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2

湯姆不自在地說:“不知究竟是怎麽回事。”

“也許是路壞了。”奧爾估計道。

“用不著四個警察來給我們引路呀。我不喜歡這樣。”

前頭的摩托車開快了。一長列舊汽車也加快了速度。奧爾趕緊跟上最後那輛汽車。

“這一批都是我們自己一夥兒的人,全都是,”湯姆說,“我不喜歡這樣。”

領頭的兩個警察忽然轉了彎,離開那條路,進了一條鋪著石子的寬闊的甬道。後麵那些舊汽車都趕快跟上去。摩托車的發動機發出吼聲。湯姆看見一排人站在路旁的幹水溝裏,看見他們張著嘴,仿佛是在喊叫,看見他們揮著拳頭,臉上顯出憤怒的神色。一個健壯的女人向那些汽車跑過來,可是有一輛轟隆轟隆的摩托車擋住了她的路。一道高高的鐵絲大門敞開了。六輛舊汽車駛進門以後,那扇大門又關上了。那四輛摩托車掉轉車頭,又朝他們來的那個方向駛回去。摩托車走了之後,就可以聽見那條幹水溝裏的人們的吼聲了。有兩個男人站在石子鋪的甬道旁邊。每人都帶著一支滑膛槍。

有一個喊道:“往前去,往前去。他媽的,你們還等什麽?”六輛汽車向前駛去,轉了個彎,便忽然來到摘桃工人的停宿場了。

那裏有許多小小的平頂方形棚屋,每個屋子都有一道門、一扇窗。這一簇棚屋就在一個方場上。場子邊上有個蓄水槽,高高地聳立著。另一邊有一家小雜貨鋪。每排方形棚屋的盡頭都站著兩個男人,帶著滑膛槍做武器,襯衫上佩戴著銀質的大星章。

六輛汽車停住了。兩個管賬的從一輛車走到另一輛車,逐一查問著。“要做工嗎?”

湯姆回答道:“當然要做。可你這是幹什麽?”

“這不關你的事。要做工嗎?”

“當然要做。”

“姓什麽?”

“喬德。”

“幾個男人?”

“四個。”

“女人呢?”

“兩個。”

“孩子呢?”

“兩個。”

“你們都能做工嗎?”

“—我想都可以。”

“好了。找六十三號房子。工錢是五分一箱。不許有弄壞的果子。好吧,快去。馬上開始幹活。”

那些汽車向前開動了。每個紅色的方形棚屋門上都漆上了門牌號數。“六十號,”湯姆說,“這是六十號。準是往這邊去。對,六十一、六十二。就在這兒哪。”

奧爾把卡車靠近那小棚屋的門邊停下了。一家人從卡車上下來,驚慌地往四下裏張望著。兩個警察走了過來。他們仔細地看看每個人的麵孔。

“姓什麽?”

“喬德。”湯姆不耐煩地說,“喂,這是什麽地方?”

一個警察拿出一張很長的名單。“不在這上麵。你見過這幾個人嗎?查查執照看。不,沒執照。我想他們還合格。”

“喂,我告訴你們吧,我們並不會跟你們過不去。你們隻要老老實實做工,少管閑事,那就行了。”這兩個人突然轉過身去走開了。他們走到那滿地灰塵的小道盡頭,在兩隻木箱上坐下,他們坐的位置正好能監視整條小道。

湯姆瞪眼望著他們的背影。“他們可真是有心叫我們在這兒過得自在呢。”

媽打開那所棚屋的門,一腳踏進去。地板上濺滿了油脂。在一個小間裏,擺著一個鏽了的鐵皮爐,此外就什麽也沒有了,這隻鐵皮爐架在四塊磚上,鏽了的煙筒聳出屋頂。屋子裏充滿了汗臭和油脂的氣味。羅莎夏站在媽身邊。“我們要住在這兒嗎?”

媽沉默了一會兒。“,當然嘍。”她終於說,“我們打掃幹淨以後,這地方並不算太壞。快擦擦地板吧。”

“我寧可住帳篷。”女兒說。

“這兒有地板,”媽提醒道,“下起雨來也不會漏。”她轉向門口。“還是把行李卸下來吧。”她說。

男人們悄悄地卸下了卡車上的行李,一陣恐懼落到他們心上。那一大片棚屋沉寂無聲。小道上走過一個女人,但是她卻沒有望他們一眼。她低著頭,她那齷齪的柳條布衫下擺破得像一些小旗子似的。

露西和溫菲爾德感到很掃興。他們沒有跑開去察看這個地方。他們緊靠著卡車站著,不離開家裏的人。他們無精打采地向那條滿地灰塵的小道兩頭望了望。溫菲爾德找到了一截包紮用的鐵絲,他來回地扭了幾下,把它扭斷了。他把最短的一截彎成了一個小搖柄,在手裏轉個不停。

湯姆和爸正在把床墊搬進棚屋去的時候,一個辦事員來了。他穿著斜紋布褲、藍襯衫,係著黑領帶。他戴的是銀框眼鏡,從厚厚的鏡片裏看去,他的眼睛發紅,沒有精神,眼珠瞪得像小牛的眼睛一樣。他向前探過身來,看看湯姆。

“我要把你們登記一下,”他說,“你們有多少人打算做工?”湯姆說:“四個男的。這兒的工作吃力嗎?”

“摘桃子,”辦事員說,“是計件工作。五分錢一箱。”

“總不會不讓孩子們幫忙吧?”

