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入鄉隨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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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願很麻煩,以後不許了……

——節選 白班長幽怨的碎碎念

01

白一寧說他來寧城,是為了掛平安符的。

這一封建迷信行為實在不符合他的人設,但秉持“偶像說的都是對的”這一原則,黎喬誠懇地點頭,並且毛遂自薦,成為他的導遊。

白一寧伸手攔了一輛出租車,又把宣傳手冊遞給司機。司機挑眉,說這地他熟,司機一腳油門踩下去,拉著兩人到了所謂的平安樹邊上。

不過,和之前周漾描繪的繁華景象不同,那地周圍幾乎沒什麽人,唯獨隻剩下一棵樹立在中間,光禿禿的,連葉子都掉光了。

公園也確實大,但很空曠一地,一看就是還沒開發好。

司機看樂了:“嘿,你們是不是被坑了啊,不遠萬裏來我們這兒,結果是為了這麽一玩意兒,我建議你們回去記得找那個人算賬。”

白一寧無語。

下了車,他們走到樹下,上麵已經掛了幾個平安袋,看起來也不是真的沒人光顧。

“這有免費的袋子和紅紙,快過來領一下。”黎喬已經恢複平日的跳脫,此刻邊吆喝著,邊將東西遞給白一寧,“班長,記得寫的時候捂嚴實一點,被別人看到就不靈了。”

黎喬其實不太信這個。

神啊鬼啊之類的,無論如何祈禱,都不如握在自己手裏的東西來得安心。

所以她沒寫,把空白紅紙塞進小袋子裏,又隨意掛了上去。

一轉頭,白一寧已經寫好了。

“班長,你許的什麽願望呀?”她湊過去,好奇地問。

白一寧瞥了她一眼:“想知道?”

黎喬點頭。

“秘密。”他笑了笑,伸手把小袋子綁在了最上麵一根枝幹上,甚至係上了死結,“告訴你就不靈了。”

黎喬也笑:“看不出,你還真相信這個。”

“可能是因為這個願望很重要,所以我很希望它能實現。”白一寧雙手合十,慢慢閉上眼,“而且,入鄉隨俗。”

黎喬隨口反問:“入誰的鄉?”

“你的。”

白一寧麵不改色,答得飛快。

好半天,黎喬才反應過來自己說了什麽,頓時尷尬得不行。

02

回漢城的時候,黎喬比白一寧快一步跨上大巴車,她探著腦袋往裏麵瞧了瞧,發現除了第一排有兩個座位,最後一排似乎還剩下一個空位無人座。

白一寧知道她想做什麽,於是輕聲念道:“黎喬。”

黎喬一怔,停下腳步回頭訕訕看向他:“班長你找我?”

白一寧輕輕笑了笑,語氣卻涼颼颼的:“坐第一排去吧。”

偶像你是在威脅我嗎?

那句“我身體好我不暈車”瞬間被她咽回到肚子裏,她非常狗腿聽話地跑回來,妄圖舉著自己的粉色小書包往頭頂上的置物架上塞。

好不容易抬起了書包,黎喬發現就算自己踮起腳,也根本碰不到置物架。

白一寧默不作聲地看著。

最後,他歎了口氣,從她手中奪過書包,抬了抬手,幾秒鍾就推了上去。

“對不起,班長,我太矮了。”黎喬不喜歡別人說她矮,唯獨在偶像麵前非常有自知之明。你的粉絲因為小時候不愛喝牛奶,所以現在變成了一個幹啥啥不行,吃飯第一名的小矮子。

她總是一本正經地搞笑。

白一寧忍住笑,故意板著臉批評她:“那以後少熬夜,多吃肉。”

黎喬驚恐地捂住臉:“那我豈不是會橫向發展,不僅是個小矮子,還會變成一個小胖子。”

白一寧側著身子認真打量她,像是在看一隻還沒進化成功的猴子:“你多慮了,你快瘦成排骨了。”

黎喬覺得頭頂一道驚雷應聲劈下。

偶像說我像排骨等於偶像覺得我身材不好等於他在嫌棄我!

喬大俠的悄悄話:我拿小本本記下了!

車還沒發動,黎喬坐不住,這裏摸一下那裏碰一碰,看看手機又偏頭看看窗外,然後無限重複這個動作。

“你是幼稚園小朋友嗎?一直動個不停。”白一寧捏了捏鼻梁,“有話就說。”

黎喬嚇了一跳,隨後靠近了些,小聲問:“你怎麽會在我家門口坐著呀?”

白一寧睜開眼,衝她笑了笑:“你猜。”

哇,笑得好可怕。

“這些都不重要。”黎喬坐回去,很認真地說,“班長你快閉眼安息……不是,休息吧,補充睡眠才能迎接美好明天。”

黎喬剛剛怕氣氛尷尬,滿腦子都在想著如何跟白一寧扯話題。她是扯話題小能手,但和自家偶像交流,是不是得談些有深度的,比如地球自轉公轉、奧林匹克競賽題目之類的。

不過很快,她這個擔心就變得多餘。

因為當她滿心歡喜地側過身子,就發現白一寧已經在補眠了。

黎喬眼下隻能“自嗨”,她聽了會兒音樂,突然想到了一件重要的事情,連忙給淮夏發消息:“夏夏,問你件事,就是……一般母親節,你都給你媽媽送什麽禮物啊?”

淮夏直接撥了個電話過來:“你就直接說你要送你媽禮物,但不知道送什麽不就行了嗎?”

黎喬小聲地笑罵:“你好煩呀。”

“你媽不缺錢也不缺衣服,要不你給做個手工吧?”

“手工?”

“小錢包、小配件、小耳環,開動你的想象力。”淮夏說,“你可以用手機搜搜附近有沒有什麽DIY工藝坊。”

“行,記下了。”黎喬樂滋滋道。

黎喬知道自己和許明珠女士,都需要時間來填補彼此缺失的空白的,但她相信用不了多久,她也可以像普通家庭的孩子一樣,吃飯時和媽媽一起討論八卦,平日在路上也能挽著媽媽的手撒嬌。

隻要她肯努力。

“我掛了,我回老家碰到白一寧了,現在我和他一起搭車回來,他在我旁邊睡覺呢,我怕吵著他。”黎喬十分認真道,“拜拜寶貝。”

“你個‘雙標狗’,我之前趴在桌上睡覺的時候,你還在我旁邊大口吃著泡麵呢,那時候你怎麽不心疼一下我?”淮夏氣笑了,“成,掛吧。”

淮夏剛放下手機,突然覺得哪裏不太對勁。

等等,他們倆怎麽又湊在一起了?

