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閃著星星的天空變成灰色了,蒼白的下弦月,光線微弱而暗淡。湯姆·喬德和牧師在棉花地裏沿著拖拉機的輪子和履帶碾成的一條路急忙走去。隻有那明一邊、暗一邊的天空顯示出黎明將近了,西方看不見天邊,隻有東邊有一條線。兩人默默地走著,嗅著他們的腳尖踢到空中的塵沙。
“我想這條路你總該十分熟悉吧?”吉姆·凱西說,“我怕天亮後發現我們走錯了路,朝別處去了。”棉花地裏因為有了蘇醒的生命,活躍起來了,清晨的鳥兒在地麵啄食,迅速地拍著翅膀,受驚的兔子在土塊上奔竄。這兩個人在塵沙裏靜悄悄的腳步聲,他們鞋底下踏碎泥土的響聲,與黎明時候各種神秘的聲息互相應和。
湯姆說:“我可以閉著眼走到那兒去。隻有想著路,才會把路走錯。隻要不去想它,我就一定走得對。你要知道,我是在這一帶生的,從小就在這兒四處跑動。那邊有一棵樹—瞧,你可以勉強看得清楚。我爸有一次把一隻死野狗掛在那棵樹上。一直掛到皮幹肉爛,才掉下來。幹癟癟的。天哪,我真希望媽在做飯呢。我的肚子餓癟了。”
“我也一樣,”凱西說,“你願意嚼一點兒煙葉嗎?那可以免得太餓。我們動身太早了。最好是等到天亮。”他停住話,咬了一口板煙。“我睡得正香。”
“是繆利那瘋子把我吵醒的,”湯姆說,“他使我大吃一驚!他叫醒了我,說道:‘再見,湯姆。我走了。我要到別處去。’他又說:‘你們最好也走吧,趁天還沒亮就離開這地方。’他過著這種生活,變得像土撥鼠那麽慌張了。他真會以為有一群印第安人在追他呢,你說他是不是瘋了?”
“,我不知道。昨天晚上,我們生了一堆小火,那輛汽車就過來了,你是看見的。房子被毀得那個樣兒,你也看見的。那兒的情況真是糟糕。不消說,繆利氣瘋了,那是當然的。像野狗一樣東躲西藏,由不得他不發瘋。他不久就會殺掉一個人,他們就要用狗來搜尋他了。這我可料得準,像先知一樣。他以後還會越來越倒黴呢。他不肯跟我們一同去嗎,你說?”
“是呀,”喬德說,“我想他現在簡直害怕見人了。不知道他會不會趕上來。太陽出來的時候,我們就可以到約翰伯伯的莊上了。”他們一路靜悄悄地走了好些時間,幾隻歸巢較遲的貓頭鷹飛向倉棚、空心樹、水槽房去躲避陽光。東方的天空漸漸亮起來,棉花和灰沉沉的大地都看得見了。“不知道他們在約翰伯伯家怎麽睡覺的。他隻有一間屋子、半間燒飯的披屋和一小間倉棚。現在那邊準是亂成一堆了。”
牧師說:“我記得約翰沒有家小,隻是冷清清的一個人,是不是?他的情形我不大記得清楚。”
“他是世上最孤單的人,”喬德說,“那股癡勁兒就像繆利一樣,有的地方比繆利還癡得厲害。在哪兒都可以看到他—他有時在肖尼喝醉了酒,有時趕到二十英裏外去看一個寡婦,有時卻點了燈籠在自己地裏幹活。真是個瘋子。原先誰都以為他活不長—那麽孤單單的人是活不長的。約翰伯伯比爸的年紀還大呢。不過他一年比一年更拖拖遝遝,脾氣也越來越壞了,比爺爺還要怪些。”
“你看天亮了,”牧師說,“銀白色。約翰從來就沒家小嗎?”
“有是有過的,這就可以使你明白他是怎麽一個人—固執己見。這是爸說的,約翰伯伯,他有過一個年輕老婆。結婚四個月,她懷了孕,有一天夜裏,她肚子痛,她說:‘你去請醫生來看看吧。’約翰呢,他坐在那兒說道:‘你隻不過是肚子痛。吃得太多了。吃一包止痛粉吧。你積了食,所以肚子痛了。’他這麽說。第二天中午,她暈了過去,下午四點左右就死了。”
“那是怎麽回事?”凱西說,“莫非她吃東西中了毒?”
“不,她肚裏有什麽東西破了。大約是盲—盲腸之類的吧。唉,約翰伯伯,他一向是個自得其樂的人,這回卻傷心了。他把這件事當作罪孽。有好些日子,他對誰都不說一句話。老是轉來轉去,好像什麽也看不見似的,有時候還禱告一下。足足過了兩年,他才脫離這種情況,從此以後就變了樣兒了。他瘋瘋癲癲的,老是招人討厭。每回我們孩子們有誰拉了蛔蟲或是肚子痛,約翰伯伯就把醫生找來。爸勸他別這麽多事,孩子們是常常肚子痛的。他認為他的女人就是他送掉性命的。有趣的家夥!他為了要消除自己的罪孽,老是向人結緣—拿些東西給孩子們吃,或是丟下一袋麵粉在人家門廊上。他送掉了所有的東西,心裏還是不怎麽快活。有時候他夜裏獨自到處亂走。可是他倒是個種莊稼的好手,把他的地種得挺好。”
“可憐的人哪,”牧師說,“可憐的孤單的人哪。他女人死了的時候,他常到教堂去嗎?”