“當然可以讓他們幹,隻要他們當心。”

媽站在門口。“等我安排好了,我也可以出去幫忙。我們沒東西吃了,先生。我們馬上就可以領工錢嗎?”

“,不行,不能馬上領錢。可是你們可以拿工錢做抵,在那鋪子裏賒賬。”

“好極了,快走快走,”湯姆說,“我隻想今晚上吃點兒肉和麵包。我們上哪兒去,先生?”

“我現在就到那邊去,跟我來。”

湯姆、爸、奧爾和約翰伯伯跟著他順著那條滿地灰塵的小道走過去,進了果園,在桃樹林中走著。窄條的葉子漸漸變成淡黃色了。枝條上的桃子一個個像金黃透紅的小圓球。果樹中間有一堆堆的空木箱。摘桃子的人急匆匆地走來走去,從枝上摘下桃子裝到桶裏,然後放進木箱,再把木箱搬到點驗站,站上有一堆堆裝滿的木箱等著裝上卡車,辦事員們便在那裏等著查對摘桃工人的名字。

“這兒又來了四個。”引路的人向一個辦事員說。

“好的。從前摘過嗎?”

“沒摘過。”湯姆說。

“,那可得當心。不許有弄破的,風吹掉的桃子也不要。你們摘的果子如果有弄破的,我們就不肯驗收。那邊有幾個桶。”

湯姆提起一個三加侖的桶來,看了一下。“桶底滿是洞呀。”

“對啦!”那個近視眼的辦事員說。“這是防人家偷的。好吧—到那一段去摘。上工吧。”

喬德家的四個人各自拿了桶走進果園。“他們可真是抓得緊。”湯姆說。

“我的天哪,”奧爾說,“我寧可在汽車行裏做事。”

爸已經服服帖帖地跟到園地上了。他忽然向奧爾轉過身去。“你少說廢話。”他說,“你老愛亂想,光會叫苦、瞎扯。你得趕快幹活。你還不過這麽大,看我揍你不成!”

奧爾氣得滿臉通紅,嘰裏咕嚕地發起牢騷來。

湯姆走近他身邊。“得了吧,奧爾,”他心平氣和地說,“麵包和肉,我們得想法子買來吃才行。”

他們伸手摘下了果子,丟在桶裏。湯姆急急忙忙地幹著。一桶滿了,兩桶又滿了。他把那兩桶桃子倒在木箱裏。一連摘了三桶,木箱就盛滿了。“我掙到五分錢了。”他大聲說。他端起那隻木箱,連忙送到站上去。“這是五分錢的活。”他向那個點驗員說。

那人向木箱裏看了看,翻了翻一兩隻桃子。“放到那邊去。這是廢品。”他說,“我對你說過別弄破了。你是從桶裏倒出來的,是不是?嗐,每隻桃子都碰傷了。這一箱不能驗收。你得輕輕地放進去,否則你就白幹了。”

“唉—真倒黴……”

“你得慢慢幹才行。你們動手之前,我就警告過你們了。”

湯姆晦氣地把眼皮耷拉下來。“知道了,”他說,“知道了。”他連忙回到其餘那幾個人跟前。“你們摘的恐怕也是往桶裏倒的吧?”他說,“你們的跟我的一樣。人家不肯點收。”

“哼,豈有此理!”奧爾開口道。

“得慢慢摘才行。不能往桶裏丟,得輕輕地放在裏麵。”

他們重新開始了,這一次,他們把桃子輕輕放下。木桶滿得比以前慢了。“我看我們可以想出個辦法來,”湯姆說,“要是露西和溫菲爾德,或是羅莎夏把桃子往木箱裏放,我們就可以配合得好些。”他把剛裝滿的一箱搬到了站上。“這箱該值五分錢了吧?”

點驗員把桃子查看了一番,又往下麵幾層檢查了一下。“這次好些了。”他說。他把那一箱收下。“別太急。”

湯姆趕快跑回去。“我掙到五分錢了,”他嚷道,“我掙到五分錢了。隻要搞這麽二十次,就掙到一塊錢了。”

他們一直不停地幹了整個下午。不久,露西和溫菲爾德就找到了他們。“你們也得來幹活,”爸對他們說,“你們把桃子小心地放進木箱。瞧,這樣做,一個個地放進去。”

兩個孩子蹲下身子,從身邊那個桶裏把桃子揀出來,另外還擺著一排桶,等著他們裝進木箱。湯姆把那些盛滿了的木箱搬到站上去。“七箱了,”他說,“八箱了。我們掙到四毛錢了。四毛錢可以買到挺好的一塊肉吃。”

下午過去了。露西隻想走開。“我累了,”她唉聲歎氣地說,“我該休息了。”

“你還得在這兒待著,幹你的活。”爸說。

約翰伯伯摘得慢,他摘滿一桶的時間,夠湯姆摘兩桶的。他的速度始終沒有變。

後半下午,媽慢騰騰地出來了。“我早就想來,可是羅莎夏暈倒了,”她說,“她一下子就暈倒了。”

“你們吃了桃子吧?”媽對兩個孩子說,“糟糕,會脹肚子的。”媽的矮胖身子急速地移動著。她不久就放下了桶,把桃子摘到她的圍裙裏兜著。太陽下山的時候,他們摘好了二十箱。

湯姆把那第二十箱在點驗處放下。“一塊錢了,”他說,“我們幹到什麽時候呢?”

