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喬德和威爾遜兩家人結了伴,慢慢地向西行進。他們經過埃爾裏諾和布裏奇波特,經過克林頓、埃爾克城、塞爾和特克索拉。到了邊界,俄克拉何馬就被甩在後麵了。這一天,兩部車子緩緩地前進,開過了得克薩斯州的狹長地帶,開過了沙姆羅克和阿倫裏德,格魯姆和亞內爾。傍晚經過了阿馬裏洛,開車的時間太久,黃昏才停車野宿。他們滿身灰塵,又累又熱。奶奶因為受了熱,**症發作,他們停下來的時候,她便軟弱無力了。
那天夜裏,奧爾偷了一根籬笆上的木樁,在卡車上支了一根撐杆,把兩端紮得緊緊的。那天夜裏,他們隻吃了早餐剩下的一點兒又冷又硬的幹麵包。他們倒在床墊上,和衣睡了。威爾遜夫婦連帳篷也沒有支。
喬德和威爾遜兩家人一同逃荒,穿過了狹長地帶,那是一片起伏不平的灰色原野,從前的大水災還在那一帶留下了痕跡。他們逃出了俄克拉何馬,穿過得克薩斯。陸龜在塵土當中爬行,太陽照射著大地,到了傍晚,天空的熱氣散了,地麵卻有一股熱浪向上升騰。
兩家人逃奔了兩天,到了第三天,他們覺得大地太廣闊無邊了,於是他們便習慣了一種新的生活規律,公路成了他們的家,移動就是他們這種流浪生活的表現方式。他們漸漸地習慣了這種新生活。首先習慣的是露西和溫菲爾德,其次是奧爾,再其次是康尼和羅莎夏,最後是年紀較大的人。大地像靜止的大浪似的起伏著。懷爾多拉多、維加、博伊西、格倫裏奧。這就是得克薩斯的盡頭了。接著是新墨西哥和群山。那些山老遠地聳立著,高出雲霄。兩部汽車的輪子嘰嘰嘎嘎地叫著在山道上繞過去,發動機熱了,蒸氣從水箱蓋子周圍噴出來。他們慢騰騰地開到佩科斯河邊,便在聖羅莎渡河了。接著,他們繼續前進了二十英裏。
奧爾·喬德開著那輛旅行車,他母親坐在他旁邊,羅莎夏又坐在母親旁邊。卡車在前頭緩緩地行進。燥熱的空氣在地麵起了熱浪,群山在熱氣裏顫動著。奧爾在車座上彎著背,無精打采地開著車,他的手隨意按在方向盤上。他那頂有遮簷的灰色帽子,戴得特別歪,在一隻眼睛上拉得很低。他一麵開著車,一麵不時地轉過頭去,向車外啐一口唾沫。
在他旁邊的媽兩手在膝上交叉著,心平氣和地抵抗著疲勞。她聽其自然地坐在那裏,讓車身的顛簸擺動她的身子和腦袋。她眯著眼睛望著前麵的群山。羅莎夏拚命抵抗車子的震動,把兩腳緊緊地踏著車底,右肘搭在車門上。她那胖胖的臉受了車身震動的影響,繃得很緊,她的頭因為脖子上的筋肉繃緊了,老是一上一下地顛動著。她竭力彎著整個身子,把全身當作一個堅固的容器來保護她的胎兒,免得它受震動。她向母親轉過頭去。
“媽。”她說。媽兩眼一亮,把注意力轉向羅莎夏。她向那緊張而疲乏的胖胖的臉打量了一會兒,微笑了一下。“媽,”女兒說,“等我們到了那地方,你們都打算住在鄉下,摘摘水果過日子,是不是?”
媽帶點兒諷刺意味微笑了。“我們還沒到那兒呢,”她說,“我們還不知道那地方怎麽樣。我們得等著瞧。”
“我和康尼不願意再住在鄉下了,”女兒說,“我們把要做的事都計劃好了。”
媽臉上一時顯出了幾分愁容。“你們不打算跟我們一家住在一起嗎?”她問道。
“,我們全談過了,我和康尼。媽,我們要住在城裏。”她興奮地說下去,“康尼要到鋪子裏或是工廠裏找個工作。他還打算在家裏自修,也許是學無線電吧,等他學會了本事,就可以成個行家,說不定自己還可以開個鋪子。那麽我們就可以隨時去看看電影了。康尼說等我生孩子的時候,我可以請個大夫來接生,他說且看那時候情況怎麽樣,也許我可以進醫院去生產。我們還要買一輛汽車,小小的汽車。等他晚上自修了之後,嗐—那可真好,他從《西部戀愛小說》雜誌上撕下了一頁,打算填表寄去報名,學函授課程,因為報名是不花錢的。那張剪報上是這麽說。我見過的。,當你修好了那門課程,他們甚至給你找職業呢,就是無線電,工作很好,很有出息。我們要住在城裏,隨時去看看電影,而且—,我還可以買一個電熨鬥,娃娃也可以穿新衣服了。康尼說要把他打扮得一身新,白白淨淨的,,你見過商品目錄上專為娃娃預備的各種東西吧?也許康尼在家自修的時候,起初不怎麽容易過日子,可是—,等娃娃生下來,他總該自修完了,我們就可以有個安家的地方,有個小家庭了。我們並不想要什麽太講究的地方,隻要對娃娃合適就行了……”她興奮得滿麵紅光。“我心裏還想—,我想我們也許都能到城裏去住,等康尼開了店的時候—也許奧爾可以給他去幫忙。”
媽的眼睛一直不曾離開那張發紅的臉。媽出神地聽著那番架空的話。“我們不願意你離開我們,”她說,“一家人拆散了不好。”
奧爾哼著鼻子說:“我給康尼幫忙?叫康尼來給我幫忙怎麽樣?他以為隻有他這個混賬東西才會晚上自修嗎?”
媽仿佛忽然明白這不過是一個大夢罷了。她又轉過頭去望著前麵,身子放鬆了下來,但是那副淡淡的笑容還是留在眼角上。“不知道奶奶今天怎麽樣。”她說。
奧爾把著方向盤,有點兒緊張。發動機裏發出了微微的嘎啦嘎啦的響聲。他開快了一些,那聲音便更大了。他把火花塞的間隙對小一點兒,再聽一聽,又開了一會兒快車聽一聽。那嘎啦嘎啦的響聲變成了金屬相碰的巨響。奧爾按按喇叭,把車子開到路邊。前頭的卡車也停下了,隨即慢慢倒退回來。有三輛汽車向西飛馳而過,每一輛都按了按喇叭,最後一輛車的司機還探出頭來嚷道:“他媽的,你在什麽地方停車呀?”
湯姆把卡車退到了近處,便下車向旅行車走來。大家從滿載的卡車上麵伸出頭來,朝這邊俯視著。奧爾再次把火花塞的間隙對小一點兒,聽著那慢慢轉動的發動機的響聲。湯姆問道:“什麽毛病,奧爾?”
奧爾又加大了油門。“你聽聽。”嘎啦嘎啦的響聲現在更大了。
湯姆聽了一下。“你把油門抬起來,讓它自己轉幾下。”他說。他打開車頭的蓋子,探頭進去。“好吧,開快些。”他聽了一會兒,隨即就把蓋子蓋上了。“,我想你是對的,奧爾。”他說。
“是連動杆的軸承有毛病,對不對?”
“聽這聲音有點兒像。”湯姆說。
“我上了不少的油呢。”奧爾叫苦道。
“,可油就是潤不到那兒。現在幹得厲害。唔,沒辦法,隻好拆下來。我先把車子開到前頭去,找一塊平地停下來。你慢慢開過來吧。千萬別把軸承座震掉呀。”
威爾遜問道:“壞得厲害嗎?”
“相當厲害。”湯姆說,他回到卡車裏,把車慢慢開到前麵去。
奧爾解釋道:“我不明白怎麽會出毛病的,我給它上夠了油。”奧爾知道責任在自己身上。他感到了自己的失敗。
媽說:“這不是你的錯。你什麽事都幹得很好。”接著她又有點兒怯生生地問道:“壞得很厲害嗎?”
“唔,不容易找出毛病來,我們得配一根連動杆才行,要不就是這根連動杆的軸承要用合金的軸襯。”他深深地歎了一口氣。“幸虧湯姆在這兒。我從來沒修過軸承。但願湯姆修過才好。”
前麵的路邊豎著一塊紅色大廣告牌,投了一個長方形的大影子在地上。湯姆把卡車斜著開出公路,橫過一條淺溝,停在那個影子裏。他下了車,等著奧爾過來。
“從從容容地開吧,”他喊道,“開慢點兒,要不你還會弄壞一根彈簧。”
奧爾氣紅了臉。他讓發動機轉慢了一些。“該死,”他嚷嚷道,“我並沒把軸承燒壞呀,你說我還會弄壞彈簧是什麽意思?”