“不,他沒去。他老不願意跟人家接近。隻情願一個人過日子。孩子們倒是喜歡他喜歡得要命。有時候他在夜裏到我們家裏來,我們第二天一起床,就知道他來過,因為他來了總有一包口香糖放在我們每個人床頭。我們心裏想,他簡直是全能的耶穌基督呢。”
牧師低著頭一路走著。他沒有回答。清晨的陽光使他的額頭似乎發亮了,他那雙在身邊擺動的手又在陽光裏晃進晃出了。
湯姆也默不作聲,仿佛他剛才說出了一番太親密的話,有些不好意思似的。他放快了腳步,牧師緊跟上他。他們現在稍微看得見前麵的灰蒙蒙的遠景了。有一條蛇從棉花叢裏慢慢地扭著身子爬到路上。湯姆在它跟前停住腳步,盯著瞧了一瞧。“是條草蛇,”他說,“隨它去吧。”他們避開了蛇,繼續向前走去。東方的天空出現了一絲光彩,不一會兒,冷清清的曙光悄悄地照到了地上。棉花叢上現出了綠色,大地變成灰黃了。兩個人的臉上失去了那道灰暗的閃光。喬德的臉色似乎因光線漸強反而顯得黑一些了。“這是最好的時光,”喬德溫和地說,“我小時候常常趁這樣的天色獨自起來四處走走。前頭是什麽?”
一群公狗聚集在路上,歡迎一隻母狗。五隻公狗,五隻因社交自由而品種不純的雜種牧羊狗,忙著向那隻母狗獻殷勤。每隻公狗都津津有味地嗅一陣,然後靠近一株棉花,直著腿挺起身子來,怪有禮貌地抬起一隻後腿撒了尿,又回轉身去嗅一嗅。喬德和牧師停下腳來看著,忽然喬德高高興興地大笑了。“哎呀哈!”他說,“哎呀哈!”現在那群狗會聚在一起了,大家都聳起頸毛咆哮,直挺挺地站著,每隻都在等著別的狗挑戰。有一隻爬到母狗身上了,其餘的公狗一看它搞成功了,就相安無事,津津有味地看著,垂著舌頭,滴著口水。兩個人又繼續往前走。“哎呀哈!”喬德說,“我想上頭那隻狗就是我家的美美。我還以為它已經死了呢。過來,美美!”他又笑了。“真見鬼,如果有人叫我,我也不會聽見的。這使我想起人家講給我聽的一個關於威利·菲利小時候的故事來了。威利怕羞,十分怕羞。有一天,他牽著一頭小母牛去跟格雷夫斯家的公牛**。人都出去了。隻有埃莉斯·格雷夫斯在家,埃莉斯是一點兒不怕羞的。威利站在那兒把臉漲紅了,說不出話來。埃莉斯說道:‘我知道你是來幹什麽的,公牛在倉棚背後的空地上呢。’接著他們就把母牛牽到那兒,威利和埃莉斯就坐在短牆上望著。不一會兒,威利覺得有些衝動了。埃莉斯轉過頭去,裝作不知道似的說道:‘怎麽啦,威利?’威利心裏癢得難受,簡直坐不定了。‘哎呀哈,’他說,‘哎呀哈,我很想自己也這麽來一下呀!’埃莉斯說:‘怎麽不幹呢,威利?這是你的母牛呀。’”
牧師溫柔地笑了。“你該知道,”他說,“不再做牧師是一件痛快事情。從前隻要我在場,就沒有人肯講故事,就是講了,我也不能笑。我也不能咒罵。現在我愛怎麽罵就怎麽罵。一個人能夠隨意咒罵,反倒是很痛快的。”
東方的地平線上泛起一片紅光,地上的群鳥開始尖著嗓子嘰嘰喳喳地叫。“看哪!”喬德說,“就在前頭。那就是約翰伯伯的水槽。風車看不見,水槽倒是看得見的。看見它高聳在天空嗎?”他走得更快了。“不知道是不是全家人都在那兒。”那個大水槽聳立在山岡上。喬德急急忙忙地走著,揚起了一片塵沙,飛到膝蓋那麽高。“不知道媽是不是……”他們現在看到了水槽的支腳,看到了小方櫃似的、沒有漆過的樸素的房屋,又看到矮小的倉棚了。房屋的鉛皮煙囪冒著煙。院子裏有一副擔架,堆著一些家具,有風車的葉子和馬達,還有床架、桌椅等東西。“天哪,他們已經收拾好要走了!”喬德說。一輛卡車停在院子裏,一輛兩邊護板很高的怪模怪樣的卡車。這卡車很古怪,前半截是轎車,當中卻開了頂,改裝了卡車的車身。他們一走近,就能聽見院子裏的敲擊聲,當耀眼的太陽從地平線上露出了一點兒邊,照到了卡車身上的時候,他們便看見了一個人,看見他的鐵錘在一起一落地晃動。接著,太陽射到了房屋的窗上。那些飽經風霜的木板在陽光中亮晃晃的。地上兩隻紅毛雞被反射的光線一照,顯得像火焰一樣。
“別嚷,”湯姆說,“我們腳步輕輕地躥到他們跟前去吧。”他走得很快,塵沙揚得齊腰一般高了。不一會兒,他就走到了棉花地的邊上。他們走進了那個院子,院裏的泥土是捶緊了的,硬得發亮,地上長著幾簇蒙著塵沙的野草。於是喬德放慢了腳步,仿佛怕再走過去似的。牧師看著他,也把腳步放慢了。湯姆一步步地慢慢踱向前去,惶窘地側著身子走到卡車跟前。這卡車是一輛哈得遜牌的轎車改裝的,頂板已經用鑿子鑿成了兩塊。老湯姆站在車廂的底板上,正在卡車邊上釘著上層的欄杆。他那長著灰白胡髭的臉在工作中顯得很吃力,嘴裏銜著幾顆大釘子。他按住一顆釘子,把鐵錘敲得震天響,將釘子敲進去。房屋裏傳出火爐蓋碰著爐子的響聲和一個孩子的哭叫聲。喬德側著身子走到卡車廂的底板跟前,把身子靠在車邊。他的父親麵對著他,卻沒有看見他。他的父親又按著一顆釘子,把它敲下去。一群鴿子從水槽房的平頂上飛起,繞了幾個圈,又落下來,走到平頂邊上,向院子裏望著。一些白色的、青色的、灰色的鴿子,都長著光彩奪目的翅膀。
喬德把手指扣在卡車旁邊最低的一根橫檔上。他抬起頭來望著卡車上的須發斑白的老人。他用舌頭舔濕了厚厚的嘴唇,小聲喊道:“爸!”