“幹到天黑,到看不見的時候為止。”

“好吧,現在我們可以賒賬了嗎?媽該去買點兒吃的東西了。”

“可以。現在我給你一張賒一塊錢賬的條子。”他在一張紙條上寫了字,交給了湯姆。

湯姆把條子交給了媽。“辦好了。你可以上那個鋪子裏去賒一塊錢的東西。”

媽放下桶,把肩膀挺一挺。“頭一次幹這活兒,累壞了吧?”

“當然。我們馬上就做慣了。快去買些吃的東西吧。”

媽說:“你喜歡吃什麽?”

“肉,”湯姆說,“肉和麵包,還要一大罐咖啡,還要糖。要老大的一塊肉。”

露西哭著說:“媽,我們累了。”

“那麽,跟我一塊兒回去吧。”

“他們剛一開頭,就嚷累,”爸說,“他們簡直野得像兔子一樣。要是不管得嚴一點兒,他們會一點兒出息也沒有。”

“等我們住定了,他們就可以上學。”媽說。她慢騰騰地走開,露西和溫菲爾德怯生生地跟著她。

“我們天天都得幹活嗎?”溫菲爾德問道。

媽停步等了一下。她牽著他的手一路走去。“這種活不吃力,”她說,“這對你有好處。你可以幫幫我們的忙。隻要我們大家都幹活,我們很快就可以住上好屋子了。我們大家都應當幫著幹。”

“可是我實在太累了呀!”

“我知道。我也覺著累呢。人人都累壞了。還得想想別的事情。想想你們上學的問題。”

“我可不要上學。露西也不幹。他們那些上學的孩子,我們看見過,媽!都是些壞蛋!管我們叫俄克佬。我們見過他們。我可不上學。”

媽憐憫地低下頭看看他那亂蓬蓬的頭發。“現在先別給我們找麻煩吧,”她央求道,“等我們站住了腳跟,你盡管頑皮好了。現在可不行。我們現在太傷腦筋了。”

“我吃了六隻桃子。”露西說。

“,那你就要拉肚子了。我們住的地方附近又沒廁所。”

公司開的鋪子是波狀鐵皮蓋的一個大棚子。沒有擺貨樣的櫥窗。媽推開鐵紗門,走了進去。一個矮小得可憐的人站在櫃台後麵。他的頭完全禿了,頭皮是青白色的。焦黃粗大的眉毛像一座高高的拱門似的,長在他的眼睛上邊,使他的臉顯出受驚和慌張的樣子。他的鼻子又長又細,彎得像鳥嘴一般,鼻孔裏充塞著焦黃的細毛。他那藍襯衫的袖子上套著黑色的布袖套。媽進門的時候,他正支著兩肘靠在櫃台上。

“你好。”她說。

他很感興趣地把她打量了一番。他那雙眼睛上的拱門變得更高了。“你好。”

“我有一張賒一塊錢賬的條子。”

“你可以賒一塊錢的賬,”他說著,便尖聲哧哧地笑了,“是呀,您哪。賒一塊錢的賬—一塊錢的賬。”他把手向貨架上一揮。“隨你買什麽。”他小心地把袖套往上拉了一拉。

“我打算買一塊肉。”

“各種肉都有,”他說,“碎牛肉,你喜歡買點兒碎牛肉嗎?兩毛錢一磅,碎牛肉。”

“那不是太貴了嗎?上次我買的時候,記得碎牛肉隻要一毛五。”

“,”他哧哧地低聲笑一笑,“是呀,這倒是貴一點兒,同時也可以說不貴。你到鎮上去一趟,買兩磅碎牛肉,差不多就得費掉你一加侖汽油。所以你要知道,在這兒買東西,並不算真貴,因為你省掉了一加侖汽油。”

媽厲聲說:“你把這些東西販到這兒來,用不了一加侖汽油呀。”

他開心地笑了。“你把事情看顛倒了。”他說,“我們並不是買東西,我們是賣東西。要是我們買東西,那就不同了。”

媽把兩個指頭放到嘴邊,皺著眉頭想起心思來了。“看樣子好像全是肥肉和軟骨呢。”

“我不擔保它燒得爛,”那個店員說,“我也不擔保我自己來吃,有許多事都是我包不了的。”

媽抬起頭,狠狠地望了他一會兒。她抑製住自己的火氣。“你這兒便宜點兒的肉有沒有?”

“熬湯的骨頭,”他說,“一毛錢一磅。”

“那可是光骨頭呀。”

“就是光骨頭,”他說,“熬湯倒是挺好吃。光骨頭。”

“有燉來吃的牛肉嗎?”

“,有!當然有。兩毛五一磅。”

“也許我買不成肉了,”媽說,“可是他們卻要吃肉。他們說要吃肉。”

“誰都要吃肉的—都得吃肉。這種碎牛肉是挺好的東西。裏麵熬出來的油就用來做鹵汁也好得很,一點兒不糟蹋,骨頭也不用扔掉。”

“肋條肉要多少錢?”

“,你說到特別講究的東西上來了。聖誕節吃的東西,感恩節吃的東西。三毛五一磅。我要是有火雞,那還可以賣得便宜一些呢。”

媽歎了一口氣。“給我兩磅碎牛肉吧。”

“好吧,太太。”他把那淺色的肉舀出來,放在一張蠟紙上。“另外還要什麽?”

