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卡車裝著農具和笨重的工具、床鋪和彈簧墊褥,以及可以變賣的一切搬得動的東西開走之後,湯姆在原地到處走動。他無精打采地踱到倉棚裏看看,又踱到空****的馬廄裏看看,他走到堆放農具的披屋裏,踢踢剩下的垃圾,用腳把一根折斷了的耙齒翻過來。他到他所記得的各處去看—燕子做窠的紅土河邊,掩蔭著豬圈的那棵老柳樹。兩隻小豬—兩隻舒舒服服地曬著太陽的黑豬隔著籬笆向他哼叫,擺動著身子。他巡視完了,於是他就走到台階上剛剛有了陰影的地方坐下。媽在他背後的廚房裏忙著,在一隻木桶裏洗著孩子們的衣服,她那雙長著雀斑的粗壯的臂膀從胳膊肘上滴下肥皂水來。他一坐下,她就停止了洗衣。她向湯姆望了很久,他轉過頭定睛向外望著炎熱的太陽的時候,她又望著他的後腦勺,然後她又恢複了搓衣服的工作。

她說:“湯姆,我希望加利福尼亞一切都好。”

他轉過頭看看她。“你怎麽擔心到那邊不好呢?”他問道。

“,沒什麽。那地方似乎太好了。我看見過人家散發的傳單,說那邊有許多工作好幹,工資也很高,好處多得很;我還看見報上說,人家需要有人去摘葡萄、橙子和桃子。那可是很好的工作,湯姆,摘摘桃子,多好!即使他們不許你吃,有時候你也許還是可以偷走一隻壞的吧?在樹底下,在陰涼地裏幹活,也是很舒服的。這麽好的事恐怕靠不住。我有些不相信。我隻怕實際情形沒有那麽好。”

湯姆說:“別存太大的奢望,也就不會犯嘀咕了。”

“我知道這話是不錯的。這是《聖經》上的道理,是不是?”

“我想是吧,”湯姆說,“自從看過一本名叫《博得巴布拉的歡心》(?美國作家H.B.賴特(1872—1944)的作品,描寫20世紀初美國開發西部地區時墾荒工人的生活。)的書以後,我就不能遵守《聖經》上的話了。”

媽輕輕笑了一下,把那些衣服在木桶裏弄進弄出地涮洗著。她把工裝褲和襯衫擰幹,前臂上的筋鼓起來。“你爺爺老愛引《聖經》上的話。他還把那上麵的話弄混了。他把《聖經》和《密勒醫師日用手冊》攪混。常常大聲念著那本手冊上的每句話—那是一些患失眠和背痛的病人的信件。後來他就拿這些話來教訓別人,他說:‘這就是《聖經》上的箴言。’你爸和約翰伯伯聽到這話,不由得哈哈大笑,惹得他很不好受。”她把擰幹了的衣服像木塊似的堆在桌上。“聽說到我們要去的地方有兩千英裏路呢!你想這到底有多遠,湯姆?我在地圖上看見過那個地方,有些像明信片上那樣的大山,我們得鑽過去呢。你想走這麽遠的路程,要多少天,湯米?”

“我不知道,”他說,“兩個星期吧。如果我們運氣好,也許隻要十天。喂,媽,你別發愁。我給你談談監獄裏的情形吧。你心裏可不能老想著什麽時候才能出去,那你就要發神經病了。你應當想著當天,再想著第二天,想著星期六的球賽。你就該想著這些事,老犯人都這麽辦。有一個新到的小夥子把腦袋往牢門上撞。因為他心裏老想著要關多久才能出去。你為什麽要像他那樣呢?每天都自自在在地混過去就好了。”

“這倒是個好辦法。”她說著,順手把爐子上的熱水倒進木桶,又把髒衣裳放進去,按到肥皂水裏。“對,這是個好辦法。可是我愛想想加利福尼亞的情況有多麽好。天氣永遠不冷。到處是水果,大家都住在一些頂好的地方,住在橙子樹當中精致的小白房子裏。我瞎想著—如果我們全家都有了工作,都幹活了—說不定這種小白房子我們也能置一所。孩子們就可以直接從樹上摘橙子。他們準會憋不住,非大嚷大叫不可。”

湯姆看著她做事,兩眼微笑了。“你隻是這麽想想,倒也有好處。我認識一個加利福尼亞來的人。他說的話並不像我們說的這樣。你隻看他那種說話的神氣,就可以知道他是從老遠的地方來的。可是他卻說現在連那種地方也有許多人在找工作。他說摘水果的人住在肮髒的舊棚子裏,連飯都吃不飽。他說工資很低,掙錢很難呢。”

一道陰影掠過她的臉上。“啊,不是那樣。”她說,“你父親拿到了一張黃紙的傳單,那上麵說他們需要有人去做工。如果那邊沒有許多工好做,他們不會這麽自找麻煩的。把傳單印出來,要花許多錢呢。他們為什麽要騙人,為什麽要花了錢來騙人呢?”

湯姆搖搖頭。“我不知道,媽。他們為什麽要這麽做,很難捉摸。也許……”他看看外麵那熱辣辣的太陽照著紅色的大地。

“也許怎麽?”

“也許那邊是真好,像你所說的那樣。爺爺上哪兒去了?牧師上哪兒去了?”

媽從屋裏走出來,兩隻胳膊上高高地捧著一些衣服。湯姆退到一邊,讓她走過。“牧師說他要到處走走。爺爺在這屋裏睡著了。他白天上這兒來,有時候就躺著睡睡覺。”她走到晾衣服的鐵絲跟前,把淡藍色的褲子、藍襯衫和灰色的長內衣一件件搭在鐵絲上。

湯姆聽見背後有一陣懶洋洋的腳步聲,於是他就回頭向裏看。爺爺正從臥室裏出來,還是跟早上一樣,摸弄著褲襠口上的紐扣。“我聽見了說話的聲音,”他說,“這些王八蛋不讓老人睡睡覺。你們這些家夥懂點兒人情世故之後,就該懂得讓老人睡睡覺了。”他那些發狠的手指頭使了很大的勁,才把褲襠口上僅有的兩顆扣著的紐扣解開了。他的手一時忘記了要幹什麽。隨後他就把手伸進褲襠裏,在陰囊底下心滿意足地搔起癢來。媽兩手濕淋淋地走進屋裏來,她的手掌被熱水和肥皂泡得起了皺紋,而且脹大了。

“我還以為你在睡覺呢。讓我給你扣上紐扣吧。”雖然他掙紮著,她還是揪住他,把他的內衣、襯衫和褲襠口都扣好了。“你老是到處亂跑,盡出洋相。”她說著,便讓他走了。

於是他氣呼呼地噴著唾沫說道:“自家的紐扣讓人家扣,總不—總不……我願意自己扣褲子上的紐扣,不愛讓別人管閑事。”

媽開玩笑似的說:“加利福尼亞是不許衣服沒扣好的人四處亂跑的。”

“他們不許?哼!我偏要教訓教訓他們。他們以為可以教我學學那地方的規矩嗎?哼,隻要老子高興,偏要把那玩意兒吊在外麵,到處亂走。”

媽說道:“他說的話似乎一年比一年下流了。我看他是倚老賣老,故意裝瘋。”

老頭子伸出那長著短胡子的下巴,用狡猾、頑皮和快活的眼光看看媽。“得啦,您哪。”他說,“我們不久就要動身了。嗨,那邊到處都是葡萄,一直垂到路上來。你猜我打算怎麽辦?我要把葡萄摘來裝滿一澡盆,自己坐在裏麵亂動,讓汁水浸透我的褲子。”

湯姆大笑。“唉,爺爺哪怕活到兩百歲,你也別打算叫他老老實實地在家裏待著,”他說,“你打定了主意要走,是不是,爺爺?”

