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們確實有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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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哭。

——白醫生的筆記

01

黎喬醒來時,她感覺自己的頭疼得像要炸裂一般。

她太久沒喝酒了,以前在國外,放學後基本都待在家裏溫書。偶爾喝過幾次,還是溫時景閑來無事,抱著一大摞啤酒在她的麵前說:女孩子家家的得知道自己的酒量,不然以後出了社會,容易被不知好歹的臭男人灌醉。

那時她的底線是三瓶,沒想到昨日一開心,喝了兩瓶半就直接醉得不省人事。

“我是怎麽回到**來的?”

“我沒說什麽不該說的,沒做什麽不該做的吧?”

黎喬的記憶還停留在昨晚自己端著酒杯振臂高呼,還非要塞給服務生一堆五毛小費。但當初溫時景很平靜地告訴過她,說她喝完酒就會原地坐下,然後和死豬一樣躺平,應該不會做出什麽違反道德法律的壯舉。

黎喬掀開被子,赤腳下了樓梯。

一樓客廳裏,空氣加濕器已經處於工作狀態,掃地機器人也在地上跑得不亦樂乎。桌上擺著煎蛋、麵包和牛奶,旁別貼著一張便箋:

如果早餐冷了,記得用微波爐熱一下。(PS:酒量這麽差,以後不準喝酒了-o-)

——白一寧

原來昨晚是偶像送我回來的。

黎喬鬆了一口氣,她拿起便箋,又認真欣賞了一遍。

哇,我的小偶像變得好有煙火氣息,他居然會用顏表情了。

而且字跡依舊這麽好看。

黎喬美滋滋地將便箋夾在她的悄悄話本子上。

自從許明珠女士發現了她的微博後,她便不再在社交平台上記錄心情,實在忍不住了,就幹脆直接回歸“原始”,記在筆記本上。

或許是知道自己的女兒不再是那個靠自己才能活下去的小孩,對於黎喬回國的決定,許明珠沒有說讚同,也沒有說反對,隻是平淡地表示自己這幾周都在外地出差,等回來再說。

黎喬說了句:“好。”

然後就掛了。

整個通話用時三十五秒,一句廢話都沒有。

黎喬記得自己在寧城上學時,許明珠給了她一張掛在自己名下的銀行卡,每個月的生活費都是直接轉賬。

知道黎景陽不成器,他平日的花銷都靠打牌贏的那點錢,能給黎喬交齊個學費已是謝天謝地。

所以,時隔那麽多年,黎喬終於明白,自己於許明珠,許明珠於自己,其實都是陌生的。

空缺了最需要陪伴的時光,所以雙方明明想嚐試著靠近對方,交流時卻又顯得話少生疏。

最終,矛盾爆發,且一發不可收拾。

黎喬坐回沙發上,開了電視,慢條斯理地吃早餐。

平日裏這個點的電視節目,大多都是那些無厘頭的家庭喜劇,今天卻變成了現場直播。畫麵是川夏市,烏雲密布的天空下到處都是坍塌的建築,連夜趕到的央視記者穿著雨衣,站在廢棄建築前麵,麵色沉重,播報著現在的傷亡人數。

“據統計,發生於昨晚十二點二十五分三十二秒的七級地震,已造成川夏市二十萬人受傷,近一萬人失蹤,死亡人數還在統計當中……”

黎喬瞬間從沙發上彈起,默念一遍喝酒誤事。

她趕緊跑上樓找到被自己遺棄的手機,上麵顯示了一分鍾之前,陳姐發的微信。

“新聞看了嗎,趕緊來加班,趕最早的一批報道。”

記者的工作不分晝夜,隻要大新聞一出,就算是去馬爾代夫度假的路上,都得立刻買了機票,攥著話筒奔赴工作地點。

早晨八點十五分,辦公區域已經來了不少人。

楚原也在,他坐在桌前,一改平日裏的嬉皮笑臉,眉頭皺得很厲害,看見黎喬來了,順手就遞上一杯咖啡:“早。”

“早。”黎喬接過咖啡,掛上工牌,“你怎麽這個表情?”

楚原環顧四周,確認陳姐不在,才湊在她耳邊說:“川夏昨晚半夜地震了。”

“我知道。”

“那你一定不知道,剛剛主任過來,和陳姐商量要派兩名記者去程家村。”

這個地名她倒挺不熟悉的,於是問:“傷亡很嚴重?”

“何止。”楚原歎氣,“如果是去微博熱搜上的那幾個城市也就算了,醫療物資充足,就連路也好走一點。可程家村這個地方你有所不知,窮,窮得可怕,留在那兒的都是一群老人和兒童,村口連條像樣的路都沒有,一下雨就容易發生坍塌和泥石流,現在又碰上地震,超危險的。”

黎喬在網上查了下,發現程家村四麵環山,通信閉塞,位置非常不顯眼。

如今它能在網上獲取一點關注,得歸功於一位在那兒采風的畫家。幸而,他運氣好,住宿的房間在一樓,逃出去後他跑去空曠的野地,用手機拍下視頻發到微博上求助。

幾個小時後,他拍的視頻轉發超過了幾萬。

但也僅限於此。

重點城市的救援物資能很快到位,偏偏是這種窮困的小村子最容易被忽視,埋在地下的村民就算沒被當場砸死,也會因等不來救援而被活活餓死。

“主任說了,我們電視台肯定得派記者去那兒,雖然說是自願報名,但要是大家都不願意,最後還不是得指派人過去。”楚原很無奈地說,“顯然,大家都不願意冒險。”

陳瑤推門進來,正好聽到了最後一句,順口問:“冒險什麽?”

“沒什麽,沒什麽,我和黎喬瞎聊天呢。”楚原起身,搓著手轉移話題,“陳姐,咱們小組這次出去怎麽分配任務啊?”

陳瑤麵無表情地宣布:“川夏這個地方我們誰都別想去,主任早早把名額給了隔壁組。”

楚原一聽立刻不高興了:“怎麽又這樣?之前出一個新聞現場,也是他們先選地方,剩下的才輪得到我們。”

“有什麽辦法。”陳瑤沒好氣道,“人家鄒小姐哪方麵都比我有本事!”

