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非洲故事

他正等著月亮升起來,手不住地撫摸著基博,叫它不要出聲,他能感覺到狗毛在掌下豎了起來。他倆斂聲屏氣地觀察著周圍,仔細聽著動靜。隨著月亮的升高,一人一狗的影子投在了地麵上。他用胳膊圈住狗脖子摟著它,察覺到它在不停地顫抖。夜裏所有的聲音都息止了,靜悄悄一片。他們聽不到大象的聲音,直到那隻狗轉過腦袋,貼著戴維一副戰戰兢兢的樣子,他才看見了大象的蹤影。一頭大象的身影遮住了他們,緩慢而悄無聲息地從他們身邊走過。從山上吹下陣陣微風,混雜著大象的氣味撲入他們的鼻息,那是股很濃的陳腐、酸臭、刺鼻的氣味。它從他們跟前經過時,戴維才看到它左邊的象牙極長,看起來都要碰到地麵了。

他們等了半晌,再沒有其他大象經過,戴維便和那隻獵狗乘著月光拔腿向那頭大象跑去。狗緊緊跟在他身後,戴維刹住腳步,那隻狗一鼻子懟到他的膝彎裏。

戴維決定要再去看看那頭公象,於是他們追著它跑到了森林的邊緣處。它正在夜風的輕撫下緩緩走向大山。戴維湊近了觀察它。那龐大的身影又一次遮住了月光,陳腐酸臭味撲鼻而來,但是看不見它右邊的象牙。他不敢帶著狗再往前靠近,因此順著風帶它往後撤,讓狗臥在一棵樹的樹根下,試著讓它明白他的意思。他以為狗會好好待在那兒,它確實也沒動,可當戴維再起身追趕大象時,濕乎乎的狗鼻子又蹭在他膝蓋彎上了。

他們倆一直跟著大象,直到它來到一片林中空地上。它停在那兒擺動著那雙巨大的耳朵,月光打在它的頭上,而它的身軀則陷在黑影之中。戴維在身後摸索著用手輕輕把狗的嘴巴合上,順著夜風的方向屏住聲息悄悄走到大象的右側。他擦風而過,感覺到微風拂過臉頰。在能看到大象的頭顱和慢慢甩動的大耳朵時,他決不能讓這頭象察覺到他的氣息。右邊的那根象牙有他自己的大腿那麽粗,彎曲下來,幾乎能觸到地麵。

他和基博退了回來。這時,風吹過他的脖子。他們由原路退出森林,來到了空曠的野地裏。狗這會兒跑到了他的前頭,停在扔在小路旁的兩支獵矛跟前,那是他們跟蹤大象時戴維丟在那兒的。他連同獵矛上的皮圈皮套一起甩到肩上,手裏拿著他從不離身的最好的長矛,沿著小路往營地走去。月亮已經高高掛了起來,周圍靜悄悄的,他很疑惑為什麽營地那兒沒有傳來鼓聲。如果他父親在那兒卻沒有鼓聲的話,事情就有些蹊蹺了。

他們再次尋到大象的蹤跡時,戴維已經覺得身體非常疲倦。

一直以來,他都比那兩個大人要精力充足,也更身強體壯。他不耐煩他們那種慢慢騰騰的追蹤,對他父親每小時歇一次的規定也覺得多此一舉。他本可以在前頭行動,速度比他的父親和朱瑪要快得多。但當他開始覺得累的時候,他們的行動卻一如往常。等到了中午,他們也隻是按規定休息了五分鍾。他看見朱瑪的速度還更快了些。可能他並沒有加快速度,搞不好隻是看起來快了點兒。此時,他們看見的象糞已經比以前新鮮多了,雖然摸上去還是沒有熱氣。經過最後一攤象糞之後,朱瑪把槍交給他,讓他背著。可是一個鍾頭後,朱瑪看了看疲憊的他,又把槍要了回去。他們一直穩健地往山上爬,可是這時大象的蹤跡卻順著山坡下去了。從森林的豁口處可以望見地勢突兀不平的原野。“接下來路就不好走了,戴維。”他的父親說。