03

到了漢城,白一寧拎著黎喬的粉色小書包,默默地從她身邊走過去。

“送你回家。”他說。

黎喬眨巴眨巴眼,有點開心。

天哪,我的偶像在送他的小粉絲回家,回去就發個微博紀念一下。

下了出租車,黎喬就跟在白一寧身後,和以前的習慣一樣,保持兩步的距離。白一寧的態度不溫不火,步伐卻刻意放慢了些。他走著走著,突然停下腳步,回頭看向黎喬,目光帶著點好奇。

黎喬今天披著頭發,顯得娃娃臉更乖了。她舉起手朝他揮了揮,愉悅道:“怎麽了班長?”

不知為何,白一寧看著麵前跳脫的黎喬,就好像又看到了那間房子,和那個刻滿了“白一寧”的米色櫃子。

他們隔了八年才重逢。

時間可真快,一眨眼,小半年也要過去了。

“沒什麽。”他把粉色的小書包塞到黎喬手裏,“就是想提醒你,到家了。”

“哦,那我走啦。”黎喬笑嘻嘻地說,“拜拜,班長,開學見。”

白一寧深深看著她,又突然問了一個莫名的問題。

“黎喬,你下學期,是打算學文還是學理?”

五班是未來的理科實驗班,但也有極少部分的學生會選擇文科。黎喬抓了抓頭發,笑道:“應該會選理科吧,你知道我這人沒什麽主見的。”

白一寧點頭:“知道了。”

“那……我走了。”黎喬說。

“走吧。”白一寧的眼神重新變得柔和。等到黎喬的身影徹底消失在他的眼前,他才轉身準備離開,一回頭,自己麵前多了一個漂亮,也非常有氣場的女人。

白一寧眼底晃過一絲驚訝,幾秒後,他記起了對方的身份,很有禮貌地喊了聲“阿姨”。

女人對他笑了笑:“忙嗎?想和你談談。”

04

黎喬哼著歌,推開自家的房門。

這個點許明珠果然不在家,她放下行李,從冰箱裏拿出冰可樂,美滋滋地灌了一大口,仰頭躺到沙發上的那一刻,她覺得人生簡直美好得不像話。

人真是奇怪,極其貪心,卻又容易滿足。

但她隻滿足了那麽一會兒,就一屁股坐起來,拖地、洗衣服一樣不落下。好不容易都解決完了,她又紮進廚房開始做飯。

整個過程,黎喬已經自動代入二十四孝孩子的人設中去了。

雖然她曾經和絕大多數的孩子一樣,不屑為了得到什麽特定的東西而刻意去做好某件事,但會去努力爭取一個表揚。

發自肺腑的,那種溫暖。

燒一個糖醋鯉魚和拔絲蘋果,再加一小碟牛肉和青菜,她媽媽不能吃辣,用調料方麵也要注意一下。

黎喬的速度很快,做完這些也不過七點出頭。天快黑了,她抱著枕頭,坐在沙發上等許明珠回來。

她可能被偶像傳染了,沒過多久,竟然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等到黎喬睜開眼,許明珠已經回來了。

她坐在餐桌前處理文件。

“怎麽不叫我?”黎喬揉了揉眼睛,“幾點了,我做的菜都冷掉了,得拿去熱一下。”

“不急。”許明珠見黎喬醒了,收起文件,又抿了一口自己泡的茶水,“我要和你說一件事。”

黎喬剛睡醒,此刻腦袋還暈乎乎的,隻是下意識答道:“你說。”

“一個月後我送你離開漢城,去英國。”許明珠說。

“哦……啊?”黎喬頓時清醒了。

“不是,你什麽意思啊?”黎喬想扯出一個笑容,但嘴角動了動,笑容又瞬間消失在了嘴角,她重複道,“你那句話是什麽意思啊?”

“意思是,我都給你安排好了,護照在這裏。”許明珠看了眼時間,“你有一個月的時間可以和你的小夥伴們告別。”

“這跟時間有一毛錢關係?”黎喬嗤笑,“我不去。”

許明珠眉頭皺了一下:“我沒在開玩笑。”

黎喬收起笑容,正色道:“媽,我也沒有開玩笑。我不知道你怎麽突然有了這個想法,但一中的升學率很高,我的成績也不差,我認為,自己沒有出國讀書的必要。”

“沒有必要?我讓你出國,你不知道是為了什麽嗎?”許明珠轉動著指尖那枚鑽戒,“黎景陽找你要了很多次錢吧。”

黎喬一怔,轉而咬了下唇,算是默認了。

許明珠念著黎景陽的名字就像是在說不相幹的人,甚至眼底還有一絲厭惡:“我知道,隻要他開口示弱,你就會心軟,會願意去填補他那個無底洞。可是喬喬,你那是在縱容他的荒唐。”

“知道了,是我錯了。”黎喬答得快,甚至主動伸手拉住了對方的手腕,哀求道,“我以後不會給他錢了,我會離他遠遠的。媽,算我求你了,別把我送出去。”

許明珠的神情變得古怪起來,她盯著黎喬,像是要看清女兒的內心:“我問你,你不想走,是不是因為舍不得那個人?”

黎喬瞬間鬆開她的手,麵無血色。

“你怎麽知道他……”

她脫口而出,卻立馬就後悔了——剛剛許明珠那句話其實還含著試探性的詢問,但自己這個反應,就徹徹底底地坐實了對方的猜測。

黎喬覺得許明珠誤會了什麽,自己應該解釋,但她努了努嘴唇,卻連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許明珠的語氣沒有絲毫起伏,她看著黎喬,仿佛在看過去那個執拗的自己。她漂亮的指甲慢慢敲打餐桌,過了好久好久,才歎了口氣:“黎喬,你還不到十七歲,你什麽都不懂。

“是,我承認,他成績優異、相貌出眾,是個值得交往的朋友,但你不該把他放在一個過高的位置。”

“我沒有……”黎喬的聲音愈來愈小。

“現在還想騙我嗎?你不是在微博上寫了很多關於他的東西嗎?小偶像和小粉絲,拯救與被拯救,你不覺得很可笑嗎?”

黎喬小臉煞白,愣愣地看向許明珠稍顯嫌棄的神色。

“你怎麽知道的?”