“,要點兒麵包。”

“就在這兒。挺好的大麵包,一毛五。”

“那是一毛二的麵包呀。”

“對啦,是的。你到鎮上去買,就是一毛二。得用一加侖汽油。另外還要什麽?土豆嗎?”

“對,要土豆。”

“兩毛半買五磅。”

媽氣衝衝地向他走過去。“你的話我聽夠了。我知道鎮上的價錢。”

那個矮子把嘴緊閉了一下。“那你就到鎮上去買吧。”

媽看看自己手上的指節。“這是怎麽回事?”她溫和地問道,“這鋪子是你開的嗎?”

“不。我不過是在這兒做事。”

“你幹嗎要跟人家開玩笑?這對你有什麽好處?”她仔細看看她那雙發亮的打皺的手。那個小矮子不作聲了。“這鋪子是誰開的?”

“胡珀農牧有限公司,太太。”

“貨價是他們定的嗎?”

“是的,太太。”

她抬起頭來,微笑了一下。“上這兒來買東西的人,個個都像我這麽說話,都很生氣嗎?”

他遲疑了一會兒。“是的,太太。”

“你就是因為這個才跟人家開玩笑嗎?”

“你這是什麽意思?”

“幹這種下流的事情,自己也覺得丟臉,對嗎?隻好奚落人,對不對?”她的聲音是溫和的。那個店員出神地看著她。他沒有回答。“就是這麽回事,”媽終於說,“四毛錢的肉,一毛半的麵包,兩毛半的土豆。一共是八毛。咖啡什麽價錢?”

“最便宜的要兩毛,太太。”

“那就是一塊了。我們七個人幹活,掙了這一頓晚飯。”她仔細看了看自己的手,“包起來吧。”她說得很快。

“好吧,太太,”他說,“謝謝你。”他把土豆裝在一個紙袋裏,細心地將袋口折了一折。他把眼睛向媽身上一溜,又收回去望著自己的工作。她定睛望著他,微笑了一下。

“你怎麽幹上了這麽個差事?”她問道。

“一個人總得吃飯呀。”他開口說。然後又用帶敵意的口吻說道:“一個人總有吃飯的權利嘛。”

“什麽樣的人呢?”媽問道。

他把四個紙包放在櫃台上。“肉,”他說,“土豆,麵包,咖啡。正好一塊錢。”她把那張條子交給他,看著他把姓名和數量登了賬。“好了,”他說,“我們互不欠賬。”

媽拿起那些紙包。“喂,”她說,“我們喝咖啡還沒有糖。我兒子湯姆想吃糖。瞧!”她說,“他們在那邊做工。你賒點兒糖給我,往後我再把條子送來。”

那個小矮子把視線移開—盡量使他那雙眼睛離媽遠一些。“這我可辦不到,”他低聲說,“這是規矩。我不能那麽辦,我會惹禍的,我的飯碗會保不住。”

“可是他們現在還在那園子裏做工呀。他們還可以掙點兒錢,總不止一毛。給我一毛錢的糖吧。湯姆喝咖啡要放糖。他對我說過。”

“這我辦不到,太太。這是規矩。沒有條子不賒貨。經理他老是這麽說。不行,這我辦不到。不,我辦不到。他們會抓住我。他們常常抓住人呢。我辦不到。”

“為了一毛錢嗎?”

“不管什麽事,太太。”他求饒似的望著她。過了一會兒,他臉上那副恐懼的神情消失了。他從自己的衣袋裏拿出一毛錢來,丟在現金出納機裏。“好了。”他寬慰地說。他從櫃台底下抽出一個小紙袋,把它吹開,舀了些糖裝進去,稱一稱分量,再加了一些糖。“就這麽辦,”他說,“總算把問題解決了。你下回把條子拿來,我就可以收回這一毛錢。”

媽把他打量了一番。她盲目地伸出手去,把那一小袋糖放在她抱在懷裏的那一堆東西上麵。“謝謝你。”她輕輕地說。她邁步向門口走去,等她到了門口,她又轉回身來。“我懂得了一個很好的道理,”她說,“天天都在體會這個道理,時時刻刻都在體會。你要是遭到了困難,或是受了委屈,有了急需—那就去找窮人幫忙吧,隻有他們才肯幫忙—隻有他們。”鐵紗門在她背後砰的一聲關上了。

那個小矮子把兩肘靠在櫃台上,用他那雙吃驚的眼睛望著她的背影。一隻胖胖的灰貓跳上了櫃台,懶洋洋地走到他身邊。它側著身子在他的胳膊上蹭著,然後他伸出手去,把它拉過來靠著他的臉龐。那隻貓響亮地呼嚕了一陣,把尾巴尖端來回地擺動著。

暮色深沉的時候,湯姆、奧爾、爸和約翰伯伯才走出果園,回到屋裏來。他們的腳踏在路上,有些沉重的感覺。

“真想不到伸手摘摘果子也會累得腰酸背疼。”爸說。

“摘上兩天就慣了。”湯姆說,“喂,爸,我們吃了飯,我打算出去看看大門外麵那麽吵吵鬧鬧究竟是怎麽回事。我心裏老想著這個。你去不去?”

“不,”爸說,“我想清靜一下,光幹活,什麽也不想。他媽的,我老在轉念頭,簡直把腦子都想爛了。我不去,我打算坐一會兒,就去睡覺。”

“你呢,奧爾?”

