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六十六號公路旁有一些賣快餐食品的小店:奧爾和蘇西的飲食店,卡爾的拿手午餐,喬埃和米尼的小飯館,威爾的食品店,賣小食的酒店。再往前有兩個加油泵,一扇鐵紗門,一排很長的酒吧,一些凳子,一長條踏腳板。門口附近有三個吃角子老虎機,隔著玻璃可以看見裏麵裝著的三塊托板升起時會吐出來許多鎳幣。這三個吃角子老虎機旁邊擺著一個丟鎳幣的自動留聲機,那上麵有許多唱片,像薄餅似的摞著,隨時準備翻到旋轉盤上去放跳舞的音樂,“叮當叮當叮”“多謝過去的回憶”,還有克勞斯貝和貝尼·古德曼的歌曲。櫃台的一端有一個蓋著的玻璃盒,裏麵有咳嗽糖和叫作失眠靈的巴氏合劑,還有糖果、香煙、保險刀片、阿司匹林、布羅姆礦泉水、阿爾卡礦泉水。牆上貼著招貼畫做裝飾,有遊泳的金發美女,都是大**、小屁股和白嫩的臉蛋,穿著白色遊泳衣,拿著一瓶可口可樂,滿臉笑容—你看喝可口可樂多麽痛快!長排的酒吧,有鹽瓶子、胡椒瓶子、芥末罐子和擦嘴的紙巾。櫃台後麵有啤酒龍頭,再後麵有亮晃晃的咖啡壺冒著熱氣,那上麵有帶格子的容量計,表明壺裏所裝咖啡的多少。還有鐵絲框裏裝著的餅,四個一堆的橙子。還有小堆的烤麵包片和玉米片,堆成各種花樣。
卡片紙上寫著各種字句,用閃亮的雲母襯托得很醒目:“和媽媽從前做的一樣的美味餡餅”“債務使人成為冤家,我們還是交朋友吧”“女客可以吸煙,但請注意不亂丟煙頭”“請在這裏吃飯,跟你的太太在一起吧”“如果我告訴你這兒美妙無比,你想進來喝一杯嗎”……
鋪子的一頭放著餐具,還有一鍋一鍋的燉菜、土豆、烤肉、燒牛肉和等著切開的鹵豬肉。
櫃台後麵站著漸近中年的米尼、蘇西,或是梅伊,她們都燙了頭發,流汗的臉上搽著脂粉口紅。她們用輕柔的聲音傳達顧客的需要,向廚師尖聲地喊叫,像孔雀一般。她們用抹布在櫃台上劃著圓圈,把它擦幹淨,還把那些閃閃發光的大咖啡壺再擦亮一些。廚師是喬埃、卡爾或是奧爾,他們穿著白褂子和圍裙,頭上戴著白色的廚師小帽,顯然熱得厲害,白色的額頭在帽子底下冒著汗珠。他們老是鬱鬱不樂,很少說話,每逢一個新來的顧客進來,就抬頭望一下。他們擦擦烤肉的淺鍋,把牛排使勁拍一拍。他們輕聲細語地重複說著梅伊所要的東西,又刮一刮那平底淺鍋,用一塊粗麻布把它揩一揩,神色陰沉沉的,不發一點兒聲音。