“微博是公眾平台,我想了解你,自然就能知道。”

“喬喬,人都是會變的,在此之前你和他已經有八年未曾見麵。你真的了解他嗎?你真的能保證他不會做任何傷害你的事情嗎?”許明珠起身,伸手抱住黎喬,在她耳邊輕聲說,“媽媽告訴你,這個世界上沒有誰是可以完全信任的,你唯一可以相信的,就隻有自己。所以,永遠不要把希望寄托在別人身上。”

黎喬輕輕推開她:“夠了。”

她的光,她那麽多年的信仰,被眼前最親的人,用最荒唐的尖刀一點一點切開。

就好像,許明珠把那團血淋淋的玩意兒刨出來整個丟在她麵前,又抬頭,笑著對她說:“我都是為了你好。”

都是為了你。

黎喬退後一步,又一步。

她仿佛看到很久沒看見的黑色藤蔓從地下慢慢探出,它們冰冰涼涼,攀附上了自己的小腿,妄圖把她拉入深淵。

黎喬討厭黑色,卻唯獨不討厭白一寧那雙黑眸,那會讓她覺得安心。

但現在,她隻能看見黑色。

無窮無盡的黑色。

“我沒覺得我哪裏做錯了。我以前過得不好,我不知道什麽是愛,也不知道如何去愛別人,但他的存在,讓我覺得待在這個世界上還是有意義的。所以我純粹把他當成我的光,當成可以活下去的動力,就……隻是這麽簡單。”

黎喬輕聲重複:“就這麽簡單。”

在大人眼中,她這種行為稱不上好,甚至惡心。

有誰會對一個可能永遠也見不到的人保持這麽深的執念,為他改變性格,為他開微博,為他寫心裏話,為他轉學到同一所學校。

她做了這麽多,就隻是為了離白一寧近一點。

人都是自私的,就該以自己為中心,就該積極向上無憂無慮,因為隻有滿懷希望的人,才能夠得到別人的喜歡。

而她,想要得到那份喜歡。

“媽,你知道我以前過的是什麽樣的日子嗎?”黎喬盯著對方手腕那個翡翠手鐲,“你不在的時候,家裏燈泡是我換的,水電煤氣費是我去交的,還有,我們沒錢的時候,黎景陽借了二姨夫家的錢不還,也是我一個人走到他們家門口,跪了兩個小時才求得幾天的寬限。我的每一天,過的都是苟且偷生的日子。”

許明珠微怔。

“現在想想其實挺可笑的,有時候我抬頭看著天,也想撒手不管了,我真的……明明誰也不欠。”

黎喬麵對親人或者朋友時,都會下意識地認為,自己的感受往往並不重要,她的快樂、幸福,幾乎全部建立在了別人的快樂和幸福之上。

但白一寧闖入她的世界,他光芒萬丈,撥雲見日,徹底驅散了黎喬麵前的黑暗。黎喬覺得自己的思考方式沒有任何錯誤,他在幼年時救贖了她,是唯一願意向她伸手的人,所以她心甘情願把對方當作自己的小偶像,保護他,相信他。

黎喬攥緊拳頭。

“憑什麽我非要按照著你們的想法而活,以前我被我爸打,現在被你訓……”黎喬記得,她小時候被父親送去當童星賺錢耽誤了功課,後來許明珠知道了,活生生逼著黎景陽讓自己退出。

每一條路,都不是她的選擇。

她一字一句,幾乎把這句話咬碎了才吐出來,似是宣泄也似是歎息:“你說我為什麽活得這麽失敗啊?”

這半年,她一直都在刻意避免提及過去,因為那些往事,無論哪一件放在台麵上,都是令人不愉快的。

像是一塊未曾愈合的傷疤,稍微碰一碰,就是滿手的鮮血。

她抬頭靜靜看著許明珠,像是在看一個陌生人。許明珠無疑是驕傲的,就算遭受著流言蜚語,也永遠直起高傲的脖頸,漂亮得像是一隻白天鵝。

可我不是啊。

我就隻是一隻醜小鴨,最大的願望就是混吃等死。

“我生病的時候你在哪兒?我被別人欺負的時候,你在哪裏?我被我爸追著打、被鄰居親戚在背後用手指指點點的時候你到底在哪裏啊?”黎喬起身,一把掀翻那桌自己精心準備的飯菜。

冰冷的湯汁濺到了桌上、牆上,碗筷砸落在地上,發出碎裂的聲音。

許明珠未動,看著她發瘋,一字一句道:“你冷靜一點。”

“我早該不冷靜了!當初我病得快要死了的時候,你估計在跟別的男人喝酒吧?你幹嗎把我生下來啊!你生下我的那天就該把我掐死!”

黎喬捂著頭,鼻涕眼淚流滿了整張臉。她現在像個蠻橫任性的小孩,那麽多年積攢下來的委屈、不甘,在此刻好像都徹底爆發出來。

許明珠驀地怔住。

“你說什麽,你剛剛說了什麽?”

“我說……”黎喬換了口氣,聲音慢慢小了下來,“我活著就是一個錯誤,一個徹徹底底的錯誤,早知道有今天,我還不如去死!我還不如死在……”

“啪!”

她的聲音戛然而止。

黎喬撕心裂肺的控訴,許明珠沉重的呼吸,廚房熱水壺燒開的鳴叫,所有的一切,都因為一個清脆的巴掌徹底消失在耳邊。

一片死寂。

之後是嗡嗡不斷的耳鳴聲。

許明珠手頓了一下,她能看到黎喬眼中的空洞,也能感受到他們之間那份愈來愈深的隔閡,她們好像回到了半年前,甚至比那時更糟糕。

許明珠和黎喬都沒有說話,隻是這樣盯著彼此,誰也不肯認輸。

最後,許明珠還是敗下陣來:“公司還有些事,我先回去了,你先吃晚飯吧。”

大門沒上鎖,她攥緊包,踩著高跟鞋飛速地逃出了房門。

05

黎喬一動不動,盯著一片狼藉的餐桌,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手機響個不停。

黎喬接通了,輕輕說了句:“喂。”

“喬喬啊。”黎景陽諂媚道,“上次爸爸心情不好,差點傷到你,你可別放在心上。我和你說,我馬上就能賺到錢了,不騙你,隻是現在出了點小問題,需要一點錢周轉一下,你……”

“爸。”黎喬打斷他,冷不丁地問,“你愛我嗎?”

“哎?”

“對你而言,我是你的什麽?”

“那個……”黎景陽似乎是尷尬地笑了笑,“怎麽突然這麽煽情了?爸爸當然愛你呀!所以你聽爸爸說,我這個項目是真的很棒,隻需要五萬塊錢,就可以一本萬利,基本沒什麽風險……”

夠了。

真的夠了。

“我沒有錢了,如果你需要錢,可能目前唯一的辦法就是殺了我,然後換取我的保險金。”黎喬一字一句說完,也沒管對方回答了什麽,直接掛斷了電話。

所有披著虛偽外殼說出口的愛,都是一把鮮血淋漓的刀刃。

黎喬躺回沙發上,慢慢閉上眼。

沒過多久,她又起身。

自己砸的碗筷,還得自己收拾。

黎喬拿了抹布,先去把牆壁那塊汙漬給擦了,她低眸看去,有幾滴似乎是濺到了最底下的小抽屜裏,於是她順手打開,定睛一看,果然是有一點。

她擦幹淨後,正準備關上抽屜,卻在看到一個小盒子的時候,慢慢定住。

像個化妝盒。

她記得,以前見許明珠拿出來過,不過每次自己一來,她就連忙把它給鎖進抽屜裏了。

大概是今天她忙得忘了,才沒鎖上。

黎喬沒費多少工夫就打開了它。

撲麵而來的塵土味提醒自己,它似乎已經被人擱置很久了。

裏麵隻有一遝普通的信件,夾著幾張粉粉嫩嫩的老照片。最上麵一張相片上,女孩紮著麻花辮,穿著高中校服,攬著同學的胳膊,笑得很甜也很溫柔。

黎喬愣了五秒鍾,才驚訝地意識到,這是許明珠。

她的手拂過照片,指尖沾上了一點點灰塵。

這是,十七歲的許明珠。

這是,她從未見過的許明珠,不強勢,不霸道,也不咄咄逼人,眼底含著一絲小女生初入社會的怯意。

今天買到了最喜歡吃的冰激淩。

朋友送了我一直想要的娃娃。

水冰月無敵!