那時,他才意識到:其實在他領著他們找到大象的蹤跡時,他就應該被打發回營地了。朱瑪早就知道該這樣做,而父親方才也反應了過來,但事已至此,也不能趕他回去了。這是他所犯下的另一個錯誤,可現在除了賭賭運氣也沒別的辦法了。

戴維看著地上大象踩過的扁平而巨大的腳印,其所經之處鳳尾草倒了一片,一株斷了莖的草快要枯死。朱瑪把它撿了起來,望了望太陽,把枯草遞給了戴維的父親,他的父親捏在手指尖上轉了轉。戴維注意到它上麵開著的白花已經蔫了,不過在曝曬下還沒有幹枯,沒有凋零。

“快趕上那雜種了,”他的父親說,“我們快走吧。”

下午快要臨近傍晚的時候,他們還在那片坑窪的原野上行走。他已經困倦了好一陣子了。他看著那兩個大人,終於意識到疲倦才是他真正要對付的大敵。他努力跟上他們的腳步,盡量不掉隊,竭力擺脫糾纏他的睡意。兩個大人輪流換班,每小時換一次,第二個換班的會在規定的休息時間內折回來看看他有沒有跟上。晚上的時候,他們在森林尋了塊幹燥的地方紮了營,他倒頭就睡。他被一陣輕撫弄醒,睜開眼睛時看見朱瑪拿著他的莫卡辛鞋 ,摸著他的光腳看有沒有長水泡。他睡著後,父親給他蓋上了外套,此時他手裏拿著一塊冷掉的熟肉和兩塊餅幹坐在他旁邊。見他醒過來,父親遞給了他一壺冷茶。

“大象也得吃東西,戴維。”父親說,“你的腳沒事,跟朱瑪的腳一樣結實。慢慢吃了這些東西,喝點茶,再睡上一覺。我們倆好著呢,不用擔心。”

“對不起,我實在太困了。”

“你和基博昨晚追著大象跑了一夜,怎麽會不困呢?如果還想要的話就再多吃點肉。”

“我不餓。”

“好吧。我們堅持三天應該沒問題,明天又得去找水源了。山裏頭的水源多著呢。”

“大象往哪兒走了?”

“朱瑪認為他知道。”

“我們失敗了嗎?”

“還沒那麽糟糕,戴維。”

“我需要再睡一會兒,”戴維說,“不用蓋你的外套了。”

“我和朱瑪有辦法的,”他的父親說,“我睡覺從來不怕冷,你知道的。”

還沒等和他的父親說晚安,戴維就睡著了。他夜間醒了一次。月光照在他臉上,讓他想起了那頭大象站在林中撲扇耳朵的情形,由於象牙過於沉重,它的腦袋都垂了下來。夜裏想起此景讓他心裏有一種空曠落寞的感覺,他想起自己半夜餓著肚子醒了,便以為是這原因造成的。在之後的三天,他才發現其實並不是那麽回事兒。

第二天的情況糟透了,因為遠不到中午,他就發現大人和小孩的區別並不僅僅在於睡多少覺上。開頭的三個小時,他還活力滿滿,比兩個大人都強。他還向朱瑪要那支點303口徑的獵槍來背,但朱瑪卻搖搖頭沒答應,繃著臉沒一點兒笑容。他一直是戴維的好朋友,還教戴維怎麽打獵。他昨天還讓我背槍了,戴維心想,而且我今天可比昨天精神多了。他的精神是好多了,但是到了十點,他就明白了,今天仍舊是糟糕的一天,會比昨天還慘。