梅伊專管接待顧客,她微笑著,卻又很煩躁,幾乎要發作出來。她一麵對人微笑著,卻又不把人看在眼裏—隻對卡車司機才看得起一些。那是這個鋪子的主要顧客。每輛卡車停下來,這裏就有了主顧。鋪子裏的人知道,對卡車司機是不可怠慢的。司機們一來,就有買賣。這他們是知道的。你要是給他們一杯變了味的咖啡,他們從此就不光顧這個鋪子了。好好招待他們,下次他們就會再來。梅伊見了卡車司機,就認真地笑,拚命地笑。她會稍微把頭仰起一點兒,用手把後腦上的頭發梳理一下,這樣胳臂舉起來的時候,**也能翹起來。她跟人家閑談消遣,談許多大事情、大時代,說許多叫人開心的笑話。奧爾從不開口。他不是接生意的。有時候他聽到一個笑話,也微微笑一笑,但是他不大笑。有時候他聽見梅伊活潑的聲音,便抬頭看一下,然後用一把刮刀刮一刮那平底淺鍋,把周圍多餘的油刮下來,弄到一個鐵缽裏。他用他那把刮刀把一塊噝噝響著的牛排使勁按扁。他把切開了的甜麵包放在盤子裏,準備烤成吐司。他把淺鍋裏散開的洋蔥撥攏,堆在肉上,用那把刮刀把洋蔥按到肉裏去。他又把半塊甜麵包放在肉上,用融化了的奶油塗在另外那半塊上,還加一點兒稀薄的鹽水作料。他一手按住肉上的甜麵包,一手把刮刀插到那薄薄的肉餅底下,把它翻過來,然後把塗了奶油的那一半麵包放在上麵,再把這份牛排漢堡放到一個小盤子裏。這份漢堡的旁邊還擺上了一塊蒔蘿泡菜和兩枚黑色的醃橄欖。奧爾像拋套環似的把這盤點心順著櫃台一推,讓它順勢滑過去。隨後他又用那把刮刀刮他的平底淺鍋,鬱鬱不樂地望著那燉菜的鍋子。
一輛又一輛的汽車在六十六號公路上疾馳而過。牌照有馬薩諸塞的,有田納西的,有羅得島的,有紐約州的,有佛蒙特的,有俄亥俄的。都是往西開。都是漂亮的車子,每小時跑六十五英裏。
其中有一輛科茲車。活像一口帶輪子的棺材。
但是天哪,那些車跑得多快啊!
“看見那輛拉賽爾車了嗎?我真喜歡它。我不是個貪心漢,我隻想要一輛拉賽爾車。”
“你要是發了財,買一輛凱迪拉克車不好嗎?那還要稍微大一點兒,也快一點兒。”
“我寧肯買雪飛爾車。那倒不顯得闊氣,可是牌子好,跑得快。我要雪飛爾車吧。”
“唉,老兄,你也許會覺得我好笑—我喜歡別克—皮克車。那就夠好的了。”
“真見鬼,那種車價錢跟雪飛爾一樣貴,可是沒有那麽舒服。”
“我不管那些。我根本就不要買亨利·福特的車子。我不喜歡他,從來就不喜歡。我有個兄弟在他廠裏幹活,你聽他談談就明白了。”
“嗐,雪飛爾車坐起來真夠味。”
大汽車在公路上飛馳。車上坐著懶洋洋的、熱得滿臉發紅的太太們,她們身邊擺滿了各式各樣的化妝品,有雪花膏,有潤膚油,有各種顏色的小瓶脂粉—黑的、粉紅的、大紅的、白的、綠的、銀色的—用來變換頭發、眼睛、嘴唇、指甲、眉毛、睫毛和眼皮的顏色。還有消食通便的油劑、藥丸、藥片。還有一隻口袋裏裝著許多瓶子、洗滌器、藥片、藥粉、藥水、藥膏,都是用來防止懷胎的,既沒有氣味,又可以避孕。除這些東西之外,還有許多衣服。真是一大堆累贅的東西!