今天的考試真的真的好難,特別是物理,最後一道大題隻寫了一半。所以我好希望未來沒有考試,沒有成績,沒有排名呀。

今天他又來我班上了,哼,我才不要和花花公子說話。

…………

上麵的每一個字都散發著蓬勃向上的青春氣息,黎喬甚至可以想象,許明珠每天上完課,也會和自己一樣,背著書包蹦蹦跳跳地跑到校門口,喝一碗涼粉或者吃一個冰激淩,或者和幾個親密的朋友約著一起逛商場。

那時候許明珠還有愛她的爸爸媽媽,她還有一群可以打鬧的朋友,她還沒有遇見黎景陽,她還是一個無憂無慮的小孩。

普通、充實,也充滿希望。

黎喬覺得心底的某個地方,被重重撞擊了一下,然後被挖空,又被填補,反反複複。

許明珠不幸的開端,就是遇見了黎景陽,生下了自己。

因為他們的存在,又或者為了他們,這個女孩被社會磨出了尖銳的獠牙和盔甲,她獨身一人,再也無法回到那片她所向往的廣闊天空。

壓在最底下的信,黎喬也拿出來看了。

不是寫給她自己的。

一封,兩封,三封,所有的信,收件人的名字都是黎喬。

給我的女兒,歲安。

這些年裏,黎喬從來都沒收到過許明珠寫的信。

她性子傲,不喜歡寫信也不喜歡說些矯情的話,所以她和黎喬的交流,大多都是命令式的,例如“我今天給你安排了什麽活動,我買了什麽吃的你放學記得打開冰箱拿出來,成績不好我給你找了家教,我覺得很好,你可以見見”。

女兒是第一次當女兒,媽媽也是第一次當媽媽,所以許明珠和她都站在各自的安全區內,用自己的方式關心著彼此,也用自己的方式,將對方推得愈來愈遠。

黎喬靠在窗邊,眼睛發脹,她下意識地伸手抹了一把,眼淚卻越抹越多,視線也越來越模糊,到了最後竟然完全止不住了。她縮在牆角,將腦袋埋在胳膊裏,整個身子忍不住顫抖起來。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終於發出一點隱忍的嗚咽。

手機又在響。

黎喬沒抬頭,伸手在地上胡**了幾下,才在鈴聲快結束前點了接通。

“黎喬。”對方念她的名字。

過了好半天,黎喬才低聲念了句:“班長。”

“怎麽了?”白一寧頓了頓,敏銳地捕捉到她話語中的哭腔,轉而又問,“怎麽哭了?”

黎喬抿了抿唇,反複深呼吸好多次。

“班長。”

“我在。”

“我做錯了事情,我做錯了……”黎喬開始語無倫次,握緊手機焦急道,“班長,你,你聽我說,你不要掛電話。”

白一寧很有耐心:“好,你慢慢說,不著急,我一直都在,我一直聽著。”

如果換作別人來安慰自己,黎喬可能會把眼淚一抹,笑嘻嘻地說“沒事我就間歇性抽風了”,然後和沒事人一樣擦幹眼淚,該吃吃該喝喝。

但白一寧一開口,黎喬就覺得自己特別難過,也特別委屈。

我過得一點都不好,我需要傾訴,需要安慰,需要一個很用力的擁抱。

小時候她曾絕望到啃爛大拇指的指甲,會將腦袋抵在牆上,一發呆就是一整個下午。後來她知道自己生病了,開始用許明珠寄來的錢看病,自己掛號,自己找醫生。每次從醫院出來時,她都會抬頭看一眼燦爛奪目的晚霞,告訴自己要快樂起來。

因為,還沒有與重要的人重逢。

“班長,我小的時候父母關係很不好,媽媽說爸爸很沒用,爸爸說媽媽不顧家庭,我就像是一個皮球,一直被他們踢來踢去。”

黎喬抬了抬頭,一眼就看到了電視櫃上自己與許明珠唯一的合照。

兩人都在笑,笑得很用力。

“我好久沒哭了,以前的時候,因為爸爸喝醉了亂發脾氣哭,也不敢哭得很大聲,就躲在衣櫃裏,透過縫隙看著他邊罵人邊摔東西。有時瘋到一定程度,他就會跑去廚房拿起菜刀,故意用刀尖劃過牆麵,發出那種刺耳的聲音。”

黎喬想了想說:“有點像指甲劃過黑板的聲音。”

“那個時候我很害怕,不是怕被打,而是害怕……他會不會不喜歡我了?他會不會因為不喜歡我,就不要我了呢?”

白一寧沉默好久,像是刻意在壓抑著什麽,語氣重了幾分:“你說什麽傻話。”

“我媽媽說……要把我送出國。”黎喬的聲音很輕,“班長,怎麽辦,狗血劇果然還是在我身上發生了。我必須轉學,必須聽話,必須繼續做媽媽心目中的好孩子。”

黎喬啃了一下大拇指的指甲,接著說:“可我剛剛對她說了很多很難聽的話,她現在應該對我很失望,然後拋下我、厭惡我,和我的爸爸一樣。”

白一寧一直安靜聽著她說著。

黎喬的防備心很重,不會輕易相信或者依賴一個人,所以,她隻有像現在這樣思維混亂的時候,才會把這些被嚼碎了的過去一點點地吐出來。

白一寧徹底明白了,當初身為許歲安的她,為什麽每次遇見自己時都是悶悶不樂的模樣,為什麽閉口不談自己的家庭,為什麽,總會露出那麽悲傷的神色。

“黎喬,你相信我嗎?”白一寧問。

她輕聲開口:“相信。”

“聽我說,我們大多數人碰到無法解決的事情,可能都會對別人表露出一些不夠溫柔的情感,比如崩潰、哭鬧、不完美。但在其他時候,我們也禮貌風趣,依舊對身邊的朋友保持最純粹的看法,所以,這不是最終評判一個人的標準。”

白一寧問黎喬:“我發脾氣的時候,你會覺得我不好嗎?”