湯姆嘻嘻地笑了。“急什麽,”他說,“我並沒什麽壞意思,隻不過要你好好開過這條溝罷了。”
奧爾一麵嘟囔著,一麵把那輛旅行車慢慢地開下那條淺溝,又往對麵開上去。“你可不許跟人家亂說,怪我燒壞了那個軸承呀。”發動機現在轉得很響了。奧爾把汽車停到那片陰影裏,關上了發動機。
湯姆揭開車頭的蓋子,把它撐起來。“它還沒有冷,簡直不好動手。”他說。全家人從兩部汽車上擁下來,聚集在旅行車的兩邊。
爸問道:“壞得怎麽樣?”接著他便蹲在地上。
湯姆向奧爾轉過臉來問道:“你修過這個嗎?”
“沒有,”奧爾說,“我從來沒修過。軸承座當然是拆過的。”
湯姆說:“那麽,我們得把軸承座拆開,卸下連動杆來,我們得配一個新零件,磨好,墊好,裝上去。足夠一天幹的。配這玩意兒還得回到昨天那個地方去—聖羅莎。阿爾伯克基離這兒差不多還有七十五英裏—啊,糟糕,明天又是星期日!我們明天什麽也買不到。”一家人默默地站在那裏。露西走了過來,偷偷地朝開著的車頭蓋子裏望了望,希望看看那壞了的機件。湯姆細聲細氣地說下去:“明天是星期日。星期一我們才配得到零件,隻怕要到星期二才能修好。我們的工具不齊全,修不快。真費勁。”一隻鷲鳥的影子掠過了地麵,一家人便都抬起頭來望著那隻飛過的黑鳥。
爸說:“我擔心的是我們半路上把錢花光了,根本就到不了那兒。我們大家都要吃,又要買汽油和機油。如果錢花光了,我真不知道怎麽辦才好。”
威爾遜說:“這似乎怪我。這輛該死的破汽車一路盡給我找麻煩。你們一家人對我們太好了。現在你們收拾收拾,盡管去趕路吧。我和賽莉留下來,我們可以想想辦法。我們不願意拖累你們。”
爸慢慢地說:“那可不行。我們差不多是親人了。爺爺他就死在你們帳篷裏。”
賽莉疲倦地說:“我們光給你們添麻煩,光給你們添麻煩。”
湯姆慢慢卷好了一支紙煙,察看一遍,便點著了。他脫下那頂壞了的便帽,揩了揩額頭。“我有個主意,”他說,“也許大家不會讚成,可是我不妨說給你們聽聽:我們這些人早點兒到加利福尼亞,就可以早點兒掙到錢。這汽車比那部卡車走得快一倍。我的意思是這樣:你們把卡車上的東西拿下幾件來,你們大家都坐上卡車開著走,隻留下我和凱西在這兒,把這輛汽車修好,連日連夜開上來,我們能趕得上,要是我們在路上碰不到,那你們反正也能先幹起活兒來。即便你們半路上壞了車,那也不過是停宿在路旁,等我們趕到就行了。你們反正不會更倒黴吧?如果你們順順當當地一直到了加利福尼亞,那麽,你們就會找到工作,事情就好辦了。凱西在這輛汽車裏可以給我幫忙,我們會趕上來的。”
大家聚集在一起考慮著這個主意。約翰伯伯在爸旁邊一屁股坐下去。
奧爾說:“你要不要我幫你弄弄那根連動杆?”
“你自己說你從來沒修過這東西嘛。”
“話是不錯,”奧爾同意地說,“不過你總得有個有力的幫手才行。牧師也許不肯留下來吧。”
“,無論誰都行—我不在乎。”湯姆說。
爸用食指摳著地上的幹土。“我好像覺得湯姆的主意不錯,”他說,“我們全耽擱在這兒沒什麽好處。天黑以前,我們還可以趕五十英裏或是一百英裏路。”
媽擔憂道:“你怎麽找得著我們呢?”
“我們都是走這一條路,”湯姆說,“一直都是這條六十六號公路。要到一個叫作貝克斯菲爾德的地方才改道。這是我在地圖上看到的。你們一直奔那兒去好了。”
“那麽,我們到了加利福尼亞,轉上岔路的時候呢?”
“你別愁,”湯姆安慰著她,“我們找得到你們的。加利福尼亞並不是整個世界呀。”
“從地圖上看,倒像是一個大得要命的地方呢。”媽說。
爸征求大家的意見。“約翰,你覺得這個主意有什麽可反對的嗎?”
“沒有。”約翰說。
“威爾遜先生,這是你的汽車。我這孩子來修這輛車,隨後趕上來,你不反對吧?”
“我看沒什麽可反對的,”威爾遜說,“你們一家人已經給我們出了不少力了。你兒子給我們修車,有什麽不讚成的呢?”
“即使我們趕不上,你們也可以找工作,攢些錢。”湯姆說,“假如我們大家耽擱在這兒,那可糟了。這地方沒有水,我們又開不動這輛汽車,那怎麽辦?假如你們都先上那兒去找到工作了,那麽,你們就掙起錢來,也許會有房子住了。凱西,你的意思怎麽樣?你肯跟我留在這兒幫幫忙嗎?”
“我願意給你們一家人盡點兒力。”凱西說,“你們帶我上車走了這麽遠,我什麽事都肯幹。”
“你要是留在這兒,那就難免要在地上躺倒,還得弄一臉的油泥。”湯姆說。
“這正合我意。”
爸說:“那麽,既然決定這麽辦,我們就趕快走吧。說不定還可以趕一百英裏才停車呢。”
媽走到他麵前說道:“我不走。”
“你不走,這是什麽意思?你非走不可。你要照料這一家人。”爸對她的行為大吃一驚。
媽走到旅行車旁邊,伸手到後座的車底摸了一下。她拿出一隻旋螺絲的鐵扳手,托在手上掂一掂。“我不走。”她說。
“我一定要你走。我們打定主意了。”
現在媽把嘴咬得很緊。她細聲說:“除非你打我一頓,才能叫我走。”她又把那個鐵扳子掂一掂。“那我就要羞你,爸。我不會讓你打我,不會叫喊求饒。我要跟你拚命。而且你也未必有膽量打我。如果你真打我,我當天賭咒,隻等你一轉身,或是等你坐上車的時候,我非把你打倒在地上四腳朝天不可。對天發誓,一定要這麽幹。”
爸無可奈何地望著大家。“她真潑辣,”他說,“我從來沒見過她這麽潑辣。”露西哧哧地笑了。
鐵扳手在媽手裏晃來晃去。“來吧,”媽說,“你是打定主意了。過來打我一頓吧。試試看。我反正是不走的,即便讓你拉走了,你也休想再睡覺,因為我會等著、等著,等你閉上了眼睛,就拿一枝柴棒來把你狠狠揍一頓。”
“真是潑辣透啦,”爸喃喃地說,“她又不是年輕人。”
大家都定睛望著看熱鬧。他們瞪眼望著爸,等著他發脾氣。他們留意看著他那鬆弛的兩手是不是會捏成拳頭。但是爸的怒氣沒有發作,雙手軟弱無力地垂在身邊。不一會兒,大家都知道媽勝利了。媽自己也明白。
湯姆說:“媽,你犯了什麽毛病?你怎麽擺出這種樣子來?你究竟是怎麽回事?你要跟我們鬧點兒麻煩嗎?”
媽的臉色柔和下來,但是她的兩眼卻還是很嚴厲。“你出這個主意,簡直沒有好好想過,”媽說,“我們還剩下了什麽?隻不過我們這幾個人呀。除了這幾個人,什麽也沒有了。我們從出來,爺爺半路上就甩下我們了。現在你又要拆散這一家……”
湯姆大聲說:“媽,我們趕得上你們。我們不會耽擱太久。”
媽揮動著鐵扳手。“假如我們半路上停宿,你們不知不覺地開過去了,怎麽辦?假如我們順順當當地過去了,我們怎麽知道在什麽地方給你留個信,你怎麽知道到什麽地方去打聽消息呢?”她說,“我們一路很辛苦。奶奶病了,她在那輛卡車上喘著氣受罪,她實在是累得厲害。我們前頭還有一段辛辛苦苦的長路呢。”
約翰伯伯說:“可是我們先到那兒可以掙些錢呀。等後麵的人到那兒的時候,我們可能已經攢下一些錢了。”
全家人的眼睛都轉回來望著媽。她是權威。她已經取得做主的權力了。“我們能掙錢也是枉然。”她說,“我們隻要保住這一家不拆散就行了。像牛群一樣,狼來了的時候,就得緊緊地聚在一起。隻要我們都在一起,都活著,我就不怕,可是我卻不肯眼看著一家人拆散。威爾遜他們倆現在和我們在一起,牧師也和我們在一起。如果他們要走,我沒話可說,可是如果把我自己一家人拆散,我就得氣瘋。”她的聲調又冷靜、又堅決。
湯姆用撫慰的語氣說:“媽,我們不能全都停宿在這兒。這兒沒有水,就連陰涼地方也不夠,奶奶應該待在陰涼地方。”
“好吧,”媽說,“我們先把車開出去。一到有水和陰涼的地方就停下來。那麽—卡車再開回來,帶你到市上去配零件,再帶你回來。你可不能在太陽底下走長路,我也不能讓你一人老在外麵,萬一給人家抓了去,沒有親人來幫你的忙。”
湯姆先用嘴唇包住牙齒,接著又猛地把嘴唇張開。他無可奈何地把兩隻手攤開,又順勢讓手垂落在身邊。“爸,”他說,“如果你從一邊下手,我從另外一邊下手,奶奶從上麵跳下來,大家對付媽,也許能把她製伏,頂多不過讓媽手裏那個鐵扳手打死我們兩三個人。可是你要是不願意打破腦袋,我看那就算是媽贏了。天哪,一個人隻要拿定了主意,就可以叫許多人暈頭轉向!你勝利了,媽。你放下那把鐵扳手吧,別傷了人。”
媽驚異地望著手裏的那把扳手,她的手發抖了。她把她的武器丟在地上,湯姆小心翼翼地把它拾起來,放回汽車裏。他說:“爸,你讓步一些就是了。奧爾,你給大家開車,把他們停宿的地方安頓好,就把卡車開回這兒來。我和牧師把軸承座拆下來。如果我們能把車子對付著開出去,我們就趕到聖羅莎去配一根連動杆。今晚上是星期六,我們也許還來得及。趕緊開車去,回頭我們好去配零件。把卡車上的扳手和小鐵鉗給我用一用。”他伸手到汽車底下,摸摸那油膩的軸承座。“啊,給我一個罐頭盒,再給我那個舊鐵桶,我要把油接起來。漏掉太可惜了。”奧爾把鐵桶遞過去,湯姆接過來放在汽車底下,用小扳手把油門蓋鬆了。他用指頭旋開蓋子的時候,漆黑的油順著他的臂膀流下來,無聲無息地流到鐵桶裏。鐵桶裏的油裝到一半的時候,奧爾已經把一家人裝上卡車了。湯姆臉上已經沾了許多油泥,他從兩個輪子中間望著外麵。“快些回來!”他喊道。卡車穩穩地跨過淺溝,慢騰騰地開出去的時候,他正在鬆開軸承座的螺絲栓。湯姆為了不叫墊圈吃虧,輪流對兩頭的螺絲栓一邊擰一下,以便把它們平穩地鬆開來。
牧師跪在車輪旁邊。“我可以幫什麽忙?”
