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六十六號公路是主要的流民路線。六十六號—這條橫貫全國的混凝土的長路,在地圖上從密西西比河一直蜿蜒通到貝克斯菲爾德(?加利福尼亞州中南部城市。)—越過紅色的原野和灰色的原野,從群山中盤旋而上,跨過落基山脈的分水嶺,再下來進入那閃爍的、可怕的沙漠,然後又越過沙漠通到山區,再通到加利福尼亞的富饒平原。
六十六號是逃荒的人走的路,這些人逃避塵沙和逐漸縮小的耕地,逃避拖拉機的震響和逐漸縮小的土地所有權,逃避沙漠逐漸向北侵襲的威脅,逃避得克薩斯州方麵吹來的旋風,逃避那些不能使土地肥沃、反而奪去土地微薄養分的水災。人們逃避著這一切,他們從許多岔路、馬車車道和高低不平的村道來到六十六號公路上。六十六號公路是主要的幹道,是逃荒的路。
在六十四號公路上,過了克拉克斯維爾、歐劄克、範布倫和史密斯堡這些市鎮,就到了阿肯色州的盡頭。所有的公路都通到俄克拉何馬城,六十六號公路從塔爾薩下來,二七〇號公路從麥卡萊斯特來,八十一號公路從威奇托福爾斯的南麵,即伊尼德的北麵通到這裏,還有埃德蒙、麥克洛德、珀塞爾。六十六號公路從俄克拉何馬城通往外麵各地,埃爾裏諾和克林頓在六十六號公路往西的一頭,還有海德羅、埃爾克城和特克索拉,這就到了俄克拉何馬州的盡頭。六十六號公路又穿過得克薩斯州的狹長地帶,經過沙姆羅克、麥萊恩、康韋和阿馬裏洛,再經過懷爾多拉多、維加和博伊西,就到了得克薩斯州的盡頭。再往前去就是圖克姆卡裏和聖羅莎,然後進入新墨西哥州的山區,從聖菲下去便到了阿爾伯克基。再順著格蘭德河到洛斯盧納斯,再往西順著六十六號公路到蓋洛普,就到了新墨西哥州的邊界。
這時候就進入了高山地區。亞利桑那州的高山中有霍爾布魯克、溫斯洛和弗拉格斯塔夫這些市鎮。然後是一片大平原,像大地上的波濤似的起伏著。再過去是阿什福克和金曼,然後又是一些大石山,那裏的水是要從山下挑上去賣的。從亞利桑那州那些崎嶇的禿山上下去,就到了科羅拉多河,河邊長著青青的蘆葦,那就是亞利桑那州的盡頭了。過了這條河就是加利福尼亞,那裏有一座漂亮的市鎮,算是這一州的起點。那就是河邊的尼德爾斯。但是這條河在這帶是一個陌生的客人。從尼德爾斯往上,跨過一道光禿的山脈,就到了一片沙漠地。六十六號公路橫穿這塊可怕的沙漠,遠處的陽光閃閃地跳動著,中部那些黑壓壓的大山聳立在遠方,讓趕路的人看了難免心焦。後來到了巴斯托,又有一片沙漠,過了沙漠又是山區,這是些好山,六十六號公路從那當中蜿蜒地穿過去。然後忽然有一道隘口,過了這一關,在那美麗的山穀下麵,在許多果園、葡萄園和小房子下麵,遠遠地有一座城市。啊,天哪,長途旅行總算完了。
逃荒的人們在六十六號公路上川流不息地前進,有時候是單獨的一輛車,有時候是一個小小的車隊。他們沿著這條大路終日緩緩地行駛著,到了晚上就在水邊停歇下來。白天,那些破舊的水箱噴出一道一道的蒸氣,鬆了的連動杆發出震耳的響聲。這種卡車和裝載過重的汽車的司機都提心吊膽地傾聽著。兩個市鎮之間到底有多遠呢?半路上拋了錨真可怕。“如果有什麽零件壞了—唉,如果有什麽零件壞了,我們隻好在這裏搭起帳篷停歇,等吉姆走到市鎮上去,配了零件再步行回來—我們還有多少吃的東西呢?”