老頭子拉出一個木箱來,一屁股坐在上麵。“是呀,”他說,“不久就要去了。我兄弟四十年前就出門上那兒去了。從沒聽到過他的消息。他真是個可惡的混蛋。誰也不喜歡他。他偷了我一支單發的科爾特牌手槍跑了。我要是碰到他或是他的孩子—如果他在加利福尼亞有了孩子,我就要向他們討還那支手槍。可是我知道他這個人,他要是有了孩子,那也準是叫別人家的婆娘生的,他叫人家當王八,給他把孩子養大。我當然願意到那地方去。我心裏覺得到了那邊,就可以變成一個新人,馬上就到果樹林裏去幹活兒,那多好呀。”

媽點點頭。“他這說的倒是真話。”她說,“他幹活一直幹到三個月以前,上回跌壞了屁股,才不幹了。”

“一點兒不錯。”爺爺說。

湯姆從他的坐處向外望著門口的台階。“牧師過來了,他是從倉棚後邊繞過來的。”

媽說道:“今天早上他做的禱告,可真是古怪透了,我從沒聽到過這樣的祈禱。這簡直算不得禱告。隻不過是談談天,可那聲調倒也像祈禱。”

“他是個有趣的家夥,”湯姆說,“老是講些趣話。有些像是自言自語。他說的話總是不清不楚。”

“你看他的眼神,”媽說,“他好像很泄氣似的。他那副神氣,人家叫作眼睛發呆。他倒真像泄了氣的樣子,老是低著頭走路,莫名其妙地瞪著眼睛望著地下。這的確是個泄了氣的人。”她沉默下來,因為凱西已經走近門口。

“你那麽到處亂轉,會中暑的。”湯姆說。

凱西說:“啊,是的—也許是。”他忽然向他們所有的人,向媽和爺爺和湯姆求起情來。“我要到西部去,非去不可。不知道能不能跟你們一家人同去?”接著他就站在那裏,為了自己說的話,覺得有些尷尬。

媽指望湯姆講話,因為他是個男人,但是湯姆卻不開口。媽先讓他行使他的權利,有說話的機會。見他不說,然後她才說道:“,我們很高興有你同去。不過現在我當然還說不準,他爸說今天晚上所有的男人要一塊兒談談,商量我們動身的日期。我想我們最好等男人到齊了再決定吧。約翰、爸、諾亞、湯姆、爺爺、奧爾和康尼,他們一回來就會商量商量。可是隻要安插得下,我相信我們一定會很高興帶你同去的。”

牧師歎了一口氣。“我反正要去。”他說,“這兒的情況大變了。我到各處看了看,家家的房子都空了,田地也空了,這整個地方都空了。我不能再待在這兒。老鄉們上哪兒去,我也要上哪兒去。我要在田裏幹活,也許我會快活的。”

“你不打算傳道了嗎?”湯姆問道。

“我不打算傳道了。”

“你不打算給人家施洗禮了嗎?”媽問道。

“我不打算給人家施洗禮了。我要到地裏去幹活,到綠色的地裏去幹活,要和大家接近。我不打算教他們什麽,我隻想自己跟人家學習學習。隻想去了解了解人家為什麽愛在草地上散步,聽聽他們談天,聽聽他們唱歌,聽聽孩子們吃玉米粥的聲音,聽聽晚上夫妻倆在床鋪上的響聲。跟他們一塊兒吃飯,學習學習。”他的兩眼潮潤並且發亮了。“隻想倒在草地上,誰肯跟我在一起,我就跟誰痛痛快快地談談心。隻想能咒罵,出出氣,聽聽老鄉們談話當中的詩意。這一切都是聖潔的,這一切都是我過去所不懂的。這一切事情都是好事情。”

媽說道:“阿門。”

牧師靦腆地坐在門邊的砧板上。“不知道這樣孤零零的一個人還有什麽意思。”

湯姆輕輕地咳了一聲。“一個不再傳道的人……”他開始說。

“啊,我隻是個空談家!”凱西說,“老是改不了這個毛病。可是我現在不傳道了。傳道是給人家講一些道理。往後我可是要向他們討教。這不算傳道,對不對?”

“我不知道。”湯姆說,“傳道是一種說話的聲調,傳道是觀察事物的一種態度。傳道是在人家恨死了你的時候,偏要假裝給人家做好事。去年過聖誕節,我們在麥卡萊斯特監獄裏,救世軍來給我們講過道。整整講了三個鍾頭,還奏著樂,我們坐在那兒聽。他們裝作對我們挺好的樣子。可是我們如果有人打算跑出去,那就要關單人禁閉。傳道就是這麽回事。假裝給一個倒黴蛋做好事,他恨不得打你的耳光,卻不能動手。,你不是個傳教的。可是別在這兒講你那一套吧。”

媽扔些柴棍到爐子裏。“我要給你做點兒東西吃,隻是不多。”