“沒事兒,現在沒什麽事。等油出盡了,我把這些螺絲鬆開了,你就可以幫我來拆下這個軸承。”他在汽車底下不斷地扭動著身子,先用扳手擰鬆了螺絲栓,再用指頭把它們鬆開來。他把兩頭的螺絲栓仍然鬆鬆地留在上麵,免得軸承座掉下來。“這底下的地麵還熱得很呢。”湯姆說。接著他又說:“喂,凱西,這幾天你老實得要命。嗐,真是怪事!我當初碰到你的時候,你滔滔不絕地足足講了半個鍾頭的話。這兩天,你在這兒卻沒說上十句話。怎麽回事—心裏不痛快嗎?”
凱西趴在地上,望著汽車底下。他那生著幾根短胡髭的下巴托在一隻手背上。他的帽子推到後麵,蓋住了脖子背後。“我當牧師的時候說話說得太多,一輩子也不必再說什麽話了。”他說。
“不錯,可是你後來有時候也說話呀。”
“我苦悶得要命,”凱西說,“從前我到處去傳道的時候,我還不知道這種苦悶,可是那時候我卻到處跟女人胡搞。如果以後不再傳道,我就得結婚才行。唉,湯姆,我想女人想得要命。”
“我也是一樣,”湯姆說,“不瞞你說,我從麥卡萊斯特出來的那天,簡直憋得受不了。我就追上了一個女孩子,那是個爛汙貨,我像追兔子似的把她追到了手。後來怎麽搞的,我不好對你說了。這件事我對誰都不肯說。”
凱西大笑。“我知道你是怎麽搞的。有一次我跑到曠野裏絕食,出來的時候也幹了這樣的事。”
“真該死!”湯姆說,“嗐,我沒花錢,就把那個女孩子搞了一回。我還以為那是挺有本事呢。我本來該給她錢的,可是我身邊總共隻有五塊錢。她說她不要錢。喂,你把身子鑽到這底下來,抓住軸承座。讓我把它輕輕地敲鬆。然後你擰下這枚螺絲栓,我來擰下我這一頭的,那樣就可以輕輕巧巧地把它弄下來了。當心那個墊圈。瞧,它整個兒下來了。這種老道奇車隻有四個汽缸。我一次卸一個下來。它的大軸承像棒球那麽大。喂—把它放下來—托住它。伸手去把那裏卡住的軸襯取下來—慢點兒。行啦!”油汙的軸承座擺在地上,裏麵還積著一些油。湯姆伸手到裏麵掏出一些軸襯碎片來。“毛病就在這兒。”他說。他用手指捏著那碎片轉了一下。“這根大曲軸卡住了。到車後麵看看,把搖把拿來。轉一轉發動機,我叫你停就停。”
凱西站起來,找到搖把,套了進去。“好了嗎?”
“轉吧—慢點兒—再轉兩下—再轉兩下—好了。”
凱西跪下來,又往車底下看看。湯姆使勁把連動杆的軸承再套上去緊住試一試。“毛病就在這兒。”
“你想是怎麽出的毛病?”凱西問道。
“啊,他媽的,我也不知道。這輛車跑了十三年了。裏程表上是六萬英裏。其實是十六萬英裏,天知道他們把記數碼撥回過多少次了。老是發熱,也許有誰忘了加油—簡直就不行了。”他抽出開尾栓來,用扳手套住軸承的螺絲栓。他一使勁,那扳手滑掉了。他的手背上出現了一條很長的傷口。湯姆看了一眼—血從傷口裏緩緩地流出來,跟油混到一起,滴到軸承座上。
“真糟糕。”凱西說,“我來動手,你把傷口裹起來好嗎?”
“不,我修車沒一回不碰破皮肉的。現在已經碰破了,我就不用再著急了。”他又把扳手套上。“可惜沒有彎扳手。”他說,一麵用拳頭捶著扳手,終於把螺絲栓弄鬆了。他把那些螺絲栓取下來,連同軸承座的螺絲栓和開尾銷都放在軸承座上。他弄鬆了軸承的螺絲栓,抽出活塞。他把活塞和連動杆放在軸承座上。“好了,謝天謝地!”他從汽車底下鑽出來,隨手拖出軸承座。他用一塊麻布揩揩手,把傷口察看了一下。“他媽的,血出得可真多呀。”他說,“,我有法子叫它止住。”他在地上撒了點兒尿,抓起一些和著尿的泥來敷在傷口上。血緩緩地流了一會兒,便止住了。“這可真是世界上最好的止血法。”他說。
“一把蜘蛛網也可以止血。”凱西說。
“我知道,可是這兒沒有蜘蛛網,尿可是隨時都能撒的。”湯姆坐在踏板上,察看那壞了的軸承。“現在隻要我們能找到1925年道奇車的舊連杆和幾塊夾鐵,我們也許就可以把它修好。奧爾一定開到老遠去了。”
廣告牌的影子現在伸展到六十英尺長了。下午的時間漸漸過去。凱西坐在踏板上向西望著。“我們不久就要過高山了。”他說,接著沉默了一會兒。然後他又喊道:“湯姆!”
“嗯?”
“湯姆,我一直在注意看著公路上的汽車,有些是我們趕過了的,有些是趕過了我們的。我注意了它們的路線。”
“什麽路線?”
“湯姆,像我們這樣的,有成百上千的人家,都是往西去。我注意看過。沒有一家是往東去的。你留心沒有?”
“唔,我也注意到了。”
“怪事—好像是—他們好像在逃避兵禍一樣。好像全國都在搬家一樣。”
“唔,”湯姆說,“真是全國在搬家。我們也在搬。”
“唉,假如這些人—假如他們到了那兒,大家都找不到工作,那怎麽辦?”
“管他呢!”湯姆嚷道,“我怎麽知道?我隻是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就是了。我在牢裏的四年就是這樣度過的,那四年裏我天天都是走進牢房,走出牢房,走去吃飯,又走出來。天哪,我還以為隻等出了牢,情況總該兩樣了!在那裏麵什麽事也不能想,要不你就會得神經病,現在呢,還是什麽也不能想。”他轉過頭向凱西看看。“這個軸承壞了。原來我們不知道它要掉,也就一點兒不擔心。現在它壞了,我們要修理。這麽一來,什麽別的事也不用想了!我並不發愁,我也不能發愁。瞧這一小塊鐵片和合金軸襯,看見了嗎?你看見了嗎?嗐,我心裏就隻想著這東西,比什麽都要緊。他媽的,不知道奧爾現在在哪兒。”
凱西說:“喂,湯姆,你聽我說。唉,真糟糕!不知怎麽的,什麽話也說不出。”
湯姆把手背上的爛泥揭下來,摔在地上。傷口邊上有一道汙跡。他向牧師瞥了一眼。“你打算發一番議論,”湯姆說,“盡管說吧。我愛聽。在牢裏的時候,典獄長時常來講大道理。那對我們並沒什麽害處,他還說得挺有勁呢。你要講的是什麽?”
