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田野上的人家都搬空了,大地也因此顯得空****的。隻有那些用波狀鐵皮蓋成的白閃閃的拖拉機棚子才有些生氣,這些棚子也隻是因為有了那些機器、汽油和機油,有了閃閃發光的帶圓盤耙的犁,才有了生氣。拖拉機上裝著亮晃晃的燈,因為拖拉機是沒有晝夜的,圓盤耙在黑暗中掀開泥土,在白天發出閃光。當耕馬停止工作,走進馬棚去的時候,馬棚裏是有生氣、有活力的,那裏有呼吸,有溫暖,還有馬在幹草上換蹄和馬嘴裏嚼著幹草的聲響,耳朵和眼睛也都有生氣。倉棚裏有生命的溫暖,有生命的熱力和氣息。但是拖拉機的發動機停下來的時候,四周卻像拖拉機的鐵殼一樣,死氣沉沉。拖拉機身上的熱氣消失,就像死屍的熱氣消失一般。那時候,波狀鐵皮的門關上了,開拖拉機的人坐汽車回鎮上的家去了,也許離這裏有二十英裏路,他幾星期、幾個月都用不著回來,因為拖拉機是死的。這種辦法很簡便,工作效率也高。由於太簡便,工作中便再沒有什麽奧妙,土地和土地的耕作也就再沒有什麽奧妙了,而且隨著這種奧妙的消失,人對土地的深切了解,人和土地的情誼也就消失了。這麽一來,開拖拉機的人養成了一種輕蔑的心理,這種心理隻有一個沒有理解、沒有情誼的陌生人才會產生。因為鉀肥與土地不是一體,磷肥與土地也不是一體,棉花纖維的長度與土地也不是一回事。人體裏的碳元素不是人,鹽分或水分也不是人,鈣元素也不是人。人包含著這一切,而他的價值卻遠過於這一切—土地的價值也遠過於它本身的化學成分。人比他的化學成分更有價值,他在土地上走著,掉轉犁頭,讓開石塊,按下犁把,滑過泥土裏冒出來的石頭,他跪在地上吃午飯。本身的價值超過體內化學成分的人,也知道土地的價值超過它的化學成分。然而在土地上開動著沒有生命的拖拉機的人,卻隻懂得化學,並不理解土地,也不愛好土地,他對於土地、對於他自己,都是藐視的。隻要波狀鐵皮門一關,他就回家去,而他的家呢,也與土地不相幹。
那些空房屋的門敞開了,隨風擺來擺去。市鎮上成群的孩子跑來把窗戶打破,在垃圾堆裏翻來翻去,搜尋寶物。這裏有一把刀,缺了半邊刀口。這是件好東西。這裏聞上去像有一股死老鼠的氣味。看懷蒂這小朋友在牆上寫了些什麽,他在學校的廁所裏也塗寫過這些東西,教師卻叫他洗掉了。
第一批鄉下人搬走的頭一天,在黃昏時候,獵食的貓群從田野上懶懶散散地跑來,在門廊上咪嗚咪嗚地叫著。看看沒有人出來,那些貓就爬進了開著的門,咪嗚咪嗚地叫著,穿過那些空****的房間。隨後它們又回到田野裏去,從此就成了野貓,專找土撥鼠和田鼠充饑,白天睡在壟溝裏。到了夜裏,那些原來因為怕陽光而停在門上的蝙蝠都飛進屋裏,在那些空房間裏飛來飛去,過了幾天,它們在白天也待在陰暗的屋角裏,把翅膀收得高高的,倒掛在椽子當中,空屋裏彌漫著它們的糞便的臭味。
老鼠也搬了進來,把草籽儲藏在角落裏,儲藏在破木箱裏,儲藏在廚房的碗櫃背後。黃鼠狼為了捉老鼠也進來了,還有褐色的貓頭鷹也飛進飛出,尖聲叫著。
有時候那地方下了一陣小雨。台階前麵一向不讓野草出現的地方也長出野草來了,門廊的板縫裏也長出了草。那些房屋是空的,空屋很快就破裂了。裂縫從那些有鏽釘子的地方開始,一直順著牆板往上發展。塵沙積在地板上,隻有老鼠、黃鼠狼和貓在那上麵留下一些腳印。
有一天夜裏,風吹動了一塊木瓦,把它掀到地上。第二陣風便鑽進那塊木瓦留下的洞裏,刮落了三塊木瓦;第三陣風吹來,便刮落了十二塊。中午的太陽從那洞裏照進屋來,在地板上投下了一片明晃晃的光。到了夜間,野貓從田野上爬進屋裏,但是它們卻不再在台階上咪嗚咪嗚地叫了。它們像雲影掠過月亮一般,溜進各個房間捉老鼠。在刮風的夜裏,那些門砰砰地響著,破窗戶上的破爛窗簾隨風飄個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