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3
他們沿著小溪邊悄悄地走過去,黑沉沉的橋洞就在他們前麵。凱西彎身鑽了進去。湯姆在後麵跟著。他們的腳滑到水裏去了。他們走了三十英尺遠,弧形的橋洞使他們的呼吸發出了回聲。後來他們到了橋的另一邊,便直起了身子。
傳來一聲尖厲的叫喊:“他們在那兒呢!”兩支手電筒的光照到他們這幾個人身上,光束罩住了他們,刺得他們的眼睛都睜不開。“你們站著不許動。”這是黑暗中傳來的聲音。“就是他!臉上發亮的那個王八蛋。就是他!”
凱西盲目地望著手電的光發呆。他的呼吸急促起來。“聽我說,”他說道,“你們這些人不知道自己幹的是什麽事。你們是在當幫凶,叫人家的孩子餓死。”
“住嘴,你這赤黨王八蛋。”
一個矮胖的人走到亮光裏來了。他拿著一根白色的新鐵鍬把。
凱西繼續說:“你們不知道自己幹的是什麽事。”
那個矮胖子掄起鐵鍬把打過來。凱西閃避了一下,那粗大的木棒打中了他的額頭,隻聽骨頭哢嗒響了一聲,凱西便往旁邊一歪,倒出亮光外麵去了。
“哎呀,喬治。我看你把他打死了。”
“拿電筒照照他,”喬治說,“這王八蛋真活該。”手電筒的光往下照,搜尋了一會兒,便找到了凱西那打破了的頭。
湯姆低下頭去看了看牧師。手電筒的光掠過那個矮胖子的兩條腿和他那根白色的新鐵鍬把。湯姆悄悄地跳過去,他一把奪到了那根木棒,頭一次,他知道沒有打中,隻打著了一邊肩膀;但是第二次,他那狠狠的一擊打中了那家夥的腦袋。等到矮胖子跌倒了,他又在他頭上揍了三下。手電筒的光亂晃起來。他聽到了一陣陣的叫喊聲,還有矮樹林裏嚓嚓的跑步聲。湯姆站在那兒,俯視著倒在地上的人。隨後一根木棒打中了他的頭,這一棒是斜著打過來的。他覺得挨了這一棒,就像觸了電似的。接著他就低下身子沿著小溪跑去。他聽見後麵啪啦啪啦的腳步聲。他忽然轉了個向,鑽進矮樹林,在野葛叢裏藏了起來。他悄悄地躺在那裏。腳步聲走近了,手電筒的光順著小溪的底下照射著。湯姆從野葛叢裏爬上了坡頂。他鑽進了果園。他仍然聽得見叫嚷的聲音和小溪下麵追趕的腳步聲。他彎下身子,從那鋤過的地裏跑過去,腳下的土塊直打滾。在他前方,他看見那些長在灌溉渠邊上圍繞著農場的矮樹林。他鑽進籬笆,從葡萄藤和黑莓叢中側著身子走過去。接著他又悄悄地躺下,大聲地喘著氣。他摸一摸麻木的臉和鼻子。鼻子打破了,血順著下巴往下直淌。他肚子著地,悄悄地趴了很久,才定下心來。接著他又慢慢地爬過水渠邊上。他用冷水洗了洗臉,把藍襯衫背後的下擺扯下一塊,蘸了點兒水,按在他那被打破了的臉和鼻子上。水滲進肉裏,有些刺痛和發燒的感覺。
烏雲飄過了天空,一片黑暗襯托著天上的繁星。黑夜又沉寂下來了。
湯姆走到水裏去,覺得腳夠不著底。他劃了兩下,遊過水渠,吃力地爬上了對岸。他的衣服在身上貼住了。他一動就發出滴水的聲音,他的鞋也嘰咕嘰咕地直叫。於是他坐下來,脫了鞋,倒出泥漿。他把褲腳管擰幹,又脫下上裝,也擰幹了水。
湯姆看見那些手電筒的光還在公路上一晃一晃地搜索水溝。他穿上鞋,小心地穿過隻剩一片殘梗的田野。他的鞋再也沒有那嘰咕嘰咕的叫聲了。他本能地向滿地殘梗的田野那一頭走去,終於到了那條小道上。他很小心地走近那些棚舍所在的場地。
一個看守覺得聽見了什麽響聲,便大聲喊道:“那是誰?”
湯姆馬上倒下去,仆在地下,一聲不響,手電筒的光在他上麵掠了過去。他悄悄地爬到了喬德家的門口。門上的鉸鏈吱嘎響了一聲。媽發出了鎮定、沉著而又警覺的聲音:
“什麽在響呀?”
“是我。湯姆。”
“,你快點兒睡覺吧。奧爾還沒回來。”
“他準是找到一個姑娘了。”
“快睡覺吧。”她輕聲說,“在那邊窗戶底下。”
他找到了睡覺的地方,把衣服脫光。他哆嗦地蓋上毯子躺下,他那打破了的臉從麻木中蘇醒過來,整個的頭痛得直跳。
又過了一個鍾頭,奧爾才回來。他小心地走近湯姆,踩著了湯姆的濕衣服。
“噓!”湯姆說。
奧爾低聲說:“你還沒睡著嗎?你怎麽弄濕了?”