凱西撥弄著他那多節的長手指背。“有許多事情在進行,有許多人在幹各種事情。那些人正像你所說的,一步一步向前走,他們也正像你所說的,根本不想一想自己往哪兒去—隻不過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反正朝同一個方向走就是了。如果你留神細聽,你就會聽到一種動靜,一種偷偷摸摸、鬼鬼祟祟的響聲,還有—還有一種煩躁不安的情緒。有些事情在進行,可是幹這些事的人卻全不明白。那些往西部遷移的人和他們甩下不管的那些田莊,都會引起一種後果。反正會發生一種使全國起大變化的情況。”
湯姆說:“我還是要一步步地向前走。”
“是呀,不過你碰到籬笆的時候,你就隻好爬過去。”
“如果有籬笆擋住我的路,我就會爬過去。”湯姆說。
凱西歎了一口氣。“這是最好的辦法。我當然同意。可是籬笆也各有不同。像我這種人,籬笆還沒修好,就先爬過去—我不由得要這麽做。”
“那是不是奧爾來了?”湯姆問道。
“對。好像是他。”
湯姆站起身來,一麵用麻布裹好連動杆和兩個半邊軸承座。“我要照樣去配。”他說。
卡車在路邊停下了,奧爾從車窗口探出頭來。
湯姆說:“你耽擱的工夫可真久呀。你開了多遠?”
奧爾歎了口氣。“把連動杆拆下來了嗎?”
“拆下了。”湯姆舉起那麻布包。“合金軸襯壞了。”
“唔,這不能怨我。”奧爾說。
“當然不能怪你。你把他們送到了什麽地方?”
“我們簡直搞得亂七八糟,”奧爾說,“奶奶大嚷大鬧,這麽一來,惹得羅莎夏也大嚷大鬧。她把頭鑽到床墊子底下亂叫。奶奶呢,她隻是張著嘴,像月夜的獵狗一樣嗷嗷地叫。奶奶仿佛失去了理智,像個小娃娃一樣。也不對誰說句話,好像誰也不認識似的。她老是自言自語,好像是跟爺爺說話似的。”
“你把他們安頓在什麽地方?”湯姆固執地問。
“,我們到了一個地方,支起帳篷來停宿。那地方很陰涼,又有自來水。在那兒住,要交半塊錢一天。可是大家都累得要命,倒黴透頂,隻好在那兒停下來。媽說奶奶累得受不了,非停下來不可。我們支起了威爾遜的帳篷。我們那塊大油布也做帳篷支起來了。我想奶奶大概是發瘋了。”
湯姆望著西下的太陽,說道:“凱西,要有人看住這車子才行,要不車上的東西會被人搶光。你願意待在這兒嗎?”
“當然。我在這兒守著好了。”
奧爾從車座上拿起一個紙包。“這些麵包和肉是媽叫我帶來的,我還帶了一瓶水來。”
“她想得真周到,誰也沒有忘掉。”凱西說。
湯姆上了卡車,坐在奧爾旁邊。“喂,”他說,“我們一定盡快回來。可是還說不定要多少時間。”
“我在這兒等著。”
“好吧。你可別呆呆地自言自語呀。開車吧,奧爾。”卡車在後半下午開走了。“他是個有趣的家夥,”湯姆說,“他老是在想一些問題。”
“嗐,見鬼—你要是個牧師,我想你也非這樣不可。爸一看光是在一棵樹底下支個帳篷就要出半塊錢,簡直氣死了。他覺得那實在沒道理,就坐在那兒嘰裏咕嚕地亂罵。他說他們下一步就要把空氣也裝桶賣錢了。可是媽說為了奶奶的身體,還是要停在靠樹蔭和離水近的地方才行。”卡車嘎啦嘎啦地在公路上往前走,現在沒有裝東西,車身的每一部分都嘎啦嘎啦地響。車身的兩邊和改裝過的車身都在響。車子又輕又快地跑著。奧爾開到每小時三十八英裏的速度,發動機嘎啦嘎啦地大響,燃燒的汽油冒出的青煙從車底的板縫中鑽出來。
“開慢一點兒,”湯姆說,“你會把輪軸蓋板都給燒壞的。奶奶犯了什麽毛病?”
“我不知道。你還記得這兩天奶奶老是迷迷糊糊,對誰也不說一句話嗎?嗐,可是現在她老在嚷、老在說話,不過她全是對爺爺說的。嚷也是對他嚷。那樣子真有點兒可怕。你仿佛看見爺爺坐在那兒,還是像過去那樣,齜著牙對她直笑,還用指頭指指自己,嘻嘻地笑著。好像她也看見他坐在那兒似的。她對他大發脾氣。喂,爸叫我帶來二十塊錢交給你。他不知道你究竟要用多少。你見過媽像今天對他那種強硬態度嗎?”
“想不起了。我這回具結假釋出來,真是趕得太巧。我原來還以為等我回家,總可以逍遙自在,早上起得遲一些,吃也吃得痛快些。我要到外麵去跳舞,去吊吊膀子—可現在我沒工夫來幹這些事了。”
奧爾說:“我忘了。媽有好些話叫我告訴你。她叫你別喝酒,別跟人家拌嘴,別跟人家打架。因為她怕你又被抓回牢裏去。”
“她操心的事情太多,我不給她添麻煩,就夠她受的了。”湯姆說。
“,我們弄兩瓶啤酒喝喝好不好?我想喝啤酒,想得要命。”
“我不知道,”湯姆說,“我們要是買啤酒喝,爸知道就會鬧翻天。”
“喂,你瞧,湯姆。我有六塊錢,我們倆可以買兩瓶酒喝,玩個痛快。誰都不知道我有這六塊錢。哎呀,我們可以痛快一下了。”
“你把錢留著吧,”湯姆說,“等到了西部,我們倆就可以拿這些錢來痛痛快快玩一玩。也許我們有了工作的時候……”他在座位上轉過身去。“我沒想到你這種人也會胡鬧。我猜你不過隨便說說罷了。”
“,見鬼,這一帶我沒有熟人。我要是跑熟了,我就要討個老婆。等我們到了加利福尼亞,我就要過快活日子了。”
“希望能如願。”湯姆說。
“好像你對一切都覺得沒有把握了。”
“是的,我對什麽都沒有把握了。”
“從前你打死了那個家夥的時候—你心裏轉過什麽念頭?你是不是擔心過?”
“沒有。”
“那麽,你連想都沒想過那件事?”
“當然想過。他死了,我覺得很難受。”
“你不怪自己不對嗎?”
“不。我坐了牢,坐過幾年牢了。”
“在牢裏是不是—太受罪?”
湯姆不自在地說:“唉,奧爾,我坐了牢,現在案子總算了結了,我不願意再惹出這種禍來。前頭遠遠地看得見河了,那邊就是市鎮。我們隻要去買一個連杆軸承,別的事都不幹。”
“媽疼你疼得要命,”奧爾說,“你走了之後,她很傷心,老是一個人偷著哭,簡直是把眼淚往肚子裏吞。可是我們都知道她在想什麽。”
“我也不過是和你談談媽的心事罷了。”
“我知道—我知道。可我還是不想談這些。我寧可一步步地往前走。”
奧爾受了委屈,沉默下來。過了一會兒,他說:“我不過是隨便說給你聽聽罷了。”
湯姆望著他,奧爾把眼睛對直望著前麵。卸了重載的卡車發出震耳的響聲,顛簸著前進。湯姆張開兩片很長的嘴唇,輕聲笑了。“我知道,奧爾。也許我是因為坐久了牢,精神失常了吧。這些事將來跟你談談也可以。你知道吧,這些事情你該聽聽才好。怪有趣呢。我卻起了一種古怪念頭,覺得最好還是暫時把它忘了。也許過一會兒我就不這麽想了也難說。現在我一想到這些事,就覺得滿肚子不舒服,渾身難受。你聽我說,奧爾,我先給你說一點吧—牢房無非是個把人慢慢逼得發瘋的地方。懂嗎?人家發瘋,你看得見,聽得見,過不多久,你就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發瘋了。有時候,別人在夜裏大嚷大叫,你就會以為那是你自己在叫—有時候就真是你自己在叫呢。”
奧爾說:“啊!我再也不想談這些事了,湯姆。”
“三十天沒什麽,”湯姆說,“一百八十天也沒什麽。可是過了一年—那就難說了。那裏麵有一股說不出的味道,跟什麽都不一樣。這事情反正是有點兒胡鬧,把人關在牢裏,這就是個糊塗主意。啊,去他媽的!我也不願意談這些事。你看太陽在那些窗子上閃著光呢。”
卡車開到服務站附近,在大路的右邊,有一個堆破汽車的場子—高高的帶刺的鐵絲籬笆圍著一英畝空地,前麵是一所波狀鐵皮蓋的小屋,有許多用過的舊車胎,標著價格堆在門邊。小屋後麵有個破木板和破鐵皮搭成的小棚子。窗子就是嵌在牆壁上的擋風玻璃。長著草的空地上放著各種破汽車,有的車身撞歪了,有的車頭撞癟了,有的掉了輪子躺在地上。發動機都生了鏽,有的在地上,有的靠著那個棚子。場子裏還堆著一大堆廢鐵、擋泥板、卡車邊欄和輪子車軸,一眼望去,全是鏽銅爛鐵,有一股黴氣,左歪右扭的鐵皮,殘缺的發動機和一大堆拉雜的廢物。
奧爾把卡車開到那棚子前麵油膩膩的地上。湯姆下了車,向陰沉沉的門裏探探頭。“什麽人也看不見。”他說,接著他便喊道:“有人嗎?”