“你要幹什麽?”老湯姆銜著一嘴釘子,喃喃地說。他戴著一頂又髒又破的黑帽子,穿著一件藍布工裝襯衫,外麵還罩著一件脫了紐扣的背心;一根有方形銅搭扣的寬皮帶係住了他的斜紋布工裝褲子,皮和銅搭扣都因年久而磨得發亮了;他的皮鞋裂了縫,後跟擴大了,多年來經過日曬、水浸和塵沙摩擦,已經變成了船形。他的襯衫袖子被粗壯的筋肉繃著,緊緊地貼住前臂。他的肚子和屁股都很瘦削,兩腿卻粗短而且壯實。他的臉繃得緊緊的,襯著一撮豎著的花白胡子使下巴顯得特別有勁;下巴往外突出,和短胡子配合得很好,胡子還不算太白,因此下巴突出就顯得很有力了。老湯姆那沒有絡腮胡的頰骨上的皮膚像海泡石一樣,是黃褐色的,斜眼時眼邊就起了幾條皺紋。他的眼睛呈黃褐色,清咖啡一般的黃褐色,每次看一件東西,他的頭就伸向前去,因為他那亮晶晶的深褐色眼睛已經有些老花了。他那銜著釘子的嘴唇又薄又紅。
他把鐵錘舉在空中,正打算敲一顆釘子,卻從卡車邊上望著湯姆,顯出一副因為受了打攪而氣憤的神情。接著他把下巴伸向前去,兩眼看著湯姆的臉,腦子裏這才漸漸弄明白自己看見的是什麽。鐵錘緩緩地垂到了他的身邊,他用左手取出了嘴裏的釘子。他仿佛自言自語似的發出了驚異的喊聲:“是湯米—”隨即又對自己說:“是湯米回家來了。”但是他又把嘴張開,眼睛裏露出了害怕的神氣。“湯米,”他柔和地說道,“你不是私逃出來的吧?你是不是還要藏起來?”他緊張地傾聽著。
“不,”湯姆說,“我是假釋的。我恢複自由了。我有證件呢。”他抓緊了卡車旁邊下麵的檔子,抬頭望著。
老湯姆把鐵錘輕輕地放在汽車底板上,把釘子放進口袋裏。他抬起腿來跨過卡車的邊欄,輕快地跳到地上。他一站在兒子身邊,就似乎覺得不知所措了。“湯米,”他說,“我們要到加利福尼亞去。正想寫信告訴你呢。”於是他將信將疑地說道:“可是你回來了。你可以同我們一道去了。你可以去了!”屋裏有一隻咖啡壺的蓋子響了一聲。老湯姆轉過頭去望了一望。“我們來叫他們吃一驚吧。”他說,兩隻眼睛興奮得發亮了。“你媽隻擔心再也見不到你。她那副愁眉苦臉,就像有人死了一樣。她幾乎不願意到加利福尼亞去,怕的是永遠見不著你。”屋裏又傳來了一下爐蓋的響聲。“我們來叫他們吃一驚吧。”老湯姆重複說了一遍,“我們走進去,就像你根本沒出過門一樣,且看你媽怎麽說。”他終於伸手摸到湯姆了,但隻怯生生地摸了一摸他的肩膀,立即又把手挪開了。他又望了望吉姆·凱西。
湯姆說道:“你還記得這位牧師吧,爸。他是跟我一道來的。”
“他也坐牢了嗎?”
“不,我是在路上遇著他的。他上別處去過。”
爸和牧師嚴肅地握了握手。“歡迎歡迎,先生。”
凱西說:“我上這兒來很高興。兒子回家了,是件喜事,是件喜事。”
“回家了。”爸說。
“一家團圓了。”牧師連忙補充了一句,“昨天夜裏我們就住在你們那個老家裏。”
爸抬起下巴,回頭向那條路上看了一會兒。接著他轉過頭來望著湯姆。“我們怎麽來捉弄她呢?”他興衝衝地開口說,“這樣吧,我進去說:‘有兩個客人來了,要吃早飯。’要不,就是你一個人進去,站在那兒等她看見,怎麽樣?這樣好不好?”他臉上興奮得喜氣洋洋的。
“別嚇著她,”湯姆說,“別叫她受驚。”
兩隻身材細長的牧羊狗高高興興地跑過來,它們嗅到了陌生人的氣味,便小心地退後,盯著客人,尾巴在空中試探地慢慢搖擺著,眼睛和鼻子卻顯出提防危險的神氣。其中一隻伸長了脖子,歪著身子向前走,先準備逃跑,後來才漸漸走近湯姆身邊,使勁地嗅他的腿。接著它又退回去,望著爸,似乎在等候他做個手勢。另一隻沒有這麽大膽。它向四周張望,想找一件可以冠冕堂皇地分散它的注意力的東西,它終於看見一隻紅毛雞怯生生地走過,便向它撲了過去。這隻憤怒的母雞驚叫了一聲,雞身上掉了一些紅毛,拍著短短的翅膀跑開了。那小狗得意揚揚地回過頭來看看那些人,隨即躺倒在塵沙裏,心滿意足地在地上拍著尾巴。
“走吧,”爸說,“快進去。她得看看你才行。等她看見你的時候,我要瞧瞧她的臉色。走吧,一會兒她就會叫吃早飯了。我早就聽見她在平底鍋裏翻著鹹肉了。”他領頭從鋪著細沙的地麵橫穿過去。這所房屋沒有門廊,隻有一個台階,上去就是門;門邊放著一塊砧板,麵上給刀切了多年,已經毫無光彩了。牆板的木紋很清楚,因為塵沙陷進了木質較鬆的紋理。空氣中有柳枝燃燒的氣味。這三個人走近門口,便又嗅到煎肋條肉的氣味、黃酥酥的麵包的氣味和壺裏煮咖啡的濃烈氣味。爸一腳跨進敞開的門口,站在那裏,用他那又矮又寬的身子擋住了門,說道:“媽,有兩個過路客人來,問我們能不能分點兒東西給他們吃。”
湯姆聽見了他母親的聲音,這是他記得的那種冷靜、遲緩、親切而又謙和的聲音。“請他們來吧,”她說,“我們的東西多著呢。讓他們洗洗手。麵包烤好了,肋條肉正要出鍋。”爐子上發出噝噝的滾油的聲響。