爺爺把木箱搬出去,坐在那上麵,斜靠著牆。湯姆和凱西也靠著屋裏的牆坐著。下午的影子從屋裏移出去了。

傍晚時候,卡車回來了,一路在塵沙裏顛簸飛馳,底板上積了一層塵土,車頭的蓋子上蒙了一層塵土,連車前的頭燈也被紅色的灰塵蒙住了。卡車開回來的時候,太陽正在西沉,大地承受了落日的餘暉,染上了血紅的顏色。奧爾坐在那裏,俯身在方向盤上,又得意、又嚴肅、又能幹的樣子;爸和約翰伯伯坐在司機旁邊的榮譽座上,正跟家長的身份相稱。其餘的人站在車身的底板上,揪住了車兩邊的橫檔,有十二歲的露西和十歲的溫菲爾德,一副頑皮的模樣。他們的眼睛顯得倦乏而又興奮,他們的手指頭和嘴角還有黏糊糊的黑印跡,因為嚼過在市鎮上哭鬧著向他們父親討來的甘草棒糖。露西穿著一件長到膝下的淡紅色女童裝,略略有些裝正經的小婦人的神氣。但是溫菲爾德卻還脫不了拖著鼻涕、愛在倉棚後麵發愣、到處拾煙屁股吸一吸的頑皮孩子的寒磣相。露西已經感到自己那對發育著的**的力量,感到它們的責任和尊嚴,而溫菲爾德卻還是個愣頭愣腦的野孩子。羅莎夏輕輕地抓住橫檔,站在他們身邊。她踮著腳尖站在那兒,一搖一擺,極力保持平衡,用大腿和屁股承受著一路的顛簸。她已經懷了孕,所以很小心謹慎。她那編成辮子盤在頭上的頭發成了一頂灰黃色的寶冠。她那嬌嫩的圓臉,幾個月以前還**誘人,現在已經擺出那副有了身孕後的端莊的儀容、自滿的微笑和自覺十全十美的神情;她那胖胖的身子—飽滿而柔軟的**和肚子,還有那結實的屁股,自由自在地擺動著,富有**力,仿佛要挑逗人家去拍一拍、摸一摸似的—現在她的整個身子已經變得穩重而端莊了。她的全部心思和行動都向著肚裏的嬰孩。為了嬰孩,她現在才踮著腳尖,使身子穩定。在她看來,整個世界也是懷孕了,她的腦子裏隻轉著繁殖和母性的念頭。她那十九歲的丈夫康尼,娶了這麽個胖胖的、多情的少女,對她的變化還在感到驚訝和惶惑,因為他們已經不再在**抓著咬著學貓鬥,不再抿著嘴笑,不再嬉鬧得迸出眼淚來了。她現在是個穩重、謹慎而賢惠的人兒,對他含蓄而又沉著地微笑著。康尼有羅莎夏這樣一個妻子,感覺到又得意、又害怕。隻要有機會,他就把一隻手放在她身上,或是靠近她站著,使自己的身子接觸到她的大腿或是肩膀,他覺得這樣才能維持住一種可能會失去的親熱關係。他是一個瘦身材的青年,長著一張得克薩斯人氣質的尖臉,他那雙淡藍的眼睛有時凶狠,有時和氣,有時驚恐。他是個善良而勤勞的工人,也能做個好丈夫。他喝酒喝得不少,但並不過量;不得已的時候,他也會跟人家鬥一場,可是他絕不誇口。他靜靜地坐在人群中,勉強待在那兒,讓人家知道他在場。

約翰伯伯如果沒有五十歲的年紀,又因居於家長之一的地位,他就不會情願坐在司機旁邊的榮譽座上。他寧可讓羅莎夏坐在那裏。但這是不行的,因為羅莎夏還年輕,又是個女人。但是約翰伯伯坐在那裏並不自在,他那雙淒清的惶惑不安的眼睛也不自在,他那瘦削而強壯的身子也不舒暢。孤寂—這個障礙差不多老是使約翰伯伯與眾人隔絕,與欲望無緣。他吃得不多,也不喝酒,是個獨身主義者。但是他內心的欲念卻膨脹起來,變成一種壓力,最後終於迸發出來。於是他要麽把他所想望的某些食物飽食一頓,直到要嘔吐為止;要麽喝酒喝得像中了風似的,兩眼通紅;要麽就到薩利索去宿娼。據說有一次他一直跑到肖尼去,叫了三個妓女到一張**,發出怪聲,獸性勃發,在她們那些毫無反應的身上胡鬧了一個鍾頭。但是等到他的一種欲念滿足了的時候,他卻又愁眉苦臉,羞慚而又孤寂了。他躲著別人,竭力想用贈品來消除一切人對他的反感。有時候他悄悄地跑到別人家裏,在孩子們枕頭底下留下一些口香糖給他們;他還白盡義務,給人家砍劈柴。他把自己原有的東西送掉:一個馬鞍啦,一匹馬啦,一雙新鞋啦。有時候收到東西的人不能跟他說話,因為他一溜煙就跑掉了,要是讓人家擋住,他就懷著鬼胎似的用驚恐的眼色賊頭賊腦地望著你。他妻子的去世,以及喪妻後幾個月的孤獨時期,使他的神態上露出了內疚和羞慚的標記,也在他身上留下了一種消除不掉的孤獨感。

但是有幾件事他卻擺脫不了。他既是家長之一,就得有一家之長的派頭,現在他就隻得坐在司機旁邊的榮譽座上。

當卡車沿著塵土飛揚的大路開回家的時候,座位上的三個男人都有些愁悶。俯身在方向盤上的奧爾不住地把眼睛從路上轉到儀表板上,看著那鬼鬼祟祟跳動著的電流表的針,看著油量表和溫度表。他心裏老在盤算著車子的種種弱點和可疑的情況。他聽著可能是汽車後部傳動軸上發出的嗚嗚聲,大概是缺油了;他聽著變速杆一推一拉的響聲,他老用一隻手抓著排擋,從杆子上感覺著齒輪的震動;他踩下了離合器,踩著刹車,借此測驗測驗那些有毛病的離合器片是否打滑。他有時也許可以說是一個騷氣十足的色鬼,但是現在對這輛卡車,對它的行駛和保養,卻是他的責任。如果車子有了什麽故障,那就是他的過失了,即使誰也不說什麽,可是每個人,尤其是他奧爾本人,總會知道這是他的過失。因此他就感覺著它,看著它,聽著它。他的臉色是嚴肅而又認真負責的。人人都尊重他和他所承擔的責任。就連一家之長的爸,也會拿著扳手,接受奧爾的命令。

他們在卡車上都疲倦了。露西和溫菲爾德由於看到路上動**的一切,看到太多的人臉,還為了爭甘草棒糖,都有些疲倦了;約翰伯伯悄悄地把口香糖塞到他們的口袋裏,引得他們興奮了一陣後也感到了疲倦。

座位上的男人都感到疲倦、氣憤和愁悶,因為他們把農莊上一切可以搬動的東西—馬匹、大車、農具、家具—全部賣掉,隻得到了十八塊錢—十八塊錢啊!他們曾經費盡口舌,跟買主討價還價,但是當買主擺出可買可不買的神氣,對他們說無論貴賤都不要了的時候,他們就泄氣了。於是他們屈服下來,相信了買主的話,比他最初肯出的數目還少賣了兩塊錢。現在他們又疲乏又害怕,因為他們剛才跟他們所不了解的一套手法作對,這套手法把他們打敗了。他們知道馬匹和大車賣得太便宜了。他們知道那買主可以賺到的錢比他們所得到的還要多得多,但是他們自己卻不知道該怎麽辦。生意買賣在他們看來,還是一件神秘莫測的事。

奧爾把眼光從大路一下子移到儀表板上,說道:“那家夥並不是本地人。說話就不像本地人,穿的衣服也不一樣。”

爸解釋說:“我在鐵器鋪裏跟幾個熟人談過。他們說有些人上這兒來,專為收買我們這些打算出遠門的人不得不賣的便宜貨。他們說這些外來人賺錢不少。可是這叫我們毫無辦法。也許早該叫湯姆去。也許他能把事情辦得好一些。”

約翰說道:“可是那個人根本不肯買了。我們又不能把東西搬回來。”

“我認得的那些人談過這一點,”爸說,“說那些買主總是用那種手段。總是那麽嚇唬鄉下人。我們真沒法子跟他們用這種手法鬥。媽要失望了,她會氣得發瘋,大失所望呢。”

奧爾說:“你想我們該什麽時候動身,爸?”