黎喬將她隱忍的不滿盡收眼底。

陳瑤三十歲,累了五六年才終於混到了社會新聞類的副主任,鄒紫薇卻一步登天,小小年紀和她平起平坐不說,還事事高人一等,換作是誰,心裏都會不舒坦。

“姐,除了這個,是不是還有別的麻煩事扔給我們了?”

陳瑤點頭:“我們組得派兩個人去程家村。上麵的意思是,這個地方熱度雖不大,但也不小,如果播出來,沒準會成為爆點。”

領導其實不太看好這地,卻仍然懷有一種“瞎貓碰死耗子”的賭博情懷。

“人命都丟了,還要爆點做什麽?”楚原咬了咬牙,“氣死我了,讓我去吧,沒準我一夜爆紅,從此轉型為主持小天後。”

陳瑤調侃:“行啊,我出資,順便給你買一份意外險,保一百萬,受益人填你父母。”

楚原一愣,憤憤道:“我開玩笑的,我替我父母謝謝您啊。”

陳瑤見黎喬若有所思的模樣,以為她是擔心自己會被派去程家村,於是安慰道:“別多想,大不了我自己去,我會盡量安排你和楚原去一個相對安全的地方。”

黎喬回過神,慢條斯理道:“陳姐,我可以去的。”

兩人瞬間安靜,一起望向她。

“去哪兒?”

“程家村。”

“喬妹你瘋了,你這小身板過去,還能完整地回來嗎?”楚原口不擇言,被陳瑤用手肘撞了一下都止不住,“你去查查,百度百科都查無此地,而且現在那邊的天氣不好,沒準還有泥石流和山體滑坡,連電都沒有!”

黎喬笑了笑,不以為然:“我膽子大,你別嚇唬我。”

“你真是瘋了。”楚原仰天長嘯,好半天才歎了一口氣,“也可能是我目光短淺了。”

陳瑤雙手抱胸,想了又想,她有意重點培養黎喬,所以眼下對方主動要去程家村,她舍不得的。

“我先問問組裏其他人。”陳瑤說,“黎喬你自己先想想,想清楚了再告訴我。”

02

每逢大事必下雨,漢城也不例外。

黎喬忙到七點才下班,她抬眸,隔著滿是雨滴的玻璃窗,瞧見廣場中央巨大液晶顯示屏上,放著災區的直播畫麵。

短短一天,川夏地震的消息就似乎傳遍了整個世界,打開手機、電視、廣播,全都在滾動播放著前線的最新消息。

不少人自發組織了捐款捐物,通過政府和紅十字會運送去川夏。

下班後,周梓澄忙裏偷閑,在微信上給黎喬發語音。

“我接的這個畫稿方案,負責人本來是今天來和我談的。”

“但人家老家在川夏,父母辛苦一輩子才供出了個有出息的大學生,本來都說好了,年後他接父母來漢城享清福,沒想到居然出了這事。那人嚇得連工作都不要了,一直在打聽能不能以誌願者的身份進入川夏。”

“我們這些小老百姓,終究隻能隔著電視和手機屏幕感歎一句,順便捐點款。”

黎小喬:那是你,我這個小老百姓,估計明天就要去前線了。

大橙子:啊。

大橙子:你也要去?

黎小喬:你忘了,我是社會版塊的記者,肯定是要去的。

隔了大概二十分鍾,周梓澄才憋出一句。

大橙子:那你豈不是要上電視了?

黎喬忍不住笑噴了。

黎小喬:大概吧。

大橙子:天哪,我好羨慕。

周梓澄這貨的性子一直沒變,她永遠都是個不按套路出牌的理想主義者。楚原知道此事的第一反應是罵黎喬瘋了,而周梓澄的第一反應,是她的姐妹居然能上電視了!

大橙子:等等,我腦子不太好,所以剛剛才想起來現場應該很危險。要不我在某寶上給你買一件防彈背心吧。

黎小喬:我是去地震中心區,又不是戰爭中心區。

她和周梓澄有一搭沒一搭聊著天,剛到家,又接到了楚原的電話。

對方語氣很奇怪,開口就問:“喬妹,你上午交了申請書?”

“還沒有。”黎喬一頓,“什麽意思?報名名單上有我?”

“對啊。”楚原說,“雖然你上午說過想去,但我們組的報名表還在我手上呢。我覺得不太對勁,所以打電話問問你。”

黎喬垂眸,沒有出聲。

楚原嚴肅起來,說:“我知道了,是不是有人想害你,故意給你填了?是哪個刁民敢謀害你,哥哥替你替天行道。”

“說什麽傻話,你電視劇看多了吧。”黎喬故作輕鬆,“我想起來了,走前我跟陳姐又提了這事,估計是她直接替我交了。”

“原來如此,嚇死我了。”楚原擔心道,“哎,你真要去那個地方啊?除了漢城電視台,其他電視台的記者去的也很少。”

“放心,我會好好看完《求生手冊》,老實跟在救援隊後麵,不會有事的。”

他想了想,忍不住說:“說句實話,喬妹,你就算全程認真報道下來,估計也上不了熱門版塊。”

“我知道。”

黎喬大學輔修小語種時,真的想過要和林止寒一樣,成為一名戰地記者。

但事實上,小說裏做啥都能成的女主是不存在的,她膽怯、自私,始終做不到如林止寒一般不顧一切。所以那份因放棄而產生的遺憾,深深地刻在了她的心底。

掛了電話,黎喬盯著手機屏幕裏白一寧安靜的睡相,突然發現,她已經一天沒和偶像聯係了。

奇怪,之前六年不聯係不見麵,自己都能忍下來,可如今回來見了幾次,倒像是上癮了一般。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不對不對,黎喬甩了甩小腦袋,這個成語用在這裏非常不恰當。

她開始“精分”——“偶像,我一個馬上要去前線的人,想發個消息給你,當作自己臨走前的獎勵,不算過分吧。”

“當然不算過分,黎喬同學,快發消息給我吧。”

她學著白一寧的冷淡口吻,一個人樂嗬嗬地演完整套對話。

結果她打開微信後,愣是沒找到對方的賬號,翻了好幾遍,才發現白一寧的備注變成了“親親大寶貝”。

黎喬你個臭不要臉的,一定是趁著喝醉的時候設的!