“注意聽著發動機吧,注意聽著車輪吧。你要注意用耳朵聽,兩手把住方向盤,也要注意感覺怎樣;手掌按住排擋,也要注意感覺怎樣;兩腳踩住踏板上也要注意。你要用所有的感官去聽這輛老爺車的聲響,因為隻要響聲起了變化,節奏起了變化,那就說不定會要—在這裏停一星期?那嘎啦嘎啦的響聲—那是連動杆的毛病。一點兒也不用著急。連動杆嘎啦嘎啦地響,一直響到耶穌再出世,也不會出毛病。可是車子走動的時候,那種沉悶的響聲—那是聽不見的—隻能感覺得到。也許有什麽地方油路阻塞了。也許是軸承要掉了。天哪,如果是軸承出了毛病,那可怎麽好?錢花得真快啊。”
“今天這狗東西為什麽這麽發熱呢?又不是爬坡。我們來瞧瞧吧。哎呀,風扇的皮帶掉了!快把這根繩子做成風扇帶吧。看看有多長。我來把接頭弄好。現在隻好慢慢地開—慢慢地開,先對付到一個鎮上再說。這根繩子代替皮帶是不經久的。”
“但願這老爺車別在我們還沒到那出橙子的加利福尼亞時就完蛋才好。但願如此吧。”
“車胎呢—有兩層線磨破了。這隻是個四層線的車胎。隻要我們不撞著石頭,把車胎撞破,也許可以再走一百英裏。到底怎麽辦呢—要是再走一百英裏,說不定內胎又要吃虧了。怎麽辦呢?還是再跑一百英裏吧。唉,這可得好好地想一想才行。內胎已經有補丁了,也許再往前跑,內胎也不過是再開個裂口。在外胎裏再墊一塊輪胎片怎麽樣?這樣也許還可以再走五百英裏也難說。索性再往前開,且等放了炮再說吧。”
“我們要配一個車胎才行,可是天哪,買一個舊車胎,他們要價很高呢。他們會周身打量買主。他們知道他要趕路,他們知道他不能等,價錢便抬高了。”
“買不買聽你便。我做買賣並不是開玩笑的。我在這兒是賣車胎,我不能白送。我不管你有多大難處,我隻能顧著自己的困難。”
“離下一個市鎮有多少路?”
“昨天我看見你們這些人有四十二輛車子開過。你們是從什麽地方來的?你們都要到什麽地方去?”
“噢,加利福尼亞是一個大州呀。”
“並不怎麽大,全美國也並不怎麽大,不如你說得那麽大。還不夠大呢。要容得下你和我,容得下你這種人和我這種人,全國的富人和窮人,小偷和老實人,餓肚子的和吃胖了的,要把這些人統統容納下來,那還是不夠大的。你怎麽不回到你的老家去呢?”
“這是個自由的國家,誰都可以隨意到什麽地方去。”
“這是你們的想法!你可聽說過加利福尼亞邊界上的巡邏隊?從洛杉磯派來的警察—會擋住你們這些倒黴蛋,把你們趕回去。他們說,如果你們買不起地產,我們就不要你們。他們說,你們有開車執照嗎?讓我看看。一下就給撕碎了。於是說你們沒有開車執照就不許入境。”
“這是個自由的國家。”
“噢,想辦法找點兒自由吧。人家說你們隻要有錢去買,那就愛怎麽自由就怎麽自由。”
“加利福尼亞的工錢很高呢。我手頭有一張傳單是這麽說的。”
“瞎說!我親眼看見有些人回來了。一定是有人在欺哄你們。這車胎你到底要不要?”
“要是要的,可是哎呀,先生,這可叫我們的錢越來越不夠花了!我們剩下的錢不多了。”
“算了吧,我不是慈善家。你要就買吧。”
“買是要買的,我想。讓我仔細看看。打開來,看看外胎—你這壞蛋,你說外胎是好的,這破得都快要穿了。”
“他媽的,果然是破了。哎喲!當初我怎麽沒看出來?”