對他來說,要跟上父親的腳步簡直像讓他跟父親打架一樣蠢。他也同樣明白這不僅僅因為他們是大人而已,他們還是訓練有素的獵人。現在,他終於懂得為什麽朱瑪不苟言笑了。他們了解大象的所有舉動,遇見大象留下的線索都無須說話,彼此一經示意就都能了然於胸。當蹤跡難以辨尋時,他的父親也總是聽從朱瑪的意見。當他們在條小溪跟前停下來裝水的時候,他的父親說:“能維持今天的用水就夠了,戴維。”當他們走出坎坷不平的原野,爬往樹林茂密的山坡時,那頭大象的蹤跡轉向了右邊,匯入一條古老的象跡。他看見他的父親和朱瑪在一起商量。當他走向他們時,朱瑪回頭望了望來路,眺望著遠處旱地原野那邊如孤島般的小山,似乎是想以地平線處的三座青峰為據來目測這一處的方位。

“朱瑪知道它去哪兒了,”他的父親解釋說,“他之前以為他知道,但是大象在這兒下來兜了個圈兒。”他回頭看了看他們花了一天時間才走出來的原野。“前頭的路就好走了,不過我們還是得爬山。”

他們爬到天黑才找了塊幹燥的地方安紮營地。太陽落山前,一小群鷓鴣紛紛鬧鬧地從路上橫穿過去,戴維用彈弓打到了兩隻。它們一個個胖墩墩的,在舊象跡那裏一搖三晃地走著,揚起一地塵土。一隻鷓鴣被石子打中背部時,撲棱著翅膀,跌跌撞撞的,另一隻鷓鴣趕忙上前來救。戴維又裝上一顆石子,一拉彈弓,正中第二隻鷓鴣的肋骨。他過去拾撿打中的鷓鴣時,其他的都四散逃開了。這次,朱瑪回過頭,露出了微笑。戴維把兩隻鷓鴣一起撿了起來。它們摸著暖乎乎的,羽毛平整,長得也肥。他用刀把兒對著鷓鴣的腦袋打了一下,將它們砸暈過去。

到達他們紮營過夜的地方時,他的父親說:“我還沒見過這麽肥的鷓鴣。你一下就打中了兩隻,幹得不錯。”

朱瑪把兩隻鷓鴣穿在一根樹枝上,架在一小堆炭火上烤。他的父親用酒瓶的瓶蓋嘬著摻水的威士忌,兩人躺在地上看朱瑪烤鷓鴣。烤好後,朱瑪給他爺倆一人一份兒帶著心的胸脯肉,自己吃脖子、脊背和腿。

“你讓我們境況好多了,戴維。”父親說,“這樣,我們的口糧就充裕多了。”

“我們離大象還有多遠?”戴維問。

“很近了,”父親說,“這還要看月亮出來以後它還會不會走動。今天晚上月亮出來要比昨天晚一個小時,比你發現它的那天要晚兩個小時。”

“朱瑪怎麽知道大象去哪兒?”

“他就在離這兒不遠的地方打傷過它,還打死了它的‘手下’ 。”

“什麽時候?”

“他說是在五年前。可能就是個胡謅的時間。他說你那時還是個托托 。”

“那頭象那時候就獨來獨往的嗎?”

“他是這樣說的。他沒有再見過這頭大象,隻聽別人說起過它。”

“他說這頭象有多大?”

“那象牙就快兩百磅了吧。它比我見過的象都要大。他說還有一隻比這頭象還要大的家夥,也常在這附近出沒。”

“我要去睡覺了,”戴維說,“希望我明天能精神好一點。”

“你今天表現得很出色,”父親說,“我為你驕傲。朱瑪也是。”