黎喬說:“沒有,你特別好。”

白一寧循循善誘:“所以,這不是缺點。我們可以犯錯,也可以被原諒,沒有人會責怪你,所以不要覺得丟臉。”

我的小粉絲,永遠不要覺得丟臉。

黎喬已經不流眼淚了,她站起身,從落地鏡裏看到了雙眼通紅的自己,像是一個無精打采的鬼魂。

“班長。”

“我在。”

“我來到漢城,來到五班,能遇見你,能遇見淮夏和周漾,還有其他好多好多的人,讓我覺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個特別美好的夢。”

“不過現在,夢醒了。”黎喬走向陽台,盯著遼闊黑暗的天空斟酌半天,才問出自己最想問的問題。

“班長希望我去國外嗎?”黎喬說,“一個月後我就走了,可能……短時間內都不會再回來了。”

這次,輪到白一寧沉默了。

該怎麽說,說我不希望你放棄國內的學業,所以你和你媽媽鬧翻吧。然後一個人留在這個出租屋裏,麵臨別人的詆毀,還要時刻警惕親生父親和那些親戚上門要錢。

他有時覺得,隻要不碰到黎喬的爆發點,她可以永遠都是那副無憂無慮的快樂模樣。你慢慢剖開她的內心,一層接著一層,直到最深處,才可能窺視到一點被藏起來的悲傷。

待在這兒,隻會繼續放大她的悲傷。

白一寧逼著自己用一種近乎冷漠的口吻說:“黎喬同學,我從不認為誰離了誰會活不下去。

“我也,不會想你。”

06

電話掛了,白一寧卻依舊將手機放在耳邊,他一雙黑眸深得像是冰泉,臉上卻沒什麽多餘表情。

他站在一樓拐角處,抬頭向上看去,仿佛能看到陽台上,黎喬哭紅的小臉。

許明珠站在他的身邊,輕輕搭上了他的肩膀。

“謝謝。”她說。

白一寧勉強點了點頭,沉默地從她身邊走過。

司機在不遠處等他,見他上車時臉色極差,也不敢問他發生什麽了,隻好放緩車速,慢慢載他回了白家老宅。

他推開門那刻,白一安躺在沙發上,一眨不眨盯著他,過了很久才用小奶音說:“哥哥,你哭了。”

她很有求生欲:“我這次是不是又看錯了?”

“沒有,哥哥確實哭了。”他走到她身邊,大大方方地承認,“哥哥有點難過。”

“被老師罵了嗎?”

“嗯,被罵得很慘。”白一寧說,“哥哥以為,那門功課能拿滿分呢。”

“沒關係,你教我的,下一次努力就行了。”一安小天使想去抱他,但她剛伸手,就想起白一寧說過,長大了就不能和男生擁抱。

所以,她隻是站在白一寧的身邊,拍了拍他的腦袋。

白一寧對她笑了笑。

“安安,至親是唯一與你血緣相連的人,所以,不可以讓他們傷心。”白一寧捏了捏她的小肉手,溫聲道,“以後要好好孝順爸爸媽媽,他們養育我們很不容易。”

“嗯。”白一安堅定地點頭,“也要對哥哥好。”

白一寧笑著說:“獎勵你現在打一個小時的遊戲。”

白一安眼睛瞬間亮了,她歡呼雀躍著,跑去書房摸手機。

看著妹妹的背影,他總能想到黎喬。

平日裏瘋瘋癲癲的厚臉皮女孩,居然是當初那個連介紹自己的名字都會臉紅的許歲安。她曾在無數個黑夜躲在窄小的櫃子裏,因害怕而止不住顫抖,卻一筆一畫刻下他的名字。

曾經的許歲安花了多大的代價,才變成了如今人人喜歡的黎家小喬。

07

門口傳來鑰匙開鎖的響動。

許明珠提著蔬菜和肉進來,她身上還穿著那件白色連衣裙,唯一不同的是,她重新化了一個精致的妝容,仔細看去,卻發現她的眼中稍顯疲憊。

已經很晚了,黎喬以為許明珠會繼續和自己冷戰。她下意識地站起身,還未開口,對方就已經衝她輕輕笑了笑,仿佛之前什麽也沒有發生過一樣。

“媽。”黎喬嗓音有些啞,這一聲幾乎沒發出音。

“嗯,餓了嗎?”

“有點。”

許明珠點頭:“我給你做飯。”

她這段時間也學了不少簡單的飯菜的做法,雖談不上美味,但至少味道不差。

飯桌上,依舊是一如既往的沉默。

許明珠吃飯很斯文,並不是特意模仿什麽上流社會的吃飯禮儀,純粹是因為她有很嚴重的胃病,所以時刻注意細嚼慢咽。

黎喬坐在許明珠對麵,一直埋頭吃著麵前的一盤青菜。菜很清淡,她也沒什麽胃口。桌邊的手機裏不斷蹦出五班養生群的信息,她粗略掃了眼,是幾個活躍的人想組團去看新上的電影。

碗裏突然多了一塊雞肉。

許明珠放下筷子,伸手想去撫摸黎喬挨了一巴掌的左臉。黎喬條件反射般,往後傾了一點,避開了她的手。

許明珠什麽表情都沒有,慢慢將手收回去。

黎喬知道這些年許明珠也曾過得很苦。漢城是座不夜城,也是紙醉金迷的大都市,而許明珠獨自來到這個城市,一瓶六十五元的麵霜都小心翼翼地用了將近一年時間,可為了讓女兒上好的學校,將大把大把的錢交出去時眼睛都不眨一下。如果不是被黎景陽耽誤了,她的女兒的分數百分百能上寧城的重點高中,而不是去那所學費全免的普高。

我的女兒不能比別人差。

我的女兒,就該昂首挺胸。

“媽,對不起。”黎喬說,“對不起,我可能……永遠都成為不了你心中期盼的那個小孩。”

雖然外人一直覺得母女倆的性格天差地別,但黎喬知道,她和許明珠一樣好強倔強,不願意示弱,更不願意向別人露出自己的悲傷,天塌下來了都得自己咬牙扛。

“其實你也不了解我。”她說,“為了最重要的人吃苦,其實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因為我走的每一步,都能讓她的未來過得好一點,再好一點。”

“我這輩子最後悔的事,就是和你爸在一起。”她笑了笑,輕輕覆上了黎喬的手背,“但我這輩子最驕傲的事情,就是生下了你。”

一個月時間過得很快,黎喬收拾行李時,在抽屜裏找到了在寧城求的平安符。

走前多拿的一個。

不知為何,她腦海中突然就冒出了白一寧的臉龐。

自從打完那個電話後,他們就再也沒有任何聯係,彼此都心照不宣地保持著沉默。

黎喬把平安符丟進書包,剛拉上拉鏈,許明珠就敲響了她的房門,示意她們得去機場了。

黎喬拖著行李箱出門,走前還回頭深深看了一眼。

這是我生活了半年的家。

三室一廳的房子,不大也不溫馨,所有家具都是冷冰冰的冷色調。但幾乎空著的角落,都被放滿了各種毛絨玩具,黎喬很喜歡買,被許明珠訓了幾句也還是樂嗬嗬地往家裏搬。

可能這些軟軟的小家夥對她而言,會有一種很溫馨的感覺。

“你如果喜歡這些,我可以拜托快遞公司寄去新家。”許明珠說。

黎喬卻搖了搖頭:“就放在這兒吧。”

08

冗長的街道兩邊都是林立的高樓,一樓是各式各樣的店鋪,裝飾成花裏胡哨的甜品店和咖啡店。黎喬看著看著,說:“許明珠女士,我們以後也可以結伴去這裏坐一坐。”

“我……”

“我不行,我不喜歡,我不想。”黎喬迅速接上她的話,“坦誠一點呀,許明珠女士,就當是陪我,委身陪你最親愛的女兒,行不行?”