奧爾望著一邊。“我打算先在這裏麵到處看看。”他說。

“,我知道約翰伯伯是不肯去的。我隻好一個人去了。這事情真把我弄得莫名其妙。”

爸說:“外麵有許多警察—我要是管這些閑事,恐怕會弄得更莫名其妙的。”

“也許晚上不會有警察吧。”湯姆估計著說。

“,我可不管它有沒有。你最好別告訴媽你打算上哪兒去,媽會提心吊膽,急得要命的。”

湯姆向奧爾轉過臉去。“你不想去看看熱鬧嗎?”

“我隻想在這場子裏到處去看看。”奧爾說。

“找姑娘,呃?”

“我隻管自己的事。”奧爾刻薄地說。

“我還是打算去。”湯姆說。

他們從果園裏走上紅色棚舍之間的那條滿地灰塵的小道。有些門口透出了微弱的黃色煤油燈光,門裏半明半暗中有些人影在移動。一個看守仍舊坐在小道的盡頭,把滑膛槍靠在膝上。

湯姆走過看守跟前的時候,停住了腳步。“有地方可以洗洗澡嗎,先生?”

那個看守在朦朧的光線中把他打量了一下。他終於說:“看見那個蓄水槽了嗎?”

“看見了。”

“那兒有個橡皮管龍頭。”

“有熱水嗎?”

“嘿,他媽的,你把自己當成什麽人了?難道你是摩根(?J.P.摩根(1837—1913),美國金融家、鐵路巨頭。)嗎?”

“不,”湯姆說,“不,我當然不會那麽想。再見,先生。”

那看守輕蔑地嘟囔著。“要熱水,好家夥!往後就會要澡盆了。”他含怒地瞪眼望著喬德家四個人的背影。

另一個看守從盡頭的棚屋那邊繞過來。“什麽事,麥克?”

“,又是那些討厭的俄克佬。‘有熱水嗎?’他說。”

第二個看守把槍托放在地下。“隻怪那些官辦的收容所,”他說,“我想那家夥準是在官辦的收容所裏住過。我們不把那些收容所毀掉,就不會有太平日子好過。我準知道,他們還會要幹淨的被褥呢。”

麥克問道:“大門外麵的情況怎麽樣—聽到什麽消息了嗎?”

“,他們在外麵整天亂嚷亂叫。州裏的警察來管這件事了。他們把那些鬧事的家夥收拾得夠嗆。我聽說有個瘦長的壞蛋煽動大家搗亂。據說今晚上他們就要把他抓起來,抓走他以後,這場風潮就完蛋了。”

“要是解決得這麽容易,我們就沒事可幹了。”麥克說。

“我們反正還是有事可幹的。這些討厭的俄克佬!你得時時刻刻盯著他們才行。這兒的情況倒像是風平浪靜,可是我們隨時都可以引起一點兒糾紛。”

“我看他們再削減工錢的時候,就會出亂子。”

“那當然嘍。嗐,你別著急,別擔心沒事兒幹—現在胡珀在這兒盯得很緊,你更用不著擔心。”

喬德一家住的屋子裏,柴火畢剝地響著。碎牛肉餡的麵餅在油裏煎得噝噝地響,濺出油來,土豆也煮開了,噗噗地響。滿屋是煙,黃色的手提燈光在牆上投射了一片片黑沉沉的影子。媽在火邊快速地做菜,羅莎夏在木箱上坐著,把大肚子靠在膝上。

“現在覺得好些嗎?”媽問道。

“聞到了做菜的氣味,我就惡心。可是我又餓了。”

“到門口去坐著吧。”媽說,“我沒辦法,隻好把這隻木箱劈開來燒了。”

四個男人一個跟著一個進來了。“吃肉呀,好家夥!”湯姆說,“還有咖啡。我聞出來了。天哪,我真餓了!我吃了許多桃子,可是那不管事。我們上哪兒洗臉呢,媽?”

“到蓄水槽那兒去吧。就在那底下洗洗。我剛才打發露西和溫菲爾德去洗了。”於是四個男人又出去了。

“快走開,羅莎夏,”媽吩咐道,“你要麽就坐在門口,要麽就坐在**。我得把這隻木箱劈掉了。”

女兒用兩手支撐著站起來。她向一條床墊笨重地走過去,在那上麵坐下。露西和溫菲爾德悄悄地進來,默默地躲在牆邊,想避開大家的注意。

媽向他們那邊望過去。“我看你們這兩個小東西總算走運,幸虧這兒不亮。”她說,突然快步走到溫菲爾德身邊,摸摸他的頭發。“,你們好歹總算是弄濕了一下,可是我敢說你們沒洗幹淨。”

“沒肥皂呀。”溫菲爾德訴苦道。

“沒肥皂,這倒是實話。我買不起肥皂。今天沒錢買。明天我們也許可以買吧。”她回到爐子旁邊,擺好盤子,開始開晚飯,每人有兩個麵餅和一個大土豆,她又在每個盤子裏放三片麵包。平底鍋裏的肉全都盛出來了以後,她便把鍋裏的油在每個盤子裏倒上一點兒。四個男人又進來了,他們臉上滴著水,頭發濕得發亮。

“我要吃了。”湯姆喊道。

他們各自端起盤子,不聲不響、狼吞虎咽地吃著,用麵包抹淨盤子裏的油脂。兩個孩子退到屋角去,把盤子放在地板上,隨後便跪在食物麵前吃,就像小動物一樣。

湯姆咽下了他那最後一口麵包。“還有沒有,媽?”