半夜,他在月色中醒來,不由得胡思亂想起來,他確信他們隻是嘴上說說感到驕傲罷了,當然,除了他打死的那兩隻鷓鴣。他那天晚上發現了大象,一路跟著它,看見兩隻象牙都還在,便回來找兩個大人,把他們領到了大象留下蹤跡的地方。戴維知道他們也為此事而對他感到驕傲,但是這要命的追蹤一旦開始,他就派不上什麽用場了,搞不好還會攪黃了他們的狩獵,就像他那天夜裏靠近大象時基博跟在後頭差點壞事兒一樣。他們肯定會後悔為什麽當初時間充裕的時候沒把他打發回去。那頭象的象牙每根都重達兩百磅。自從那象牙長到超乎常規的時候,它就不斷遭到捕殺,現如今他們三個要捕獵它也是為了那兩根象牙。

戴維很確信他們這次一定能殺了這頭象,因為他自己終於撐過了這一天。在中午快要堅持不住的時候,他依然咬牙跟上了步伐,因此他們可能是在為這件事而對他感到自豪呢。但是,他並沒為這次狩獵幫上什麽忙,而且要是沒有他的話,他們早就追遠了。白天的時候他一直在想,要是沒有說出那頭大象的蹤跡該多好。他記得自己下午的時候還希望從沒碰見過那頭大象呢。在月光下醒來後,他又覺得之前的那些想法並非出自真心。

第二天早上,他們尋著大象的蹤跡走上了舊的象跡,那是森林中一條被踩得很結實的路。看上去自從火山熔岩冷卻、樹木長得茂密高大後,大象就常年從這裏經過了。

朱瑪自信滿滿,他們行進的速度飛快。他的父親和朱瑪看起來都非常相信他們的判斷,路也十分好走,因此在他們穿過樹影斑駁的森林時,朱瑪還把那支點303口徑的槍交給他背了。後來,他們在幾個冒著熱氣兒的新鮮糞堆和大圓腳印中丟了線索,那些都是從左邊林子裏出來的象群經過時留下的。朱瑪一見這情形,氣哄哄地從戴維手裏拿過點303口徑的手槍。到了下午,他們才找到象群,悄悄地接近它們,從樹木的縫隙間能看見它們灰色的龐大身軀、撲扇甩動的耳朵和舒來卷去的長鼻子,聽見樹枝被象鼻哢嚓撅折的聲音,還有大象肚子裏的咕嚕聲和糞便落下的沉悶聲。

後來,他們終於找到了那頭年老公象的蹤跡,它的足跡轉到了一條狹窄的象路上。朱瑪看著戴維的父親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黃牙,他的父親也衝他點了點頭。兩人看起來像是有什麽不可見人的秘密似的,一如那天晚上他在營地找到他們時所看到的表情一樣。

沒過多久,他們就揭開了謎底。秘密就藏在右邊的樹林裏,那頭老公象的足跡一直延伸進了林子。那是個和戴維齊胸高的大象頭骨,因日曬雨淋已經泛了白。頭骨前額處陷下去一個深坑,鼻梁兩旁是兩個空洞的白色眼窩,原本是象牙的地方已經被挖空了,剩了兩個有鑿痕的窟窿留在那兒。

朱瑪指著他們追蹤的那頭大象曾經站立的地方—那頭大象曾佇立在那兒,低頭看著那具頭骨,用長鼻子把它從原處挪開了一點,移到了現在的位置上,長象牙留在地麵上的劃痕就在頭骨的旁邊。他還讓戴維看白色頭骨前額的一個彈坑以及耳骨旁四個連在了一起的彈坑。他咧嘴衝戴維笑了笑,又對他的父親笑了笑,從自己的口袋裏取出一顆點303口徑的子彈,和頭骨額前的彈坑大小正好相符。

“這就是朱瑪打傷那頭大公象的地方,”他的父親說,“這是那頭大象的部下。是它的朋友,真的。因為那頭象也是個大家夥。它衝過來,朱瑪一槍幹倒了它,又在耳朵旁開了幾槍讓它斃了命。”

朱瑪指給他們看滿地的碎骨,跟他們說那頭公象是如何在一片碎骨中徘徊的。朱瑪和戴維的父親對他們的這一發現十分開心。

“你覺得它和它的朋友在一起多久了呢?”戴維問他的父親。

“這我就不清楚了。”他的父親說,“你問問朱瑪。”