她們的眼睛周圍有疲勞的皺紋,嘴巴底下有心懷不滿的皺紋,**兜著小小的乳罩,沉重地下垂著,肚子和大腿使勁抵著橡皮的提包。她們嘴裏喘著氣,眼睛裏含著抱怨的神情,厭惡陽光、風和土,憎恨食物和疲勞,痛恨那難得使她們美麗,卻常常使她們變老的時間。
她們身邊坐著的是那些大腹便便的男人,他們穿著淺色的便服,戴著巴拿馬草帽。這些幹幹淨淨、膚色淺紅的男人,眼睛裏露出惶惑、焦慮的神色,顯得很不安。他們之所以焦慮,是因為那些解決問題的方案不靈。他們渴望安全,卻又意識到世界上已經不見安全的蹤影。他們的上衣翻領上繡著一些聯誼會和俱樂部的紋章,那些地方是他們可以去的,他們仗著那裏有不少焦慮的小人物,自覺還有一股力量,便聊以**地認為做生意是高尚的,雖然他們心中有數,明知那是一種荒謬的、明火打劫的盜竊行為;他們認為商人盡管有許多地方愚蠢得荒唐絕頂,畢竟還是聰明的;他們盡管抱定正經生意的原則,卻還是自以為是厚道和慈善的;他們雖然知道他們的日常生活空虛無聊,卻還是自以為很有意義;他們盼望著好日子會來到,那時候大家也就不必再提心吊膽了。
這一對開車的夫妻是到加利福尼亞去的,他們想去貝弗利-威爾希爾大飯店的大堂裏坐著,定睛望一望他們所羨慕的人從他們麵前走過,望著那些大山—你聽著,是一些大山,還有許多大樹—他的眼睛裏透著焦慮,她卻想著那裏的太陽會曬壞她的皮膚。他們要去望著太平洋出神,我敢拿十萬塊錢打賭,相信他會說:“這地方並不像我想象的那麽大。”她會羨慕海灘上那些年紀很輕、身體胖胖的人。他們到加利福尼亞去,其實在那裏終歸待不住,還是要回老家的。那時她會說:“某某在特羅卡德羅飯店裏坐在我們旁邊的那一桌。她其實是一副怪相,可是她穿的衣服卻實在是漂亮。”他會說:“我在外麵跟一些正派商人談過。他們說除非能把白宮裏那個家夥換掉,否則我們就沒有什麽出路。”她又說:“我聽見一個知道內幕的男人說—她有梅毒,你知道吧?那部華納拍的片子裏就有她。那個男人說,她之所以能上電影,是靠跟人家睡覺換來的。她倒是如願以償了。”但是男人的那雙焦慮的眼睛始終沒有平靜下來,那張噘著的嘴始終沒有露出喜色。那輛大汽車以每小時六十英裏的速度向前奔馳著。
“我要喝點兒冷飲。”
“,前麵有個冷飲店,要停車嗎?”
“你猜那裏的東西幹淨不幹淨?”
“在這個上帝不保佑的國家裏,你無論到哪裏也隻能找到這麽幹淨的東西。”
“成瓶的汽水也許還不錯吧。”
那輛大汽車尖叫了一聲,便停住了。那個焦慮的胖子扶著他的妻子下了車。
他們走進店裏的時候,梅伊望著他們,又往遠處望過去。奧爾的視線離開那平底淺鍋,抬頭望了一下,又恢複了原狀。梅伊心中有數。他們會喝一瓶五分錢的汽水,還要挑剔,說汽水不夠涼。那女人會用掉六張紙巾,並扔在地上。那個男人會做出嗓子嗆了一下的樣子,還想歸罪於梅伊。那個女人會哼著鼻子聞,好像她聞到了臭肉的氣味似的,於是他們便會走出門去,從此以後常向人家說,西部的人脾氣太壞。後來隻剩下梅伊和奧爾在一起的時候,她就給那兩個人取了個好名稱。她把他們叫作“小氣鬼”。
卡車司機—那才是真主顧。
有一輛運貨大汽車來了。希望他們停下才好,可以把他們那兩個小氣鬼的晦氣帶走。“奧爾,從前我在阿爾伯克基的旅館裏做事的時候,他們那種人偷東西真偷得厲害—他媽的什麽都偷。他們的汽車越大,偷得越凶—毛巾、銀錢、香皂盤子,樣樣都偷。我簡直記不清有多少。”
奧爾愁眉苦臉地說:“你想他們怎麽會有那種大汽車和那些講究東西?天生就有嗎?你可是一輩子什麽也不會有。”
那輛運貨大卡車過來了,有一個司機和一個換班的。“停下來喝一杯咖啡好不好?這個小飯店我很熟。”
“行車時間怎麽樣?”
“啊,我們已經開過了頭!”
“那麽,停停車吧。這裏有個徐娘半老的女人,相當**。咖啡也很好。”
卡車停住了。兩個男人穿著哢嘰馬褲、短上裝和皮靴,頭上戴著帽舌晃亮的軍帽。鐵紗門砰地響了一聲。
“你好,梅伊。”
“,這不是大老鼠比爾嗎!你跑這一趟什麽時候動身回來的?”