她小臉通紅,本想把名字改過來,但手一頓,遲疑片刻,終究沒舍得。

我就留三天。

她開始給白一寧發消息,找的理由很爛,說自己發現了一家很好吃的網紅店,問他能不能賞臉作陪。

發完她點的外賣正好到了,黎喬不著急,慢慢吃著飯菜,又去浴室舒舒服服泡了澡,結果一直磨蹭到睡覺前,白一寧都沒有回複她。

黎喬徹底不淡定了,她躺在**,盯著手機出神。

好焦躁,他為什麽不回消息?

他在幹什麽,為什麽一直不回我消息?

一直到她有了困意,白一寧才終於現身。

親親大寶貝:在。

黎喬心中一喜,頓時不困了。她剛打了幾個字,想了想,又全部刪掉——自己得稍微出息一點,秒回算什麽好漢。

於是隔了半分鍾,她才回了一個“嗯”字。

黎喬心想:你看你看,我沒有在等你的消息,我也很忙的,你回不回我,我真的不在意,哼。

白一寧也很有出息,直接撥了一個電話過來。

“親親大寶貝”的字樣頓時在眼前放大數倍,黎喬嚇得差點沒握住手機。她定住神,連忙接通,笑著說:“喂,偶……班長,今天過得如何,大晚上的找我什麽事呀?”

白一寧的聲音一如既往地好聽。

“不是你先找我的嗎?”

黎喬:“對,其實也沒什麽大事,就是我今天發工資了,數了數發現花不完,想請你吃個飯。”

電話那頭,白一寧輕輕笑了笑:“這幾天我有點忙,等我忙完,你想去哪裏,我都陪你。”

黎喬問:“哪裏都行嗎?”

“哪裏都行。”他耐心道。

黎喬想也不想,直接漫不經心地問了句:“那去你心裏行不行呀?”

此話一出,不等對方回答,黎喬率先反應過來自己說了什麽鬼話:“我……我開玩笑的,你忙你的工作,我掛了,不打擾你了。”

不等對方開口,黎喬率先掛了。她放下手機,摸了摸自己滾燙的臉頰,心想自己剛剛八成是昏了頭。

與此同時,白一寧目光沉沉,忍不住輕笑,一抬頭,看到了一臉見鬼了的左之言和其餘的四個小護士。

“抱歉,現在可以說話了。”白一寧淡定地說。

他自從當上醫生後,說得最多的幾句話就是“抱歉”“謝謝”“不客氣”,標準的三句禮貌用語。

“我感覺,我一定是因為睡眠不足出現幻覺了。”左之言深呼吸,湊在白一寧身邊小聲問,“兄弟,你剛剛是不是笑了?”

“很奇怪?我平日也總笑。”

“不,你平日是因為麵對病人必須保持友好官方的笑容。但你剛剛,笑的那一下,很幸福,也很……**漾。”左之言拍了拍他的肩膀,“老實交代,對方是那天的小妹妹嗎?你搞定她了嗎?”

“沒有。”白一寧說。

“人格魅力不夠啊,怎麽我們堂堂白大醫生,連個漂亮小姑娘都追不上?”

“不急。”

白一寧低眸,撥弄著上衣口袋的簽字筆,他心想:小姑娘遲鈍,得耐心引導。

儼然光棍一個的左之言看他那副勝券在握的腹黑樣,忍不住說:“你是真心實意的吧?我怎麽覺得你是一個莫得感情的愛情騙子。”

白一寧倏爾抬眼盯著他:“四個小時了,你的《地震應急防護自救手冊》背完了嗎?”

“背了背了,一路都在溫習呢,我高考都沒這麽認真過。”左之言把手裏的小冊子翻得嘩嘩響,抬眼看了看一片漆黑的窗外,“說個冷笑話,川夏大大小小的醫院的病床全部爆滿,而程家村非常爭氣,一個也沒有。因為人家不僅沒醫院,連唯一的衛生所都是無執照經營。”

他們一行六人,兩個醫生加四個護士,上午帶著醫療設備緊急集合,被調派去那進行救援工作。

火車轉醫護專用車,硬生生坐了大半天。

“真的,白一寧,你其實沒必要來。按照你的資質,去支援川夏是板上釘釘的事。”左之言知道他的背景很強,連院長都得敬他三分,但報名時他卻毫不猶豫地遞交了來程家村的申請書。

他麵不改色:“那裏救援人員短缺,後勤醫療保障幾乎沒有,卻有四百人的性命等著去救,我是為了大局。”

“和你未來女朋友報備了嗎?”左之言問。

“沒,怕她擔心。”

車從國道岔路口開進大路,白一寧遠遠便看見了收費站門口全是堵塞的小型車輛,車燈連成一片明亮的光線,白一寧從車窗探出頭,才發現這裏全是自發運輸物資的誌願者。

“我還是第一次看見如此壯大的隊伍。”左之言感慨,“不過他們堵在這裏,我們也沒法繼續往前走啊,這不是添亂嘛。”

“我先打個電話給負責人。”司機按了幾下喇叭也沒人睬,隻好掏出手機聯係負責人。

沒過多久,部隊和救援隊立刻趕來協助,讓開了一條順暢的道路,最後他們花了接近半個小時,才通過了不到五百米的國道入口。

等車亮起近光燈,開了十來分鍾就到了一條極窄的小路,路口中央倒了一棵粗壯的梧桐樹攔住了去路,大型車進不去,唯一的方法就是徒步進村。

“我去,這裏不會有狼吧?”四周都是深山老林,左之言下了車左看看右瞧瞧,打了個冷戰。

白一寧看了眼手機:“沒信號了。”

“進入村子,信號就斷了,應急通信車和搶險人員還在路上,目前我們隻得通過對講機和衛星電話聯係。”

聲音剛落,大樹後就躥來一個男人,他身材頎長,模樣不算年輕,他是部隊裏調派來支援災區的軍人,叫蘇子期,特意過來領著他們進村。

“你好,見到你很高興。”

白一寧個頭與蘇子期平齊,他雖不曾當過兵,但走路身板筆挺,內斂沉定,氣質上不輸對方分毫。

蘇子期打量他一番,眼尾笑出一道深深的皺紋:“希望你們回去時,還能如此高興。”