“沒有了,”媽說,“全在這兒了。你們掙了一塊錢,這就是一塊錢的東西。”

“就這麽一點兒?”

“他們這兒的物價漲了。要是有辦法,就得到鎮上去買。”

“我沒吃飽。”湯姆說。

“,明天你們幹一整天活。明天晚上—我們就可以吃飽了。”

奧爾用袖子擦擦嘴。“我想到各處去看看。”他說。

“等一會兒,我跟你一道去。”湯姆跟著他出去了。在黑暗中,湯姆走到他弟弟身邊。“你一定不肯跟我去嗎?”

“不,我說過嘛,要到處去看看。”

“也好。”湯姆說。他轉身順著小道慢慢地往前走。那些棚屋裏冒出來的煙低低地籠罩著地麵,屋裏的提燈把門窗的圖影投射在小道上。人們坐在門口,向黑暗中望著。湯姆看見他們的頭在轉動,眼光跟著他順著小道往前移。到了小道盡頭,那條黃土路繼續向前伸展,穿過那收割了莊稼的田野,星光下可以看出一簇簇黑沉沉的幹草堆。淡淡的一彎蛾眉月低垂在西麵的天空,長長的銀河明朗地懸在頭上。湯姆的腳步在遍地灰塵的路上輕輕地響著,這條路在那些黃色的莊稼殘梗襯托之下,好像一條黑補丁一般。他把兩手插在衣袋裏,拖著沉重的腳步向大門一路走去。緊靠路邊出現了一道堤堰。湯姆聽得見灌溉渠裏潺潺的流水衝刷著岸邊雜草的輕微響聲。他爬上堤堰,向下麵暗沉沉的流水望去,看見拉長了的繁星的倒影。州公路就在前麵。飛馳而過的許多汽車燈光照亮了那條公路。湯姆又向那邊走過去。他在星光下看得見那座高高的鐵絲網大門。

一個人影在路旁動了一下。有個聲音問道:“喂—那是誰?”

湯姆停住腳步,站著不動。“你是誰?”

一個人站起身走過來。湯姆看得見他手裏的槍。隨即就有一支手電筒照到他臉上來了。“你打算上哪兒去?”

“,我想散散步。有法律禁止嗎?”

“你還是改個方向走吧。”

湯姆問道:“我連這道門也不能出去嗎?”

“今晚上不許出去。你得往回走,要不我就吹警笛,叫人來把你抓起來。”

“見鬼。”湯姆說,“我出不出去倒沒關係。如果會引起糾紛,我不出去倒是不在乎。好吧,我往回走就是了。”

那個黑黑的人影緩和下來。手電筒也熄了。“要知道,這是對你自己有好處。你要是過去,那些瘋狂的糾察隊也許要抓住你。”

“什麽糾察隊?”

“那些可惡的赤黨。”

“啊,”湯姆說,“我不知道他們的事。”

“你來的時候看見過他們,是不是?”

“,我看見了一大批人,可是那時候有許多警察在場,我也不知道那是怎麽回事。我還以為是出了事故呢。”

“,你最好是往回走。”

“我走開就是了,先生。”他把身子一轉,便開始往回走。他順著那條路靜悄悄地走了一百碼,隨後就停下來聽一聽。灌溉渠附近有一隻浣熊發出吱吱的叫聲,很遠的地方還有一隻拴住的狗的怒嚎聲。湯姆坐在路邊靜聽著。他聽見一隻鷹發出響亮而柔和的叫聲,還聽見一隻爬行動物在殘梗中間偷偷竄動的聲響。他向兩邊的地平線察看了一下,兩邊都有一些暗沉沉的影子,後麵沒有什麽東西襯托著。接著他便站起來,慢慢從右邊走出那條路,走到遍地殘梗的田裏,他把身子彎得差不多跟幹草堆一樣低後走了過去。他慢慢地走動著,隨時停下來聽聽。後來他終於到了一道繃著五條帶刺鐵絲的籬笆跟前。他在那籬笆旁邊仰臥下來,把頭鑽到最低的一條鐵絲底下,雙手托住那根帶刺鐵絲,兩腳在地下使勁,把身子從底下溜了過去。

他正想站起來的時候,一群人從公路邊上走了過去。湯姆等他們走到老遠的地方,才起來跟著他們走。他在路旁留心尋找帳篷。幾輛汽車開過去了。一條小溪從田野中流過,公路連著一座混凝土的小橋跨過小溪。湯姆向橋的一邊望了望,他看見深穀底下有個帳篷,裏麵點著一盞提燈。他望了一會兒,看見帆布篷上有一些人影。湯姆爬過一道籬笆,從灌木林和矮小的柳樹中間慢慢地往下走,走到那個深穀,在那底下,他看見一條小溪旁邊有一條小路。一個男人坐在帳篷前麵的一隻木箱上。

“你好。”湯姆說。

“你是誰?”

“—我想,—我是路過這兒。”

“這兒有你的熟人嗎?”

“沒有。我告訴你,我是過路的。”

帳篷裏探出一個腦袋來。一個聲音說道:“什麽事?”

“凱西?”湯姆喊道,“凱西!哎喲!你在這兒幹什麽?”

“怎麽,我的天哪,原來是湯姆·喬德呀!進來,湯姆。進來。”

“你認識他嗎?”前麵那個人問道。

“認識他?哎呀,怎麽不認識!認識多年了。我是跟他到西部來的。進來吧,湯姆。”他抓住了湯姆的胳膊肘,把他拉進了帳篷。

另外還有三個男人坐在地上,帳篷當中點著一盞提燈。那幾個男人懷疑地抬起頭來看著。一個滿麵愁容的、黑臉蛋的人伸出手來。“見到你真高興。”他說,“我聽見凱西說過。這就是你說的那位朋友嗎?”