“噓!”湯姆說,“明早上告訴你。”
爸翻過身來仰臥著,他的鼾聲夾雜著喘息,響遍了全屋。
“你身上冷吧?”奧爾說。
“噓!快睡覺。”方形的小窗戶在整個屋子的黑暗中顯出了一塊灰色。
湯姆沒有睡覺。他那受傷的臉上神經又恢複了感覺,跳動起來,他的顴骨也痛起來了,他那打破了的鼻子又腫又痛,腫脹的地方一跳一跳的,好像把他整個人往上一拋一拋似的。他定睛望著那方形小窗戶,看見星星從窗戶上方溜下來,慢慢就不見了。每隔一定的時候,他總聽見守夜人的腳步聲。
後來遠處的雄雞終於叫起來,窗戶也漸漸發亮了。湯姆用指尖摸摸他那張腫了的臉,他一動,奧爾便在睡夢中發出呻吟,說起夢話來。
黎明終於來臨了。在那些緊靠在一起的棚屋裏,有了活動的聲音,是折斷柴枝的響聲和鍋子碰響的聲音。媽在灰沉沉的光線中忽然坐起來。湯姆看得見她那睡腫了的臉。她向窗戶望了好一會兒,隨後她掀開毯子,找到了衣服。她依然坐著,隻把衣服套在頭上,舉起雙臂,讓衣服套到腰上。她站起來,把衣服往下拉,蓋住了腳脖子。接著,她小心地打著赤腳,踱到窗口,向外望了望。她一麵瞪著眼看那漸漸亮起來的天光,一麵用靈活的指頭把頭發拆散,一股股理齊,再梳成髻子。隨後她在胸前交叉著雙手,一動不動地站了一會兒。窗戶的光線很分明地照亮了她的臉。她轉身從那些床墊當中小心地走過去,找到了提燈。她揭開罩子,把燈芯點著了。
爸翻過身來,對她眨眨眼睛。她說:“爸,你還有錢嗎?”
“嗯?有。有一張六毛錢的條子。”
“,快起來,去買點兒麵粉和豬油,快點兒。”
爸打了個哈欠。“也許鋪子還沒開呢。”
“叫他們開好了。總得讓你們吃點兒東西才行。你們還得出去做工呢。”
爸勉強套上了工裝褲,穿上了那件破上裝。他懶洋洋地走出門,一麵打著嗬欠、伸著懶腰。
兩個孩子也醒來了,他們從毯子底下像耗子似的張望著。暗淡的光線照遍了全屋,但是太陽還沒有出來,這種光線是灰白的。媽向那些床墊瞟了一眼。約翰伯伯醒了,奧爾還睡得很酣。她那雙眼睛向湯姆轉過去。她向他窺探了一會兒,隨後就連忙走到他身邊去。他的臉又腫又青,嘴唇和下巴上瘀結著黑血,打腫了的臉的皮膚繃得緊緊的。
“湯姆,”她低聲說,“這是怎麽回事?”
“噓!”他說,“別大聲說。我跟人家打了一架。”
“湯姆!”
“我實在忍不住,媽。”
她在他身邊跪下。“你又闖禍了嗎?”
他過了很久才回答。“是的,”他說,“闖了禍。我不能出去做工了。我得藏起來。”
孩子們用兩手和兩膝爬攏來,瞪著眼睛關切地望著。“他怎麽啦,媽?”
“住嘴!”媽說,“去洗臉。”
“我們沒肥皂了。”
“,用水洗洗好了。”
“湯姆怎麽啦?”
“快住嘴。千萬別告訴別人。”
他們退著走開,靠著老遠的那一麵牆蹲下來,知道自己不會再引起注意了。
媽問道:“厲害嗎?”
“鼻子破了。”
“我是問這場禍事怎麽樣?”
“嗐,這場禍可闖得不小!”
奧爾睜開眼睛,望著湯姆。“哎呀,怎麽!你闖了什麽禍?”
“怎麽啦?”約翰伯伯問道。
爸踏著沉重的腳步走進來了。“鋪子正好開了。”他把一小袋麵粉和一小包豬油放在爐子旁邊的地板上。“什麽事?”他問道。
湯姆用一隻胳膊肘撐著身子待了一會兒,然後又向後躺倒了。“哎呀,我渾身沒勁。我馬上就告訴你們,讓你們大家都知道。孩子們怎麽樣?”
媽對蜷縮在牆邊的兩個孩子看了一眼。“你們去洗洗臉吧。”
“不,”湯姆說,“得讓他們聽聽。他們應該知道。要是他們不知道,反而會亂說。”
“到底是怎麽回事呀?”爸急切地問道。
“我就告訴你們。昨天晚上,我出去看看外邊究竟為什麽那麽亂嚷,沒想到碰見了凱西。”
“牧師嗎?”
“是的,爸,牧師。可是他在領導著人家罷工。他們來抓他。”
爸追問道:“誰來抓他?”
“我不知道。就是那天晚上把我們趕到路上的那種家夥。帶著鐵鍬把兒。”他停了一下,“他們把他打死了,打破了他的腦袋。我正在那兒站著。我氣極了。奪過那根鐵鍬把兒來。”他一麵說,一麵回想起那個夜晚,那一片漆黑,那些手電的光。“我—我用棍子打倒了一個家夥。”
媽在喉嚨裏憋住了氣。爸發呆了。“打死他了嗎?”他小聲問。
“我—不知道。我氣極了。想把他打死。”
媽問道:“你讓人家看見了嗎?”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想是看見了的。他們把手電照到我們身上了。”
媽注視著他的眼睛呆看了一會兒。“爸,”她說,“劈開幾隻木箱吧。我們該做早飯了。你們得去做工。露西、溫菲爾德,要是有人問你們—就說湯姆病了—聽見了嗎?你們要是說出去—他就會—讓人抓去坐牢。聽見了嗎?”
“聽見了,媽。”
“你當心管著他們點兒,約翰。別讓他們對人家亂說。”爸把原來盛東西的那些木箱劈開,媽就生起火來。她和著麵,把一壺咖啡放在火上煮。木片燒著了,火焰在煙囪裏呼呼地響起來。
爸把木箱劈完了。他走到湯姆身邊。“凱西—他是個好人。他為什麽要管那些閑事呢?”