“一個星期以前。”
另外那個人把一個鎳幣丟進留聲機裏,定睛望著唱片向轉盤溜過去,轉盤升起把它托住。平·克勞斯貝的歌聲—絕妙的歌喉。“多謝過去的回憶,我想起海濱曬太陽的情景—你也許叫人頭痛,但你絕不是個討厭的人……”於是那卡車司機便唱一句歌給梅伊聽:“你也許愛向人討好,但你卻絕不是賣弄**……”
梅伊大笑。“你這位朋友是誰,比爾?他這是跑頭一回吧,對不對?”
另外那個男人放了一個鎳幣到吃角子老虎機裏,贏了四塊錢,又把它們放回去。他走到櫃台跟前。
“喂,吃什麽呢?”
“啊,來一杯爪哇咖啡吧。你們今天賣什麽餡餅?”
“香蕉奶油餡、菠蘿奶油餡、巧克力奶油餡—還有蘋果餡的。”
“我要蘋果的吧。等一等—那種又大又厚的是什麽餅?”
梅伊把它拿出來,聞了一聞。“是香蕉奶油的。”
“給我切一塊吧,要一大塊。”
吃角子老虎機跟前的那個男人說:“要兩份。”
“是兩份。近來看到過什麽銅版畫嗎,比爾?”
“,這裏有一張。”
“喂,在婦女麵前你得當心點兒。”
“啊,這張並不壞。小家夥上學去遲了。老師說:‘你為什麽遲到?’小家夥說:‘我要牽著小母牛去讓它**。’老師說:‘你家老頭兒不會幹嗎?’小家夥說:‘他當然會,可是沒有公牛幹得好呀。’”
梅伊哧哧地笑了,那笑聲尖得刺耳。奧爾在案板上仔細地切著洋蔥,他抬頭看了一眼,微微一笑,又把視線低下去了。卡車司機,那才是真主顧。他們每人會給梅伊留下兩角五。一角五算是餅和咖啡錢,一角錢算是給梅伊的小費。而且他們還不打算勾引她呢。
這兩位顧客在凳子上並排坐下,調羹在咖啡杯子裏向上豎著。他們在這裏消遣。奧爾擦著他那平底淺鍋,隻聽著人家談話,自己卻不發表意見。平·克勞斯貝的歌聲停止了。轉盤落下去,唱片翻到那一堆上麵,回到了原位。紫色的光熄滅了。使得留聲機動作起來的那個鎳幣叫平·克勞斯貝唱了歌,叫一個樂隊奏了樂—這個鎳幣從留聲機的兩個接觸點之間落到匣子裏,歸入了盈利項下。這個鎳幣與一般普通的錢不同,它當真幹了一件事情,引起了一種具體的反應。
水蒸氣從咖啡壺的氣門裏噴出來。製冰機的壓縮器撲通撲通地發出一陣輕微的響聲,然後停止了。屋角的電扇慢慢地來回搖晃著腦袋,給這間屋子裏掀起一陣熱風。六十六號公路上的汽車飛馳而過。
梅伊說:“剛才有一輛馬薩諸塞的汽車在這裏停過。”
大漢比爾抓住杯子的上圈,把調羹夾在食指和中指之間,向上豎立著。他向杯裏的咖啡使勁吹了一口氣,使它冷卻。“你應該出去看看六十六號公路上的情況,全國各地的汽車都開來了,都是往西開。從來沒見過這麽多的車。路上當然有些漂亮車子。”
“今天早上我們看見一輛撞破了的車子,”他的同伴說,“是輛大汽車。大號的凱迪拉克車,是那種講究的車子,漂亮得很,矮矮的車身,奶油色,特別講究。撞了一輛卡車。把水箱撞得向後麵翹起,恰好撞中了開車的。準是開足了九十英裏。方向盤正撞進了那人的胸膛,使他像一隻釣鉤上的青蛙似的,扭動著身子。那車子真講究、真漂亮。現在可是一錢不值了。那家夥一個人駕著車跑呢。”
奧爾把視線離開他的工作,抬頭望了一下。“卡車撞壞了嗎?”