“唉,希望他們有一輛1925年的道奇車就好了。”
小棚後麵的門砰的一聲響了。一個鬼影似的人從那黑洞洞的棚子裏鑽出來。一層沾滿油汙的齷齪皮膚緊緊地繃在多筋的肌肉上。他的一隻眼睛瞎了,每逢他那隻好眼睛轉動的時候,那隻紅眼窩就牽動眼部肌肉扭動一下。他的工裝褲和襯衫上的油泥積得又厚又亮,兩隻手布滿了裂口和皺紋,還有傷痕。他那厚厚的噘著的下嘴唇陰陽怪氣地向外伸著。
那隻獨眼瞪了一瞪。“我是給老板做事的。”他繃著臉說,“你要什麽?”
“有1925年的破道奇嗎?我們要找一根連動杆。”
“我不知道。老板要是在這兒,他可以告訴你—可是他不在。他回家去了。”
“可以讓我們找找看嗎?”
那人向手掌裏擤了一下鼻子,把手在褲子上抹了一下。“你們是附近的人嗎?”
“從東部來的—到西部去。”
“那麽你們自己找吧。哪怕是把這鬼地方燒掉,我也不在乎。”
“你好像一點兒也不喜歡你的老板。”
那個人踉踉蹌蹌地走上前來,一隻眼睛閃出怒火。“我恨他,”他小聲說,“我恨這家夥!現在他走了。回家去了。”他的話是結結巴巴地說出來的。“他有個毛病—專愛挖苦人,傷人的心。他—那家夥,他有個標致的女兒,十九歲了。他對我說:‘你娶她做老婆好不好?’直衝我這麽說。今晚上他又說:‘有個跳舞會,你想不想去?’他就對我故意說這種話!”他的眼眶裏湧出了眼淚,紅眼窩的角上滴下淚來。“總有一天,我當天賭咒—總有一天,我要在口袋裏藏好一把夾管鉗。他說那種話的時候,總是望著我的眼睛。我要—我要用那把鉗子把他的腦袋從脖子上擰下來,把他頭上的肉一塊一塊地揪掉。”他氣得直喘氣。“一塊一塊地揪下來,把他的腦袋從脖子上揪掉。”
太陽在山後消失了。奧爾向破汽車的場子裏看了一遍。“那邊,你看,湯姆!那一輛看上去好像是1925年或是1926年的。”
湯姆轉過臉去望著那獨眼龍。“我們找一找行不行?”
“不要緊!你們要什麽東西盡管拿。”
他們在破汽車中間穿過去,走到一輛癟了車胎的轎車旁邊。
“這的確是一輛1925年的車子,”奧爾喊道,“可以讓我們把油底盤弄下來嗎?”
湯姆跪下去,向汽車底下望了一望。“軸承座已經脫開了。連動杆已經掉了一根。看樣子好像缺一根了。”他扭動著身子,鑽到汽車底下。“把那搖把拿來轉一轉,奧爾。”他把連動杆拿來抵住了大曲軸。“油泥結得很厚。”奧爾慢慢地轉動那根搖把。“慢著點兒。”湯姆喊道。他從地上拾了一塊木片刮掉結在軸承和軸承螺絲栓上的油泥。
“還緊嗎?”奧爾問道。
“,有些鬆了,可是還算不壞。”
“磨壞了沒有?”
“塞的金屬片不少。還沒完全拿下來。唔,這玩意兒挺不錯。現在慢慢地把它擰開吧。把它弄下來,慢點兒—好了!到卡車上去,拿幾件工具來。”
獨眼龍說:“我去拿一箱工具給你們。”他從鏽汽車中間懶洋洋地走過去,隨即端了一鐵箱的工具回來。湯姆取出一把凹膛扳手,遞給奧爾。
奧爾爬到汽車底下。“我們該弄一副凹膛扳手才行,”他喊道,“有的地方活動扳手弄不進去。”
“你要幫手,叫我就是。”湯姆說。
獨眼龍不知所措地站在旁邊。“你要幫手,我也可以幫你。”他說,“你知道那混蛋幹些什麽?他穿著白褲子上這兒來擺闊。他說:‘走吧,我們一道上遊艇去玩玩。’對天賭咒,總有一天我要收拾他!”他激動地呼吸著。“我自從瞎了一隻眼,就沒出去跟女人玩過。他竟對我說出那種話來。”大顆的眼淚在他鼻子旁邊的汙垢中間流成了一行行的紋路。
湯姆不耐煩地說:“你怎麽不到別處去找工作呢?這兒又沒有守衛的管住你。”
“唉,說說倒是容易。要找工作並沒那麽容易—獨眼的人更沒有辦法。”
湯姆轉過臉來望著他。“你聽我說,朋友。你那隻眼睛是睜開的呀。你又髒又臭,這是你自找苦吃,你喜歡這樣。你要怪自己不好。你那隻瞎眼一眨一眨,當然不會有什麽女人看得上。把它遮起來,再洗洗臉就行了。你也別打算用夾管鉗來打什麽人。”
“我告訴你吧,獨眼的人是有難處的,”那個人說,“看東西不能像別人看得那麽清楚。看不出一件東西離你有多遠。一切東西看去都是扁的。”
湯姆說:“你盡瞎說。我從前嫖過一個獨腿的妓女。你以為她會在小胡同裏掙小錢嗎?哼,她才不幹呢。她另外還要半塊錢的小費。她說:‘你跟幾個獨腿女人睡過?一個也沒有!’‘好啦,’她說,‘你在這兒嚐到特別的滋味,這就該多收你半塊錢額外的小費。’唉,她真的掙到這筆小費呢。人家從她那兒出來,還覺得運氣好。她說她是叫人走運的。我從前還在別處認識一個駝子。他把駝背給人家摸摸,說是可以叫人走運,他就專靠這個混飯吃。你呢,也不過是瞎了一隻眼嘛。”
那人結結巴巴地說:“唉,天哪,人家見了瞎子就走開,這真叫人傷心。”
“那麽,把瞎眼遮起來好了。你偏要把它露在外麵。真是自尋煩惱。其實沒什麽要緊。買條白褲子穿穿吧。你老愛喝醉了酒,躺在**叫苦,是不是?要幫忙嗎,奧爾?”
“不用,”奧爾說,“我已經把這個軸承弄鬆了,正在想法取下活塞來。”
“當心砸著自己。”湯姆說。
獨眼龍細聲地說:“你想,會有人喜歡我嗎?”
“當然有。”湯姆說,“你告訴人家,自從瞎了那隻眼,運氣倒好了。”
“你們上哪兒去?”
“加利福尼亞。全家都去。要上那兒去找事。”
“喂,像我這樣的人也能找到工作嗎?眼睛上戴個黑眼罩,那也行嗎?”
“—讓我搭你們的車子一道去好不好?”
“哎呀,那可不行。我們現在已經擠得跑不動了。你可以另想辦法去。你挑一輛破汽車修理一下,自己開著去好了。”
“我也許可以這麽辦,真的。”獨眼龍說。
有一聲金屬相碰的響聲。“我拆下來了。”奧爾喊道。
“好吧,拿出來。我們來看看。”奧爾把活塞、連動杆和軸承座的下半邊遞給他。
湯姆把那半邊軸承座裏墊的合金軸襯的表麵揩了一下,從側麵仔細看了一遍。“我看還不錯。”他說,“唉,如果我們有燈照著,今晚上就可以弄好了。”
“喂,湯姆,”奧爾說,“我正在想,我們沒有環子鉗,要把環子上好很費事,特別是在汽車底下。”
湯姆說:“你知道嗎,從前有個人告訴過我,拿些紫銅絲纏在環子上,就可以裝得穩。”
“唔,可是你怎麽能把銅絲弄掉呢?”
“你用不著弄掉它。它會慢慢熔化,不會出什麽毛病。”
“黃銅絲更好吧?”
“那不夠結實。”湯姆說。他轉過臉問獨眼龍:“有細紫銅絲嗎?”
“不知道有沒有。我記得有一卷,不知放在什麽地方了。獨眼戴的眼罩,你知道什麽地方買得到?”
“我不知道。”湯姆說,“你看能不能找到銅絲?”
在那鐵皮小屋裏,他們在好些木箱裏掏了一會兒,終於找到了那一卷銅絲。湯姆用老虎鉗夾著連動杆,細心地把銅絲纏在活塞槽子的四周,用力按進槽溝裏,銅絲彎了的地方,他就敲直一下。接著他又轉動活塞,把那周圍的銅絲敲一敲,使它貼緊活塞。他用手指上上下下地摸了一陣,要弄明白槽子和銅絲是否跟活塞四邊服帖。棚子裏漸漸黑下來了。獨眼龍拿了一支電筒來,照著工作的地方。
“這可好了!”湯姆說,“喂—這電筒你要多少錢才肯賣給我?”
“嗐,這並不怎麽好。配了一對新電池,花了一毛五。你要的話—算三毛五就是了。”
“好。那麽這支連動杆和活塞,你要多少錢?”