“沒準兒。今晚我們商量商量再決定吧。湯姆回來了,我很高興。這倒使我稱心如意。湯姆真是個好孩子。”

奧爾說:“爸,有人談到過湯姆呢,他們說他是假釋出來的。他們說,這就是說他不能離開這一州,如果他到別州去,讓他們捉住了,他們就會把他送回監獄,再關三年。”

爸顯出吃驚的樣子。“他們是那麽說的嗎?像懂得實情的人說的嗎?不是瞎扯吧?”

“不知道究竟怎樣,”奧爾說,“他們隻不過在那兒談著這件事,我並沒讓他們知道我是他兄弟。我不過站在那兒聽見了,就記在心裏。”

爸說道:“天哪,我希望這話不確實!我們需要湯姆。我要問問他這件事情。人家不把我們逼得喪魂失魄,我們也夠傷腦筋了。我希望這不確實。我們要把這件事弄個一清二楚。”

約翰伯伯說:“湯姆他自己總該知道。”

當卡車吃力地向前行駛的時候,他們沉默下來了。發動機響得厲害,有許多輕微的叮叮當當的雜音,刹車杆也跳得厲害。車輪上有發澀的尖叫聲,水箱頂上的洞裏噴出了一股薄薄的蒸汽。卡車後麵拖著一道飛揚得很高的紅色塵沙。當他們開上最後一個小山岡的時候,太陽還在地平線上露著半邊臉,等他們下坡朝屋前開去,太陽就消失了。停車時,卡車吱吱地叫了一聲,這聲音印在奧爾的腦子裏—他知道刹車片磨掉了。

露西和溫菲爾德喊叫著爬過車的邊欄,跳到地上。他們喊道:“他在哪兒?湯姆在哪兒?”接著他們就看見他站在門邊,於是他們不知所措地停下來,慢慢地向他走去,怯生生地看著他。

等他說了“喂,你們這兩個小家夥好嗎”這句話,他們便溫柔地回答道:“啊!好呀。”他們站在一邊,偷偷地仔細望著這位殺過人、坐過牢的偉大的哥哥。他們想起了從前把雞塒當作監獄玩,大家爭著要做犯人的情形。

康尼·裏弗斯抽開卡車後麵的擋板,跳下車來,又把羅莎夏扶到地上。她大大方方地接受了這種照顧,臉上顯出聰明而自滿的笑容,兩邊嘴角傻裏傻氣地撇了一撇。

湯姆說:“,這是羅莎夏呀。我沒料到你會跟他們一道來。”

“我們正走著,”她說,“剛好卡車路過,就把我們帶來了。”隨後她又說:“這是康尼,我丈夫。”她說這句話的時候,顯得很得意。

他們兩個人握握手,互相打量了一下,仔細望了一會兒,片刻之間,彼此都滿意了。接著湯姆說道:“咦!我知道你是有喜了。”

她的眼睛望著地上。“你還看不出,現在還早呢。”

“媽對我說過了。什麽時候生?”

“噢,早得很呢!要到冬天。”

湯姆笑了。“要到橙子園裏去養孩子,呃?要在周圍全是橙子樹的那種白房子裏生孩子吧?”

羅莎夏兩手摸摸肚子。“你還看不出。”她說著,滿意地笑了笑,就走進屋裏了。傍晚很熱,西方地平線上還閃射著光芒。也不用什麽招呼,全家人就都聚集在卡車邊上,於是家庭會議就開幕了。

黃昏的餘暉使紅色的大地隱隱發亮,所以大地的周界顯得深沉了,石頭、柱子、房屋都比在白晝的光線裏深沉得多、堅實得多。說也稀奇,這些物體都顯得更加獨特—柱子成了更實在的柱子,仿佛跟它所在的大地和它所襯托的玉米互相分離了似的;農作物也一株一株地各自成為個體,而不是一片莊稼了;那棵枝條紛亂的柳樹也離開了其他所有的柳樹,孤零零地站在那裏;大地給黃昏貢獻了一份微光,那幢沒有油漆的灰色房屋麵朝西麵,前麵部分像月亮那樣燦然有光。就在這片微光中,就在這片好像一架立體幻燈機放映的景象裏,那輛蒙著塵沙的灰色卡車輪廓鮮明地聳立在門前的院子裏,帶著幾分神奇的意味。

人們在黃昏時分也都變了樣,顯得沉靜了。他們似乎都是一個無知覺的整體的一部分。他們服從著一些隻在他們腦子裏隱約反映的衝動。他們的眼光都是向著內心的,平平靜靜的;他們的眼睛也都在這黃昏時分發亮,在蒙著塵沙的臉上炯炯有光。

這一家人在靠近卡車的那塊最重要的地方聚會。房屋死氣沉沉,田野也是死氣沉沉;但是這輛卡車卻是有生氣的東西,是生命的主要因素。這輛老古董哈得遜車,水箱的隔板彎曲而有傷痕,一切能轉動的機件上被磨損的棱角上都蒙著帶灰塵的水珠,而水珠裏都夾雜著肮髒的機油,氣門蓋都沒有了,氣門上麵積著紅色的塵沙—這輛又笨又大、一半客車一半卡車的高擋板舊汽車,就是他們的新的家,一家的生活中心。

爸在卡車周圍走了一轉,把車子看了一番,然後蹲在塵土裏,找了一根柴棒來寫數字。他一隻腳平踏在地上,一隻腳踮著,略略向後,因此一個膝蓋高於另一個膝蓋。他的左前臂擱在較低的左膝上,右肘撐在右膝上,右手托住了下巴。爸就這樣用拳頭托著下巴,蹲在那裏,望著卡車。約翰伯伯向他走去,在他旁邊蹲下來。他們的眼睛露出沉思的神色。爺爺從屋裏出來,看見他們兩人蹲在那裏,便顫巍巍地走過來,坐在卡車的踏板上,麵對著他們。這就是全家的核心。湯姆、康尼和諾亞踱過來蹲著,這些人形成了一個半圓形,爺爺就在缺口的地方。接著,媽和奶奶也從屋裏出來了,羅莎夏跟在後麵,嬌弱地走著。她們在蹲著的男人們背後就位,她們站在那裏,把手按在屁股上。露西和溫菲爾德兩個孩子在婦女們身邊蹦蹦跳跳,他們在塵沙裏扭動著腳趾,可是不出一點兒響聲。隻有牧師不在那裏。他是知趣的,就在屋後的地上坐著。他是個好牧師,懂得老鄉們的心理。

黃昏的光線愈加柔和了,一家人有的坐著,有的站著,靜靜地待了一會兒。隨後爸向全體報告了這件事情。“我們賣掉那些東西,上了大當。那家夥知道我們不能等。隻賣了十八塊錢。”

媽心神不安地動了一動,但是沒有作聲。

大兒子諾亞問道:“總共算起來,我們有多少錢?”