“啊,天哪!那簡直算不上一輛卡車。是那種改裝的車子,上麵裝滿了火爐、鍋子和床墊,還有小孩和雞。也是到西部去的,你知道吧?那家夥開足了九十英裏,趕過了我們—他為了從我們旁邊趕過去,前輪簡直飛到空中了,恰好對麵來了一輛車,他往旁邊一閃,就撞上這輛卡車了。他開得那麽快,好像是喝得爛醉了似的。哎呀,被窩和小雞和孩子們撞得滿天飛。撞死了一個孩子。從來沒見過這樣的車禍。我們停了車。開卡車的那個老頭兒呆呆地站著,瞪著眼睛望著那個撞死了的孩子。問他什麽他都不搭腔。簡直像個啞巴似的。天哪,這條路上到處是那些往西部搬的人家。從來沒見過這麽多。情況越來越糟。我真不懂,他媽的這些人都是從什麽地方來的?”
“也不知道他們要往什麽地方去,”梅伊說,“有時候上這兒來買點兒汽油,可是他們老是難得買點兒別的什麽。人家說他們還偷東西。我們倒沒有隨便亂放什麽,他們從來沒偷過我們的東西。”
大漢比爾一麵嚼著餡餅,一麵抬起頭來,從鐵紗窗裏向外麵望著公路的遠處。“最好是把你們的東西收好吧。我想現在就會有幾個這樣的人來找你們。”
一輛1926年的納喜轎車疲憊不堪地在公路旁邊停住了。後麵的座位上堆滿了一些口袋,還有一些罐子和盆子,幾乎堆齊了車頂。這些口袋頂上坐著兩個男孩,緊緊抵著了車頂。外麵的車頂上放著一個床墊和一個疊起來的帳篷,帳篷的柱子捆在踏腳板上。這輛汽車在汽油泵那裏停下來。一個黑頭發、尖麵孔的男人慢慢地下了車。那兩個男孩也從那一堆東西頂上溜下來,落到地上。
梅伊從櫃台裏麵走出來,站在門口。那個男人穿著一條灰色毛料褲和一件藍襯衫,背上和胳肢窩裏都讓汗浸透了,變成了深藍色。那兩個男孩除了工裝褲以外,什麽衣服也沒有穿,而且連工裝褲也是破破爛爛,打了補丁的。他們的頭發是淡色的,滿頭均勻地豎立著,因為他們剛理過發,所以弄成這樣了。他們的臉上有一道一道的灰塵。他們一直走到自來水龍頭底下那一潭泥水跟前,把腳趾插進稀泥裏去。
那個男人問道:“我們用點兒水行不行,小姐?”
梅伊臉上露出了厭煩的神色。“不要緊,用吧。”她輕聲回過頭來向裏麵說道:“我要仔細盯著水龍頭。”那個男人扭開水箱的螺旋蓋,把橡皮水管插進去,梅伊仔細望著他。
汽車裏還有個淺黃色頭發的女人,她說:“你看這兒能不能買到吧。”
那個男人把橡皮水管拿開,又扭上了水箱的螺旋蓋。那兩個男孩接過水管來,把管口朝上,拚命地喝水。那男人摘掉他那頂肮髒的深色小帽,臉上帶著一副不可思議的謙卑神情,站在鐵紗門前麵。“你能幫幫忙,賣個麵包給我們嗎,小姐?”