白一寧他們是第二批進入程家村的救援醫生。

“現在距地震發生已經過了十八個小時零五分鍾,共救出被困村民一百三十餘人,死亡三十六人,其中老人三十人,孩子六人,距離黃金救援期限還有五十三個小時五十五分鍾。”

蘇子期用對講機傳遞著救援情況。

總體來說,情況不容樂觀,還有大批的群眾被埋在廢墟裏。

黑暗籠罩整個山頭,隻有遠遠一處山脈下的平地發出星星點點的亮光,那是臨時救助帳篷上的電燈。此前,程家村一直未做到每戶都通上電,然而終於做到時,竟然是地震發生後。

到了夜晚,溫度陡然降了不少,白一寧細心,提前給幾個護士帶了禦寒的外套。

蘇子期感慨道:“這村子窮啊,幾百人裏愣是沒幾個年輕力壯的小夥子,放眼望去,大多是老人和小孩。而且這裏的房子太久沒翻新啦,建於20世紀七八十年代的老房子,地震一來,沒多長時間就倒成一片廢墟。”

他長得嚴肅,話卻不少,一路上幾乎都在碎碎念。

走過一片黃土地,往前還得經過一條下坡路,小護士們唉聲歎氣,接近四十分鍾,才終於到達了村口。

正巧,一批救援隊抬著擔架,和正要進臨時醫護帳篷的他們打了個照麵。

“開火了,同誌們。”蘇子期吹了聲口哨。

白一寧點頭,對左之言說:“我負責那幾個人,剩下的交給你,有拿不準的,再放一起討論。”

左之言應了,轉身就戴起口罩和手套,認真消毒完畢後,開始救治傷患。

“口鼻有無泥土,確認呼吸通暢。

“全身多處開放性創傷,出血量不大,生命體征正常。”白一寧麵前的老人六十一歲,地震時他就差幾秒便跑出自己的院子,但說到底他還是幸運的,沒被深埋,自己扒拉兩下就呼救了。

白一寧檢查完,吩咐身邊的護士:“用紗布覆蓋患者的創麵,包紮後進一步治療。”

護士應了聲,便開始利落地處理起老人手臂上的傷。

老人醒了,看到身邊有穿著白大褂的醫生,嘴唇動了動,似是說了什麽,身體緊繃。

白一寧俯下身,語氣柔下來,帶著一絲安撫意味:“別急,我聽著,您慢點說。”

“救……救命。”

老大爺聲音微弱,卻執著地重複:“救我,醫生。”

白一寧低眸,輕輕地握住他的手。

“我在。

“您得救了,老人家。”

03

“現在是地震發生後的第三十二個小時,天已漸亮,共救出被困村民二百餘人,死亡五十七人,距離黃金救援時間的期限還有將近四十個小時。”

蘇子期披著軍大衣,叼著根煙坐在板凳上。他帶著一批人忙活了一晚上,此刻滿他們臉都是灰,樣子添了幾分痞氣。

經過摧殘後,左之言的黑眼圈越發明顯,他啃了一大口幹巴巴的小麵包,側身瞧了眼白一寧,非常不滿道:“不公平,你怎麽有了黑眼圈還這麽帥?”

白一寧小口吞咽著麵包,語氣平淡地說:“天生的。”

換班休息的時間也不過半個小時,即便他們有了困意也完全睡不著。四周都是廢墟,在廢墟裏睡覺並不是一件美好的事情,而且這裏也不安全,幾分鍾前,周圍剛剛發生了一次規模不小的餘震。

“嘿,你們那麽年輕,有女朋友了嗎?”蘇子期為了保持清醒,開始沒話找話。

左之言嗬嗬道:“您別提這傷心事了,我身旁這位,未來老婆都有著落了。”

“嘖,看不出來啊,速度這麽快。”蘇子期說。

“長得特漂亮。”左之言比畫著。

“能有多漂亮?”

“跟仙女似的。”

“真的假的?”

“騙你是小狗。”

換作平日裏左之言這麽調侃自己,白一寧早就用茄子來威脅他了。不過這次他一聲不吭,默許左之言給蘇子期描述自己“未來老婆”的長相。

不知為何,他莫名體會到,當初他的媽媽拖著自己在好姐妹麵前炫耀時所懷著的心情。

迎麵走來兩個誌願者,提著餐食,有一搭沒一搭地談心。

“你剛剛說她是哪兒的女記者來著?”

“漢城電視台的。”

“小姑娘看著小,倒是有勇氣。”

“對,很漂亮,也很有氣質,笑起來真好看,不知道有沒有男朋友?”

“你與其惦記這個,還不如擔心一下她的安危。我剛剛打飯,聽說她跟的救援分隊正好就在餘震最強的區域,也不知道現在怎麽樣了。”

那人來了興致,還想開口說什麽,手腕卻突然被死死捏住,他吃痛地叫了一聲,抬眼就看到一個清俊帥氣的男人杵在了自己的麵前,眸光冷得可怕。

“你剛剛說的那個小姑娘,多高?”

那人呆愣住,下意識地回答:“大概一米六多一點。”

“叫什麽?”

“不,不知道啊。”那人頓了頓,“好像是個剛入職的記者,看起來年紀不大。”

白一寧見那小夥子快被自己給嚇死了,鬆開了手,輕聲道歉:“抱歉,你能告訴我,她跟著的救援分隊現在在哪裏嗎?”

“幹什麽呢你?”

左之言趕緊跑過去,他八卦到一半,一回頭就瞧見白一寧二話不說,衝過去死攥緊人家手腕,難得急了眼,跟要打架似的。

白一寧沒理左之言,和那兩位誌願者再三道歉後,開始給黎喬打電話。

通信還未完全恢複,信號時斷時有,按下撥號鍵,隻有一個清晰冷漠的女聲一遍遍地重複——不在服務區。

白一寧過去十幾個小時連續工作都能保持絕對冷靜,但眼下,他明顯有些焦躁不安。

“我出去一下,馬上回來。”說完,他拿上對講機就要走。

“等等,你去哪兒?”蘇子期莫名其妙道。

“找人。”

“不是,你又抽什麽風了?”左之言喊他。

白一寧停下腳步,轉身看向左之言,語氣很輕:“黎喬來了。”

左之言剛想說“你扯犢子呢”,嘴一張一合,突然就想起他的寶貝小仙女是記者,說她在這兒,也不是沒有可能。

於是他一下子沉默了,好半天才小心翼翼地問:“你確定?”