爸走了進去,使門口空出來,湯姆向裏看了看他的母親。她正在從煎鍋裏挑起那蜷縮的肋條肉。烤箱的門開著,一大盤黃酥酥的麵包放在那裏烤著。她向門外看看,但是湯姆背後有陽光,所以她隻看見了明亮的黃色光線所映出的一個黑沉沉的人影。她愉快地點點頭。“請進來,”她說,“幸虧今早我多做了一些麵包。”
湯姆站在那兒向裏看。媽顯得很粗壯,可是並不胖,因為生育和勞動的結果,她的身體有些臃腫。她穿著一件寬大的灰長布衣,布料上原來有過彩色的印花,現在卻已經洗得褪了色,那些小花也就變成了比底色略淺一些的灰色花印了。這件衣服一直拖到她的踝骨,她那雙粗壯而寬大的光腳在地板上迅速而敏捷地移來移去。她那稀稀落落的青灰色頭發在後腦上挽成了一個小小的髻。長著雀斑的健壯的兩臂**到肘部,兩隻手肥厚而細嫩,好像肥胖的小姑娘的手一般。她向外麵的陽光裏望著。她那豐滿的臉並不細嫩,那張臉是嚴肅而又慈祥的。她那雙茶褐色的眼睛似乎飽經了憂患,已到了豁達的境界。她似乎知道自己是全家的堡壘,是一個攻不破的堅強陣地;她似乎承認了自己這種地位,還表示歡迎。隻有她承認遭到了憂患,老湯姆和孩子們才會覺得遭到了憂患,因此她就把自己鍛煉得很堅強,根本就不把憂患放在心上。每次發生了什麽快樂的事情,大家就首先看看她是否有快樂的表情,於是她就養成了一種習慣,遇到無足輕重的喜事也大笑一場。但是比快活更大的特色,是她的鎮定。她經常都保持著泰然自若的神色。由於她在家庭裏處在這麽一個偉大而又平凡的地位,她就有了自己的尊嚴和純潔的、嫻靜的美。在她給別人醫治精神創傷的時候,她顯得很有把握,冷靜而沉著;在評判是非的時候,她的見解是大公無私的,像女神那麽公正。她似乎知道,如果她動搖了,全家就會動搖,如果她大大地動搖或是絕望,全家就會完蛋,全家的意誌就會不起作用了。
她向外邊陽光照著的院子裏望著,向一個男人的黑沉沉的影子望著。爸站在旁邊,興奮得直抖。“進來吧。”他喊道,“請進來,先生。”於是湯姆羞答答地跨過了門檻。
她從煎鍋上高高興興地抬起眼睛來一看。於是她的手慢慢落到她身邊,手裏拿的叉子啪嗒一聲掉在地板上了。她張大了兩眼,瞳孔睜得很大。她那張著的嘴裏使勁地呼吸著。她閉上了眼睛。“感謝上帝,”她說,“啊,感謝上帝!”忽然間,她的臉上有些愁容了。“湯姆,你該不是逃犯?該不是逃出牢來的吧?”
“不,媽,是假釋的。我帶著證件呢。”他伸手到胸前摸了一下。
她光著腳悄悄地、輕快地移步到他身邊,滿臉驚奇的神氣。她用小手摸摸他的臂膀,摸摸他那堅實的肌肉。接著她的手指像盲人的手指一般,又摸到了他的下巴。她的喜悅有些近乎悲哀。湯姆緊緊咬著下嘴唇。她的眼光迷糊地移到他那咬著的嘴唇上,看見靠牙齒的地方有一絲細細的血痕,順著嘴唇流下來。於是她明白了,她控製住自己的感情,把手也放了下來。她像爆炸一般吐了一口氣。“!”她喊道,“我們差點兒不等你回來就走了。我們隻擔心你無論如何都找不到我們呢。”她拾起叉子來,撩撩滾開的油,挑起一片黑乎乎的、蜷縮的肉。她又把一壺開著的咖啡放到爐灶背後。
老湯姆哧哧地笑著說道:“哈,捉弄了你吧,媽?我們存心要捉弄你,果然做到了。剛才你簡直像一隻嚇壞了的羊呆呆地站在那兒。爺爺要是在這兒看見才好呢。好像有人要使大鐵錘在你鼻梁上揍一下似的。他一看見準會翹著屁股哈哈地大笑一陣—好像那一回他看見奧爾開槍打一架陸軍飛機的時候一樣。湯米,有一天飛機來了,大得很,奧爾拿一支槍對著它射過去。爺爺喊道:‘別打小鳥,奧爾,等到大鳥來了再打。’說完他就翹著屁股哈哈地大笑了。”
媽咯咯地笑了一陣,從架子上拿下一疊鐵皮碟子來。
湯姆問道:“爺爺在哪兒?我還沒看見那老頭兒呢。”
媽把那些碟子放在廚房的桌子上,又把幾個杯子放在旁邊。她親密地說道:“啊,他和奶奶睡在倉棚裏。他們夜裏要起來好多次,總是容易撞著孩子們。”
爸插嘴說:“是的,爺爺每夜都要瞎鬧。他撞著溫菲爾德,這孩子就號叫起來,爺爺一發急就尿褲子,這就使他更著急,這麽一來,全屋的人都大叫大嚷起來了。”他的話夾著笑聲。“啊,我們的日子過得真痛快!有一天夜裏,大家連嚷帶罵,你弟弟奧爾,他現在是個愛自作聰明的孩子,他說道:‘哎呀哈,爺爺,你怎麽不去當海盜呢?’這句話把爺爺氣得要命,他就去找槍。奧爾這一夜隻好睡在莊稼地裏。可是現在奶奶和爺爺都睡在倉棚裏了。”
媽說道:“他們隻要高興,就可以隨時起來,出去走動走動。爸,你快去告訴他們,湯米回家了。爺爺是很愛他的。”
“對,”爸說,“我早就該去告訴他們了。”他走出門,把兩隻手甩得很高,就穿過院子走去了。
湯姆目送著他,隨後他母親的聲音引起了他的注意。她正在倒咖啡,沒有看他。“湯米。”她怯生生地、遲疑地說道。
“嗯?”他那靦腆的神態,由於受了她的感染,更加明顯了,這是一種稀奇的窘態。他們倆彼此都知道對方不好意思,正因為如此,所以就更加覺得難為情了。
“湯米,我要問你—你該沒氣瘋了吧?”