“還是你問他吧。”

他的父親和朱瑪在一起聊了幾句,朱瑪看著戴維大笑了起來。

“它可能比你的年齡還多四五倍呢。”父親告訴他,“他不知道,也不在意這事兒。”

我在意,戴維心想。我在月光下看見它獨自徘徊,孤零零的。我有基博,基博也有我這個朋友。這頭公象沒做任何傷害人的事,而我們現在卻追到它悼念朋友的地方場,還要追殺它,這是我的錯,我透露了它的蹤跡。

就在這會兒,朱瑪已經找到了蹤跡,對父親做了個手勢,他們就又上路了。

我的父親不用靠獵殺大象來生活,戴維想。如果我沒有看見那頭大象的話,朱瑪就不會找到它。他曾碰到過這頭象,但是他卻打傷了它,還殺了它的朋友。是基博和我發現了它,但我真不該告訴他們這事兒,我應該保守這個秘密,任憑他們在酒館裏喝得酩酊大醉。朱瑪當時醉到我們都叫不醒他了。以後,我會把所有秘密都埋在心裏,再也不會告訴他們任何事。如果他們打死了它,在拿了賣象牙分的錢後,朱瑪不是全拿來買酒喝,就是再給自己娶個老婆。

他的父親等著他跟上來,輕聲對他說:“它就在這裏休息,不再像之前一樣遊**了,我們隨時都能趕上它。”

“去他×的吧,獵什麽象。”戴維小聲嘟囔了一句。

“你說什麽?”他的父親問。

“獵他×的大象。”戴維低聲說。

“你小心點兒,別他×搞砸了。”他的父親瞪著他說。

都是一路貨,戴維心想。他不蠢,他現在什麽都知道了,而且他的父親再也不會信任他了。這倒不錯,我也不想叫他信任,因為我再也不會對他說什麽了,也不會對任何人說什麽了,再也不會了。永遠都不會了。

早上的時候,他又來到了遠處的山坡上。那頭大象不再像從前似的長途跋涉,而是漫無目的地遊**,時不時地吃點兒東西。戴維知道他們在靠近它。

他試圖讓自己憶起對大象的感受,雖不無情,但也不至於說是愛。他得記住這種感覺。他隻是因自己的疲憊而理解了老去一事,繼而產生了悲傷。正是因為自己的年幼,他才能體會到年老的悲涼。

他想念基博。一想到朱瑪殺了那頭大象的朋友,他就對朱瑪生出了厭惡感,對大象倒有了一股同胞之情。那天在月光下看到那頭大象,跟蹤它,在空地上接近它,看清了它的兩根長牙的情景,對他的影響非常大。但是,他不知道再也不會有那樣美好的景象出現了。他現在知道他們要殺了那頭大象,而他對此卻無能為力。他在回營地告訴他們的時候就背叛了大象。如果我和基博有象牙的話,他們也會殺了我們的,他這樣想著。然而,他心裏清楚,這不過是不現實的幻想而已。

那頭大象可能要去尋找它出生的地方,他們會在那裏殺了它。這樣的話再好不過了。他們本來想在殺了它朋友的地方殺了它的,那可真是場鬧劇。殺了大象,正好遂了他們的心願,兩個該死的“夥伴”殺手。

他們追到了枝葉層層覆蓋的密林中,大象就在前麵不遠的地方了。戴維甚至能聞到它身上的氣味。他們聽見大象把樹枝拉倒,弄出哢嚓哢嚓的聲響。他的父親把手放在戴維的肩上讓他退回來,叫他在林子外等著。接著,他從口袋裏掏出個袋子,抓起一把灰揚向空中。灰紛紛揚揚落下來,微微飄向他們這邊。父親衝著朱瑪點點頭,彎著腰跟他鑽進了林子。戴維看著他們鑽進林子,後背和屁股時隱時現,卻聽不到任何響動。