“不確定。”

左之言震驚了:“不確定你去什麽去?”

白一寧穿上衣服:“就是因為不確定,才要去看看。”

“接下來可能還會有餘震,周圍又全是塌陷一半的民房,單獨行動很危險。”左之言欲言又止,“要不,你再等等消息?”

顯然白一寧自動屏蔽了他的話。

“距離換班還有幾十分鍾,我會在這個時間內趕回來的。”說完,他便往一個方向跑去。

“不是,你怎麽總是這樣,想到什麽就去做什麽,能不能聽一句我的話!”左之言在白一寧後麵吼了半天,剛準備要追就被蘇子期攔住。

蘇子期拍了拍他的肩膀,露出一個無奈的笑:“讓他去吧。作為一個男人,得知自己心愛的女人可能會發生危險,是無法坐視不理的。”

04

又下雨了。

濺起的灰塵飄浮在空中,陰沉的天氣讓一切都顯得暗淡無光。

周圍全是塌陷的房屋,白一寧踩過無數條延伸裂開的地縫,路過一幢幢駐紮的休息點,他不知跑了多久,嘶吼的風和哭聲在他耳邊反複遊**。

他想起六年前的那個下午,他把黎喬送上樓,正要轉身離開時,麵前卻多了一位穿豔紅長裙的女人,模樣年輕,紅棕色的唇揚起一個笑容。

她叫許明珠,是黎喬的親生母親。

她將手機放在桌上,屏幕裏,竟然是黎喬的微博主頁。

白一寧指尖微動,眼中卻毫無波瀾:“您都知道了?”

她優雅地端起一杯溫熱的咖啡,抿了一小口:“對,所以,我打算送黎喬出國。”

白一寧頓了頓:“您不先問問她的意見嗎?”

許明珠聽完就笑了。

“小朋友,我知道你是一個好孩子,也知道你不會做任何傷害喬喬的事情。”許明珠抬了抬眸,“不過,你的父親生怕你真被我女兒給勾了魂,已經放話,要麽讓我女兒轉學,要麽就要開除我女兒的學籍。”

“他敢!”白一寧眼中淬了點冷意,“我的事,和他沒有一點關係。”

“有沒有關係不是你說了算,你是白家未來繼承家業的長子。”

許明珠笑了笑:“說起來,黎喬的父親年輕的時候和你真的很像,家庭富足,彬彬有禮,所有人都很喜歡他,包括我。”

白一寧自然聽得懂她話中的含義。

“我和別人不同,再說我和黎喬,我們隻是……”

許明珠打斷他:“小朋友,別瞞著我,我女兒笨,我卻看得出,真正喜歡一個人是藏不住的。

“不過,其實別人都錯了,我根本不需要黎喬變得優秀,也不需要她未來找到一個多有錢的男人,我能接受她的平庸,卻不能接受她不幸福。

“我不希望她走上我的老路,所以哪怕她會恨我,我也必須這麽做。”

許明珠這個人,用那些富太太的話來說,就是一條野心十足的美女蛇。她比誰都冷靜從容,無比清楚自己下一步該做什麽。她和黎景陽離婚後搭上了溫家,她有了足以任性的物質條件,所以如若自家父親有意施壓,她也能立刻將黎喬送得遠遠的,遠離紛爭的戰場。

她所有的規劃裏,不該有他。

不該有白一寧的名字。

可他偏偏,不服命。

“如果我能保護她呢?”

許明珠微怔,抬頭看向他時神情不再輕蔑。

“什麽意思?”

“如果我能永遠護她周全,您的顧慮應該就不存在了吧。”斑駁的陽光落在白一寧的發梢上,他嗓音低沉,眼眸又黑又亮,漂亮得像是一枚琉璃珠子。

“不知道您有沒有興趣,和我打個賭。”

黎喬輕輕喘著氣,斜睨著不遠處的那塊巨石。

此刻她的身上全是泥土,**在外的手臂也被劃出好幾道不深不淺的傷痕。但她長舒一口氣,把懷中哭鬧不止的女孩抱緊了些,繼續慢慢走向安全的空曠區域。

醫護人員反應過來,一擁而上,細心檢查女孩的傷口,也誇著黎喬反應迅速。

“喬妹,下次不許這樣了,多危險啊。”剛剛趕來的楚原一見到她就忍不住說。

知道黎喬上交了申請後,他也和不怕死般地咬牙報了名,他說是女孩都能去,他一個大男人貪生怕死,像什麽樣子。

“沒事,我反應能力一級棒。”黎喬輕聲問懷中不肯鬆手的女孩,“害怕嗎?”

“怕……”女孩將腦袋埋在黎喬的懷中,渾身瑟瑟發抖。

黎喬摸了摸她的頭頂。

“姐姐小時候也會害怕,總覺得身後有一個怪物一直在追姐姐。”

“那姐姐把它趕跑了嗎?”女孩怯怯地問。

“對。”

“有個對姐姐來說特別重要的哥哥,給姐姐唱了一首歌,怪物就消失了。”黎喬眼眶紅了一片,但依舊笑得溫柔,“姐姐唱給你聽好不好?”

小女孩很用力地點頭。

不過五十米距離,白一寧早已停下腳步,他佇立在滿目瘡痍的廢墟前,緊攥拳頭,雨滴順著發梢緩慢落下,一滴一滴地砸在濕潤的地上。

“比起回憶心中的悲傷,不如用同樣的唇輕聲歌唱。

“即使在封鎖的回憶中,仍然還有無法忘懷的呢喃。

“即使在粉碎的鏡片上,仍然能映出新的景色。”

黎喬抬頭,看到了前方不知何時站定的挺拔身影。

瓢潑大雨裏,他麵色蒼白,背後卻一片光亮,仔細看去,才發現是來自墨綠帳篷頂上亮起的應急燈光。

人站在背光處,本該是看不清他的麵容的。

可隻是短暫的一眼,黎喬便迅速認出了那道模糊身影——我的小偶像,白一寧。

“從此我不會越過大洋去尋找,因為所有閃耀都在身邊。

“我將自己去追尋。”

黎喬的大腦一片空白。

現在白一寧本該卸下手術服準備回家好好睡覺,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站在自己的麵前,滿身狼狽,雙眼疲倦,獨自站在塵土四起的小小山村。

隔著黃土泥沙和滿目瘡痍的廢墟,兩人深深對視了近十秒鍾。

確認小惹禍精暫時安全,白一寧眼中的焦躁漸漸消失。

“白醫生……白醫生聽得到嗎?”