獨眼龍用一個指節擦擦額頭,額上便脫下一行汙垢。“,先生,我不知道。老板要是在這兒,他就要去查查零件簿,看新貨價格是多少,你們拆零件的時候,他就要打量一下,看你需要這東西有多急,身邊有多少錢,那麽他就—嗐,他就說,照零件簿上的價格,要八塊錢—他就要討價五塊。你要是跟他吵一陣,三塊就能買成了。你就說我總共隻有這些錢了,可是,他真是個混蛋。他知道你需要這東西多麽急。我見過他賣掉一副齒輪箱,賣的錢比他買進整輛汽車花的還要多。”
“真的嗎?可是這幾件東西,我給你多少錢呢?”
“好吧,我再給你兩毛半,買這把凹膛扳手。有這把扳手來修,就加倍方便了。”他把錢遞過去。“謝謝你。用眼罩把你那隻瞎眼遮起來吧。”
湯姆和奧爾上了卡車。天黑盡了。奧爾開動了發動機,扭亮了車燈。“再見,”湯姆喊道,“也許以後在加利福尼亞見得著你。”他們把車子在公路上掉了頭,便開始往回開去了。
獨眼龍呆呆地目送他們離去,隨即穿過鐵皮小屋,去到後麵的小棚裏。那裏麵暗沉沉的,他摸到鋪在地上的床墊,伸直身子,在床鋪上哭了,公路上嗖嗖開過的那些汽車隻有使他的孤寂加深。
湯姆說:“當初你如果告訴我,說我們今晚上就能配好這些東西,把車子修好,我準會說你發了瘋。”
“我們來得及修好,”奧爾說,“隻是得你來幹才行。要是由我來幹,隻怕不是裝得太緊要燒壞,就是裝得太鬆要震掉。”
“我來裝,”湯姆說,“如果再壞了,那就讓它壞掉吧。反正對我沒什麽損失。”
奧爾向夜色中窺探。車燈光線微弱,並沒有把黑暗照亮;前麵卻有一隻尋食的貓在車燈光的反射中,眼睛閃出綠光。“你把那家夥教訓了一頓,”奧爾說,“你告訴了他該走哪條路。”
“嗐,見鬼,他簡直是甘願受罪!老說他隻有一隻眼睛,沒辦法,一味抱怨他的眼睛。他是個又懶又髒的混蛋。他要是知道人家是給他出的好主意,也許可以擺脫這種苦日子。”
奧爾說:“湯姆,那軸承不是我燒壞的。”
湯姆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我要說說你的短處了,奧爾。你為一些小事囉囉唆唆,老怕有什麽人怪你不對。我知道這是怎麽回事。年輕人勁頭太大,老想出風頭。可是,奧爾,人家沒挑你錯的時候,你就不用提防。你不會有什麽問題的。”
奧爾沒有回答他。他一直看著前麵。卡車在路上嘎啦嘎啦地顛簸著。一隻貓從路邊躥出來,奧爾把車子轉過去,想把它軋死,可是車輪沒軋著它,那隻貓跳到草裏去了。
“差點兒軋著了它。”奧爾說,“喂,湯姆,你聽見康尼談到他要晚上自修嗎?我想我也可以晚上自修。你知道吧,無線電、電視、柴油機,都可以學。那麽幹倒可能找到出路呢。”
“也許可以,”湯姆說,“先要打聽清楚,人家給你講義要收多少費。還要考慮考慮你是否學得下去。在麥卡萊斯特有幾個家夥選修了函授課程。據我所知,他們誰也沒學完,一不耐煩就丟開了。”
“哎呀,我們忘記帶點兒吃的東西了。”
“,媽帶來了很多東西,牧師不會全吃掉,總會留下一些。不知道我們要多久才能到加利福尼亞。”
“唉,我怎麽知道。隻要盡力趕就是了。”
卡車停住的時候,凱西從那輛道奇車的後座下來,踱到路邊。“我絕沒想到你們回來得這麽快。”他說。
湯姆把放在車底的麻布裏的零件收拾起來。“我們運氣好,”他說,“還買到了一個電筒。打算馬上就動手來修好。”
“你忘記吃飯了。”凱西說。
“我修好了再吃。喂,奧爾,把車子再往路邊開過去一點兒,你來給我拿著電筒。”他一直走到那輛道奇車跟前,背貼著地,鑽到汽車底下。奧爾肚子貼地,也鑽到車底下來,手裏打著電筒。“別照著我的眼睛。舉高些。”湯姆把活塞扭一扭,轉一轉,裝進汽缸。紫銅絲在汽缸裏有些滯塞。他使勁一推,就把活塞穿過了幾道槽子。“幸虧還鬆,要不就會卡住了。我想這樣就靈活了。”
“希望銅絲別卡住那些槽子。”奧爾說。
“,我就是為了這個,才把它敲平的。它不會掉下來了。我想它隻會熔化掉,使汽缸裏添上一層紫銅。”
“你想它會把汽缸壁弄壞嗎?”
湯姆大笑。“哎呀,汽缸壁是吃得消的。現在已經像個土撥鼠的洞一樣,很能裝油了。裏麵多塞點兒東西,也不會出毛病的。”他把連動杆從大曲軸上頭插下去,試試那下半截。“這上頭還要墊些金屬片才行。”他喊道:“凱西!”
“噯。”
“我現在要把這軸承裝上去了。站到搖把跟前去,等我告訴你,你就把它慢慢轉一轉。”他把那些螺絲栓弄緊了。“好,慢慢地轉一轉!”當那根有棱角的大曲軸轉動的時候,他就把軸承裝上去。“墊的金屬片太多了。”湯姆說,“把住,凱西。”他把那些螺絲栓抽出來,取掉每邊墊的薄片,又把那些螺絲栓裝上。“再試一試,凱西!”他又裝配連動杆。“還有些鬆。如果再拿掉一些薄片,不知道會不會太緊。我來試試看。”他又取下那些螺絲栓,再拿掉兩塊薄片。“現在試試看,凱西。”
“這好像行了。”奧爾說。
湯姆喊道:“轉起來有些吃力,是不是,凱西?”
“不,我還不覺得費勁。”
“好吧,我想這下子總算弄好了。謝天謝地,但願已經修好了。沒有家夥,就不能修理軸承。有了這把凹膛扳手,就省事多了。”
奧爾說:“那個車場的老板找不到這麽大小的凹膛扳手,準會大發脾氣的。”
“那該他倒黴,”湯姆說,“我們又沒偷他的。”他把那些開尾銷敲進去,把末端向外彎過來。“我想這是好的。喂,凱西,你拿著電筒,我跟奧爾把這個軸承座裝上去。”
凱西跪在地上,拿著電筒。他照著那兩雙幹活的手,看著他們把墊圈裝好,輕輕地敲平,再把軸承座的螺絲栓嵌進那些洞裏。兩人使勁抬起軸承座,抓住一頭的螺絲栓,隨即把其餘的螺絲栓緊,等這些全都弄好了,湯姆把那些螺絲栓一根根地弄緊,終於使軸承座服服帖帖地抵住了墊圈,於是他就把螺母旋緊了。
他們爬出來,把那桶油倒回油箱裏。湯姆檢查了墊圈,看它有沒有漏縫。
“好了,奧爾,把它開動一下。”他說。奧爾爬上汽車,把車子發動起來。發動機隆隆地響了起來。排氣管裏冒出了青煙。“開慢些!”湯姆喊道,“它會把機油燒掉,使銅絲熔化。現在慢些了。”發動機轉動的時候,他仔細聽著。“把火花塞的間隙對小一點兒,讓它自己轉轉吧。”他又聽了一會兒。“行了,奧爾。關上油門吧,我想是修好了。喂,我們的豬肉在哪兒?”
“你成了一個出色的機匠了。”奧爾說。
“那有什麽奇怪,我在工場裏幹過一年。我們把這車子慢慢開兩百英裏,使機件靈活起來吧。”
他們把沾滿油汙的手先在野草上擦了一擦,又在自己的褲子上擦了一下。他們很饞地吃了燒豬肉,又喝了瓶裏的水。
“我快餓死了。”奧爾說,“我們現在怎麽辦,開到他們停宿的地方去?”
