生疏了呢。”嬸子尷尬地收回手。

小客廳裝修簡單,看起來像是拎包入住的。黎喬低眸,發現沙發上坐著不少人,水泥地上全是零散的瓜子殼,空中飄著劣質香煙的霧氣。

他們和瞧大熊貓似的瞧著如今出落得水靈的小姑娘。

“小黎喬現在越發好看了,以後肯定能嫁個有錢人。”

“現在應該叫黎小姐吧,人家許明珠在大城市混得風生水起,那一輛車都要一百來萬呢。”

“要死啊,這麽貴,一個月油錢都得不少,身為女人在外那麽拋頭露麵果然還是……”

他們嘰嘰喳喳地八卦,黎喬沒換鞋,麵色平靜地環顧四周。

“我爸呢?”

“在客房裏和你叔叔他們打麻將呢。”有人多句嘴。

黎喬點頭,徑直走去客房。

黎景陽果然和一群人在牌桌上,他光著膀子,嘴裏還叼著一根沒點的煙。

“喲,許明珠舍得把我女兒放回來了!”黎景陽極快地望了她一眼,就又將目光放回到牌桌上,他滿眼的血絲,估摸著又通宵打牌了。

“等爸贏錢了,馬上就帶你下館子吃頓好的。”

“我有話和你講。”黎喬說。

“等我打完這一局。”黎景陽擺擺手,毫不在意道。

黎喬沉默了幾秒,突然大步上前,伸手把桌子整個掀了。

麻將劈裏啪啦落到地上,黎景陽傻了,愣是沒想到這麽暴躁幹脆的手法出自自家的傻姑娘,於是氣急敗壞地指著黎喬:“你……你今天一回來就和我擺臉色是吧!”

幾個叔叔相互對望一眼,知趣地走了。

黎喬看著他。

“你找我媽麻煩了?”

黎景陽一愣,低頭嘟囔:“我就嚇唬她一下,找她借點錢。”

黎喬皺眉,目光漸漸冷下去:“你答應過我,我給你錢,你就不能打擾她的生活。”

“你那點錢哪裏夠啊,反正你的錢都是你媽給的,我直接找她要不是一回事!”黎景陽蠻不講理地吼,中氣十足。他瘦了不少,胡子也沒剃,看起來邋遢得像個流浪漢。“怎麽著啊,你嫌棄你老子?我告訴你,你是我女兒,就得一輩子無條件養著我!”

嬸子聞聲探進一個腦袋,她一貫是和事佬:“要死哦,孩子才回來發什麽脾氣啊?黎喬你夠了,他好歹是你爸爸。”

黎喬冷笑:“那也得看我願不願意,我把他當爸爸,他把我當提款機。”

“你個賠錢貨,孩子養老子不是天經地義的嗎?”他破口大罵,順手將腳邊的玻璃杯扔了過去。

黎喬微微側身,那杯子砸在門邊,又在地上炸開,茶漬飛濺在本就發黃的牆上。

黎景陽伸手就要給黎喬一巴掌,親戚們轟地擁過來把他按住,要是以前他們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但現在許明珠身份高,他們的小孩還指望著能攀附她的關係往大城市跑。

“你擺脫不了我的!你擺脫不了我的!我以後生老病死都纏著你!”黎景陽隔著人群撕心裂肺地吼。

小時候的黎喬個子很矮,抬頭望他時,總覺得父親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人,是《小紅帽》裏的狼外婆、《白雪公主》裏的皇後,又或者是《睡夢人》裏的精靈女巫。

她看過很多動畫片,所以經常會幻想自己是拯救世界的主角,主角的專屬外掛,就是無論身處怎樣的逆境,都會有神明不遠萬裏趕來救她。

她越過一片狼藉的房間,小客廳裏靜悄悄的,剩下的人都用責備的眼光看著她。在這群所謂的親人的眼中,女孩子就是賠錢貨,她們唯一的作用,就隻是打掃家務、生兒育女。

其實在這個地方,沒有一個人是真心在乎她的。

黎喬覺得頭又開始疼了。

她深呼吸,拽進書包帶子,一步一步走出了這個陌生的房子。

屋外是大晴天。

雜亂的謾罵被徹底拋在身後,烈陽穿透雲層落在大地,四周綠樹成蔭。身心疲憊的黎喬緩緩抬起頭,卻發現麵前站著一個好看到過分的少年,此刻正一言不發地盯著她。

無論過去多久,她都能複述這一刻所有的細枝末節。

男孩有著漂亮的純黑眼眸,穿著幹淨的白襯衫,臉上有著溫柔而純粹的笑容。

光影交替間,白一寧的身影依舊挺拔,他立在樹蔭之下,比周圍一切都要顯得閃閃發光。

“如果心情不好,我倒是可以破例給你唱首兒歌哄你開心。”