湯姆悶聲悶氣地說:“他們是來做工的,原來說是五分錢一箱。”
“我們就是掙這麽多錢呀。”
“是的。我們幹的事原來是破壞了罷工。他們隻給那些人兩分半。”
“那連飯也吃不上呀。”
“我知道,”湯姆有氣無力地說,“他們就是因為這個才罷工的。嗐,我看昨天晚上那些人已經把罷工破壞了。我們今天也許就隻能掙兩分半呢。”
“嗐,這些王八蛋……”
“是呀!爸。你明白嗎?凱西終歸還是個—好人。他媽的,我腦子裏那個印象老去不掉。他躺在那兒—腦袋被打扁了,直往外流血。天哪!”他用手蒙住了眼睛。
“,我們怎麽辦?”約翰伯伯問道。
這時候奧爾已經站起來了。“哼,他媽的我知道該怎麽辦。我打算離開這兒。”
“不,那可不行,奧爾,”湯姆說,“我們現在少了你可不行。我就需要你幫忙。現在我有了危險。隻等我能站起來,我就得走。”
媽在爐子跟前做飯,她歪過頭來聽著,一邊把油放在鍋裏,等油燒得噝噝響的時候,便把麵漿舀進去。
湯姆繼續說:“你得留下來才行,奧爾。你得照顧卡車。”
“,我不喜歡幹這個。”
“沒法呀,奧爾,這是你的親人。你能幫助他們,我是要連累他們的。”
奧爾憤憤地咕嚕著。“不知道為什麽不讓我到汽車行去找個工作。”
“往後再說吧,也許可以。”湯姆的眼光從他身上望過去,看見羅莎夏躺在床墊上。她的眼睛很大—睜得圓圓的。“別著急,”他向她喊道,“你別著急。今天想辦法給你弄點兒牛奶來。”她慢慢地眨眨眼,沒有回答他。
爸說:“我們得知道實情才行,湯姆。你究竟打死了那個家夥沒有?”
“我不知道。那時候天很黑,又有人打了我一棍。我不知道。我希望是打死了。但願我打死了那個王八蛋。”
“湯姆!”媽嚷道,“別這麽說。”
小道上傳來了許多汽車慢慢開動的響聲。爸走到窗口前,朝外麵望了一下。“有一大批新工人來了。”他說。
“我想他們準是把罷工破壞了,”湯姆說,“我想你們就要開始掙兩分半了。”
“可是你盡管拚命幹,也吃不上飯呀。”
“我知道。”湯姆說,“吃風刮掉的桃子吧。這也可以塞飽肚子。”
媽翻一翻生麵團,把咖啡攪動了一下。“聽我說,”她說道,“今天我買些玉米麵,我們吃玉米粥。隻等攢下了買汽油的錢,我們就搬走。這可不是個好地方。我也不願意湯姆一個人流落在外麵。那可不行。”
“這麽辦不行,媽。我告訴你,我隻能使你們受連累。”
她的下巴繃得很緊。“我們就得這麽辦。喂,快來吃,吃完好去幹活。我洗洗臉馬上就來。我們得掙點兒錢才行。”
他們吃的煎麵團太燙了,燙得放進嘴裏還在噝噝地響。咖啡被端了下來,倒在各人的杯子裏,大家又喝了一些。
約翰伯伯對著他的盤子搖搖頭。“看樣子我們離不開這個地方。我想這準是我的罪過。”
“嗐,別說了!”爸說,“我們可沒工夫談你的罪過。快走,我們快去幹活吧。孩子們,你們也來幫忙。媽說得對,我們得離開這兒才行。”
他們走了以後,媽拿著一隻盤子和一隻杯子走到湯姆身邊。“你還是吃點兒才好。”
“我不能吃,媽。我痛得要命,不能嚼。”
“試試看吧。”
“不行,我不能吃,媽。”
媽在他的床墊邊上坐下來。“你得告訴我,”媽說,“我得弄清楚這是怎麽回事。我得弄明白才行。凱西幹什麽來著?他們為什麽要打死他?”
“他隻是站在那兒,有幾支手電筒照在他身上。”
“他說了什麽話?你還記得他怎麽說的嗎?”
湯姆說:“記得。凱西說:‘你們沒有權利叫人餓死。’那個矮胖子就罵他是赤黨王八蛋。凱西說:‘你們不知道自己幹的是什麽事。’那家夥就狠狠地打了他。”
媽低頭望著地上。她把兩隻手扭在一起。“他就是這麽說的嗎—‘你們不知道自己幹的是什麽事’?”
“是的!”
媽說:“可惜奶奶聽不到這句話了。”
“媽—我當時簡直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麽,不知不覺就幹了,連想都沒想到自己會那麽幹。”
“你做得對。我巴不得你沒有這麽幹,我巴不得你不在場。可是你幹的事是應該的。我找不出你的錯來。”她走到爐子跟前,把一塊布蘸在洗盤子的熱水裏。“喂,”她說,“把它敷在臉上吧。”
他把那塊熱騰騰的布敷在鼻子和臉龐上,覺得太燙,畏縮了一下。“媽,今晚上我打算逃跑。我不能使這件事連累一家人。”
媽氣衝衝地說:“湯姆!有許多事我都不懂。但是你走掉了是不會使我們安心的,那隻能弄得我們更傷心。”隨後她又接著說下去:“從前我們自己有塊地。那時候我們家是有個範圍的。老的去世,小的又生出來,我們始終是一體—我們始終是一家—完整的、自由自在的一家。現在我們再也不那麽自由自在了。我簡直想不通。我們沒法子自由自在了。奧爾—他老胡思亂想,一心要獨自去找出路。約翰伯伯一直是勉強撐著。爸失去了他的地位,再也不算是一家之主了。我們這一家散了,湯姆,現在已經不像一個家了。還有羅莎夏—”她回過頭去望了一眼,看見女兒那雙睜得大大的眼睛。“她快生孩子了,也沒個家。我不知怎麽辦。我一直在盡力把這個家撐持下來。溫菲爾德—老像這樣下去,他會變成什麽樣子?越來越野了。露西也是一樣—簡直像野獸一樣。什麽依靠都沒有了。別走吧,湯姆,留在家裏幫幫忙吧。”
“好吧,”他疲倦地說,“好吧。其實我是不應當留下的,我知道。”
媽走到洗碗的盆子跟前,把那些鐵盤洗淨擦幹。“你還沒睡覺吧?”