戴維定定地站在那兒,聽著大象吃東西的聲音。他能聞見它身上強烈的氣味兒,就跟那天晚上他在月光下湊上去看那兩根漂亮的象牙時一樣濃。他在那兒站著,四周忽然安靜了下來,大象的氣味也消失不見了。接著,尖利刺耳的聲音傳來,是那支點303口徑的獵槍響了,然後是父親拿著的那支點450口徑長槍發出的兩次聲響。隨後,劈啪的槍聲由近到遠響了個不停。他鑽進茂密的林中,發現朱瑪已經抖成了篩子,前額上的血淌得滿臉都是,而他父親臉色煞白,看起來氣得不輕。

“它朝朱瑪衝過來,把他掀翻了,”他的父親說,“朱瑪打中了它的頭。”

“你打中它哪兒啦?”

“我也沒管哪個部位,哪兒容易打就打哪兒了。”他的父親說,“跟著血跡追。”

到處都是大象的血。有一股血飆得跟戴維的個頭兒一樣高,濺在樹幹上、葉子上,還有藤蔓上;還有股血就噴得低多了,還混合著胃裏的東西,黑乎乎、臭烘烘的。

“看來我們打中了它的肺和腸子。”他的父親說,“現在,它要不是倒了,要不就是走不動了—但願如此。”他補充了一句。

他們找到了它,它果然走不動了。絕望和巨大的疼痛讓它已經無法動彈了。它從剛剛覓食的茂林中闖出來,穿過森林開闊處的小徑時,戴維就和他的父親循著濃重的血跡奔了過來。大象又掙紮著鑽入了密林中。戴維能看見它龐大的身軀倚著樹幹站在前頭,看見了它的臀部。他的父親走上前去,他跟在後頭,兩人來到大象跟前,就像走到大船旁邊似的。戴維看見它的腹部有鮮血不斷湧出,從身體兩邊如注而流。他的父親舉起獵槍衝它來了一槍,大象沉重緩慢地轉過長著兩根長牙的腦袋來,看著他們。待他父親開了第二槍,大象看似像要倒的大樹一樣晃動了身形,朝他們的方向倒了下來。但是,它這會兒並沒有死,它的肩胛骨被打碎,因為肩膀受傷才倒了下來。它不能動彈了,但是它的眼睛還生機勃勃地盯著戴維。它的眼睫毛很長,那雙眼睛是戴維有生以來見過的最有生機的東西。

“用那支點303口徑的槍朝它的耳朵眼兒裏來一槍,”他的父親說,“快呀。”

“你自己打。”戴維說。

朱瑪帶著一臉血,瘸著腿走了過來,額頭上的皮膚掉下來遮住了左眼,鼻梁骨都露了出來,一隻耳朵也被扯了下來。他從戴維手裏拿過獵槍,一言不發地對準大象,槍口幾乎塞進它的耳朵眼裏去了。他怒氣衝衝地推拉著槍栓,連開了兩槍。第一聲槍響時,它的眼睛還睜得大大的,接著目光便渙散了,鮮血從耳朵裏流出來,匯成兩條鮮紅的小溪,順著皺巴巴的灰色象皮往下淌。這血的顏色不同於他所見過的血。戴維想,我一定要記住這個。他是記住了,但對他而言也毫無所用。眼下,大象所有的尊貴、威嚴,所有的美麗都消失無存,隻剩下了一大堆皺巴巴的皮肉。

“不錯,我們把它弄到手了。戴維,多虧了你。”他的父親說,“現在,我們最好生一堆火,我先給朱瑪包紮一下傷口。過來,你這個血糊糊的矮胖子 。別擺弄那倆象牙了。”

朱瑪齜著牙笑著走到他跟前,拿著大象的尾巴,上麵光溜溜的一根毛都沒有。

他們開了個下流的玩笑,然後他的父親用斯瓦希裏語飛快地問了一連串問題:“這裏離水源有多遠?要走多遠才能把人叫來,把象牙運出去?你覺得怎麽樣,你這個沒用的老飯桶?你哪兒受傷了?”