爸在塵土裏寫了些數字,自己喃喃地算了一會兒。“一百五十四塊。”他說,“可是奧爾說我們非配幾個好點兒的車胎不可,他說車上的那幾個用不久了。”

這是奧爾第一次參加家庭會議。他向來是在婦女們背後站著的。現在他鄭重地做報告了。“這車子舊了,很難弄,”他一本正經地說,“在我們沒買它之前,我把它全身仔細檢查過一遍。賣車的那家夥拚命說它是個便宜貨,我並沒理會。我把手指頭伸進分速器箱,那裏麵並沒有鋸末子。打開齒輪箱看,也沒有鋸末子。我又試試離合器轉轉車輪,看看有沒有毛病。我還鑽到車底下,看那車身骨也一點兒沒有走樣。沒有翻過車。隻在蓄電槽裏看見有個裂開的電池,我就叫那家夥換了個好的。車胎是要不得了,可是尺寸倒還好,容易買到。這車子趕路像牛那麽慢,可是還不算怎麽耗油。我之所以主張買這輛車,就是因為這種牌子是常見的。各處修車場都有哈得遜車的零件,配起來要便宜些。用同樣多的價錢本可以買到更大更好看的車子,可是那些車子配起零件來太不容易,價錢也太貴。這就是我看中了它的道理。”最後這句話是他向全家人的表白。他停住了話頭,等著大家發表意見。

爺爺還是名義上的家長,但是不再管事了。他的地位隻是習俗上的掛名地位罷了。但是他雖然昏庸老朽,卻還是保持著首先發言的權利。蹲著的男人們和站著的婦女們都等著他開口。“你做得很對,奧爾。”爺爺說,“我從前也像你一樣,是個自高自大的人,像隻公狼似的到處放屁。可是事情一上手,我總是做得好好的。你長大了倒有出息。”他用祝福的口吻收住了話頭,奧爾高興得臉上有些發紅了。

爸說道:“聽起來倒是很有道理。如果是買馬,我們就不必叫奧爾淘神了。可是這兒隻有奧爾對汽車是個內行。”

湯姆說:“我也懂得一點兒。在麥卡萊斯特幹過一些汽車活計。奧爾是對的,他辦得很好。”奧爾聽到稱讚,臉又紅了。湯姆接下去說:“我有一句話要說—就是那牧師—他想一同去。”他住了口。他的話要等大家做決定,大家都沉默了。“他是個好人,”湯姆補上一句,“我們了解他已經很久了。有時候他講話有點兒狂妄,可是他講得有理。”於是他把這個建議交給全家來考慮。

光線漸漸消失了。媽離開了這群人,走進屋去,爐灶上鐵器相碰的響聲從屋裏傳了出來。不一會兒,她又回到了會議的場所。

爺爺說:“有兩種看法。有些人往往以為有牧師在一起是不吉利的。”

湯姆說:“這家夥說他已經不做牧師了。”

爺爺把手來回揮動了一下。“一個人做過牧師,他就總是牧師了。這你是甩不掉的。也有些人倒以為帶個牧師一道走是體麵的好事。如果有誰死了,牧師就可以給他下葬;婚期到了,或是過了,都有現成的牧師;孩子生下來,你在自己屋裏就有人給他施洗禮。我呢,我向來總說牧師與牧師各有不同,我們得挑選才行。我很喜歡這個人,他並不死板。”

爸把手裏那根細木棍插到塵沙裏,用手指搓來搓去,在地上鑽成了一個小小的窟窿。“還有一層,比說他吉利不吉利、說他是不是好人更要緊,”爸說,“我們應當仔細合計合計。仔細合計起來,是要叫人難受的。我們算算看吧。爺爺和奶奶—這就是兩個。加上我和約翰和媽—五個。再加上諾亞、湯姆和奧爾—這就是八個了。還有羅莎夏和康尼,就是十個,再加露西和溫菲爾德,就是十二個了。我們還得把狗也帶去。不帶去怎麽辦呢?總不能把好好的狗拿槍打死,要送人又沒人可送。那麽總共就是十四個了。”

“還沒把剩下的那些雞和兩口豬算進去呢。”諾亞說。

爸說道:“我打算把那兩口豬醃了在路上吃。我們一路要吃肉的。把鹽桶子隨身帶著。隻是我不知道我們是否全都裝得下,另外還能帶著牧師去。也不知道我們能不能再給額外的一張嘴吃飯?”他沒有轉過頭,就問道:“行不行,媽?”

媽清了清嗓子。“不是行不行,要問肯不肯。”她堅定地回答,“說到行不行,那我們是什麽都不行,到加利福尼亞去也不行,幹什麽都不行。至於說到肯不肯,那麽凡是我們肯做的事,我們都可以做。說到‘肯’的話—我們這些人在這兒和東部的老家住得很久了,從來沒聽說過喬德家或是黑茲利茲家①[①?這是指她丈夫的家和她自己的娘家。

]有過路人要借宿、要討點兒東西吃或是要搭我們的車的時候,拒絕過人家的要求。喬德家倒是有過小氣的人,可是沒有小氣到這樣的。”

爸插嘴道:“可是假如實在坐不下呢?”他扭轉脖子,抬頭望著她,不由得慚愧了。她的聲調使他很難為情。“假如這卡車裝不下我們這麽多人呢?”

“車上根本就沒有空,頂多隻能搭六個人,”她說,“可是我們有十二個人一定要去。再多添一個也沒什麽壞處,一個強健的男子漢絕不是什麽累贅。我們有了兩口豬,還有一百多塊錢,幾時還會為了多給一個人吃飯而發愁呢—”她住了口,爸轉回頭去,他受了責備,精神上感到很痛苦。

奶奶說:“有牧師一同去倒是好的。他今早上做的禱告就很好。”

爸望了望每個人的臉色,看看有無異議,然後說道:“要叫他過來嗎,湯米?如果他要一同去,他就該上這兒來談談。”

湯姆站起來,向屋子那邊走去,一麵喊道:“凱西—喂,凱西!”

一個壓低了嗓子的聲音從屋後應聲了。湯姆走到轉角處,便看見牧師靠著牆坐在那裏,望著天上閃爍的金星。“叫我嗎?”凱西問道。

“是的。我們想你既然要跟我們去,就該過來跟我們談談,幫著想想辦法。”

凱西站了起來。他知道一般人家的規矩,他也知道自己已被收容到這一家裏來了。的確,他的地位是顯要的,因為約翰伯伯移到一邊,在爸和他自己之間給牧師騰出一點兒空來。凱西跟別人一樣,蹲在地上,麵對著坐在踏板寶座上的爺爺。

媽又到屋裏去了。黑暗的廚房裏有一盞提燈的罩子響了一聲,隨即閃射出黃澄澄的光來。她揭開大鍋的蓋子,煮開了的肋條肉和蘿卜菜的氣味從門裏飄出來。他們等著她穿過漸漸黑下來的院子回來,因為媽在這家人中間是有威信的。

爸說道:“我們得商量商量什麽時候動身。越早越好。我們動身之前要做的事,就是把那兩頭豬宰了,用鹽醃起來,再把我們的東西收拾好了就走。越快越好。”

諾亞表示同意:“如果我們加緊一點兒,明天就可以準備好,後天天一亮就可以走。”

約翰伯伯表示反對:“白天那麽熱,肉冷不透。這不是屠宰的季節。肉不冷透會壞的。”

“不錯,那我們今晚上就動手吧。今晚上豬肉多少會要冷一些。能冷到什麽樣就什麽樣吧。吃了飯就動手。有鹽嗎?”