“沒睡過。”
“,那你快睡吧。我看見你的衣服濕了。我來把它晾在爐子旁邊烤幹。”她把事情做完了。“我現在出去了,我也去摘桃子。羅莎夏,要是有誰來,就說湯姆病了,聽見了嗎?別讓誰進來,聽見了嗎?”羅莎夏點點頭。“我們中午就回來。睡一覺吧,湯姆。也許我們今天晚上就可以離開這兒。”她急忙走到他跟前。“湯姆,你不會溜出去吧?”
“不會,媽。”
“靠得住嗎?你一定不會走掉嗎?”
“不會的,媽。我留在這兒就是了。”
“好。記住,羅莎夏。”她走出去,隨手把門關得緊緊的。
湯姆一動不動地躺著—隨後一陣昏睡的浪潮把他掀到了昏迷狀態的邊緣,然後又慢慢地把他帶回原處,再把他掀起來。
“喂—湯姆。”
“嗯?什麽事!”他驚醒了。他望著對麵的羅莎夏。她那雙眼睛裏閃出憎恨的光來。“什麽事?”
“你殺人了吧!”
“是的。別這麽大聲嚷,你要叫人家聽見嗎?”
“我怕什麽?”她嚷道,“那位太太告訴過我,她說犯了罪要有報應。她告訴過我。我想生個好孩子,還有什麽希望?康尼走了,我又吃不到好東西,牛奶也喝不成。”她歇斯底裏地提高了嗓門。“現在你又殺了人。這麽一來,我生出來的孩子還會好得了嗎?我知道—會成個怪胎—怪胎!我從來沒跳過舞。”
湯姆爬了起來。“噓!”他說,“你這麽嚷,人家會進來呀。”
“我不管。我會生個怪胎!我可沒跳過什麽摟抱舞。”
他走近她身邊。“別嚷。”
“你走開。你這已經不是頭一次殺人了。”她歇斯底裏大發作,臉上漲得通紅。她的話含含糊糊。“我看都不要看你。”她用毯子蓋住了頭。
湯姆聽到了一陣哽住喉嚨的、悶住的哭聲。他咬住下唇,定睛望著地板。然後他走到爸的床邊。床墊邊上,有一支又長又重的來複槍放在底下,那是一支扣扳機的0.38英寸口徑溫徹斯特槍。湯姆拿起槍來,退開槍膛,看見裏麵裝著子彈,他又試了試槍機。然後他才回到自己的床墊上。他把槍放在身邊的地板上,槍托朝上,槍筒朝下。羅莎夏的聲音低下來,成了微弱的嗚咽。湯姆又躺下來,把身子蓋好,他用毯子遮住他那張腫臉,留了一個小小的透氣的孔道。他歎著氣說:“天哪,唉,天哪!”
外麵有一隊汽車開過,還有些說話的聲音。
“多少人?”
“隻有我們—三個。給多少工錢?”
“你到二十五號房子去。號數就在門上。”
“知道了,先生。給多少工錢?”
“兩分半。”
“唉,真糟糕,那連飯也吃不成呀。”
“我們就出這個價錢。有兩百人從南邊來了,都願意掙這個工錢。”
“可是,天哪,先生!”
“走吧。幹就幹,不幹就滾蛋,我沒工夫跟你廢話。”
“可是—”
“聽見了嗎?工錢又不是我定的。我不過是查點查點人數,放你們進來。你願意幹就幹,不幹就回去。”
“二十五號嗎,你說?”
“是的,二十五號。”
湯姆在他的床墊上朦朧地睡著了。屋子裏有一點兒悄悄的響聲驚醒了他。他伸手摸到那支槍,緊緊地握住了槍柄。他把臉上蓋的東西掀開。羅莎夏站在他的床墊旁邊。
“你要幹嗎?”湯姆問道。
“你睡吧,”她說,“你隻管安心睡好了。我來守門。誰也不許進來。”
他打量一下她的臉色。“好吧。”他說,於是他又用毯子把臉蓋住了。
天色開始黑下來的時候,媽回到了棚屋。她在門口停了一下,先敲敲門,才說:“是我。”為的是不叫湯姆著慌。她推開門,帶著一袋東西進來。湯姆醒了,在床墊上坐起來。他的傷口已經幹了,繃得很緊,因此沒有破的皮膚顯得亮晃晃的。他的左眼幾乎像閉著的一樣。“我們出去以後,有人來過嗎?”媽問道。
“沒有,”他說,“沒有誰來。我聽見他們又把工價減低了。”
“你怎麽知道?”
“我聽見有些人在外麵談。”
羅莎夏無精打采地抬起頭來望著媽。
湯姆用大拇指指著她。“她剛才亂嚷起來,媽。她覺得一切的禍都是對她的報複。我既然惹得她這麽煩躁,那我還是走了才好。”
媽向羅莎夏轉過臉去。“你在幹什麽?”
女兒怨恨地說:“盡碰著這種倒黴事,我怎麽會生得出一個好娃娃呢?”