許明珠愣了愣,點頭答應:“好。”

黎喬從書包裏拿出耳機戴上。

五班養生群一直在嘰嘰喳喳地發消息,他們的暑假生活都過得異常豐富多彩,但是暑假作業卻基本還是嶄新的,現在正在集結全班所有資源來整理標準答案。

她想了想,輕輕點了退群,隨後退出了QQ。

下一瞬,她收到了班主任的短信。

十六歲的黎喬同學,截止今天為止,你在漢城、五班的學習生活結束了,但生活的軌道是永遠向前的,你可以去尋找隨心所欲的自由,也可以去見證你心中的丘壑。

總有一天,你能迎著光而來。

希望你也能成為別人的夢想。

願:未來可期。

黎喬輕輕笑了笑,給宋良俊回了個“謝謝”。

她記得之前她用開玩笑的語氣和白一寧說過,他們是不一樣的。

其實那不是玩笑。

無論是家庭、人生,還是未來,都隨著彼此年紀的增長朝著無法預估的方向瘋狂邁進,而他們的道路,其實從一開始就是完全相反的。

黎喬討厭離別。

可漫長的人生裏,總會有離別發生。

白一寧飛速騎著自行車,穿梭過一地綠葉的小路。

他沉默地跟了將近兩分鍾,和前麵那輛車一直保持著將近二十多米的距離。

車在加速。

白一寧死死盯著車裏的背影,他知道,如果此刻再不說,就真的沒有機會了。他憋足了全部力氣,朝著車尾竭力嘶吼一聲。

“許歲安!”

這一聲,讓黎喬瞬間怔住。

她幾乎是下意識回過頭,正好迎上那雙深邃的眸。

他來了。

他說了什麽?

他叫我什麽?

白一寧踩著一輛自行車,晃眼的烈陽下,他細碎的發梢被風撩起,身影消失在遙遠的天際。

原來他知道自己的身份。

記得八年前離別的那天,其實她赴約了,卻隻敢早早躲在攝影棚的器材後麵,看著白一寧站在那裏,抱著禮物一動不動。一直到太陽落下,才有幾個大人哄他坐上了回家的車。

“如果有一天我們見不到了彼此怎麽辦?”

黎喬其實不記得白一寧回複了自己什麽,但當那個熟悉的名字從他口中說出時,她突然就想起來了。

小女孩對小男孩說:“我會找到你的,我會來到你的世界,我會……重新成為你的朋友。”

而小男孩真摯且認真地說:“我會等你,會一直等著你來找我。”

追車戲碼足夠引人注目,周圍不知所雲的路人都紛紛駐足,看著這個長相帥氣的男孩,那麽用力地追趕著一輛車。

但最終,他還是眼睜睜看著那輛車徹底消失在視線之中。

騎自行車追上卡宴的成功率幾乎等於零。

下一秒,車輪壓上了路邊一塊小石子,白一寧重心不穩,方向偏了偏,隨後重重摔倒在地上。

這應該是白一寧最狼狽、最瘋狂的時候,他向來沉穩安靜,又因為白家長子的身份,幾乎沒有在外人麵前表露出半分激動冒失。

所以,這也是他第一次,不顧父親的阻撓跑出家門,然後在馬路上,在無數陌生人麵前,毫不顧及形象地喊著一個人的名字。

他努力地伸手,緊緊攥住從口袋掉出的紙團,仿佛那是世上最重要的寶物。

他後悔了。

一是逼她離開。

二是時至今日,才終於從那個桌洞裏掏出她特意藏好的紙團。

那個陽光燦爛的下午,她偷偷摸摸蹲在座位下麵,炫耀般地將那個紙團在自己麵前晃了晃。

——“你可不許偷看,不然願望就不靈了。”

——“幼稚。”

明明說會將它放在最深處,可他隻需用食指一鉤,就輕易拿了出來。紙張皺皺巴巴的,邊緣早已開始泛黃,攤平來看,是一板一眼的工整字跡。

我希望白一寧可以幸福。

中篇·悄悄

嘿,你悄悄走近我的心

重組兄妹

01

我們總以為一切來日方長,卻忘了有一個詞叫作世事無常。

“我叫黎喬。

“或者叫我許歲安也行,這是我的小名。”

黎喬攥著手裏的大瓶冰可樂,漫不經心地介紹自己。

她的對麵坐著一個紅頭發少女,中國人,小圓臉,蹺著二郎腿一副不可一世的大爺模樣。

或許是因為她的頭發的顏色實在太過鮮豔,又或許是她散發出的神經病氣息太過濃烈,校友會進行到一半,黎喬卻是第一個主動和她搭訕的人。

“我最大的夢想,是當一條混吃等死的鹹魚。”

當黎喬說完這句話,她身旁那個夢想著去哈佛深造然後回國創業,一年掙十個億的熱血青年立馬投來一道看到廢物的目光。

“我也是,姐們。”

紅頭發少女含著熱淚,對著那個熱血青年齜牙咧嘴地吼:“你看什麽看!沒看過美女啊!”

此美女芳名周梓澄,就讀於本校藝術學院的平麵設計專業。

黎喬在一百來人裏精挑細選,挑出了一個外表看似沉默無話,實則隻是前一晚熬夜追某海外男子組合,快要猝死了的人間喇叭花。

周梓澄罵完人,咂咂嘴,一手抱著免費蛋糕,一手挽著黎喬的胳膊,在眾人目光的洗禮下趾高氣揚地走出了大門。

然而一出去,她便整個人都縮在了黎喬的身旁,步伐加快,眼底透著幾分警惕。

“放心,我再三回頭確認過了,沒有人抄起板凳或者餐刀跟出來揍我們。”黎喬好心地提醒,“走慢點。”

周梓澄先是一愣,接著反應過來,咧嘴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那個笑容被頭頂熾熱的陽光覆蓋,連她眼尾零星的小雀斑都顯得好看極了。

校友會是某個跳脫的德國少年策劃的,一周七天,一天兩次,他準時準點過來發邀請,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甚至最後一次還差點哭了出來。

對於這個表麵是校友會,實際是泡妹撩漢外加互相吹噓自家龐大家產的……鴻門宴,黎喬一開始是拒絕的。

但她是班長,同學拉下臉麵請她,她就算硬著頭皮,也得披著麻袋參與。

“所以,你為什麽非要當這個班長呢?”