“我沒主意,”湯姆說,“隻怕他們會加收半塊錢呢。我們去跟那些人談談—對他們說我們的錢很緊。要是他們非得叫我們加錢—我們再往前開就是了。家裏的人盼著我們呢。唉,幸虧今天下午媽阻止了我們。拿電筒四下裏照一照,奧爾,可別落下什麽東西。把那把凹膛扳手拿好。我們也許還用得著它。”
奧爾用電筒搜索了一下地麵。“沒什麽了。”
“好吧。我來開這輛車,你開卡車,奧爾。”湯姆開動了發動機。牧師上了汽車。湯姆慢慢地開著車子前進,奧爾開著卡車跟在後麵。他用低速爬過了淺溝。湯姆說:“這種道奇開起慢車來,拖得動一所房子。速度是慢了,這對我們正好—先得讓軸承靈活靈活。”
那輛道奇車在公路上慢慢地開著走。十二伏特的車燈在路麵上投射了一道淡黃的光。
凱西轉過頭來望著湯姆。“想不到你們還會修汽車。說幹就幹,居然修好了。我雖然看著你們幹,也還是不懂得怎麽修。”
“這得從小弄熟才行,”湯姆說,“光是懂得還不夠,還得多學一學才行。有些孩子連想也不用想一想,就能把一輛汽車拆開。”
一隻長尾兔躥進了車燈的光線裏,輕捷地向前奔跳著,每跳一下,大耳朵就擺動一下。它屢次想離開公路,可是黑暗卻把它嚇退了。前麵老遠有兩道很亮的燈光向它們射過來。兔子遲疑了一下,拿不定主意,然後轉過身向這輛道奇車的微弱燈光跳過來。它被車輪碾著的時候,車身微微地震動了一下。對麵來的那輛汽車飛馳過去了。
“我們準是把它碾死了。”凱西說。
“你修理得很好。”凱西說。
支帳篷的地方,有一所小小的木屋高踞在山坡上。木屋的門廊上有一盞汽油燈噝噝地發著響聲,投射出一大圈白光。屋子附近支著六個帳篷,帳篷旁邊都停著汽車。晚飯都已經做過了,可是帳篷外麵的地上,家家的火炭還是紅著的。一群男人聚在點著燈的門廊上,他們的臉在那強烈的白光下都顯得健壯,他們的帽子在額頭和眼睛上投射著影子,使下巴顯得凸出來。他們有的站在地上,有的坐在台階上,把胳膊肘支在門廊的地板上。店主是個板著麵孔的瘦子,他坐在門廊裏的一把椅子上。他背靠著牆,手指像捶鼓似的在膝蓋上敲著。屋裏點著一盞煤油燈,可是那淡淡的光線卻被汽油燈的亮光淹沒了。男人們都聚在店主的周圍。
湯姆把道奇車開到路邊停下來。奧爾把卡車開進了大門。“用不著開進去了。”湯姆說。他下了車,走進大門,一直走到汽油燈的白光裏。
店主讓椅子的前腳落在地上,身子向前一傾。“你們要在這兒過夜嗎?”
“不,”湯姆說,“我們家裏有人在這兒。咦,爸。”
爸坐在最下一層台階上,說道:“我還以為你們要過一個星期才回來呢。車子修好了嗎?”
“我們運氣好,”湯姆說,“天還沒黑就配到了零件。我們明天清早就可以上路了。”
“那好極了,”爸說,“媽正在發愁呢。你奶奶簡直發瘋了。”
“是呀,奧爾告訴我了。她現在好些了嗎?”
“,她總算睡著了。”
店主說:“你們要是打算在這兒停車過夜,就得出五毛錢。有地方睡覺,有水用,有柴燒。誰也不會打攪你們。”
“真他媽見鬼,”湯姆說,“我們可以睡在路邊的溝裏,不要花一個錢。”
店主用指頭在膝蓋上敲了一陣。“夜裏警察長來巡查,恐怕會叫你們吃苦頭。這一州有一條法律,禁止在野地裏過夜。有一條取締流浪漢的法律。”
“隻要我付給你半塊錢,就不是流浪漢了,是不是?”
“是呀。”
湯姆的眼裏冒出怒火來。“警察長也許恰巧是你的小舅子吧?”
店主把身子傾向前麵。“不,他不是。現在你們這班叫花子想來教訓我們本地人,還不到時候呢。”
“你休想賺我們五毛錢。請問我們是什麽時候成了叫花子的?我們又沒向你討什麽。我們都是叫花子嗎,嗯?哼,你要躺下去睡覺,我們也不會向你要錢呀。”
門廊上的男人都沉下了臉色,一動不動,默不作聲。他們的臉上都失去了表情,他們的眼睛在帽子的陰影裏偷偷地仰望著店主的臉。
“好,我住嘴。”
那些圍成一圈的男人坐在台階上,斜靠著高高的門廊,都一聲不響。他們的眼睛在汽油燈強烈的光線下發著閃光。他們的臉照在那冷酷的燈光裏顯得很冷酷,他們都很沉靜。隻有他們的眼光移動著,一會兒望著這個講話的人,一會兒又望著那個講話的人,他們的臉是沉靜的,什麽表情也沒有。一隻飛蛾撲進提燈裏,燒毀了身子,掉到黑暗的地方去了。
一個帳篷裏,有個孩子哭著叫苦,一個女人的柔和聲音撫慰著他,隨即變成了低微的歌聲:“夜裏耶穌愛你。乖乖地睡吧,乖乖地睡吧。耶穌夜裏守著你。睡啊,睡啊。”
門廊上的提燈噝噝地叫著。店主在他那襯衫敞開的口子裏搔著癢,那地方露出胸脯上的一簇白毛。他盯著大家,心頭很煩惱。他看著那圍成一圈的男人,想看出他們有什麽表情。可是他們卻毫無表示。
湯姆沉默了好久。他那雙陰沉的眼睛慢慢地仰望著店主。“我並不想吵架,”他說,“不過把我們叫作叫花子,那可太叫人難受了。我不怕,”他緩和地說,“我要用拳頭跟你和你們的警察長較量較量—就在這兒幹起來,要不我就大鬧一場。可是那也沒什麽好處。”
男人們動了起來,變更了位置,他們那閃亮的眼光慢慢地向上轉移,望著店主的嘴,等著他開口說話。他已經放下心了。他覺得自己已經勝利了,隻是還沒有十分把握,不敢進攻。“你沒有半塊錢嗎?”他問道。
“有,錢我是有的。隻是我自己有用,我不肯為了睡覺把它花掉。”
“唔,我們大家都得混飯吃呀。”
“對,”湯姆說,“不過我希望有別的辦法混飯吃,不要叫別人吃不成飯才好。”
男人們又移動了一下。爸又說:“我們一清早就要動身。你聽我說,先生,我們付過錢了,這個人是我們家裏的,他不能在一起過夜嗎?我們付過錢了。”
“半塊錢一輛車子。”店主說。
“,他沒有車。車在路上。”
“他是開著車來的,”店主說,“大家都把汽車停在外邊,進來用我這地方,一個錢也不出,那可不行。”
湯姆說:“我們一路開過去。到早上跟你們碰頭。我們注意找你們就是了。奧爾留在這兒,約翰伯伯和我們一起去—”他看看店主,“這樣你該沒話說了吧?”
店主趕快做了決定,讓步了。“如果留下來過夜的人數和來的時候付過錢的人數一樣—那就行了。”
湯姆拿出他的煙草袋來,現在這煙袋已經是又癟又破,隻剩下一點點潮濕的煙葉在袋底了。他卷了一支小小的紙煙,便把那隻袋子扔掉了。“我們馬上就走。”他說。
爸向那些圍成一圈的人說了幾句話。“叫一家人拆散了走開,真是難受的事。像我們這些人,原來是有老家的。我們並不是走投無路的人。我們讓拖拉機趕出來以前,本來是有田地的。”
“是的,我們是分益佃農。從前那塊地是我們自己的。”
那年輕人又把臉向著前麵。“跟我們一樣。”他說。
“幸虧要不了多久就可以安頓下來,”爸說,“我們到西部去,總可以找到事做,還可以弄到一塊有水的田地。”
門廊邊上站著一個衣衫襤褸的男人。他的黑上裝破得一片片耷拉下來。他的粗布褲在膝部磨成了兩個大洞。他滿臉灰塵,流過汗的地方有一行行的痕跡。他向爸掉過頭來。“你們這一家準是有不少的錢吧?”
“不,我們沒有錢。”爸說,“可是我們能幹活的人多,我們都是身強力壯的男子漢。在那邊可以掙很高的工錢,我們攢下錢來,就有辦法了。”
那個衣衫襤褸的人瞪眼望著爸說話,隨即大笑,他的笑聲變成了馬叫似的高聲癡笑。一圈子的人都轉過臉去望著他。那陣哧哧的笑聲抑製不住,又變成了咳嗆。等他終於把那一陣咳嗆控製住的時候,他的兩眼已經通紅,咳出眼淚來了。“你們要上那兒去嗎—哎呀,我的天!”哧哧的笑聲又發作了。“你們要上那兒去找—很高的工錢—哎呀,我的天!”他停了一會兒,又怯生生地說道:“去摘橙子,還是摘葡萄?”
爸的聲調嚴肅。“那邊有什麽工可做,我們就做什麽。那邊有很多的活要找人幹呢。”衣衫襤褸的人憋住氣,哧哧地笑著。
湯姆氣惱地轉過臉去。“他媽的,有什麽這麽好笑?”
衣衫襤褸的人閉住嘴,陰沉地看著門廊的地板。“我想你們這些人大概都是到加利福尼亞去的吧?”
“我已經告訴過你了,”爸說,“並不是你猜出來的。”
衣衫襤褸的人慢慢地說道:“我呢—我從那兒回來了。我上那兒去過了。”
大家的臉都飛快地一齊轉過去向著他。他們都怔住了。汽油燈的噝噝聲低下來,好像歎氣似的,店主把椅子的前腳落到門廊地板上,站起來去給汽油燈打氣,直到噝噝聲又高起來才住手。他回到椅子上,可是沒有再把椅子往後翹起來。衣衫襤褸的人轉過頭去,對著眾人的臉。“我是回來挨餓的。我寧可到家鄉來餓死。”
爸說:“你怎麽這麽胡說?我有一張傳單,說那邊工錢很高。不久以前我還在報上見過一段新聞,說那邊招人去摘水果呢。”
衣衫襤褸的人轉過臉來望著爸。“你們要是回老家,還有地方可去嗎?”