外衣口袋裏的對講機發出急切的聲響。

“聽得到。”白一寧依舊盯著黎喬,伸手拿起對講機輕聲回話,“請講。”

“一區剛剛救出了一家三口,情況不太妙。”

“好。”白一寧的語氣早已恢複平日的沉穩,“三分鍾,馬上來。”語畢,他收回目光,轉身往相反方向跑去。

黎喬無聲目送著他的背影離去,眼裏全是欣慰。

現在不是慶祝彼此平安的時候,現在還有很多需要治療的傷患,而自己的懷中,也有一個剛剛入睡的女孩。

楚原一直在跑來跑去,幫攝像大叔把設備小心地挪回了帳篷裏,好不容易閑下來,才怏怏走來小聲嘀咕:“剛剛雖然危險,但好在喬妹你反應及時,衝過去把小女孩給拉走了,不然被這山坡上的石頭砸到,非死即殘。”

黎喬麵容染上一絲冷意,絲毫沒有感到半分喜悅。

“可她沒有父母了。”

楚原怔住。

黎喬將孩子放進帳篷的折疊小床裏,沮喪道:“我讓她活了下來,可我不知道,這對她來說,是好事還是壞事。”

雨勢緩了些,帳篷裏,七十來歲的村長拄著拐杖,顫顫巍巍地走近。

他輕輕拍了拍黎喬的肩膀,似是歎息似是慶幸。

“你做得對。

“人在,希望就在。”

05

“我醒來時,看到天花板上的吊燈先是左右晃動,沒過幾秒又開始上下搖晃,那種感覺很像在坐過山車。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聲音愈來愈大,很多東西砸在我身上,特別疼。然後我的爺爺跑進我的房間,抱起我就往外麵衝。”

“不怕,爺爺說我是小男子漢,要保護其他的小朋友。”

“真棒。”黎喬笑著,遞給包裹著紗布的男孩一根棒棒糖,繼續引導,“然後呢?”

“然後我到了外麵,聽見好多大人在哭,說我們的家沒了。”小男孩眨著黑漆漆的大眼睛,一副天真無邪的樣子,“姐姐,我是不是沒有家了?”

黎喬頓了頓,摸了摸他光溜溜的頭頂,笑道:“不是。

“建起來的房子不算家。

“當你站在樓下,抬頭向上看時,燈亮著,且有人一直等你回來,那才是家。”

攝像師站在黎喬麵前,向她比了個手勢。黎喬點頭,安慰了男孩幾句,起身跟他出了帳篷。

外麵的雨停了。

楚原也剛結束采訪,他很能聊天,把那群驚魂未定的姐姐哄得放聲大笑,原本沉悶的氣氛緩和許多。

“喬妹,晚上吃罐頭不?”他笑嘻嘻地從背包裏掏出罐頭來,偷偷塞進她的手裏,“我來的時候,特意藏了一個。”

“行啊。”黎喬勉強地笑了笑。

楚原問:“那小孩還好吧?”

黎喬回答:“還好。”

她抬頭,瞥見遠處慢慢挪步的老人家,他們彼此攙扶,眼中全是麻木的神色。

“我突然發現,在這場災難裏,我們好像也隻是旁觀者,我們要的是賣點,所以把他們的不幸編成感人的故事,讓千千萬萬的人去關注、同情他們。”

可說到底,這些無法感同身受的關切,同樣也是一把蘸著毒藥的匕首,未來許多年都在反複提醒他們:在這一天,他們究竟失去了什麽。

楚原觀察黎喬的神色,輕輕歎息一聲:“你其實,沒法站在第三者的角度去看待他們吧?”

他比黎喬早兩年入職,和陳瑤一樣,大大小小的災難他看的、寫的比她多,情緒自然也平靜了許多。

“傷情慘烈,氣氛凝重,遇難無數,你現在看到的所有畫麵,都在影響著你的理性判斷,但你得記著,無論麵對什麽,你都是一名記者。

“你的職責不是同情弱者,而是將真相公布於世。”

楚原回帳篷檢查素材,黎喬幹脆一個人杵在門邊發呆。

對麵的醫護帳篷門口站著一個矮小的男人,他戴著灰色鴨舌帽,扛著攝像機一直對著裏麵拍攝,甚至為了讓鏡頭對準那些傷者的臉,幾次擋住了進出的醫生。

護士板著臉說了男人好幾次,他卻絲毫不在意,甚至大聲嚷嚷器材貴重,誰碰壞了就讓誰賠,他的樣子無賴極了。

黎喬看不下去,走過去伸手,利落地擋住他的鏡頭。

“先生,他們在救人,等把人救過來,你再拍也不遲。”

那男人退後一步,小眼睛將黎喬打量一番,見她是個瘦瘦小小的漂亮女人,於是露出一口黃牙,不以為然地笑了。

黎喬小聲說了句“沒事”,便讓護士進去忙工作。

對方見她好看,故意用惡心的語氣逗她:“怎麽著,你這細胳膊細腿的,還想管大爺我的事?”

黎喬轉身看著他,也笑了:“是不關我的事,但我純粹是看不慣你。先生,你再拍一下,我現在就把你的寶貝攝像機砸了。”

對方冷笑,越過她又往裏麵探進頭,甚至對著幾個因疼痛而露出痛苦表情的老人破口大罵,讓他們開口說點人話。

黎喬微蹙眉頭,半點廢話沒有,直接一腳踹在了他的膝蓋上。

這一腳用了不少力氣,男人沒任何準備,直接就被踹出了帳篷。他摔在地上,攝像機滾落在一邊。

他摔蒙了,好半天才起來,第一件事就是捧著攝像機檢查半天。

“說了別拍了。”黎喬雙手抱胸,吹了聲口哨,“聽不懂大爺我的人話?”

