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西部地區對開始出現的變動緊張起來了。像馬群在大雷雨快來的時候一樣,西部各州緊張起來了。大業主們感到了這種變動,都緊張起來,卻不知道這變動的性質。大業主們慌慌張張地企圖應付突然遭遇的事故,應付日益擴大的政府控製和日益增長的勞工團結,他們企圖應付種種的新捐稅和新方案,卻不知道這些事都是後果,而不是原因—是後果,而不是原因;是後果,而不是原因。原因很深,卻也很簡單—原因不外乎一個人肚裏的饑餓,擴大了一百萬倍;不外乎一個人心靈的渴望,求快樂、求安全的渴望,擴大了一百萬倍;不外乎肉體和心靈急於要發展、要工作、要創造的渴望,擴大了一百萬倍。人的最明確的一種機能是急於要工作的肉體,急於要在個人的需要之外來進行創造的心靈,這就是人。砌一道牆,蓋一幢房子,築一座水壩,把人們自己的精神放一些到這道牆、這幢房子、這座水壩裏,又從這道牆、這幢房子、這座水壩身上收回些什麽來給自己。由舉重獲得結實的肌肉,由思考獲得清楚的輪廓和形象。因為人跟宇宙任何別的有機體或無機體不同,他是要超出自身的工作範圍之外而發展的,他要順著自己觀念的階梯往上走,在自己的成就前麵露出頭角來。人就是這樣,你可以這麽說—當各種理論發生變化而瓦解的時候,當各種學派、哲學,當各種有關民族、宗教、經濟的思想因狹隘而陰暗的途徑由發展而分崩離析的時候,人總還是前進著,他痛苦地、有時是錯誤地前進。人向前邁了步,也許要跌回來,但也隻退回半步,絕不會退回一整步。你不妨這麽認為,也可以懂得這個道理。當黑色飛機上的炸彈投到鬧市上的時候,當囚犯們像豬一般被捅死的時候,當那些被殺害的屍體在塵沙裏流盡它們的血的時候,你就可以明白這個道理。你就可以從中懂得這個道理。如果人不跨進那一步,如果前進的欲望不旺盛,炸彈是不會落下的,喉管是不會被割斷的。令人害怕的倒是轟炸機存在著,而炸彈卻停止了投擲—因為每一顆炸彈都是精神不曾死亡的證據。同樣令人害怕的是大老板們存在著,而罷工卻停止了—因為每一次小小的失敗的罷工都是前進一步的證據。此外,這一點也是你能夠明白的:令人害怕的是人自身不肯為了一種概念而受苦和犧牲,因為這種勇於犧牲的特性就是人類自身的基礎,這個特性就是宇宙間非同凡響的人。

在最初的變動下,西部各州緊張起來了。得克薩斯和俄克拉何馬,堪薩斯和阿肯色,還有新墨西哥、亞利桑那、加利福尼亞。一個家庭從耕地上搬走了。爸從銀行借了錢,現在銀行要把土地搶走了。地產公司—也就是有了地產的銀行—需要在土地上使用拖拉機,而不需要農家。拖拉機是壞東西嗎?那種能掘成長長的犁溝的機械動力是錯誤的嗎?如果這拖拉機是我們的,它就是好東西了—不是我的,而是我們的。如果我們的拖拉機在我們的地上掘成長長的犁溝,那就是好事情了。不是我的地,而是我們的地。那時候,我們就會愛拖拉機,正如這地屬於我們的時候,我們愛地一樣。可是現在拖拉機卻幹著兩件事—它翻掘著地,又把我們從地裏趕走。這種拖拉機跟坦克車沒有多大差別。兩者都把人驅逐出去,把他們嚇壞,把他們傷害。這是我們應當想一想的。

一個人、一家人從地裏被趕走了,這輛破舊的汽車在公路上嘰嘰嘎嘎地向西部開去。我失去了我的土地,一部拖拉機就奪去了我的土地。我孤獨,我彷徨。晚上,一家人在幹水溝裏支了帳篷住下來,另一家人也把車開來停在這裏,搭起了帳篷。兩個男人蹲在地上,女人和孩子們靜靜地聽著。你們這些討厭變化、畏懼革命的人呀,這裏就有了交叉點了。把這兩個蹲著的男人分開,使他們互相憎恨、互相害怕、互相疑忌吧。這裏就有你們所害怕的事情的胚胎了。這就是兩個生殖細胞結合的產物。因為“我失去了我的土地”在這裏起了變化;一個細胞分裂開來,從這種分裂中產生了你所憎恨的事—“我們失去了我們的土地。”危險就在這裏,因為兩個人就不像一個人那麽孤單和迷惘了。從這最初的“我們”產生了更危險的事情:“我有點兒吃的東西”加上“我一點兒也沒有”。如果這個數學公式的結果是“我們有點兒吃的東西”,那麽情況就有了發展,運動就有了方向了。現在隻要把這類人稍微乘上幾倍,這土地和這拖拉機便是我們的了。兩個男人在幹水溝裏蹲著,一堆小小的火,一口鍋裏煮著肋條肉,女人們一聲不響,瞪著眼睛發呆,後麵的孩子們全神貫注地聽著他們所不懂的談話。夜幕籠罩下來了。嬰兒感冒了。這裏有一條毯子,拿去吧。這是羊毛的,是我母親的毯子—拿去給孩子蓋上。這就是會爆炸的東西。這是開端—從“我”到“我們”的開端。

如果你們這些占有大家都應該有的東西的人能夠懂得這個道理,你們就可以保住自己了。如果你們能夠把原因和後果分開,如果你們能夠明白潘恩(?托馬斯·潘恩(1737—1809),美國獨立戰爭時期的政論家、資產階級民主主義者,著有《人的權利》《理性時代》等。)、馬克思、傑弗遜(?托馬斯·傑弗遜(1743—1826),美國第三任總統,《獨立宣言》的主要起草人。)和列寧都是後果,而不是原因,你們就可以曆經災難而仍然存活下去。但這卻是你們所不會明白的。因為“占有”這一特性把你們永遠凍結為“我”,把你們永遠與“我們”隔離開了。

在初步的變動下,西部各州緊張起來了。需要的刺激會產生意念,意念又會產生行動。五十萬人在全國各地遷徙著,另外有一百萬人焦躁不安,也準備遷移,還有一千萬人開始感到了緊張。

空****的土地上,一部一部的拖拉機劃出了無數的犁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