她們坐在街心公園的黑色長凳上,周梓澄撕開包裝紙咬了一大口奶油蛋糕,含混不清地補充:“而且一當就是兩年。”

說來,黎喬的異國求學並不完全是自願的。

如果按照叛逆青春少女的活法,她現在就該天天逃課、泡吧、談戀愛,報複性消費許明珠給予自己的白金信用卡。

但許明珠能放任黎喬隨便揮霍,就是因為她太過了解女兒的本性了。

她懂得分寸且自律,所以即便滿腔怒意地赴國外,也會繼續當一個乖巧的美少女,她甚至攬下班長的重擔,學著去照顧更多的人。

“不知道。”黎喬衝周梓澄輕輕笑了笑,“可能是心血**,想體驗一下那個人的人生。”

“那個人是誰?”

黎喬聳了聳肩:“不重要了,反正……見不到的。”

“我想那個人一定對你很重要吧,重要到能讓現在的你,變成另一個他。”周梓澄又非常精準地抓住了重點。她們這種搞藝術的都天賦異稟,永遠圍繞著核心主題。

對於白一寧曾用最清冷的口吻說出“沒有誰離開了誰是活不下去的”這句話,兩年前的黎喬不理解,兩年後的黎喬竟然漸漸開始認同。

但她始終隻是“認同”,而不是“做到”。

她換了手機號,幾乎不上國內社交平台,身邊的同學友好、老師親切,再也不用麵對黎景陽和黎家親戚們的轟炸。

黎喬保留了淮夏的電話,偶爾彼此會聊聊最近的生活。淮夏從不提及當年黎喬一走了之的事,就像她從來不提白一寧一樣。

唯一的一次,是高三畢業。

所有人都沒有想到,成績好到全國大學隨便挑選的白一寧,竟然放棄商科,拒絕出國,選擇了國內最頂尖的醫科大學臨大。

淮夏笑著說:“他太能藏了,等到最後兩個小時才悄悄改了誌願,他爸氣得半死,差點把他逐出家門。”

後來,她不遠萬裏寄來了五班的畢業合照。

大詩人盤哥運用他那半吊子PS技術,把黎喬放在了白一寧的身邊。乍一看,她宛如一縷不能安息的孤魂,目光還偏偏深深望向白一寧,仿佛下一秒就會伸出白骨森森的指甲掐住他的喉嚨。

淮夏特意留言,記得看照片的背麵。

背後有字。

黎喬的背後寫著,“隻是偶像”黎小喬;白一寧的背後寫著,“關愛同學”白班長。

黎喬撫摸著那幾個字,從抽屜裏摸出那張電話卡重新插入,登錄早已不用的QQ號。

幾秒鍾後,屏幕下方那個標記著彼此不是好友的QQ頭像,竟然多了99+的信息,發送時間是從她刪掉對方,卸載QQ,登上飛機的那一晚開始。

白一寧每晚都給黎喬發了一條消息。

“晚安。”

很簡短的兩個字,每天一句,從不間斷。

黎喬盯著對話框很久很久,無數次刪刪減減,到最後卻什麽也沒發出。

當你對著手機裏那個人的對話框手足無措時,文字,就是世界上最蒼白最難以表述的東西。

我們相隔茫茫無邊的海洋,也相隔了不知如何回應的少年悸動。

黎喬慢慢低頭,盯著腳邊悠閑自在的白鴿。

“是,他對我特別重要。

“因為我想找回他還在身邊的感覺,因為我……根本忘不了他。”

黎喬從很小就發現了,白一寧將來會是很優秀的人。

這種優秀並不完全體現在拔尖的成績上,更多的是他隻是站在那裏,就能輕易得到別人的喜歡。

那個晴日裏溫暖張揚的笑容,那個轉角後意氣風發的身影,慢慢引她走出暗無天日的深淵。

她最親愛的小偶像,是她過去灰白人生裏唯一的星光。

黎喬用新微博號在臨大的官方表白牆上發送了一條消息。

“匿名,祝白一寧同學天天快樂,拜托了。”

發完後,身旁的周梓澄卻突然毫無征兆地哭了,聲音之大,周圍路過的人都投來好奇的目光。

黎喬看向她,沒有詢問,也沒有安慰,鼻子漸漸紅了些。

過了會兒,黎喬幹脆抱住她,和她一起不顧形象地號啕大哭。

一個,哭她無望的青春和無望的人。

一個,哭她……昨日還合體演唱的男子偶像團體今日卻突然宣告解散。

不知過了多久,對麵經營中國餐廳的大叔走過來,遞來一份用保溫袋包好的外賣。

“嘿,女孩,有人給你點的。”他說。

黎喬兩眼淚汪汪,茫然地發出一聲:“啊?”

大叔咧嘴露出一個笑,隻說了一句:“記得擦幹淨鼻涕。”

那是一份熱氣騰騰的餃子。

她想,大概是某個中國人路過,出於獻愛心和關懷神經病的初衷,給她們點了一份單人餐。

異國他鄉,一個很有愛心的中國人。

周梓澄哭得更傷心了。

02

We shall meet in the place where there is no darkness.(我們將在沒有黑暗的地方相見。)

下午一點十五分,黎喬捧著《1984》,優哉遊哉地坐在庭院讀著。

柔軟發梢慢慢蒙上陽光的色澤,米色襯衫配上森係半身裙顯得女孩越發清婉。

而她的主治醫師萊恩就坐在對麵,他是個溫和的人,用中國話來說就是心寬體胖,笑起來的時候,雙眼會被肥肉擠成一條小縫。

“最近在留長發?”

黎喬點頭。

以前都是長到肩膀就剪了,她想著上大學了,總得改變一下。

“說來時間過得還真挺快啊,已經四年了。”萊恩算了算日子。黎喬剛來治療時才剛滿十七,過去那個未成年少女,如今也出落得亭亭玉立了。

“你很適應現在的生活。”萊恩點評。

“適應談不上。”黎喬想了想。“不過我來這裏這麽久,總感覺自己的幸運值被充了值一樣。”

比如因為語言差異,學業難免會遇到難題,可每次還沒等她開口,就有同學上前主動為她講解。又比如,有一次放學外麵下起大雨,她早上走得急沒帶傘,剛想披著衣服衝回家,就在教室門口發現了一把嶄新的雨傘。

萊恩信基督教,所以他將《聖經》背得滾瓜爛熟,但他同時也是一名專業的心理學碩士。

“黎喬,你有沒有打算……談個戀愛?”他冷不丁地問。

黎喬將目光從書頁移向他,非常直接地說:“您是要和我表白嗎?”