對方氣急敗壞地從地上爬起身,吼了聲,朝她揮拳。

黎喬利落地躲開男人的拳頭,動作幹脆流暢,甚至順手攥著對方手腕,使勁兒往下一折。她高中時掏鳥蛋滅惡霸,長大了在國外學過防身術,對付一個手握攝像機的混混綽綽有餘。

男人頓時發出一陣哀號,鐵青著臉怒吼:“你信不信我現在就把你給廢了!”

黎喬微微歎氣,剛想上前徹底將他打趴,肩膀卻突然落了一隻骨節分明的手,又冰又涼。她微微抬顎,直接落入一個寬闊的懷中。

而男人的麵前,赫然多了把鋒利尖銳的手術小刀,離他的雙眼不過幾厘米的距離。

“你要把誰廢了?”

白一寧比那個男人高了接近一個頭,他的眼底冷得像塊冰。

“我再問你一遍,你要把誰給廢了?”

男人慌了,打著戰連連退後幾步,咬牙切齒道:“我……我告訴你,你要是敢動我,我就去報警!你是醫生吧,醫生了不起啊!我要告你蓄意傷人!”他不管不顧開始撒潑,“來人啊,醫生殺人啦!還有沒有人權啦!”

周圍自然是無人理睬他。

黎喬有些厭惡地挪開目光,這人的行為挺像黎家那邊的幾個無賴親戚。

“請便。”白一寧的語氣無波無瀾,“隻要你能活著走出川夏,畢竟這裏四麵環山,餘震不斷,走不出去也在情理之中……”

黎喬一愣,下意識拽緊他的衣袖。

他在威脅男人。

男人身子一顫,再傻也知道白一寧不好惹,於是狠狠地瞪了他們一眼,連忙抱著攝像機跑了。

壞人走了,白一寧卻沒鬆手。黎喬抬眸,見他純黑的眸光冷漠,於是咳嗽一聲,故意討好道:“嘿,班長,好巧。”

他不知在想什麽,看也不看她,語氣十分疏離:“不巧。”

“我剛剛好害怕呀,幸好你及時趕來。”

好家夥,他又生氣了!

黎喬拽著他的衣服,開始努力地哄:“笑一下呀,班長,多帥的一張臉咋就不笑呢?而且你剛剛的語氣好凶喲,都不像你了,我怕死了。”

白一寧垂眸,瞧見她眨著大眼睛故作無辜,一笑起來,臉頰兩邊的酒窩便十分明顯。

“黎喬。”

他念她名字。

黎喬剛想答應,卻見白一寧俯下身,指尖攥著自己的下巴,強迫自己與那雙清澈的黑眸相對。隨即,那張好看得不像話的臉龐,突然就在眼前放大到極致。

呃……

黎喬愣了愣,不自覺想往後退一步。

好可怕。

白一寧把她粘在臉龐上的一絲黑發捋到耳後,輕聲說:“記著,所有關於你的事情,我都沒什麽道德觀。”

四周靜默,唯獨他嗓音溫柔到極致。

可他明明是在笑,神情卻冷若冰霜。

楚原哼著歌從帳篷出來,老遠就瞧見黎喬在和一陌生男人相擁著,親密得不像話。

他打了個激靈,默默地看了看手中的罐頭,罵了一句,掉頭回去了。

白一寧的氣還沒消。

他曾厭惡父親在生意場上的絕情,但他父親的那份殺伐果斷的氣度,卻分毫不少地遺傳給了他。他看中的,無論是獵物,還是心愛的女孩,他都有充足的耐心織下錯綜複雜的網,引她步步沉淪。

“班……班長?”

他緘默不語,伸手蒙住她的雙眼,看得無比專心、無比熱切,從鼻尖一路向下,慢慢移到溫熱的唇上,最後懲罰似的,直接咬了上去。

黎喬吃痛,用力地推開他。

她後退一步,一臉無法理解的驚恐表情。

白一寧微怔,伸手輕輕抹去嘴角的一點血色。

“為什麽不聽話,跑到這麽危險的地方?”他語調嘶啞,帶著一點未褪去的情愫,“小騙子,怎麽不說話了?”

黎喬咬了咬牙,臉慢慢憋紅,之前維持的冷靜從容在這一刻瞬間崩盤。

她就是委屈,特別委屈。

小的時候小偶像說過他會保護自己,會把最好的都留給她,還會摸摸她的小腦袋,把奶糖塞給她吃。

結果長大了,他不僅高冷殘暴還賊會凶人。

“我不就見義勇為了嗎?我不就踹了他幾腳嗎?我又沒做錯,你至於生氣到咬我嗎?”黎喬開始掉眼淚。

“聽什麽話!我聽誰的話?我也害怕啊,我也想要拋下工作回家躺在**睡覺,我也想要躲在別人身後,可是我得工作啊。我剛剛都差點死在大石頭下成為一縷飄**的孤魂了。嗚嗚嗚啊……”

繞是淡定如白一寧,此刻也有些不知所措,剛剛自己沒收住情緒,好像確實是凶了點。

小護士們趴在帳篷前露出好奇的目光。

白一寧顧不上別人,伸手想去擁抱黎喬,卻再次被對方推開。

“對不起,我剛剛態度不太好。”白一寧恢複冷靜,此刻懊惱極了,隻得一點一點擦拭她的眼淚,柔著聲哄,“你說得對,我是大壞蛋,我對不起你,不該凶你。”

黎喬哭得更大聲了,卻不再躲著對方的擁抱。

“你明明早就認出我是許歲安,幹嗎不問我為什麽偏偏要瞞著你?”哭壯人膽,她邊抽泣邊問,“班長,你是不是覺得,我滿嘴謊言,特別可笑?”

白一寧將她抱緊一些。

“無論你是黎喬還是許歲安,對我而言都是一樣的。”他頓了頓,“都是我朝思暮想的人。”

“你大學談過戀愛嗎?”她哭得一抽一抽。

“沒有。”白一寧無奈道,“小騙子,你不會還不知道我喜歡的人是誰吧?”