梅伊說:“我們這兒不是雜貨店。我們買來的麵包是做三明治用的。”
“這我知道,小姐。”他的謙卑之中卻有一股堅持的神氣。“我們急於要買點兒麵包,聽說這一帶再走好遠也買不到呢。”
“我們要是賣了麵包,自己就做不成生意了。”梅伊的聲音裏透出了動搖的意味。
“我們餓了。”那男人說。
“那你為什麽不買三明治呢?我們有很好吃的三明治,碎牛肉的。”
“我們當然很想買那個,小姐。可是我們買不起。我們花一毛錢,就要吃飽全家的肚子。”他很難為情地說,“我們剩下的錢很少了。”
梅伊說道:“你花一毛錢是買不到一個大麵包的。我們隻有一毛五一個的。”
奧爾從梅伊背後不耐煩地喊道:“你積德吧,梅伊,把麵包給他們。”
“我們等不到送麵包的車子來,就會賣光的。”
“賣光就賣光吧,管他媽的。”奧爾說。他很不高興地低下頭去,望著他正在拌和的土豆生菜。
梅伊把她那胖胖的肩膀聳一聳,望著那兩個卡車司機,表示她碰到這種事真是無可奈何。
她拉開那鐵紗門,那男人便帶著一股汗臭進來了。那兩個孩子也縮手縮腳地跟著他進來,他們立刻就走到放糖果的玻璃櫃跟前,眼睜睜地望著裏麵—他們並不是懷著渴求的心情,也沒有存什麽希望,根本就沒有這些妄想,隻不過看到居然還有這麽講究的東西,有些驚奇罷了。他們的身材差不多,麵孔也相似。有一個男孩用一隻腳的趾甲搔著另一隻腳的滿是灰塵的踝骨。另外那個男孩輕輕地說了一句什麽悄悄話,於是他們就垂下了胳臂,他們那捏緊了的拳頭在工裝褲的口袋裏使勁頂著,從那層薄薄的藍布裏凸出來。
梅伊打開一個抽屜,拿出一個蠟紙包的長麵包來。“這是個一毛五的麵包。”
那男人把帽子戴回到頭上。他用那不變的自卑口吻應聲說道:“你肯不肯—你可不可以幫幫忙,給我切一毛錢的?”
奧爾粗聲地說道:“見鬼,梅伊,你把這個麵包給他們吧。”
那男人轉過臉去望著奧爾。“不,我們要買一毛錢的。先生,我們要到加利福尼亞去,錢緊得很,不得不精打細算。”
梅伊無可奈何地說:“就算一毛錢賣給你吧。”
“那可就叫你們吃虧了,小姐。”
“拿去吧—奧爾說叫你拿去。”她把那個蠟紙包的大麵包推到櫃台外邊。那個男人從褲子後麵的口袋裏掏出一個很長的皮製錢包來,解開帶子,把錢包攤開。那裏麵裝著很重的銀幣,還有一些油汙的鈔票。
“錢這麽緊,也許可笑得很,”他抱歉地解釋道,“我們還得趕一千英裏路,還不知道能不能對付過去呢。”他把一隻食指伸進錢包裏去掏錢,摸到了一毛錢的一個鎳幣,於是便使勁把它掏出來。後來他把這一毛錢放在櫃台上的時候,另外還帶出了一分錢來。他正打算把這一分錢放回錢包裏去,恰好看見那兩個孩子眼睜睜地盯著賣糖果的櫃台。他慢慢地向他們走過去。他指著玻璃櫃裏那些又大又長的帶條紋的薄荷糖問道:“那種糖是一分錢一塊的嗎,小姐?”
梅伊走過來,向玻璃櫃裏望了一眼。“哪一種?”
“那兒,帶條紋的那種。”
兩個小孩抬起眼睛來望著她的臉,停住了呼吸;他們半張著嘴,那半裸的身子僵直地站著。
“啊—那種。呃,不—那是一分錢兩塊的。”
“好吧,那我就買兩塊,小姐。”他小心地把那個銅板放在櫃台上。那兩個孩子把憋住的氣息輕輕地吐了出來。梅伊把那兩大塊糖拿出來了。
“接著吧。”那男人說。
兩個小孩怯生生地伸手去接糖,每人拿了一塊,他們把糖拿在手裏,垂在身邊,看也不看。但是他們互相望著,覺得很難為情似的,嘴角掛著一絲不自然的微笑。
“謝謝你,小姐。”那個男人拿起麵包,走出門去,兩個孩子呆呆地在後麵跟著走,把那兩塊帶紅條紋的糖緊緊地貼在腿上拿著。他們像花栗鼠似的跳過汽車前麵的座位,爬到那堆行李頂上,又像花栗鼠似的鑽進窩裏去,就看不見了。
那個男人也爬上來,開動了車,於是那輛納喜牌的老爺車的發動機發出一陣吼聲,排氣管裏冒出一股藍色的油煙,就爬上了公路,繼續向西駛去了。
兩個卡車司機、梅伊和奧爾在飲食店裏定睛望著他們離開。
大漢比爾轉過身來。“那不是一分錢兩塊的糖呀。”他說。
“那跟你有什麽相幹?”梅伊凶狠地說。
“那是五分錢一塊的糖呀。”比爾說。
“我們該走了,”另外那個人說,“我們耽誤得太久了。”他們伸手到口袋裏去。比爾把一個銀幣放在櫃台上,另外那個人看了一眼,又把手伸回口袋裏,掏出一個銀幣來放在櫃台上。他們轉過身去,走到門口。
“再見。”比爾說。
梅伊喊道:“嘿!等一等。還沒找錢哪。”
“去你的吧。”比爾說,鐵紗門砰地響了一聲。
梅伊望著他們上了那輛大卡車,望著車子慢慢地開動,又聽見它加快了速度,飛也似的開走了。“奧爾—”她輕聲喊道。
奧爾正在把一塊牛排拍扁,用蠟紙包起來,他一聽梅伊叫他,便抬起頭來望著她問道:“什麽事?”