“是的!就是他。嗐,我的天哪!你家裏人在什麽地方?你上這兒來幹什麽?”

“,”湯姆說,“我們聽說這邊有工作,我們就來了。有一批州警察把我們趕進了這裏的農場,我們摘了一整個下午的桃子。先前我看見有一批人在這兒大嚷大叫,他們什麽也不肯告訴我,所以我就出來看看是怎麽回事。你究竟是怎麽上這兒來的,凱西?”

牧師向前探過身來,黃色的燈光落到他那高高的蒼白的額頭上。“監獄真是個有趣的地方。”他說,“我這個人本來是像耶穌一樣,到荒野去尋求真理的。有時我倒是差不多體會了一些道理。可是我進了監獄,才真正懂得了真理。”他那雙眼睛又銳利、又快活。“古老的大牢房裏,經常都住滿了犯人。新犯人進來,老犯人出去。我當然跟他們每個人都談過話。”

“你當然要跟人家談話嘍,”湯姆說,“你老愛談話。哪怕你上了斷頭台,你也會跟劊子手談天的。像你這樣多話的人,我可真是一輩子也沒見過。”

帳篷裏那些人都咯咯地笑了。一個滿臉皺紋、神情憔悴的小個子拍了拍他的膝蓋。“談起來就沒個完。”他說,“可是大家都喜歡聽他神聊。”

“他從前是當牧師的。”湯姆說,“他說過嗎?”

“當然說過。”

凱西咧著嘴笑了笑。“喂,諸位,”他繼續說下去,“我開始明白了一些道理。牢裏那些人有的是酒鬼,可是大多數卻是為了偷東西關進去的,而且所偷的多半是他們急需的東西,他們實在想不出別的辦法。你明白嗎?”他問道。

“不明白。”湯姆說。

“,你要知道,他們都是些好人。他們變成壞人,無非是因為他們太窮,需要東西。我漸漸就明白了,一切亂子都是窮惹出來的。我現在還沒把這個道理分析清楚。嗐,有一天,他們拿些酸豆子給我們吃。有個家夥吵起來,可是沒人理會。他拚命地嚷。管理員走過來,往裏麵看了看,又走開了。接著又有一個家夥嚷起來。,你瞧,我們大家都嚷起來了。我們大家的喊聲連成了一片,我告訴你吧,喊得就像牢房都要炸了似的。哎呀!這麽一來,倒有了結果!他們跑過來,另外拿了一些東西給我們吃—給我們吃。你明白嗎?”

凱西用雙手捧著下巴。“也許我對你說不清楚,”他說,“也許你得自己去體會才行。你的帽子呢?”

“我出來沒戴。”

“你妹妹好嗎?”

“嗐,她的肚子大得像牛一樣。我想她準是懷了雙胞胎。她的肚子底下簡直得裝上車輪才行。現在她老是用雙手捧著。你還沒告訴我這兒出了什麽事呢。”

那個麵容憔悴的人說:“我們罷工了。這兒罷了工。”

“嗐,五分錢一箱倒是不多,可是總還可以吃飯呢。”

“五分?”那個麵容憔悴的人說道,“五分!他們給你們五分嗎?”

“是呀。我們掙到了一塊半。”

帳篷裏突然鴉雀無聲了。凱西向帳篷外麵的一片茫茫夜色呆呆地望著。“你聽我說,湯姆,”他終於說,“我們也是上這兒來幹活的。他們說要給五分。我們來的人多得要命。我們到了那兒,他們卻說隻給兩分半了。這點兒錢連吃飯也吃不成,要是有孩子,那就—所以我們就說不幹。他們就把我們趕走了。所有的警察都過來對付我們。現在他們又給你們五分了。等他們破壞了這場罷工之後—你想他們還肯給五分嗎?”

“我不知道,”湯姆說,“現在是給五分。”

“你可得注意,”凱西說,“我們老是想法住在一起,他們卻把我們像豬一樣趕開。把我們拆散,把大家打得落花流水。把我們像豬一樣趕開。他們把你們也是當豬一樣趕進去的。我們再也支持不久了。有些人兩天沒吃東西了。你今天晚上打算回去嗎?”

“要回去。”湯姆說。

“好吧—你把這邊的情形告訴裏麵的人。你說他們在叫我們挨餓,同時也在給他們自己背上戳一刀。因為隻等人家把我們收拾完了,工錢馬上就會跌到兩分半。”

“我要告訴他們。”湯姆說,“可是我不知道怎麽辦。從來沒見過那麽多扛槍的人。說不定他們連說話都要禁止的。而且那裏麵幹活的人一點兒閑空都沒有,大家老是低著頭,見了人連招呼也不打。”

“想法告訴他們吧,湯姆。隻等我們被趕走,他們馬上就隻能掙兩分半了。你知道兩分半是怎麽回事嗎—要把一噸桃子摘好、搬好,才能掙到一塊錢。”他把頭低下去。“不行—這你可幹不了。你掙到這點兒錢還不夠買吃的東西。那簡直吃不飽。”

“我一定想法告訴那些人。”

“你媽好嗎?”