他壓低聲音,顯得嗓音極富磁性。

黎喬也笑,笑得天真爛漫,沒有一絲陰霾:“好呀,我要聽兒歌。”

05

時間倒退到三天之前。

周漾這廝非要死皮賴臉地和白一寧出門踏青,最近寧城在創建文明城市,大大小小的公園這幾個月都建了不少,其中最有名的是一個叫平安樹的景點。

據說,向這棵樹求了平安符,就能實現自己的心願。

為了吸引遊客,它的宣傳稿寫得十分到位,洋洋灑灑的幾千字將這裏誇得跟仙境似的,仿佛去了就能立地成佛。

於是,不求立地成佛但求考試不掛科的周漾不淡定了。

他拍了拍咖啡店的桌子,在白一寧耳邊說:“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啊!你不是熱愛學習的學霸嗎,還不快邁開腿去寧城拜一拜神樹!”

白一寧默默看了周漾一眼,就又低頭看手機了。

周漾於是又拍了拍桌子:“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啊!你難道不想去我們小喬同學的家鄉看一看嗎?”

此話一出,白一寧倒真來了幾分興趣,慢慢抬起頭:“你說得挺有道理。”

不過,他壓根就沒打算帶上周漾。

隔天晚上,白一寧獨自坐車來到寧城,根據黎喬這個真名,很輕易就查到了她過去居住的地方。

他給了房東一筆很豐厚的錢,對方便樂嗬嗬地領他過去看。

房東倒是爽快人,直接說:“你想問什麽就問吧。”

白一寧想了想,輕聲問:“這些年,這家的女兒過得還好嗎?”

房東看向漆黑的天空,喃喃道:“說實話,不太好。她是個好孩子,就是攤上了一個不爭氣的父親。”

“她的父親?”

“她的父親叫黎景陽,好賭也好酒,回來時經常醉得一塌糊塗。有些人一旦喝酒就容易失控,黎景陽就屬於這種人,沒有辦法控製自己的情緒,妻子外出的這些年,隻能把女兒當作出氣筒。

“後來黎景陽一喝醉,黎喬就會抱著小枕頭,躥到樓上的奶奶家睡覺,又或者擠在隔壁小賣部的雜物間裏。這樣過了幾年,我覺得她的狀態開始不對了。”

白一寧皺眉:“狀態?”

“就是眼神、動作,還有說話的語氣,都不像是一個小孩。”房東慢慢回憶,“我記得她不愛說話,也不愛討好別人,所以在學校也受過欺負。最嚴重的時候,她一個人在家做傻事,但因為力氣小了,沒有成功,幸好被鄰居發現了。

“但是後來有一天,她突然就開始好轉了,願意去見心理醫生,重新變得活潑開朗,哪怕她父親為了省錢隻送她上了普高,她也每天背著書包,一副快快樂樂、無憂無慮的模樣。”

白一寧想起黎喬在微博上對自己的誇讚。

他明明可以做些什麽,卻對這些一無所知。

房東是個多愁善感的人,忍不住歎息:“我記得她有次還悄悄問我該去哪家醫院治病、能不能治好,以及……該如何變成大家都喜歡的孩子。”

黎喬確實很努力地成長蛻變,她的病情慢慢好轉,那些不美好的過去,似乎已經被時光埋藏在記憶的最深處。

說話間,他們已經到了房門口。

這是一間在弄堂裏的老房子,周圍有很多戶人家,所以略微顯得擁擠。

“一條弄堂就是一個小世界,鄰居雖然熱心,但相應的,隻要誰家有一點風吹草動,不出半日就會傳遍一整條街,變成他們的飯後閑談。”

隨著“嘎吱”一聲,門開了,裏麵的家具幾乎都被蓋上了白布,客廳昏暗狹小,看得出已經很久沒住人了。

“你來得很巧,我還沒租出去。”