媽說:“小聲點兒!你先住嘴。我知道你心裏難受,我知道這也難怪你,可是你得閉住嘴才行。”
她又轉回頭來,對湯姆說:“別管她,湯姆。懷了孩子實在難受得要命,我還記得那是個什麽滋味。快生孩子的時候,什麽事情都好像箭似的射到你心上來,別人說的話好像句句都是侮辱你,什麽都好像在跟你作對。你別放在心上。這不能怪她,她的心情就是這樣。”
“我並不願意叫她傷心。”
“小聲點兒!不許再說了。”她把她的口袋放在冰冷的爐子上。“簡直沒掙到什麽錢。”她說,“我跟你說過,我們要離開這兒。湯姆,你想法弄點兒柴火來。不行—你不能動。現在我們隻剩下這一隻木箱了。把它砸開吧。我叫他們那些人回來的時候在路上拾點兒柴火。我們要吃玉米粥,還要放點兒糖。”
湯姆站起來,把那最後一隻木箱踩碎了。媽在爐子的一頭小心地生起火來,隻讓火焰通過一個爐孔。她盛滿了一壺水,放在火上。水壺讓火焰直接燒著,便咕咚咕咚地響起來,還噝噝地冒氣。
“今天摘了多少?”湯姆問道。
媽把一隻杯子伸進她那盛玉米麵的袋子。“我不願意談這個。今天我想起他們從前多麽愛說笑話。現在這樣我可不喜歡,湯姆。我們再也不說笑話了。現在說起笑話來,也總是些無聊的、哭笑不得的笑話,一點兒也沒趣味。今天有人說:‘經濟蕭條已經過去了。我看見一隻長耳兔,沒人追它。’另外有個人說:‘並不是因為這個。那是因為大家沒工夫打長耳兔了。你得把它捉來,擠了奶,就把它放掉。你看見的那隻大概就是擠幹了奶的。’我就是這個意思。這種笑話並不怎麽有趣,還不如從前約翰伯伯開的那個玩笑好。他叫一個印第安人信了教,把他帶到家裏來,那個印第安人把口袋裏的豆子吃得精光,還把約翰伯伯的威士忌酒偷走了。湯姆,你拿一塊布蘸點兒涼水,敷在臉上吧。”
天色更加暗了。媽把提燈點亮,掛在一顆釘子上。她添旺了火,把玉米麵慢慢地倒在熱水裏。“羅莎夏,”她說,“你能把這玉米粥攪一攪嗎?”
外麵有一陣啪嗒啪嗒的跑步聲。門被衝開了,砰的一聲碰在牆上。露西跑了進來。“媽!”她喊道,“媽!溫菲爾德暈倒了!”
“在哪兒?告訴我!”
露西喘著氣說:“臉色發白,暈倒了。吃的桃子太多,瀉了一整天。剛才暈倒的。臉色發白!”
“你帶我去!”媽吩咐道,“羅莎夏,你看好玉米粥。”
她跟露西出去了。她跟著小女兒,吃力地順著小道跑。在黃昏中,三個男人向她走過來,當中的那個抱著溫菲爾德。媽跑到他們跟前。“是我的孩子,”她喊道,“交給我吧。”
“我替你抱著吧,大嫂。”
“不,還是交給我吧。”她抱起那孩子往回走,隨即她又清醒過來。“謝謝你們。”她對那三個人說。
“別客氣,大嫂。這孩子身體弱得很,看樣子好像是肚裏有蟲。”
媽急步跑回來,溫菲爾德一身發軟,在她懷裏耷拉著腦袋。媽把他抱到屋裏,跪下來,把他放在一條床墊上。“告訴我,你怎麽啦?”她問道。他迷迷糊糊地睜開眼,搖一搖頭,又閉上了眼睛。
露西說:“我告訴你了,媽。他瀉了一整天。一會兒瀉一回。桃子吃得太多了。”
媽摸摸他的頭。“沒有燒。可是他臉色發白,困極了。”
湯姆走過來,取下提燈。“我知道,”他說,“他餓壞了。沒力氣。買一聽牛奶,給他喝喝吧。把牛奶摻在玉米粥裏給他喝。”
“溫菲爾德,”媽說,“你覺得怎樣?告訴我吧。”
“頭暈,”溫菲爾德說,“簡直暈得團團轉。”
“沒見過瀉得這麽厲害的。”露西神氣十足地說。
爸、約翰伯伯和奧爾走進屋來。他們都捧著許多柴枝。他們把手裏捧著的東西放在爐子旁邊。“什麽事?”爸問道。
“溫菲爾德病了。他得喝點兒牛奶。”
“我的天哪!我們大家都得吃東西呀!”
媽說:“今天我們掙到多少?”
“一塊四毛二。”
“,你快去買一聽牛奶來給溫菲爾德喝。”
“他怎麽會病了?”
“我不知道為什麽,反正他是病了。快去!”爸咕嚕著走出門去。“你在攪玉米粥嗎?”
“是的。”羅莎夏為了要證明她在幹,就攪得更快了。
奧爾抱怨道:“我的天,媽!我們一天幹到黑,難道就光吃點兒玉米粥嗎?”
“奧爾,你知道我們打算離開這兒。我們掙來的錢都得留著買汽油。你知道吧?”
“可是,哎呀,媽!要幹活,就得吃肉呀。”
“你給我老老實實地坐著,”她說,“我們有件頂要緊的事情,得先把它對付了才行。你知道那是什麽事吧?”
湯姆問道:“是不是為了我?”
“我們吃完了再談吧。”媽說,“奧爾,我們剩下的汽油還夠開一段路,是不是?”
“油箱裏還有四分之一。”奧爾說。
“我希望你快告訴我。”湯姆說。
“等一等,往後再談。”
“喂,玉米粥老得攪動,不能停手。我來煮點兒咖啡吧。你們可以擱點兒糖在粥裏或是咖啡裏。兩樣都擱糖,那可不夠。”
爸拿著一聽細高罐頭裝的牛奶回來。“一毛一。”他恨恨地說。
“好了!”媽接過那聽牛奶,把它戳開了。她讓那很濃的奶汁流到一隻杯子裏,遞給湯姆。“拿給溫菲爾德。”
湯姆跪在床墊旁邊。“來,你喝點兒這個。”
“我不能喝。我喝了全會吐掉。別管我吧。”
湯姆站起來。“他現在喝不下,媽,等一會兒吧。”
媽把那隻杯子拿去放在窗台上。“你們誰都別動它,”她警告道,“這是給溫菲爾德喝的。”
“我沒喝過牛奶,”羅莎夏沉著臉說,“我該喝一點兒。”
“我知道。可是你還能站得穩,這小東西卻躺下了。玉米粥很稠吧?”