“怎麽會氣瘋了呢,媽?”
“你沒氣得要命嗎?你不恨誰嗎?他們在牢裏沒給你吃苦頭,把你逼得發瘋嗎?”
他側過頭去望著她,仔細打量她,他那雙眼睛似乎是在問,她怎麽會知道這些事情。“沒—有,”他說道,“起初我也有點兒受不了。可是我不像有些人那樣鬧脾氣。我事事都忍受著。怎麽啦,媽?”
現在她望著他,嘴張得很大,仿佛要聽清楚一些,兩眼直盯著,仿佛要探根究底似的。從她的臉色看來,她是在尋求常常隱藏在語言裏沒有明說出來的回答。她慌張地說道:“弗洛伊德這孩子我很熟,我認得他媽。他們是好人。他性子很強,好孩子都應該是這樣。”她先頓了一頓,然後她的話就滔滔不絕地傾瀉出來了。“這類事情我並不全知道,可是這樁事我是知道的。他幹了一樁小小的壞事,他們就把他打傷了,他們把他捉去,給他吃苦頭。他氣極了,第二次又闖了禍,他們又給他苦頭吃。這一來他可真是發瘋了。他們開槍打他,把他當野獸一樣,他也開槍打人,這一來他們就要捉他,像對付野狗似的,氣得他亂嚷亂叫,像隻大灰狼那麽凶。他發瘋了,再也不像一個普通的人了,老是瘋瘋癲癲地到處亂走。可是知道他的人卻都不肯傷害他。他對他們也不發瘋。最後他們捉到了他,便把他打死了。不管報上把他說得多壞,事實畢竟是這樣。”她住了口,舔著她那幹燥的嘴唇,她的整個臉就像在提出一個痛苦的問題。“我要知道,湯米,他們是不是待你很凶?他們有沒有像那樣逼得你發瘋?”
湯姆的厚嘴唇緊緊地蓋住了牙齒。他低頭看看自己那雙扁平的大手。“不,”他說,“我不像這樣。”他停了一下,定睛注視著他那些裂開的指甲,那簡直像蚶子殼一樣,滿是裂紋。“我在牢裏一直避免惹禍。我沒氣成那樣。”
她歎了口氣,輕輕說道:“感謝上帝!”
他馬上抬起頭來。“媽,我看見他們把我們的家弄成那樣……”
接著她便走近他身邊,站在那裏,她熱情地說:“湯米,你別一個人跟他們去鬥。他們會追來捉你,像打野狗一樣把你幹掉。湯米,我心裏老在尋思著,做夢似的琢磨著。聽說我們這些被趕走的人有數十萬。我們要是都跟他們作對,那麽,湯米—他們就不能捉到什麽人了—”她住了口。
湯米望著她,漸漸把眼皮耷拉下來,直到睫毛中間隻露出短短的一線閃光。“許多人都是這麽想嗎?”他問道。
“我不知道。大家都嚇壞了。他們到處遊**,好像半睡半醒似的。”
院子外麵傳來一陣老年人像羊叫似的尖聲。“感謝上帝!感謝上帝!”
湯姆轉過頭去,咧著嘴笑了。“奶奶終於知道我回家了,”他說,“媽,你從來沒像這樣難受過!”
她的臉色嚴肅起來,眼神變得冷酷了。“我從來沒讓人家撞倒過我的房子,”她說,“我這一家人從來沒在路上流落過。我從來沒落到把一切東西賣掉的地步—啊,他們來了。”她轉身走到爐邊,把大盤裏烘透的麵包倒在兩個鐵皮碟子裏。她把麵粉撒在油鍋裏做麥糊,滿手都被麵粉弄白了。湯姆望了她一會兒,便走到門口去了。
四個人從院子對麵走過來。打頭的是爺爺,他是個衣衫不整的瘦小輕健的老頭子,一蹦一蹦地邁著快步,右腿使的力氣少一些,因為這條腿的關節不靈了。他一麵走,一麵扣著褲襠的紐扣,他那雙衰老的手很費勁地亂找一陣紐扣,原來他把頂上的紐扣扣在第二個紐孔裏,這麽一來,整個褲襠也就扯歪了。他穿著深色的破褲子和一件藍色破襯衫,胸口敞著,露出很長的灰色汗衫來,那也是沒有扣紐扣的。從汗衫敞開的地方看得到他那長著白毛的又瘦又白的胸脯。他幹脆撇下褲襠不管了,讓它敞開,伸手去摸索汗衫的紐扣,然後幹脆一切都不管,隻提一提他那褐色的吊褲帶。他那容易激動的瘦臉上長著一雙亮晶晶的小眼睛,那股邪勁兒,好像一個胡鬧的孩子的眼睛一般。那是一張乖僻的、苦裏帶笑的臉。他愛吵架和爭論,愛講下流的故事。他還是像過去那樣,邪氣十足。他邪惡、狠心而又急躁,像一個胡鬧的孩子一樣,全身都有一股自得其樂的勁頭。他每逢有酒喝,就喝得大醉;有吃的,就拚命吃;講起話來,總是滔滔不絕。
奶奶跟在他後麵,一瘸一拐地走著。她之所以長命,就因為她的脾氣也像她的丈夫一樣倔強。她靠潑辣維持她自己的地位,她的邪氣和粗野絕不亞於爺爺。有一次剛做完禮拜回來,她嘴裏還在嘮叨,卻一麵拿起一支鳥槍來,把兩個槍筒一齊對準了她的丈夫放,差點兒打掉了他半邊屁股。從此以後,他很佩服她,不敢再像孩子們折磨小蟲似的欺負她了。她走路的時候,老愛把長衣的下擺提到膝頭,還尖聲喊著那可怕的口號:“感謝上帝。”
奶奶和爺爺搶著走過了寬闊的院子。他們無論什麽事情都要爭吵一番,他們喜歡爭吵,也需要爭吵。