“你倒是看清楚了,你這混蛋。一個破外胎,你要賣我們四塊錢。我真恨不得揍你一頓。”
“你別生氣吧。說真話,我的確沒看出來。喂—我看這麽辦吧,我把這個賣給你,隻算三塊半。”
“你做夢!我們到下一個市鎮去配。”
“我們那個破胎能對付那麽遠嗎?”
“隻好對付著開。哪怕隻用鋼圈,我也要對付著開,反正不讓那個混蛋賺到一個錢。”
“你覺得做買賣的人怎麽樣?他說得對,他做買賣不是開玩笑的。做買賣就是這麽回事。你還以為是怎麽的?人總得—你看見前麵路邊上那塊招牌了嗎?服務俱樂部。科爾馬多大旅社,星期二午餐。歡迎,兄弟。那是個服務俱樂部。有個人想起了一個故事。他到一個集會的地方去,把他那個故事講給那些買賣人聽。他說,我小時候父親給了我一頭帶籠頭的小母牛,叫我把它帶去叫公牛‘服務’一下。我照他的吩咐做了,從此以後,我每回聽到買賣人談到‘服務’,我就納悶兒,不知道吃虧的到底是誰。做買賣的人不得不撒謊騙人,不過他把那取了個別的名目。這是最要緊的。你要是去偷那個車胎,你就是小偷。可是他想拿那個破車胎騙你四塊錢,他們可管那叫作正經買賣。”
汽車後麵坐著的丹尼要一杯水喝。
隻好等一等。這裏沒水。
“聽—是車屁股上的響聲吧?”
“說不準。”
響聲透過了整個車身。
“有一個墊圈脫落了。還得往前開。聽它那噓噓叫的聲音。找個好地方停一停,我來掀開車頭的蓋子修一修。可是天哪,吃的東西越來越少了,錢也越來越少了。等我們再也買不起汽油的時候,那怎麽辦?”
後麵座位上的丹尼要一杯水喝,小東西是渴了。
“聽聽那個墊圈噓噓叫的聲音。”
“哎呀呀!墊圈又掉了。他媽的,內胎外胎全都破了。非換不可了。把那條破胎留起來墊破洞。把它割開墊在車胎磨壞了的地方。”
有些汽車在路邊停下來了,拆修發動機,修補車胎。有些汽車像受傷的動物一般,喘息著,掙紮著在六十六號公路上顛簸著往前跑。太熱了,機件是鬆的,軸承是鬆的,車身嘎啦嘎啦地響。
丹尼要一杯水喝。
人們沿著六十六號公路奔逃。那條混凝土的公路在太陽底下像鏡子一般發亮,往遠處一望,炎熱的陽光使路上顯得好像有一潭一潭的水似的。
丹尼要一杯水喝。
他隻好等著,可憐的小東西。他熱了。要等到下一個服務站(?原文Service station是“加油站”或“修理處”的意思。這裏譯作“服務站”,是因為要諷刺“服務”二字。)才行。服務站!說得倒好聽。
“在這條公路上逃荒的有二十五萬人。舊汽車有五萬輛—都有毛病,直冒氣。沿途有許多破汽車,都被人甩下了。唉,那些車子出了什麽事故?車裏的人怎麽樣了?他們是不是在走路?他們在什麽地方?從哪裏來的勇氣?從哪裏來的這種了不起的信心?”
“有一件事情,你簡直不會相信,但事情卻是真的,而且怪有趣,也很美妙。有一個十二口人的家庭被迫離開了本鄉。他們沒有汽車,他們用一些破爛東西拚湊成一個拖車,把他們的行李裝上。他們把這個拖車拉到六十六號公路的路邊等候著。不多時就有一輛轎車把他們帶走了。他們有五個人坐在轎車裏,七個人和一隻狗坐在拖車上。他們很快就到加利福尼亞了。拖他們的那位好心人還供給他們吃的。這是真事。但是誰能有這種勇氣,誰能對人類有這麽大的信心呢?使人有這種信心的事例太少了。”
人們被恐怖追趕著向前奔逃—他們遭遇著稀奇的事情,有的非常悲慘,有的卻非常美妙,使人對人的信心恢複了起來,永久也不會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