“是的。快要攪不動了。”
“好了,我們吃吧。糖在這兒,每個人大約有一調羹。放在粥裏或是咖啡裏都行。”
湯姆說:“我倒喜歡在粥裏放點兒鹽和胡椒。”
“擱鹽倒隨你的便,”媽說,“胡椒可用完了。”
木箱全都燒掉了。一家人都坐在床墊上吃玉米粥。他們盛了又盛,後來差不多把鍋子舀光了。“留點兒給溫菲爾德吧。”媽說。
溫菲爾德坐起來喝了牛奶,馬上就嘴饞起來了。他把那隻熬玉米粥的鍋子夾在**,吃完了剩下的粥,又把鍋邊上結的粥皮也刮下來。媽把牛奶罐頭裏剩下的奶倒在一隻杯子裏,悄悄地遞給羅莎夏,叫她在角落裏偷偷地喝。她把熱騰騰的黑咖啡倒在幾隻杯子裏,遞給大家。
“現在你說說打算怎麽辦吧?”湯姆問道,“讓我聽聽。”
爸不安地說:“我看別讓露西和溫菲爾德聽見才好。叫他們出去好不好?”
媽說:“不。他們雖然還不是大人,可得叫他們說話做事像大人一樣。這是沒有辦法的。露西—你和溫菲爾德可不許把你們聽到的話說出去,要不就把我們全毀了。”
“我們不會說的,”露西說,“我們是大人了。”
“,那就不作聲好了。”一杯杯的咖啡放在地板上。提燈裏那一道又短又粗的火焰,像一隻粗短的蝴蝶的翅膀似的,在牆壁上投射了一片暗淡的黃色。
“現在你說吧。”湯姆說。
媽說道:“爸,你說吧。”
約翰伯伯出聲地啜著他的咖啡。爸說:“,你說得不錯,他們果然把工錢減低了。有一大批新來的摘桃子的工人,他們餓得要命,隻要有麵包吃,就肯摘。你找到一棵桃樹,別人卻搶了先。所有的果子馬上就會摘光。隻好另外找一棵樹。我看見有人吵架—一個人說那是他的樹,另一個人也要在那棵樹上摘。這批人是從埃爾森特羅那麽老遠招來的,都餓得要命。為了一塊麵包,一天幹到黑。我對那個點驗員說:‘兩毛半一箱,我們幹不了。’他就說:‘那麽,就請便吧,你們盡管走。這些人可以幹。’我說:‘他們吃飽了,也就不肯幹了。’他就說:‘見鬼,還不等到他們吃飽,我們這些桃子早就通通摘完了。’”爸住了口。
“真邪氣,”約翰伯伯說,“據說今天晚上還有兩百多人要來。”
湯姆說:“真的嗎?可是還有一件事怎麽了?”
爸沉默了一會兒。“湯姆,”他說,“看來好像是你幹的。”
“我想大概是。還沒弄清楚。不過我覺得是這樣。”
“大家似乎不大愛談別的事。”約翰伯伯說,“他們派出了一隊隊的警察,還有人說要用私刑處死那個凶手—當然是說等他們把那家夥捉到的時候。”
湯姆瞟過眼去看看那兩個瞪著大眼睛的孩子。他們難得眨一眨眼睛。他們仿佛唯恐一眨眼睛,就會漏聽掉什麽事情似的。湯姆說:“—幹這件事情的人,他是在人家打死了凱西之後才幹的。”
爸插嘴道:“他們的說法卻不是這樣。他們說是他先動手的。”
湯姆深深地歎了一口氣:“唉……”
“他們放出話來,鼓動大家反對我們這些人。這是我聽見人家說的。那都是些殺人不眨眼的家夥。他們說要捉拿那個人。”
“他們知道他像什麽樣兒嗎?”湯姆問道。
“—不大清楚—可是我聽說,他們覺得他是受了傷的。他們認為—他會……”
湯姆慢慢地舉起手來,摸摸他那破了的臉龐。
媽嚷道:“他們說得不對!”
“你放心,媽,”湯姆說,“他們瞎猜一氣。那些殺人不眨眼的家夥存心跟我們作對,反正愛怎麽說就怎麽說吧。”
媽從昏暗的燈光裏窺探湯姆的臉,特別注意看他的嘴唇。“你答應過了。”她說。
“媽,我—這個人也許應該走開。要是—這個人幹錯了一件事,他心裏也許會想:‘好吧,那我就自作自受吧。我做錯了事,就得自己擔當。’可是這個人並沒把事情做錯。他好比弄死了一隻黃鼠狼,並不會覺得那是什麽過錯。”
露西插嘴道:“媽,我和溫菲爾德都知道了。他不必老給我們說什麽這個人那個人。”
湯姆咯咯地笑了起來。“,這個人並不打算讓人絞死,因為他往後還要再幹這種事呢。可是他也不肯讓自己家裏人受連累。媽—我非走不可。”
媽用手指捂住嘴,輕咳一聲,清了清嗓子。“你不能走,”她說,“到別處去是藏不住的。誰也信不過。可是家裏的人是靠得住的。我們可以把你藏起來,我們可以照顧你的飲食,讓你的臉慢慢好起來。”
“可是,媽……”
她站了起來。“你別走。我們帶你走好了。奧爾,你把卡車倒開到門口來。我已經想好了辦法。我們放一個床墊在底下,湯姆趕快爬上去,我們再拿一個床墊疊起來,做成一個洞,他就可以躲在那個洞裏,然後我們再在四麵堆起東西來,把那個洞擋住。他可以從一頭透氣。別爭了。我們就這麽辦吧。”
爸抱怨道:“男人家好像再也沒有說話的資格了,她真是個潑辣貨。往後我們住定了,我要揍她一頓才行。”
奧爾走出去,到了卡車跟前。他把這個東西打量了一下,隨即倒開著退到台階前麵。
媽說:“趕快!把床墊放好!”