朱瑪回答他後,父親對戴維說:“你和我一起回去把我們丟下的包裹拿回來,朱瑪留在這兒把火燒旺。醫藥箱在我的包裏,我們得在天黑前取回來。他不會感染的,這又不是抓傷。我們走吧。”

那天晚上,戴維坐在火堆旁,看著臉上被縫了針、斷了幾根肋骨的朱瑪,心裏想著那頭大象是不是因為認出了朱瑪所以才要撞死他。他希望是這樣。那頭大象現在是他的英雄,就像他的父親曾經很長一段時間以來是他的英雄一樣。他心想:我簡直不能相信它在又老又累的情況下居然還能給朱瑪來這麽一擊。顯然,它是想殺了他的,但是它看著我的時候似乎並沒有殺我的意思。它隻是覺得悲傷,就像我內心的感受一樣。它在探望老朋友的這天丟了自己的性命。

戴維記得那頭大象尊貴的氣質是如何隨著它眼裏光芒的消失而**然無存的,也記得當他和父親拿著包裹回來時,它的屍體已經開始發脹的樣子—即便是在寒冷的夜晚。再也沒有什麽大象了,有的隻是一具正在膨脹的皺巴巴的灰色屍體,還有兩根讓它送了命的褐跡斑斑的黃色象牙。象牙上沾上了幹涸的血點子。他用大拇指甲刮了一些下來—那感覺跟扣封信用的幹火漆一樣—把它們放進襯衫口袋裏。除了一開始從它那裏獲取的關於孤寂感的知識,這些血沫子就是他從大象身上取得的所有東西了。

那晚在火堆旁取掉象牙之後,他的父親試圖跟他交談。

“它可殺了不少人,戴維,”他說,“朱瑪說沒人知道有多少人被它弄死了。”

“那些人想要殺它,對嗎?”

“這是自然,”他的父親說,“誰讓它長了那麽一雙象牙。”

“那怎麽還說它殺了人呢?”

“隨你怎麽想吧,”他的父親說,“我很遺憾你有這麽糊塗的想法。”

“我希望它當時能殺了朱瑪。”戴維說。

“這就有點兒過分了,”他的父親說,“朱瑪是你的朋友,你要清楚這一點。”

“他不再是我的朋友了。”

“你可不能跟他說這種話。”

“他自己心裏清楚。”

“我想你錯怪他了。”他的父親說。談話到這裏進行不下去了。

後來,他們曆盡辛苦終於把象牙安全無虞地弄了回去。兩根象牙的牙尖互抵著靠在枝條和泥巴壘成的房屋牆壁上。那對象牙又高又粗,即便用手摸著它們也很難讓人相信這是真的。沒有人能夠到象牙頂端的彎處,哪怕是他的父親也不能。朱瑪和他的父親,當然還有他,一時間竟成了英雄,基博也成了英雄的狗,居然連抬象牙的幾個人也成了英雄。於是,那幾位已經喝到微醺的英雄就喝得更醉了。他的父親問他:“你想和好嗎,戴維?”

“好吧。”他答應了,這是因為他知道他已經決定再也不會告訴他們一切事情了。

“我很高興你能答應,”他的父親說,“這讓事情變得簡單多了,更和睦了。”

然後,他們坐在無花果樹蔭下的長老椅上喝著啤酒,象牙靠在牆上。一個年輕姑娘和他的弟弟把啤酒倒進葫蘆杯裏,一杯杯給他們敬上。他們是英雄的仆人,和英雄的狗一同在地上坐著。英雄戴維有一隻小公雞,也被新晉提拔為英雄最心愛的大雄雞。他們坐在那兒喝著啤酒,大鼓響了起來,恩戈麥鼓 也敲得越來越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