“你瞧。”她指著杯子旁邊那兩塊銀幣—兩個半塊的。奧爾走近去看了看,然後又回去幹他的事情。
“卡車司機,”梅伊滿懷敬意地說,“他們走了就有那些小氣鬼來。”
蒼蠅撞在鐵紗門上,發出輕微的撞擊聲,不住地嗡嗡叫著。壓縮機撲通撲通地響一陣,又停住了。六十六號公路上的汽車飛馳而過,有大卡車,有講究的流線型汽車,也有老爺車,它們都發出凶狠的噝噝聲,開過去了。梅伊拿走盤子,把餡餅的碎屑刮到一個桶裏。她找到了那塊濕抹布,劃著圓圈把櫃台擦幹淨。她的眼睛還是望著公路,那裏有生命在噓噓地奔流。
奧爾在圍裙上揩一揩手。他望了望平底淺鍋旁牆上釘的一張紙條。紙上有三行記號。奧爾數了數最長的一行。他順著櫃台走到現金出納機跟前,搖到“未出售”上,拿出一把鎳幣來。
“你要幹什麽?”梅伊問道。
“第三號該取款了。”奧爾說。他走到第三號吃角子老虎機跟前,把鎳幣一個個丟進去,輪子轉到第五次的時候,那三塊托板都升上來,於是裏麵的現款就都落到杯子裏來了。奧爾抓起了幾大把的硬幣,回到櫃台後麵。他把那些錢放到一個抽屜裏,關上了現金出納機的蓋子。接著他回到原位,把那一行記號劃掉。“三號中彩的時間比另外那兩架多一些,”他說,“也許我應該把它們換換位置吧。”他揭開一個鍋蓋,慢慢地攪動著那微微沸騰的燉菜。
“我真想不透他們到加利福尼亞去幹什麽。”梅伊說。
“誰呀?”
“剛才進來的那些人。”
“天知道。”奧爾說。
“也許他們能找到工作吧?”
“見鬼,我怎麽知道?”奧爾說。
她定睛向東麵望著公路。“又來了一輛運貨卡車,兩個人。不知他們停不停。希望他們停下來。”那輛龐大的卡車從公路上沉重地開過來停住的時候,梅伊便拿起抹布,把整個櫃台擦了一遍。她還把那晃亮的咖啡壺也擦了幾下,隨即擰開了咖啡壺底下的煤氣。奧爾拿出一把小蘿卜來,開始削皮。店門一開,走進兩個穿製服的卡車司機,梅伊臉上便露出喜色來。
“嘻,妹妹!”
“我可不是誰的妹妹。”梅伊說。他們笑了,梅伊也笑了。“你們吃什麽,夥計們?”
“啊,一杯爪哇咖啡。你們今天賣什麽餡餅?”
“菠蘿奶油的、香蕉奶油和巧克力奶油的,還有蘋果的。”
“給我蘋果的吧。不,等一等—那個又大又厚的是什麽?”
梅伊把那個餅拿起來,聞了一下。“菠蘿奶油的。”她說。
“好吧,把那個切一塊。”
一輛一輛的汽車在六十六號公路上拚命地飛馳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