爸和約翰伯伯把一個床墊從卡車的後門搬上車去。“再把那個搬上去吧。”他們又把另一個床墊甩上去。“好了—湯姆,你跳上去,鑽在底下。趕快。”
湯姆連忙爬到車上,再躺下來。他把一個床墊鋪平了,再把另一個拉到自己身上。爸把上麵那個床墊兩邊朝下彎起來,使它成為拱門狀,蓋住了湯姆。他可以從卡車的邊架看見外麵。爸、奧爾和約翰伯伯迅速地把行李裝上卡車,把一些毯子堆在湯姆的洞穴上麵,兩邊擺上一些水桶,又把最後一張床墊放在後麵。深鍋、淺鍋和換洗衣服都亂七八糟地放在車上,因為盛這些東西的木箱已經燒掉了。他們快把行李裝齊的時候,一個看守背著滑膛槍走近前來。
“你們這是幹什麽?”他問道。
“我們打算上別處去。”爸說。
“為什麽?”
“—人家給我們找到了工作—挺好的工作。”
“真的嗎?在什麽地方?”
“—在青草鎮那邊。”
“讓我來檢查檢查吧。”他把手電筒照到爸的臉上,又照了照約翰伯伯和奧爾的臉。“你們不是還有一個人在一起嗎?”
奧爾說:“你是說那個搭揩油車的家夥嗎?那個臉色發白的矮小個子嗎?”
“是呀。我想他是那個樣子。”
“我們是來的時候在路上讓他搭車的。今早上減了工錢的時候,他就走掉了。”
“再說說,他是什麽模樣?”
“矮個子。臉色發白。”
“今早上他臉上有傷痕嗎?”
“我一點兒也沒看見。”奧爾說,“汽油泵現在賣油嗎?”
“賣,一直到八點。”
“上車吧,”奧爾喊道,“我們要想在天亮以前趕到青草鎮,那就得趕快。坐在前麵吧,媽?”
“不,我要坐在後麵。”她說,“爸,你也坐在後麵吧。讓羅莎夏跟奧爾和約翰伯伯坐在前麵好了。”
“把那張工錢條子給我,爸,”奧爾說,“我要想法買點兒汽油,找點兒零錢。”
看守望著他們順著小道開過去,向左轉彎,開到了汽油泵旁邊。
“添兩加侖。”奧爾說。
“你們去的地方不遠吧?”
“不遠。我把這張工錢條子給你,可以找點兒零錢吧?”
“—那恐怕不行。”
“你瞧,先生,”奧爾說,“我們要是今晚上能趕到,就可以得到一個很好的工作;要是趕不到,那就要錯過機會了。請你做做好事吧。”
“好吧。你在條子上簽個字,算給我吧。”
奧爾下了車,從那輛哈得遜卡車的車頭繞過來。“我當然要簽字。”他說。他旋開了水箱蓋子,灌滿了水。
“對,兩加侖。”
“你們往哪邊去?”
“往南去。我們找到工作了。”
“真的嗎?工作可是難得呀—固定的工作。”
“我們有個朋友,”奧爾說,“給我們找好了工作,隻等著我們去。好吧,再見。”卡車掉轉頭,顛簸著開過那條土路,開到大路上了。微弱的車燈一路晃動著,右邊的車燈因為線路接觸不好,老是忽明忽滅。每逢車身跳一下,車底散置著的鍋子和盤子就乒乒乓乓地響起來。
羅莎夏低聲地呻吟著。
“不舒服嗎?”約翰伯伯問道。
“是的!老是不舒服。巴不得在一個清靜地方好好坐一坐。我真後悔離開家鄉,到這地方來。我們要是在老家,康尼就不會走掉。他會學好一種本事,找到一個職業。”奧爾和約翰伯伯都沒有搭理她。他們一聽她說到康尼,就覺得很難受。
在農場的白漆大門口,有個看守走到卡車旁邊。“你們走了就不回來了嗎?”
“是的,”奧爾說,“往北去。找到工作了。”
看守把手電筒照到卡車上,又往車篷裏照了一下。媽和爸呆呆地望著那道亮光。“好吧。”看守把大門推開了。卡車向左轉了彎,一直向一〇一號那條南北大公路開去。
“我們上什麽地方去,你有主意嗎?”約翰伯伯問道。
“沒有,”奧爾說,“隻不過是瞎跑。他媽的,真叫人跑膩了。”
“我快生了,”羅莎夏帶著要挾的口氣說,“最好能找個好地方給我住下。”
初降的霜凍使夜裏的空氣有些寒冷了。路邊果樹上的葉子已經開始飄落。媽在車上的行李上坐著,背靠著邊欄,爸坐在媽的對麵。
媽喊道:“你好吧,湯姆?”
後麵傳來了他那悶沉沉的聲音。“這裏悶得很。我們完全開出農場的地界了嗎?”
“你當心點兒,”媽說,“也許還會有人叫我們停車。”
湯姆把他那個洞掀開了一邊。在卡車上的朦朧暗影中,那些鍋子乒乒乓乓地響著。“我隨時可以把它拉下來,”他說,“我不願意老在這底下藏著。”他用胳膊肘支著身子歇一歇。“哎呀!天冷起來了,是不是?”
“有黑雲了。”爸說,“有人說冬天要到得早呢。”
“是從鬆鼠在樹上做的窠來看呢,還是從草籽來看?”湯姆問道,“真是,從什麽都能看出天氣的變化。我想一定有人能從一條舊褲子推測天氣呢。”
“我不知道,”爸說,“反正我覺得冬天快到了。要知道這兒的天氣變化,非在這兒住長了不可。”
“我們往哪邊走?”湯姆問道。
“我不知道。奧爾是往左邊拐的彎。他好像是往我們來的那條路上開回去。”
湯姆說:“究竟走哪條路好,我也不敢說。隻覺得我們要是走公路幹線,就容易碰到警察。他們一看我這副臉,馬上就會把我抓去。也許我們應該走小路才好。”
湯姆用拳頭敲敲前麵的擋板,卡車便在路邊停住了。奧爾下了車,走到後麵來。露西和溫菲爾德從毯子底下向外偷看著。
“什麽事?”奧爾問道。
媽說:“我們得商量商量該怎麽辦。也許我們應該順小路走才好。湯姆這麽說。”
“這是為了我這張臉,”湯姆解釋道,“誰都看得出,隨便哪個警察都會把我認出來。”
“,你要往哪邊去呢?我想往北去。我們原來在南邊。”
“對,”湯姆說,“你隻要在小路上開就行了。”
奧爾問道:“停下車來睡一覺,明天再走好嗎?”