媽說道:“有,鹽多得很。還有兩個很好的小桶呢。”

“那麽,就把這件事辦了吧。”湯姆說。

爺爺開始東抓西摸地亂找,想找到一個支點,扶著站起來。“天黑了,”他說,“我餓了。等我們到了加利福尼亞,我要一天到晚把一大把葡萄捧在手裏,隨時想吃,就咬下來吃,那可好呀!”他站起來,男人們也就都站起來了。

露西和溫菲爾德在塵沙裏興奮地蹦跳著,像瘋子一般。露西啞著嗓子低聲對溫菲爾德說:“殺了豬,還要到加利福尼亞去;殺了豬,還要走呢—兩樁事情一齊幹。”

溫菲爾德高興得不得了。他用手指頭指著自己的脖子,做了個鬼相,轉動著身子,有氣無力地尖叫道:“我是隻老豬。瞧!我是隻老豬。你看這血呀,露西!”於是他歪歪倒倒,撲倒在地上,懶洋洋地擺動著兩臂和兩腿。

但是露西卻年長些,她知道當時情況的重要性。“要到加利福尼亞去了。”她又說。她知道這是她平生還沒有經曆過的偉大時刻。

大人們穿過深沉的暮色,向那點著燈的廚房走去,媽替他們把蔬菜和肋條肉盛在鐵皮盤裏。媽在吃飯以前,先把一個大圓盆放在灶上,把火生得呼呼地響。她提了幾桶水,把大盆裝滿,然後又把那幾個桶盛滿水,放在大盆周圍。廚房裏變成了一個熱氣騰騰的蒸籠,一家人急忙吃過了飯,又出去坐在門口的台階上,等著水燒熱。他們坐在那裏,看著外麵的暗處,看著廚房裏的燈光投射在門外地麵上的那一方亮光,爺爺駝背的影子就落在亮光的當中。諾亞用掃帚上的一根草稈仔細剔著牙齒。媽和羅莎夏把盤子洗好,堆放在桌上。

於是,忽然間,這一家人就動手辦事了。爸站起來,又點了一盞提燈。諾亞從廚房裏的一隻木箱裏拿出一把彎形的屠刀,在一塊殘舊的砂石上磨了一陣。他把刮毛刀和那把屠刀並排放在砧板上。爸找了兩根粗硬的木棒,都有三英尺長,在末端用斧頭削尖了,又把粗繩打了雙結,紮住兩根木棒的中部。

他咕嚕著說:“真不該賣掉那些橫木—不該賣光。”

大盆裏的水冒汽而且沸騰了。

諾亞問道:“把水提到那邊去呢,還是把豬弄到這邊來?”

“把豬弄到這邊來吧,”爸說,“把滾開的水提過去,會潑出來燙著你,把豬弄過來,豬總不會潑出來燙人。水燒好了嗎?”

“快好了。”媽說。

“好吧。諾亞,你跟湯姆和奧爾一道去。我拿燈。我們到那邊去殺豬,殺了再搬到這兒來。”

諾亞拿著刀,奧爾拿著斧頭,四個男人便向豬圈走去,他們的腿在燈光下閃動著。露西和溫菲爾德蹦蹦跳跳地跟著去。爸拿著燈,探身在豬圈的矮牆上。那兩隻睡夢昏昏的小豬勉強站了起來,莫名其妙地哼叫著。約翰伯伯和牧師走過去幫忙。

到了屋裏,諾亞用刀在豬的後腿骨頭和肌腱之間慢慢劃開,用削尖的木棒撐開了後腿,於是兩隻死豬便被掛在超出屋外的兩英寸厚、四英寸寬的椽子上了。接著男人們又把滾水提來,倒在那兩隻黑豬身上。諾亞從上到下剖開了豬身,挖下內髒拋到地上。爸又削了兩根棍子把豬身撐開晾著,同時湯姆拿著刮刀,媽拿著一把鈍刀,把豬皮上的硬毛刮下來。奧爾拿著一個桶,把內髒裝到桶裏,倒在離屋子老遠的地方。兩隻貓跟著他,咪嗚咪嗚地高聲叫著;狗也跟著他,對那兩隻貓輕聲地嚎叫。

爸坐在門口的石階上,望著掛在燈光裏的兩頭豬。現在毛是刮好了,隻有點點滴滴的血從豬身上滴到地上那一攤黑血裏。爸站起來,走到豬身邊,用手摸了摸,又坐下來。奶奶和爺爺朝倉棚走去,準備睡覺,爺爺手裏拿著點蠟燭的燈籠。家裏其餘的人都安安靜靜地坐在台階附近,康尼和奧爾和湯姆坐在地上,背靠著牆,約翰伯伯坐在一隻木箱上,爸坐在門口。隻有媽和羅莎夏繼續忙著。露西和溫菲爾德現在有些困了,卻還拚命撐持著。他們在屋外的黑暗中用困倦的聲音吵著嘴。諾亞和牧師並排蹲在那裏,臉朝著屋子。爸神經緊張地搔搔自己的身子,又脫下帽來,搔搔頭發。“明天一早,我們就把豬肉醃起來,再把卡車上的東西都裝好,隻留下床鋪,後天早上我們就可以走了。這些事不消一天就辦得了。”他不自在地說。

湯姆插嘴道:“這樣我們隻好閑**一天,找事幹了。”大家都不自在地激動起來。“我們今晚就可以準備好,明天天一亮就動身。”湯姆提議說。爸用手擦擦膝蓋。焦躁的心情感染了所有的人。

諾亞說:“幹脆就把肉醃起來,也許壞不了。把它切開,一定可以冷得快些。”

約翰伯伯心裏憋得太難受,他急不可耐地說話了。“我們老在這兒耗著幹什麽?我是要擺脫這個鬼地方的。我們既然要走,怎麽不快走?”

這種激動的情緒感染了其餘的人。“怎麽不快走呢?路上也可以睡呀。”趕快走的念頭鑽進了大家的心裏。

爸說道:“據說有兩千英裏的路程。這可他媽的真遠啊!我們應該趁早走。諾亞,你和我把豬肉切好,我們大家把東西裝到卡車上吧。”

“等天亮了,我們四下看一看就是。”諾亞說。這時候,他們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裏想主意。但是過了一會兒,諾亞就站起來,去拿那把屠刀在殘舊的小砂石上磨起來了。“媽,”他說,“把桌上收拾幹淨吧。”於是他走到一隻豬跟前,沿著背脊骨割了一條線,便把肉從肋骨上剝開了。

爸興奮地站起來。“我們來把東西收拾到一起吧,”他說,“來,你們大家動手。”

既然他們現在一心想早動身,忙亂的心情也就感染了所有的人了。諾亞把大塊的豬肉搬進廚房去,把肉切成準備醃的小塊,媽便把粗鹽輕輕地拍到肉上,一塊塊疊在桶裏,細心地不使兩塊互相貼住。她把肉塊像磚似的砌好,又在空隙裏塞上了鹽,諾亞切好了肋條肉,又砍開了四條腿。媽把火燒旺了,等諾亞盡力刮下了粘在肋骨、脊骨和腿骨上的肉,她便把那些骨頭放在烤爐裏,烤來準備大嚼一頓。