“很好。她喜歡那個官辦的收容所,有洗澡間和熱水。”

“是呀—我聽說過。”

“那邊倒是好得很,可是找不到工作,隻好離開。”

“我也想到那種收容所去,”凱西說,“想去看看。聽說那兒沒警察。”

“大夥兒當自己的警察。”

“沒有。”湯姆說。

“,要是有人幹了壞事—那怎麽辦?”

“把他從收容所趕出去。”

“這種人不多吧?”

“不多。”湯姆說,“我們在那兒住了一個月,隻有一個壞蛋。”

凱西興奮得兩眼發亮。他向其他的人轉過臉去。“你們明白了嗎?”他大聲說,“我早就告訴你們了。警察惹起的亂子多,平息的糾紛少。你聽我說,湯姆,你想法叫裏麵的人出來。他們隻要出來兩天就行了。現在桃子都熟了。告訴他們吧。”

“他們不會出來的。”湯姆說,“他們能掙五分錢,別的事他們一概都不管。”

“可是一旦他們對罷工起不了破壞作用的時候,他們就掙不到五分了。”

“我想他們不會明白這個道理。反正他們現在掙的是五分,他們也就隻認這個。”

“,不管怎樣,你對他們說說吧。”

“爸就不會幹,”湯姆說,“我知道他這個人。他會說這不關他的事。”

“是的,”凱西心神不安地說,“我想這是實話。總得自己挨一頓打,他才會明白。”

“我們沒有東西吃了,”湯姆說,“今天晚上我們可吃了肉。多倒是不多,可是我們總算吃到了。你想爸肯為了別人,自己不吃肉嗎?而且羅莎夏也該喝點兒牛奶了。你想隻為了大門外麵有一批人在叫嚷,媽就肯叫那個娃娃餓死嗎?”

凱西感傷地說:“我希望他們明白這個道理。我希望他們明白,隻有這麽一種辦法,他們吃肉才有把握—唉,他媽的!有時候不免寒心。簡直寒心透了。從前我認識一個人,我坐牢的時候,他被抓進來了。他要組織一個工會。工會已經成立起來,後來治安維持會把它破壞了。你猜怎麽樣?就是他原來出力幫助的那些人把他拋棄了。大夥兒都不理他,都害怕人家看見自己跟他在一起。他們說:‘你走吧。你在這兒對我們有危險。’唉,老弟,這可真是使他傷心呢。可是他卻說:‘隻要你懂得這個道理,也就不會難過了。’他說:‘比如法國革命吧—凡是那些想出革命主意的人都被人砍掉了腦袋。事情總是這樣的。’他說,‘那是理所當然,毫不稀奇。你幹這種事情,又不是為了開心。你是為了不得不幹才幹的。因為這是你的本分。你看看華盛頓吧,’他說,‘把革命搞好了,後來那些王八蛋卻跟他作對。林肯也是一樣。也是那班人嚷著要殺他。理所當然,毫不稀奇。’”

“這倒不像開玩笑的話。”湯姆說。

“不,當然不是。這個坐牢的家夥,他說:‘總之,你盡你的力量幹就是了。而且,’他說,‘你隻要注意這麽一點就行了:每次前進了一步,也許會倒退一點兒,可是絕不會完全退回原處。這是可以拿事實證明的。’他說,‘這麽一想,幹這種事就很有道理了。這就是說,表麵上看來好像是白費力氣,其實是不會的。’”

“當然,”凱西說,“當然。他隻是在幹他不得不幹的事。我們大家都是這樣。”

坐在外麵的那個人拉開了帳篷的門帷。“他媽的,我受不了啦。”他說。

凱西朝外望著他。“怎麽啦?”

“我也不知道。我渾身發癢。像貓兒似的著急。”

“,那是怎麽回事?”

“我不知道。我好像聽見了什麽聲音,仔細一聽,又什麽也聽不到了。”

“你隻不過是心神不定。”那個憔悴的人說。他站起來,走到外麵。過了一會兒,他又向帳篷裏看看。“天上有一大塊烏雲飄過。我看準會打雷。他身上發癢就是因為這個—有電。”他又把頭轉到外麵去了。另外那兩個人都從地上站起來,走到外麵。

凱西輕聲說:“他們都發癢。那些警察老在說,他們要來把我們打得落花流水,把我們趕出這個縣。他們以為我是個頭兒,因為我說話說得特別多。”

那張憔悴的臉又向裏麵看了看。“凱西,把提燈擰熄,快出來吧。出事了。”

凱西把燈頭往下擰。火焰低下去,跳了幾下,就熄滅了。凱西摸索著走出去,湯姆在後麵跟著。“怎麽回事?”凱西低聲問道。

“我不知道。你聽!”

沉寂中隻聽見一片蛙聲,還有尖厲的蟋蟀叫聲。但是在這些叫聲中,也傳來了一些別的聲音—路上低微的腳步聲,堤岸上泥土碎裂的響聲,小溪旁邊的灌木沙沙的響聲。

“說不清究竟是不是聽見了什麽聲音。把人都弄糊塗了。真叫人不放心。”凱西安慰他們,“我們都有些緊張。說不清到底是怎麽回事。你聽見了嗎,湯姆?”

“我聽見了,”湯姆說,“真的,我聽見了。我想是有些家夥從各方麵上這兒來了。我們最好離開這兒。”

那個麵容憔悴的人低聲說:“從那橋洞裏鑽出去—那倒是一條出路。我真不願意離開我的帳篷。”

“走吧。”凱西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