萊恩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死:“不是啦,我就是告訴你一聲,別太早談戀愛,那些大學裏的男孩子都不成熟,你一個外國女生,更要注意一下,最好還是找本國人……”

“萊恩先生,您從看到送我過來的溫時景開始,眼神就不對勁了。”黎喬繼續詢問對方,“您看不上我,莫非是看上他了?”

萊恩最終選擇閉嘴。

黎喬於是露出得逞的笑,她閉上眼,開始用流暢的英文背誦:

“愛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愛是不嫉妒,愛是不自誇,不張狂,不做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處,不輕易發怒,不計算人的惡。不喜歡不義,隻喜歡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

她睜開眼,久遠的記憶又浮現在眼前。

“愛是永不止息。”

萊恩驚訝:“你什麽時候開始看《聖經》了?”

“高中畢業前我回了一趟國,回來突然發現籠統的信仰也很好,至少,它會永遠屬於我。”

黎喬偏頭,看了眼一直靠在院外玩手機的溫時景。

“萊恩先生,我先走了,我哥哥還在外麵等我。”

對方先是愣了愣,隨即露出一個哭笑不得的表情:“你怎麽不早說那個男人是你哥?”

“母親再婚,不算親哥。”黎喬站起來,伸了一個懶腰,“而且您也沒問。”

“我要被你氣死了。”萊恩故意板著臉說。

不過能偶爾開個玩笑,說明這些年的治療倒是不錯,至少她沒再像第一次那樣,強烈地反感別人的靠近。

03

“你真的好慢,剛剛已經有不下五個女生過來找我要臉書賬號了。你再不來,我估計就被人販子給拐跑了。”

溫時景開始胡說八道起來,倒像和黎喬是親生兄妹似的。

“那再好不過。這樣我就可以一個人住,不用再做兩個人的餐食了。”黎喬露出驚喜的神情,“而且我正好缺一個大書房。”

狗血情節終究是發生在自己身上,那個看起來文質彬彬的男人,居然就是溫時景經常掛在嘴邊的渾蛋老爹。

自從許明珠嫁給溫謹言之後,黎喬和溫時景的關係突然就從可以一起啃紅薯的兄弟變成了不同父不同母的兄妹。

說來這貨也不知是不是腦子抽了,居然沒如平日一般叛逆,自鄒紫薇被送出去後,就乖乖地在高二那年接受爸爸的安排,來和黎喬一起自生自滅。

走了沒幾步,他突然發現了什麽,回頭凝視著黎喬。

“怎麽了?”黎喬問。

“你長高了。”

“長高了這麽多。”他用兩根手指比畫了三四厘米,笑得不懷好意,“原來我的智障妹妹,隻是發育遲緩而已……”

黎喬一怔,等反應過來對方的意思後,掄起《1984》就往溫時景頭上砸去。

“嘖,你這麽凶,以後沒人敢娶的。”

溫時景敏捷地躲過去,他是大學長跑隊的主力。

“說真的,以後你要是結婚了,我送你棟樓,再送你輛車。你要是被丈夫趕出去了,好歹還有個歇腳的地方,順便也能賣了變現。”

“你有病啊,能不能盼我點好的!”

黎喬氣喘籲籲地追了一路,最終也隻能捕捉到一抹看似悠哉的背影。

她停下步子。

身側的私立高中,矗立遠處的磚紅色鍾樓傳來一聲聲沉悶肅穆的鍾聲。

她的高中沒有鍾樓,但有漫天飛舞的漂亮櫻花。

上一次看見櫻花,還是高三。

她知道一中高考動員的時間,也知道白一寧會作為優秀學生代表上台發言。

喬大俠的悄悄話:希望漢城足夠暖和。

她向學校請假後買票取票一氣嗬成,輾轉十幾個小時的飛機悄悄溜了回去。

這是她第一次偷跑。

短暫停留的幾個小時,黎喬穿上幾年不曾穿過的校服,藏身於近一千人的禮堂裏麵。

白一寧身姿挺立,眉眼清朗,校服裏是一絲不苟的白襯衫,麵容依舊與記憶裏的少年一樣溫潤淡然。

他致辭到一半,不知為何,突然慢慢往黎喬這個方向看去。

“你……是不是也在?”

他沒關話筒。

再然後,他不顧校領導的阻攔,直接中止發言急忙跑下來,在眾人不解的目光中挨個看過去,像是在尋找著什麽。

“我知道你在。”他死死握著話筒,語氣放緩,“你出來,算我求你。”

黎喬沒動。

“你出來,聽話。

“出來啊。”

…………

他們的中間隔了很多人,隔了很多雜音,還有從窗外飄散到室內旋轉飛舞的粉色櫻花。

而提醒她離開的鬧鍾,在她的耳機裏慢慢響起。

那一刻,黎喬莫名地讀懂了自己的青春。

青春,本就是一場轟轟烈烈的演唱會,**來臨那刻,有人歡呼,有人雀躍,有人哭泣,有人眼眶通紅。

那時的他們擁有雞飛狗跳的普通人生,總會麵對各種接踵而至的意外,比如不知什麽時候會遇見一個人,比如不知什麽時候,會重新想念一個人。

八歲,她第一次牽著白一寧的手時想,如果能一直陪在他的身邊,就可以保護他了。

十六歲,這個埋藏在心底的願望意外成真,他變成了她的同學、班長、同桌。

可十七歲的開端,她又再一次弄丟了自己的“星光”。

黎喬失魂落魄地下了飛機,打開微博,慢慢寫下一段話發送出去。

喬大俠的悄悄話:加油。

幾分鍾後,那個曾被自己舉報的營銷號神奇地出現,不僅點了讚,還在下麵回複了同樣的兩個字:

加油。

這還是一個有溫度的營銷號。

黎喬很欣慰,所以晚了一個小時才舉報了對方。

04

黎喬擦幹眼淚後和周梓澄分別,快到家時,她發現臨大微博表白牆上給她回了私信。

“你可真幸運,男神平日裏從來不回別人消息的。”運營微博號的女孩羨慕地說。

她有點蒙,但過了會兒反應過來。

天哪,偶像居然真的回複了。

黎喬懷著一顆受寵若驚的心,點開來看,發現是很禮貌也很疏離的一句:

謝謝,也祝你天天快樂。

黎喬盯了很久,嘴角自然勾出一個笑,果真是白一寧式的正經回答。

今晚不吃褪黑素,她似乎也能睡個香甜的好覺。

說了這麽多,其實有個秘密,黎喬一直不敢告訴白一寧。

在那個晚上,她趴在桌前將秘密全部認真寫進了日記本裏,連同無法釋懷的少女心,必須堅持守護的榮光與信仰。

絕對不能告訴白一寧的秘密:我好像喜歡上他了,不再隻是……對偶像的那種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