爸和諾亞緊跟在他們後麵,一步步地走著—諾亞身材高高的,樣子很怪,走路的時候,臉上常有一副沉靜而又迷惘的神氣。他一輩子從不冒火。他看到動氣的人就顯出驚奇和不自在的神色,好像正常的人看到瘋子一樣。諾亞動作遲緩,不愛說話,而且說起話來非常之慢,因此凡是不了解他的人往往以為他是個笨蛋。其實他並不笨,隻是古怪罷了。他沒有多大傲氣,一點兒也沒有性的要求。他工作和睡眠的規律都很奇特,可是他卻心滿意足。他很喜歡他的親人,可是從不顯示出來。不知是他的頭部還是身子,抑或是他那兩條腿和心靈,反正總有畸形的地方。留心觀察諾亞的人難免產生這種印象,隻是說不出所以然來。他究竟是哪一部分有毛病,誰也說不出。爸心裏明白諾亞為什麽那麽奇特,但是爸很害羞,從不講出來。因為諾亞出世的那天晚上,爸獨自在屋裏看著老婆生孩子,那雙叉開的大腿使他發慌,他老婆哎喲哎喲的喊聲把他嚇得要命,他簡直因為驚恐而發瘋了。他用硬邦邦的手指頭當接生的鉗子,兩手扭著嬰兒,把他拉出來。收生婆到遲了一點兒,她一看,嬰孩的頭已經被扯得不成樣子,它的脖子拉長了,身子扭歪了。她就用兩手把腦袋往下按了一按,把身子捏得端正一些。但是這件事爸卻老記在心頭,暗自慚愧。他對諾亞也就比對別的孩子們和善一些。爸一看到諾亞兩眼分得太開、下巴長而脆弱的那張闊臉,立即就想起那個嬰孩扭歪了的頭骨來。凡是需要諾亞做的事,他都能做,他能讀能寫,能幹活,也能計算,但是他似乎是什麽都不愛理會;他對人家所需要的事情,都顯出無動於衷的神情。他仿佛住在一所奇特而寂靜的房子裏,用安閑的眼光向外麵望著。他對整個世界都是陌生的,但是他卻並不孤獨。
他們四個人走過了院子,爺爺便問道:“他在哪兒?他到底在哪兒?”他的手指頭摸摸褲子紐扣,又糊裏糊塗地摸到口袋裏去了。接著,他看見湯姆站在門口。爺爺停住了腳步,他叫別人也站住了。他那雙小眼睛狠狠地發出閃光。“瞧瞧他,”他說,“坐牢的犯人。我們喬德家裏很久沒有人坐過牢了。”他激動起來。“他們沒有權利捉他去坐牢。他幹的事,我也要幹的。那些雜種沒有權利捉他。”他又激動了。“老特恩布爾這個放狗屁的混蛋吹牛說,隻等你出牢,就要開槍打死你。他說他有赫特菲爾德家的血統。哼,我叫人帶話給他了。我說:‘別給喬德家找麻煩吧。我說不定還有麥科伊家的血統呢。’我說:‘你要是在什麽地方把你那雙狗眼盯住湯姆,我就要來對付你,砸破你的腦袋。’這麽一說,就把他嚇壞了。”
奶奶不理會這些話,像羊叫似的喊道:“感謝上帝!”
爺爺走到湯姆跟前,拍拍他的胸脯,兩眼笑眯眯地流露出愛和得意的神情。“你好嗎,湯米?”
“很好。”湯姆說,“您的日子過得怎樣?”
“身體健壯,快快活活。”爺爺說。他又激動了。“我早就說過,他們在牢裏關不住喬德,果然是這樣。我說過,‘湯米會像公牛衝出籬笆似的,從牢裏跑出來。’你果然跑掉了。讓開路,我餓了。”他從大家中間擠過去坐下,把豬肉和兩塊大麵包堆在他的碟子裏,往那一大堆東西上倒了好些肉汁,沒等別人進來,爺爺嘴裏早已塞滿了。
湯姆親昵地咧著嘴對他笑了笑。“他不是個老頑皮嗎?”他說。爺爺的嘴塞得太滿,連咕噥的聲音都發不出來,隻有他那雙頑皮的小眼睛露著微笑,他還使勁點頭。
奶奶得意地說:“真是個老壞蛋,再沒有比他會吵會鬧的了。他會讓人家用撥火棍戳進地獄裏去,老天爺啊!他還要開卡車呢!”她狠狠地說:“哼,不會讓他開的。”
爺爺噎住了,一嘴麥糊濺到他的膝蓋上,他有氣無力地輕咳了一下。
奶奶對湯姆笑了笑。“他很淘氣,是不是?”她開心地說。
諾亞站在台階上,麵對著湯姆,他那兩隻分得很開的眼睛似乎在向周圍張望。他臉上沒有什麽表情。湯姆說:“你好吧,諾亞?”
“很好。”諾亞說,“你怎麽樣?”就隻這麽一句,但這也是令人快慰的。
媽用手趕著肉汁碗上的蒼蠅。“我們沒地方坐了,”她說,“你自己拿一碟去,隨便坐在哪兒吧。外麵院子裏或是什麽地方都行。”
忽然間,湯姆說:“喲!牧師哪兒去了?他剛才還在這兒呢。他上哪兒去了?”
爸說:“我剛才還看見他,現在不見了。”
於是奶奶尖起嗓子喊道:“牧師?你把牧師帶來了嗎?快把他找來。我們要做禱告。”她指著爺爺說:“來不及管他了—他已經先吃了。去找牧師來。”
湯姆一腳邁出門。“喂,吉姆!吉姆·凱西!”他叫道。他走到院子裏。“喂,凱西!”牧師從水槽底下露出身子,他先坐起來,然後才站起來向屋子走去。湯姆問道:“你幹什麽來著?藏起來了?”