媽連忙說:“別忙,再開遠一點兒吧。”
“好吧。”奧爾回到他的座位,繼續向前開去。
露西和溫菲爾德又把頭蒙起來。媽喊道:“溫菲爾德好了嗎?”
“他全好了,”露西說,“他睡過一覺呢。”
媽靠在卡車的邊欄上。“好像做賊似的,老讓人家在後麵追,真不是個滋味。我心裏真有點兒難受。”
“誰都難受,”爸說,“不管是誰。今天人家打架,你看見了吧?人到這兒就變了。從前在那官辦的收容所裏,我們並不難受呀。”
奧爾向右轉,開到了一條石子路上,黃色的車燈在路麵上顫動著。現在已經看不見果樹了,遍地都是棉花。他們在棉花地裏往前行駛了二十英裏,沿著鄉間的小路東拐西拐,那條路跟一條有矮樹林的河並行,後來從一座混凝土的橋上轉過去,又沿著那條小河的對岸前進。走了一陣之後,車燈在河邊照出了一排紅色大貨車,都是卸了輪子的,路邊有一塊大木牌上寫著“招雇摘棉工人”。奧爾把車子開慢了一些。湯姆從卡車的邊欄往外窺探。走過了那些大貨車約有四分之一英裏之後,湯姆又在車上敲一敲。奧爾在路旁停下來,下了車。
“這回又是什麽事?”
“把發動機關了,爬到這上麵來吧。”湯姆說。
奧爾回到駕駛座上,把車子開到幹水溝裏,把車燈和發動機一齊關上。接著走出駕駛室,從車後的擋板上爬上去。“好了。”他說。
湯姆從那些鍋子上麵爬過去,跪在媽麵前。“瞧,”他說,“木牌上說他們要招摘棉花的工人。我看見那塊木牌了。我一直都在考慮,怎樣才能跟你們在一起,又不給你們惹禍。等我的臉好了,那也許就不要緊,現在可不行。你們看見後麵那些卡車了吧?摘棉花的工人就住在那裏麵。也許那兒有工作。你們就到那兒去幹活,住在一輛汽車裏,好不好?”
“你怎麽辦呢?”媽問道。
“,你看見那條滿是矮樹的小溪了吧?我可以藏在那些矮樹裏,不給人家看見。到了晚上,你們可以送點兒東西來給我吃。後麵不遠的地方,有一條幹溝。我也許可以在那兒睡覺。”
“住在那些汽車裏也許挺不錯吧,”媽說,“又清爽,又幹燥。你想那邊的矮樹夠你藏身的嗎,湯姆?”
“當然夠。我留心看過。我可以收拾一個小地方,藏起來。等我臉上一好,我就出來了。”
“你會長個很大的疤。”媽說。
“怕什麽!誰都有疤呀。”
“從前我一天摘過四百磅。”爸說,“不消說,那是趕上收成好。要是我們大家來摘,總可以掙點兒錢吧?”
“還可以買點兒肉吃吃。”奧爾說,“現在我們怎麽辦?”
“開回那兒去,在卡車上睡到天亮,”爸說,“早上就可以找到工作了。我在黑地裏也看得見那些棉桃呢。”
“湯姆怎麽辦?”媽問道。
“你們且不要顧我,媽。我帶上一條毯子就行了。開回去的時候,你們注意看看。有一條挺幹淨的幹溝。你們給我送點兒麵包、土豆或是玉米粥,就放在那兒好了。我自己會來拿。”
“好!”
“我看這個主意倒不錯。”爸說。
“的確是個好主意。”湯姆也堅持著說,“等我的臉好一點兒,我也出來摘棉花。”
“,好吧。”媽表示同意,“不過你可別冒失,暫時千萬別讓人家看見。”
湯姆爬到卡車背後。“我隻帶這條毯子去就行了。往回開的時候,你注意那條幹溝吧,媽。”
“當心,”她央求道,“你要當心呀。”
“你放心吧,”湯姆說,“我一定當心。”他翻過車後麵的擋板,下了車,往那幹溝下麵走。“再見。”他說。
媽眼看著他的身影在夜色裏模糊下去,終於在小溪的矮樹林中消失了。“天哪,但願平安無事。”她說。
奧爾問道:“你要我現在就把車子開回去嗎?”
“是呀。”爸說。
“開慢點兒,”媽說,“我要看清楚他說的那條幹溝在哪兒。我得看清楚才行。”
奧爾在那條狹窄的路上倒來倒去,才把卡車掉過頭來。他慢慢地開回那排大貨車旁邊。卡車的車燈照亮了那些搭到寬闊的車門上的踏板。車門都是黑沉沉的。夜裏沒有人走動。奧爾把車燈關上了。
“你跟約翰伯伯從後麵爬上去,”他對羅莎夏說,“我就在車座上睡吧。”
約翰伯伯扶著那大肚子的姑娘從車尾的擋板爬上去。媽把那些鍋子堆在一個小小的地方。一家人就在卡車後麵緊緊地擠在一起躺著。
一輛大貨車裏有個娃娃哭了,哭聲又長又尖。一隻狗噴著鼻子,嗅東嗅西地跑出來,繞著喬德家的卡車慢慢地打轉。河底下傳來了淙淙的水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