在院子裏,在倉棚裏,提燈的光圈到處移動著,男人們把準備帶走的一切東西都搬攏來,堆在卡車旁邊。羅莎夏搬出了全家所有的衣物:工裝褲、厚底靴、高筒膠鞋、講究的舊衣服、汗衫和羊皮大衣。她把這些東西緊緊地放進木箱,又站到箱子裏去,把它們踩緊。隨後她又搬出了印花女服和圍巾、黑色棉線襪子和孩子們的衣裳—小罩衫和印花的粗布衣服,她把這些也放進箱子裏踩緊了。

湯姆走到堆工具的棚子裏,搬出那些要帶走的工具:一把手鋸和一套扳手,一個鐵錘和一箱大大小小的釘子,一把小鐵鉗、一支平麵銼和一套圓銼。

羅莎夏拿出一張大油布,鋪在卡車後麵的地上。她抱了三條雙人床墊和一條單人床墊,費勁地走出門來。她把這些床墊堆在油布上,又搬了一大抱疊好的破毛毯,堆在床墊上。

媽和諾亞忙著料理豬肉,烤豬骨的氣味從爐邊飄過來。孩子們到夜深時候就困得支持不住了。溫菲爾德蜷縮著身子,躺在門外的塵土裏;露西坐在廚房裏的一隻木箱上,原來看著宰豬,現在已經把頭向後靠牆睡著了。她在睡夢中舒適地呼吸著,張開嘴唇,露出了牙齒。

湯姆搬完了工具,拿著提燈走進廚房裏來,牧師跟在他後麵。“好家夥,”湯姆說,“你聞聞那股肉味!聽聽它烤得劈劈啪啪響吧。”

媽把肉塊疊在桶裏,在周圍和上麵撒了鹽,然後又把鹽往下拍了拍。她抬起頭來,望著湯姆笑了一笑,兩眼又嚴肅、又困乏。“豬骨頭當早餐吃真好呢。”她說。

牧師走到她身邊。“這肉讓我來醃吧,”他說,“這我幹得了。你還有別的事要做呢。”

於是她停止了工作,詫異地仔細看了他一陣,仿佛他提出了一個古怪的主意似的。她的兩隻手沾滿了一層鹽,都給生豬肉上的血水染得微微發紅了。“這是女人家幹的事情。”她終於說道。

她還是瞪著眼睛看了他一會兒,才把桶裏的水倒在鐵麵盆裏,洗了洗手。牧師拿起一塊塊的豬肉,把鹽拍在肉上,她一邊洗一邊看著他做。接著他又像她剛才那樣,把豬肉疊在桶裏。直到他疊好了一層,撒了鹽,再把鹽拍緊,她才滿意了。她揩幹了那雙漂白了的、發脹的手。

湯姆走過來說:“媽,這兒有什麽東西要帶走的嗎?”

她在廚房裏匆匆向四處張望了一下。“水桶,”她說,“還有吃飯用的東西:碟子和杯子、湯匙和刀叉。把這些東西全都放在那隻屜櫃裏,把櫃子搬去。還有平底的大煎鍋、煮東西的大鐵鍋和咖啡壺。等烤箱裏冷了,把那裏麵的鐵格子拿出來。這東西放在火上烤東西,方便得很。我還想把洗衣盆帶去,隻怕放不下了。我可以在桶裏洗衣服。小東西帶去不劃算。你可以在大家夥裏燒小東西,卻不能在小鍋裏煮大東西。烤麵包的盤子全都要帶去。這些盤子大大小小可以套在一起。”她站在那裏,又把廚房的四處看了一遍。“我對你說了的那些東西,你就搬去吧,湯姆。我來收拾其餘的東西,一大罐胡椒,還有鹽和豆蔻,還有擦子。這些東西都等我最後來搬。”她拿起一盞提燈,踏著沉重的腳步,走進了臥室,她的光腳在地上沒有發出響聲。

牧師說道:“她像是累了。”

“女人家總是勞累的,”湯姆說,“女人家就是這樣,隻除了做禮拜的時候才輕鬆一點兒。”

“是呀,不過像她那樣,實在比平常更累。這真是累得厲害,看樣子,她簡直累壞了。”

媽正好走出門來,聽到了他的話。她那張鬆弛的臉慢慢緊張起來,繃緊的肌肉發達的臉上,皺紋消失了。她的眼神銳利起來,肩膀也挺直了。她環顧了一下那間搬空了的屋子。除了一堆垃圾,什麽也沒有剩下。原來鋪在地板上的幾條床墊都搬走了。衣櫃賣掉了。地板上有一把破梳子、一個空的撲粉罐和幾件破爛東西。媽把提燈放在地板上,她把手伸到原來當椅子用的一隻木箱後麵,拿出一個角上裂開的油汙的舊文具盒。她坐下來,打開那個盒子,裏麵有一些信件、剪報、照片、一副耳環、一隻刻著圖章的小金戒指,還有一條頭發編結的表鏈,末端綴著金搭環。她用手指摸摸那些信件,輕輕地摸著,又摩平一張剪報,這上麵記載著湯姆的案子開審的情形。她把那個文具盒拿在手裏,過了很久,從那上麵望著遠處,接著又重新把翻亂了的那些信件整理好。她咬著下唇,在那裏尋思、回憶。最後,她終於打定了主意。她揀出那隻戒指、表鏈和耳環,又向底下掏了一下,掏出一對金袖扣來。她抽出一個信封裏的信,把那些零碎東西塞在信封裏。她把那個信封疊起來,放進自己的衣袋。接著,她溫柔地、輕輕地蓋上了那個文具盒,用手指細心地在盒子上摸一摸。她的嘴唇微微張開,隨後她站起來,拿著提燈,回到廚房。她揭開爐蓋,把那個盒子輕輕放在火炭上。爐火很快就把紙烤黃了。一道火焰飛起來,卷到了盒子上。她把爐蓋蓋好,不一會兒,裏麵的火焰就吱吱地響起來,燒著那個盒子了。

“如果天下雨,”他說,“我們就把油布拴到上麵的橫杠上,大家就可以躲在油布底下,不會淋濕。前麵係得高些,就淋不到雨。”

爸喝了一聲彩:“好主意。”

“這還不夠,”奧爾說,“一有機會,我還要找塊長板子來,當作撐杆,像房柁似的,在當中支起,把油布蒙在那上麵。這麽一來,遮蓋好了,大家還可以避太陽呢。”

爸讚同地說:“好主意。你怎麽沒有早想到呢?”

“我沒空。”奧爾說。

“沒空?嗐,奧爾,你在外頭到處鬼混倒有工夫。天知道這兩個星期你上什麽地方去了。”

“一個人要離開家鄉,總有些事得辦一辦。”奧爾說。隨即他又喪失了幾分自信。“爸,”他問道,“這一次去,你心裏真高興嗎,爸?”

“嗯?當然高興囉。無論如何是高興的。我們在這兒苦得很。到那地方去,不消說,會大不相同—工作多,樣樣東西長得綠油油的,好得很,還有小巧的白房子,四麵都是橙子樹。”

“到處都是橙子樹嗎?”