黎喬一怔,隔著單薄的衣服,她聽見了對方胸膛裏劇烈跳動的心跳聲。

一下一下,也敲擊著她的心。

她咬牙,將臉藏進他的懷中:“我以為,我不值得你喜歡。”

縱使她現在性子跳脫,看似天不怕地不怕,實際上卻還是七八歲時那個隻會縮成一團的小孩。

她自卑敏感,卻在絕望之際,幸運地獲得了一點亮光,很溫暖,也很令人向往,於是她開始自愈,她開始堅定不移地追隨著亮光,卻同時害怕著它會嫌棄自己的卑微。

白一寧親吻她的額頭:“你值得。

“你很棒了,不需要太拚命。

“你的班長大人,其實比你想象的還要厲害一點,所以你能學著去依賴,去相信他嗎?”

黎喬抹了抹眼淚:“依賴你,相信你,有什麽好處?”

“好處很多……”

他語氣微沉,俯身又吻上了她的唇。

06

“喲,他這是終於和未來老婆表白了?”

蘇子期見白一寧走時孤零零,回來卻牽了一個小仙女,不由得調侃道:“真不愧是你。”

黎喬捂著嘴,羞得去幫誌願者安撫村民,獨留白一寧站在那兒,雖然淡定,笑容和愉悅卻明顯藏不住。

“你們年輕人談戀愛,倒是有情趣。”蘇子期看向天邊逐漸壓低的雲層,黑夜已至,他混濁的眼中也多了些柔軟,“你知道嗎,我和我妻子結婚十年,她總是怨我天天待在部隊裏,很少有時間在家陪她。”

白一寧問:“您的妻子……”

“她在川夏,現在還沒有確切的消息。”

白一寧一愣:“抱歉。”

蘇子期笑了笑,把玩著手裏的礦泉水瓶蓋:“沒什麽好抱歉的。說來慚愧,我的妻子生死未卜,我卻在程家村沒日沒夜地救援別人。”

“國家給予我的職責,是我的勳章和榮耀,卻也是插入我心底的一把刀子。”蘇子期將手裏的瓶蓋精準地扔到了白一寧的手中,“我見著你的第一眼,就覺得你不一般,不該隻當個小小的醫生。”

遠處,黎喬剛給一位婦人披上毯子,抬頭就看見了剛捧著飯盒回來的左之言,於是很熱情地和他打招呼。

左之言怔住,目不轉睛地盯著她。

好半天,他才爆發出一聲怒吼:“大記者你快去采訪吧,我求你別總在我這個單身狗麵前晃悠了!”

蘇子期拍了拍自己的臉:“不聊了,幹活!”

“現在是地震發生後的第五十二個小時,共救出被困村民三百一十二人,死亡八十人,距離黃金救援時間的期限還有二十個小時。”

雨季似乎已經過去,取而代之的是午後灑落的陽光,溫暖且和煦。

上午來了幾架直升機,空投了不少物資。

“剛剛救援隊和搜救犬發現了一位老人。”

左之言回來後神情沮喪,他捏了捏眉,說:“滿身是血,獨自蜷縮在又黑又窄的小角落裏,下半身被大型預製板埋住,根本沒救了。

“她女兒倒是被救出來了,結果趕來看到自己母親沒了,她頓時就瘋了。撥開救援隊趴在廢墟上,不肯離開,哭得撕心裂肺。”

白一寧正在水池邊清洗手上殘留的汙血。

“醫生不是他們的生死判官,我們能救人性命,但做不到起死回生,所以問心無愧就好。”

他抬頭,瞧見屋外黎喬蹦蹦跳跳的,身後還跟著一群玩鬧的孩子。

他眼中落入一點淡淡的柔情。

“嘿,我記得當初導師可喜歡你了,你明明剛從國外回來,結果期末成績每門都是第一。”左之言這時想起了大學時光,“氣死我了,你一來,就搶了我的第一。”

“對,我特別喜歡搶別人的第一名。”白一寧笑了笑,問他,“你還記得,當時我們上大學時在禮堂一起念的宣誓詞嗎?”

左之言一頓:“記得。”

蘇子期突然掀開帳篷簾子,他雙眼布滿血絲,卻笑得咧開了嘴:“終於又找到了一個!生命探測儀在A區五十米處響了!”

“來了來了,醫生大軍隨時待命!各位護士小姐姐,大家再辛苦一段時間!等結束了我請大家吃火鍋。”

左之言起身戴口罩。

傷者被送進來,醫生和護士停止談笑,有條不紊地開始治療,神情認真從容。

黎喬默默地守在帳篷外寫稿。

雨後的天空蔚藍而潔淨,幾隻白鴿掠過頭頂飛向遙遠的天際。蒲公英的種子隨著風飄落在土地重新生長,浮萍浮在濁水中留下點點青綠。

生命似乎從來都是這樣,有始有終,周而複始。

“傷者情況穩定,未來十五個小時內,護士每隔一個小時觀察一次。”白一寧拉下口罩,長舒一口氣,“救回來了。”

帳篷裏瞬間響起一片歡呼。

黎喬探進來一個小腦袋,白一寧瞧見了,向她招了招手:“想進來就進來。”

“怎麽辦呢白醫生,你實在太好看了,把我們組的小姑娘的魂都勾走了。”

白一寧:“所以呢?”

“所以我們組小姑娘讓我過來問問你,你願意接受專訪嗎?”黎喬順勢抱著他的胳膊晃呀晃,聲音很軟。

白一寧側眸,伸手拂去她臉頰上的一小塊灰塵,輕輕笑道:“我不接受別人的專訪,隻接受你的。”

那一年初秋,莊嚴肅靜的禮堂內,老教授站在講台前,領著台下麵容稚嫩的學生,大聲誦讀著手裏的宣誓詞:

“當我步入神聖醫學學府的時刻,謹莊嚴宣誓。

“我誌願獻身醫學,熱愛祖國,忠於人民,恪守醫德,尊師守紀,刻苦鑽研,孜孜不倦,精益求精,全麵發展。

“我決心竭盡全力消除人類之病痛,助健康之完美,維護醫術的聖潔和榮譽,救死扶傷,不辭艱辛,執著追求,為祖國醫藥衛生事業的發展和人類身心健康奮鬥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