“我……可以隨便看看嗎?”白一寧問。

房東將鑰匙放在白一寧的手心裏:“出來後記得鎖門。”語畢,他也不多說什麽,將手別在身後,借著月光慢慢離開了。

房子很小,也就六十平方米的樣子,兩室一廳的格局。

白一寧開了客廳的燈。

那兩個房間,其中一扇門上貼了幾張美少女戰士的貼紙,很明顯,是黎喬的小房間。

他打開手機的手電筒,借著微弱的光芒進去,又開了房間的燈。

裏麵的裝修和外麵一樣簡陋,唯一不同的是,牆上也貼了許多動漫海報,甚至還有她自己臨摹的畫紙,一張接一張地挨在一起,畫紙邊緣微微卷曲,也有些泛黃。

畫得還不賴。

他一回頭,發現那個米色的櫃子前,有一個灰色的小獅子玩偶。

可能是搬家時落下的。

白一寧俯身撿起,又伸手打開櫃子,想把玩具塞了進去。

但在打開的一瞬間,他抬頭,微微怔住。

櫃子裏沒有一件衣服,所以借著一點亮光,就很容易就能看到裏側的木板上,從上到下都刻著密密麻麻的字跡。

那是一個人的名字。

那是他的名字——白一寧。

“黎景陽酗酒,回來就愛打人,如果黎喬逃不出去,就會悄悄躲起來。”房東的話在他耳邊響起。

無數畫麵在白一寧腦海裏排列、組合,他仿佛能看到一個暴躁的、或許還罵罵咧咧的男人,和躲在櫃子裏不敢哭也不敢動的小女孩。

他抿了抿唇,好半天才呼出一口氣。

順著櫃子邊緣輕輕撫摸過去,成百上千個“白一寧”似乎都是用小刀一點一點刻出來的。

“我無法帶給任何人希望,但是班長可以。”那天,黎喬用最真誠的語氣說,“班長很溫柔,是能給別人帶來希望的人。”

原來如此。

他的指尖被劃出一道滲血的口子,但他依舊沉默,緩緩靠在床沿。

身在幾百公裏外的他,是那個躲在櫃子裏的小女孩,這麽多年唯一的希望與光。

06

漢城酒莊。

頂樓某個豪華包廂裏,溫謹言盛了一小碗湯遞給身邊的許明珠:“喝點,別傷了胃。”

許明珠點了點頭,卻還是將碗放在了桌上,說:“謹言,我知道你還收養了一個女兒。”

溫謹言看著麵前漂亮的女人,輕笑:“你說紫薇?她怎麽了?”

“別裝傻。”許明珠拿出手機,上麵是一個IP地址的截圖,注冊顯示的賬號名字叫作鄒紫薇。

“我可以不管她這些年對你兒子做了什麽,但她一個小丫頭片子現在動了我的女兒,就算是你護著,我也能讓她徹底滾出漢城。”

她詢問了黎喬在校的情況,也得知她被掛在學校貼吧上的事情。

“這麽生氣?”溫謹言想要擁抱許明珠,卻被她一把推開。

“我沒有在開玩笑。”

溫謹言無奈:“你那麽聰明,怎麽會不知道,我為什麽把鄒紫薇從孤兒院接來,還默許她打壓我的兒子。”

“你想讓那些老家夥把注意力從你兒子身上轉到那小丫頭身上,這一點你沒錯,可你忘了,你兒子現在還隻是個高中生,他不明白你這冷血父親的良苦用心。”

“我像他這麽大時,我爸都讓我進公司當二把手了。”溫謹言歎氣,“可我的廢物兒子還在沒完沒了地過青春期,這讓我這個冷血父親很是悲傷。”

許明珠瞪他一眼。

溫謹言立刻笑嘻嘻地湊過去:“好啦,他們都沒你重要。你不喜歡鄒紫薇,我就讓她留在漢城,按照撫養條例,讚助她到大學畢業。反正現在溫氏穩定,她也隻是一枚廢棋了。”

門口傳來服務員的聲音。

隨即,門“砰”的一聲被人從外麵踹開,溫時景雙手插著褲子口袋,沉著一張臉看向溫謹言,又看了眼許明珠,冷笑道:“你說你心髒病突發,還病危進了醫院,馬上就要死了,結果弄了半天不但點了宵夜,還帶著新老婆杵這兒等我呢。”

“沒大沒小的。”溫謹言麵對溫時景時連說話語氣都變得冷淡起來,“這是許阿姨,禮貌的小孩都知道,進門第一件事就是喊人。”

“怎麽,要我當你們未來的證婚人?”

“如果你願意的話我沒有意見,不過今天叫你來顯然不是討論這個。”溫謹言說。

“討論什麽我都沒興趣。”叛逆小王子從來不屑於和溫謹言共處同一空間,他二話不說,轉身就要走。

許明珠一直盯著他,直到他握上了門把手,才輕聲開口:“時景,你認識黎喬嗎?她和你在一個學校上學。”

溫時景一愣。

他背對著許明珠,無比清晰地聽見對方淡然地補充道:“忘了說,黎喬是我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