“沒有,”爸說,“我們被攆出來了。他們開了一輛拖拉機來,把房子鏟掉了。”
“那麽你們不打算回去了?”
“當然不回去了。”
“那麽我也就不叫你們掃興了。”衣衫襤褸的人說。
“那我就不叫你們掃興了。”
爸憤怒地說:“你剛才說了一些傻話。你現在還不想住嘴呢。我那張傳單上說他們需要人。你倒覺得好笑,說他們不需要人。那麽,到底是誰說謊呢?”
衣衫襤褸的人低下頭來看看爸那雙含怒的眼睛。他顯得很難過。“傳單是對的,”他說,“他們需要人。”
“那麽,你為什麽要笑,對我們起哄呢?”
“因為你們不知道他們要的是哪一種人。”
“你這是說的什麽話?”
衣衫襤褸的人打定了主意。“我問你,”他說,“你那張傳單上說他們需要多少人?”
“八百人,這還隻是在一個小地方。”
“是橙黃色的傳單嗎?”
“—是的。”
“那上麵還印著那個人的名字吧—說是什麽工人招募處某某人,對不對?”
爸伸手到袋裏,拿出那張折疊著的傳單來。“對。你怎麽知道?”
“,”那人說,“這算什麽意思!這家夥要招八百人,他就印發了五千張傳單,說不定有兩萬人都看到了。說不定有兩三千人為了這張傳單而搬家了。都是些急得要命的人。”
“可是這算什麽意思呀!”爸嚷道。
“你不見到那個發傳單的家夥,就不會明白。你終歸會見到他或是給他辦事的什麽人。你們支起帳篷住在水溝邊上,你們和別的五十家人在一起。他會到你們的帳篷裏來看一看,要知道你們有沒有東西吃。要是你們沒東西吃了,他就說:‘要做工嗎?’你說:‘當然要做,先生。謝謝你給我找個工作。’他就說:‘我可以用你。’你就說:‘什麽時候做起?’他就會告訴你到什麽地方去,在什麽時候去。說完了他又去招呼別人。也許他需要招兩百個人,他卻對五百個人談了,他們又轉告另外一些人,等你到了那地方的時候,那兒就有一千個人了。這個家夥說:‘我給你們每小時兩毛錢。’這麽一來,說不定就有半數的人走掉了。可是還留下餓得要命的五百個人,他們隻要能掙到麵包吃就肯做。這家夥跟人家訂了合同,讓人家摘桃子或是—砍棉花稈。現在你明白了吧?他招去的人越多,這些人越餓得厲害,他出的工錢就越少。而且他要是能招到有孩子的人,他就更稱心,因為—哎呀,我說過不叫你們掃興的。”那圍成一圈的人臉上露出冷冰冰的神色望著他。那些眼睛琢磨著他的話。衣衫襤褸的人有些不自在了。“我說過不叫你們掃興,可又給你們說了這些晦氣話。你們反正要去的。不打算回來了。”沉默籠罩了那個門廊。汽油燈噝噝地叫,許多飛蛾圍著燈罩飛撲著。那個衣衫襤褸的人神經緊張地說下去:“我來告訴你們碰到那個招工的家夥該怎麽辦吧,我來告訴你們。先問問他可以出多少工錢,叫他把工錢的數目寫下來,叫他這麽辦。你們要是不這麽做,就會上當。”
於是那個衣衫襤褸的人便喊道:“對天賭咒,我不是!”
“那種人多得很,”店主說,“到處搗亂,興風作浪。把大家搞得心神不安。專門製造麻煩。那種人多得很。總有一天,我們要把那些搗亂分子全都抓起來。我們要把他們驅逐出境。大家都要做工,對。不做工—那就該他倒黴。我們不能讓他搗亂。”
衣衫襤褸的人振作起精神說:“我隻是把實話告訴你們。這是我熬了一年才弄明白的情況。死了兩個孩子,死了我的老婆,我這才弄明白了。可是我不能對你們說。這我本該知道。人家也不能對我說這些。我那兩個小家夥脹著肚子躺在帳篷裏,身子隻剩下了皮包骨頭,像小狗似的打哆嗦,嗚嗚地叫,我還得到處亂躥,想找工作—不指望掙錢,不指望掙工錢!”他嚷道,“天哪,我隻不過為了一杯麵粉和一調羹豬油。後來驗屍官來了。‘這兩個孩子是害心髒病死的。’他這麽說著,就記在他的登記表上。他們直打哆嗦,他們的肚子像豬尿脬似的膨脹著。”
那一圈人沉默著,他們的嘴微微張開了。他們的呼吸聲很輕,眼睛留心地望著。
衣衫襤褸的人轉過頭來向那一圈人望了一遍,隨即轉過身去,匆匆地走到黑暗中去了。黑暗吞沒了他,但是他走了之後很久,還能聽到他那一步一拖的腳步聲沿著公路走去。公路上有一輛汽車開過,車燈的光線照出那衣衫襤褸的人一路踉蹌著,垂著頭,雙手插在黑上裝的衣袋裏。
那些男人都覺得心裏不自在了。有一個說道:“—時候不早了。該去睡覺了。”
店主說:“大概是個流浪漢。現在這條路上流浪漢真是多得要命。”於是他也沉默下來了。他又把椅子背斜過去靠在牆上,用手指摸摸自己的喉嚨。
湯姆說:“我想去瞧瞧媽,回頭我們再開著車子走吧。”喬德家的男人們走開了。
爸說:“也許他說的是真話呢—那家夥?”
牧師回答道:“他說的是真話,一點兒不錯,是他親身經曆的。他並不是捏造。”
“我們怎麽辦?”湯姆追問道,“我們也會有這種下場嗎?”
“我不知道。”凱西說。
“我也不知道。”爸說。
他們向那用油布繃在繩子上的帳篷走去。裏麵是漆黑的,毫無聲息。他們走近的時候,門邊有一個灰白的身影晃動了一下,筆直地站起來了。那是媽出來迎接他們。
“都睡了。”她說,“奶奶終於睡著了。”接著她認出了湯姆。“你怎麽上這兒來了?”她焦躁地追問道,“你沒遇到麻煩嗎?”
“多謝上帝,”媽說,“我也急著趕路。想早些到那綠油油的富庶地方,早點兒到那兒才好。”
爸輕輕地咳了一聲。“有人剛才說……”
湯姆抓住他的胳膊,使勁拉了一下。“他那些話不能當真,”湯姆說,“他說一路去的人非常多。”
媽從黑暗中窺視著他們。帳篷裏邊,露西在睡夢中咳嗽著,鼻息很重。“我給他們洗幹淨了,”媽說,“我把拿來的水先給他們洗了,外麵還留著幾桶水,你們幾個人也洗一洗吧。趕路的人總是弄不幹淨的。”
“全家都在裏麵嗎?”爸問道。
“隻有康尼和羅莎夏不在。他們走開了,睡在露天裏。說帳篷底下太熱了。”
爸抱怨地說:“羅莎夏這孩子老是提心吊膽,疑神疑鬼。”
“這是她的頭一胎呀,”媽說道,“她和康尼都把這件事看得很重。你從前也是一樣呀。”
“我們先走了,”湯姆說,“開出一段路停下來。要是我們沒看見你們,你們可要留心找找我們呀。車子就停在右手邊。”
“奧爾留下來嗎?”
“唔,約翰伯伯跟我們去吧。再見,媽。”
他們穿過那停宿的場子走開了。在一個帳篷前麵,有一個很低的火堆正燃燒著。一個女人在那裏守著一隻做早飯的鍋子。煮豆子的氣味又濃又香。
“真想吃一盤呢。”經過那裏的時候,湯姆客客氣氣地說道。
那女人微笑了。“還沒熟,要不然倒是很歡迎你們來吃,”她說,“天一亮就請過來吧。”
“謝謝你,大嫂。”湯姆說。他和凱西、約翰伯伯走過那個門廊。店主還在椅子上坐著,汽油燈噝噝地叫著,發出晃亮的光。那三個人走過的時候,他轉過頭來。“你的汽油快點完了。”湯姆說。
“唔,反正也該收場了。”
“路上再不會有半塊錢滾過來了吧,我想。”湯姆說。
椅子腳碰著了地板。“你可別來冒犯我!我認得你。你也是那種搗亂分子。”
“很對,”湯姆說,“我是布爾什維克。”
“到處都是你這種家夥,實在太多了。”
他們走出大門,鑽進那輛道奇車的時候,湯姆不由得哈哈大笑。他拾起一個土塊,對著汽油燈拋去。他們聽見土塊打中了屋子,看見店主跳起來,向黑暗裏張望一下。湯姆開動汽車,把它開到公路上。他留神聽著發動機轉動的聲音,聽聽它有沒有什麽響聲。在車燈的微弱光線下,公路隱隱約約地伸展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