“,不是,一家人談家事的時候,旁人不好插進去。我隻不過坐在那兒想心思罷了。”
“進來吃飯吧,”湯姆說,“奶奶要請你替她做飯前禱告呢。”
“可我已經不是牧師了呀。”凱西推辭著。
“嗐,來吧。就給她做做禱告吧。這對你並沒有損害,她是喜歡禱告的。”於是他們一同走進了廚房。
媽從容地說:“歡迎你。”
爸也說:“歡迎你。吃點兒早飯吧。”
“先禱告,”奶奶嚷道,“先禱告吧。”
爺爺拚命集中眼光,終於認清了凱西。“啊,原來是那位牧師,”他說,“啊,他很好。自從那回看見他以後,我一直就喜歡他……”他邪裏邪氣地眨了眨眼,奶奶以為他的話說完了,就罵了他一聲:“住嘴,你這有罪的老色鬼!”
凱西不自在地用手指掠掠頭發。“我得告訴你們,我已經不是牧師了。如果我隻是表示我在這兒覺得高興,領你們這些好心人的情,如果隻說這些話就行—那麽,我就來做一次禱告好了。可是我已經不是牧師了。”
“做做禱告吧,”奶奶說,“提一提我們到加利福尼亞去的事。”牧師低下頭,其餘的人也都把頭低下了。媽把兩手抱在肚子上,低下了頭。奶奶把頭低得連鼻子都靠近她那一碟麵包和肉汁了。湯姆斜靠在牆邊,手裏拿著碟子,不自然地低下頭去。爺爺把頭向一邊低著,為的是用他那調皮的眼睛看一看牧師。牧師臉上不是禱告的神情,而是想心思的神情;他的聲調不是在祈禱,而是在推測。
“我在想,我是在這小山上動腦筋,”他說,“你們不妨說,我正像耶穌一樣,走到荒野裏尋思著他怎樣才能解除一大堆的苦難。”
“感謝上帝!”奶奶說,牧師驚異地瞟了她一眼。
“這就好像耶穌遭了千萬的苦難,弄得暈頭轉向,想不出辦法來,他漸漸覺得老是那樣怎麽得了,胡思亂想有什麽用處。他累了,累得要命,他簡直精疲力竭了。他快要得出這麽個結論了,真糟糕。所以他就到荒野裏去了。”
“阿—門。”奶奶像羊叫似的說。多年以來,她每逢人家說話停頓下來,總是這樣反應。而且多年以來,她已不去認真聽人家的話,或是對人家的話表示驚異了。
“我不是說我像耶穌,”牧師繼續說,“隻是說我像耶穌一樣疲乏了,我像他一樣想迷糊了,我像他一樣走到荒野裏去,連帳篷都沒有。我夜裏仰天看著星星,早晨我坐著看太陽出來,中午我從小山上望著起伏的原野,傍晚我就眼睜睜地看著太陽落下去。有時候,我像往常一樣禱告。不過我不明白我是向誰禱告,為什麽禱告。我覺得山和我,在那裏再也分不開了。我們是一體了。這一體是神聖的。”
“於是我就開始用心想,不過這也不光是想,比想還深一層。我想我們成了一體,我們也就神聖了,人類成了一體,人類也就神聖了。隻有當一個可憐蟲嘴裏銜著嚼子,獨自亂跑,逞著性子亂踢、亂拉、亂鬥,那時候才不算神聖了。這一類的人是破壞神聖的。可是隻要他們大家在一起工作,並非一個人為另一個人工作,而是大家為一樁事共同盡力—那就對了,那就神聖了。於是我又想到,我甚至不明白我所說的神聖究竟是什麽意思。”他停住了,但是大家的頭仍然低著,因為他們已經像狗一般受過訓練,要聽到“阿門”這個信號,才會抬起頭來。“我不能像往常那樣做禱告。我對早餐的聖潔感到高興。這裏的情誼也使我高興。就隻這些話了。”大家還是低著頭。牧師向四周張望了一下。“我弄得你們的早餐都冷掉了。”他說。隨後他忽然想起,才又補了一聲:“阿門。”於是大家才抬起頭來。
“阿—門。”奶奶說了這一聲,便開始用早餐,用她那脫了牙的老硬的牙床嚼著那半生的麵包。湯姆吃得很快,爸也塞滿了一嘴。直到食物吃完,咖啡喝過為止,誰也沒有說話,隻聽見嚼東西的響聲和咖啡在嘴裏涼一涼再轉到舌頭上去的聲音。牧師吃著的時候,媽在旁望著,眼光裏帶著疑問、探究和了解的神情。她呆呆地看著他,仿佛他忽然變成了神怪,而不再是人,仿佛他的聲音是從地下發出來的呼聲似的。
男人們吃完了,放下碟子,再把最後一點兒咖啡喝光,隨即出去了。爸和牧師,還有諾亞、爺爺和湯姆,他們避開了那亂七八糟的一堆家具、木床架、風車機件和舊犁等,向卡車走去。他們站在卡車旁邊,摸摸卡車邊上新的鬆木板。
湯姆揭開前頭的車蓋,看了看那油膩膩的大發動機。爸走到他身邊來。他說道:“你弟弟奧爾仔細看過,我們才買這輛車子。他說這車子沒毛病。”
“他懂什麽?他不過是逞能罷了。”湯姆說。
“他在一個公司做過事。去年開過卡車呢。他倒是很懂一點兒。他好像有點兒內行。他的確懂得。別小看奧爾,他還能修發動機呢。”
湯姆問道:“他現在在哪兒?”
“,”爸說,“他到處胡鬧去了,追女人的勁可大了,才不過是個十六歲的精靈小夥子,他那股勁頭卻叫他歇不住腳。他一心隻想著女孩子和發動機。真是個冒失鬼。有一星期每夜都不回家了。”
爺爺在胸口上摸來摸去,終於把藍襯衫的紐扣扣上了汗衫的紐孔。他的手指頭能感覺扣錯了地方,可他也不去管它。他的手指又伸下去想重新扣好褲子上的扣子。“我從前比他還壞,”他興致勃勃地說,“壞得多。我是個缺德鬼,可以這麽說吧。我從前年紀比奧爾稍微大些的時候,在薩利索參加過野外布道會。他愛逞能,愛胡調。可是我那時候年紀還大一點兒。我們到那地方去開野外布道會。那兒足足有五百人,年輕姑娘也不少。”
“對啦,有點兒像。可是比起當年來卻差得遠了。讓我到加利福尼亞去吧,我到了那兒,看到橙子,就要伸手摘來吃,葡萄也行,這是我吃不厭的東西。我要從葡萄架上摘一大串來,按在臉上使勁擠,讓汁水順著下巴往下流。”
湯姆問道:“約翰伯伯在哪兒?羅莎夏在哪兒?露西和溫菲爾德在哪兒?還沒人提到過他們呢。”
爸說道:“沒人問起。約翰帶了一車東西到薩利索去賣了:抽水機、工具、小雞,還有我們帶來的各種東西。帶著露西和溫菲爾德一起去的。天沒亮就走了。”
“真奇怪,我怎麽沒遇見他?”湯姆說。
“,你是從大路上過來的,是不是?他是走後麵那條路,從考林頓過。羅莎夏嫁到康尼家去了。喲,你連羅莎夏嫁給了康尼·裏弗斯都不知道。你記得康尼吧?很好的一個小夥子。再過三五個月,羅莎夏就要生孩子了。現在是大肚子,氣色倒很好。”
“哎呀!”湯姆說,“羅莎夏本來還是個小姑娘嘛,現在居然快生孩子了。人隻要一離開,四年中間發生的事真多!你打算什麽時候動身到西部去,爸?”
“,我們要把這些東西搬去賣掉。如果奧爾遊**夠了,他一回來,我想他就可以把這卡車裝好,把東西全都裝上,那麽我們明後天就可以動身。我們沒多少錢了,有人說,去加利福尼亞有將近兩千英裏路程呢。我們越早動身,就越有到那邊的把握。錢是一天天少下去了。你有點兒錢嗎?”
“隻有一兩塊錢了。你怎麽弄到錢的?”
“,”爸說,“我們把家裏的東西通通賣掉,我們大夥兒都割棉花,連爺爺也幹了。”
“我的確幹過。”爺爺說。
“我們把所有的錢湊集起來—有兩百塊。我們花了七十五塊買了這輛舊卡車,我和奧爾拆開了車身,把後半截改裝了一下。奧爾本想磨一磨氣門,可是他老忙著到處胡鬧,沒工夫顧到這個。我們到動身的時候,也許可以有一百五十塊錢。這卡車上的舊輪胎走不了多遠了。我們還配了兩個舊車胎。有些東西在路上順便再買吧,我想。”
太陽直射下來,那光線是刺人的。卡車在地麵上投下了幾道陰影,散發出熱的汽油、油漆和油布的氣味。三五隻雞已經從空地上躲到農具棚裏避太陽去了。幾隻豬躺在籬笆附近有陰影的地方,喘著氣,時而發出尖叫的聲音。兩隻狗在卡車底下的塵沙裏躺著喘氣,拖長了的舌頭上沾著塵沙。爸把帽子拉到眼邊,蹲在地上,仿佛這就是他進行思索和觀察的自然姿勢似的。他望著湯姆,望著他那新而不挺的小帽、他的衣服和那雙新皮鞋,認真打量了一番。
“這些服裝是你花錢買的嗎?”他問道,“往後這些衣服就會成為累贅了。”
爸說道:“他們給你的這雙皮鞋倒是挺好看呢。”
“是的,”喬德表示同意,“看上去倒是很好,可惜不是熱天走路的鞋子。”他在父親身邊蹲下了。
諾亞慢騰騰地說:“你要是把兩邊的板子釘結實,我們也許可以把東西都裝在車上。先把車裝好,等奧爾一來,那就……”
“你要是願意,我可以開車,”湯姆說,“我在麥卡萊斯特監獄裏開過車。”
“好極了。”爸說,過了一會兒,他用兩眼凝神望著那條大路。“如果我沒看錯,那是這個**家夥拖著尾巴回來了,”他說,“看樣子他很疲倦了。”
湯姆和牧師也向大路望過去。奧爾發覺有人注意他,便挺直胸脯,大搖大擺地走到院子裏來,像隻將要啼叫的雄雞一般。他得意揚揚地走到湯姆麵前才認出了他。當他弄明白的時候,他那得意的臉相就變了,兩眼露出欽佩和敬重的神氣,那副架子也放下了。他那條卷起八英寸褲腿、故意露出高跟皮靴的挺括的斜紋布褲,他那根綴有銅字的三英寸闊的腰帶,甚至他那件藍襯衫上的紅臂帶,他那頂斯泰森氈帽①[①?美國西部牛仔戴的一種闊邊高頂氈帽。
]上時髦的尖角,都不足以使他有他哥哥那麽神氣,因為他哥哥打死過一個人,這是誰也不會忘記的。奧爾知道自己就因為哥哥打死過人,受到過一些年紀相仿的男孩的敬重。他曾經在薩利索聽到別人指著他說:“這就是奧爾·喬德。他哥哥用鐵鍬打死了一個人。”
現在奧爾謙遜地走近前來,看出他哥哥並不像他先前所臆想的那樣擺架子。他看見他哥哥那雙陰沉的眼睛裏露出的一副沉思的神情,看見他因牢獄生活而養成的寧靜的臉色,看見他那光滑而堅定的麵孔,看出他是養成了習慣,不向獄卒露出任何神色,既沒有反抗的表示,也不顯出沒骨氣的奴性。於是奧爾的態度立刻就變了。他下意識地變得像他的哥哥了,他那發亮的臉上露出沉思的神情,他的肩膀也鬆下來了。他記不起湯姆本來是什麽樣子了。
湯姆說:“喂。天哪,你長得多快呀!我快不認識你了。”
奧爾羞怯地嬉笑著,準備和湯姆握手。湯姆伸過手去,兩人便親熱地握手了。他們兩兄弟是情投意合的。“他們告訴我說,你是開卡車的好手了。”湯姆說。
奧爾知道他哥哥是不大喜歡誇口的人,便說道:“我還不大內行呢。”
爸說道:“老是在外麵遊**。你好像很疲倦了。,你還有一車東西要裝到薩利索去賣呢。”
奧爾看了他哥哥一眼。“你願意搭車去一趟嗎?”他故意裝出隨隨便便的樣子問道。
奧爾竭力想控製住他要提出的一個問題。“你—你是從監獄裏逃出來的嗎?”
“不,”湯姆說,“我是假釋的。”
“啊……”奧爾有些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