“也許不是到處有,可是有很多地方有。”

黎明的最初一片灰白開始湧現在天空了。工作已經完畢—兩桶豬肉準備好了,雞籠也拿出來了,預備放到車頂上。媽打開烤箱的門,拿出一堆烤得又脆又黃的骨頭,那上麵還帶著不少可啃的肉。露西蒙矓地醒了一下,從木箱上溜下來,又睡著了。大人們卻站在門附近,略微有些哆嗦,嘴裏啃著鬆脆的骨頭。

“我看應該去叫醒奶奶和爺爺,”湯姆說,“天亮了。”

媽說:“不到時候,還是不去叫醒他們的好。他們還得再睡一會兒。露西和溫菲爾德也沒好好睡過。”

“,他們都可以在行李上睡覺嘛,”爸說,“那上麵可舒服得很呢。”

忽然間,那幾隻狗從塵沙裏跳起來傾聽著。隨即汪汪地叫著向黑暗中衝去了。“這是怎麽回事?”爸問道。一會兒他們就聽到一個聲音不慌不忙地對那幾隻汪汪叫的狗打招呼,狗便叫得不那麽凶了。接著是一陣腳步聲,一個人走了過來。來人是繆利·格雷夫斯,他的帽簷壓得很低。

他怯生生地走了過來。“早呀,老鄉們。”他說。

“,不,”繆利說,“我一點兒都不餓,真的。”

“啊,來吃點兒,繆利,吃點兒吧。喂,請吧!”爸走進屋裏,拿出一把排骨來。

“我不是來吃你們的東西的,”他說,“我不過是到處走走,想到你們就要動身了,我也許可以給你們送送行。”

“現在馬上就要走了,”爸說,“如果你遲來一個鍾頭,你就見不著我們了。一切都收拾好了—瞧見了吧?”

“一切都收拾好了……”繆利望著那裝好了行李的卡車。“有時候我也想到那邊去,找我的親人呢。”

媽問道:“他們在加利福尼亞,你接到過他們的音信嗎?”

“沒有,”繆利說,“我沒接到過消息。可是我也沒上郵局去看過。我應該隨時去看看才對。”

爸說:“奧爾,你去叫醒奶奶和爺爺吧。請他們來吃。我們馬上要動身了。”奧爾吊兒郎當地向倉棚走去的時候,爸又說道:“繆利,你願意擠著跟我們一同去嗎?我們可以給你騰出地方來。”

繆利從一塊排骨的邊上咬下一口肉,咀嚼起來。“有時候我也想著要去。可是我已經打定主意不去了。”他說,“我心裏有數,到了最後關頭,我就像墳場上的野鬼一樣,跑到別處藏起來。”

諾亞說:“你遲早有一天會死在田地裏,繆利。”

“我知道。這我倒是想過。有時候好像冷冷清清,有時候又好像很痛快,有時候好像很對勁。這都沒什麽關係。可是你們如果遇到我家裏的人—我上這兒來就是為了對你們說說這件事—你們如果在加利福尼亞遇到我家裏的什麽人,就請你們告訴他們,說我很好。對他們說我的日子過得不錯。別說穿了我在受這樣的罪。對他們說,我有了錢就去找他們。”

媽問道:“你真打算去嗎?”

“不,”繆利細聲細氣地說,“不,我不去。我不能離開這兒。我現在一定要留在這地方。早些時候,我本可以去。現在可不去了。我仔細想過,打定了主意,決計不去了。”

黎明的曙光現在強烈一些了。這把提燈的光襯托得暗淡了一些。奧爾回來了,爺爺在他身邊很吃力地一瘸一拐地走著。“他沒睡覺,”奧爾說,“他在倉棚背後坐著。他準是有點兒什麽毛病。”

爺爺的兩眼呆滯了,一點兒也沒有往常那股邪氣。“我沒什麽不舒服,”他說,“反正我不走了。”

“不走了?”爸追問道,“你說不走是什麽意思?嗐,我們一切都收拾好了。非走不可。我們沒地方可住了。”

“我不是叫你們待下去,”爺爺說,“你們大家盡管走好了。我呢—我要留下來。昨晚上我把這地方翻來覆去想了一整夜。這是我的家鄉。我是這地方的人。這麽一想,哪怕別處的橙子和葡萄一直堆到**來,把人擠掉,我也不稀罕了。我不走了。這地方並不好,可是這終究是我的家鄉。我不走,你們大家盡管去吧。我反正要待在自己生長的老地方。”

爺爺大聲說:“見鬼,我雖然老了,還能照顧自己。繆利在這兒怎麽過日子?我也和他一樣,能夠活下去。我對你們說我不走,你們隻好隨我的便。你們要帶奶奶去,盡管帶去,可是不能帶我走,沒別的話了。”

爸無可奈何地說:“且聽我說吧,爺爺。聽我說說吧,就隻幾句話。”

“我不要聽。我打定了主意,已經告訴你了。”

湯姆拍拍他父親的肩膀。“爸,進屋來。我要跟你說句話。”他們走向屋裏去的時候,他又喊道:“媽—你也來一會兒,好嗎?”

廚房裏點著燈,盤子裏的烤骨頭還是堆得高高的。湯姆說:“你們聽我說,我知道爺爺有權利可以說不走,可是他不能在這兒待下去了。這我們都知道。”

“他絕不能待下去。”爸說。

“那麽,想一想。如果我們硬捉住他,把他綁起來,那就不免會傷害他,他就不免會大發脾氣,傷害他自己的身體。現在我們又不能跟他講理。要是能把他灌醉,那就好辦了。你有威士忌嗎?”

“沒有,”爸說,“家裏一滴威士忌都沒有。約翰也沒有威士忌了。他不喝酒的時候,是不會有酒的。”

媽說道:“湯姆,我有半瓶藥酒,那是溫菲爾德爛耳朵的時候買來給他吃的。這能有效嗎?溫菲爾德耳朵痛得厲害的時候,給他這藥酒吃,他就睡著了。”

“也許行。”湯姆說,“拿來吧,媽,我們好歹可以試試看。”

“我把它扔到垃圾堆裏去了。”媽說,她拿著提燈走出去,不一會兒就帶著那半瓶黑色藥酒回來了。

湯姆從她手裏接過藥酒來嚐了嚐。“味道還不壞,”他說,“煮一杯純咖啡,要挺濃的。我想想看—一茶匙好嗎?最好多放些,兩大匙吧。”

媽打開爐蓋,在火炭上放了一把壺,於是她量了水和咖啡放進壺裏去。“隻好盛在空罐頭裏給他喝了,”她說,“我們的杯子都打包好了。”

湯姆和父親走出了屋子。“誰都有權利說他打算怎麽辦。嘿,誰在吃豬骨頭?”爺爺說。

“我們吃過了,”湯姆說,“媽給您弄一杯咖啡和一些豬肉吃。”

爺爺走進屋裏去,喝了他那份咖啡,吃了他那份豬肉。屋外的人在黎明越來越亮的微光中往門裏看,靜悄悄地望著他。他們看見他打著嗬欠,搖擺著;他們又看見他把兩臂放在桌上,托著頭,睡過去了。

“他反正是夠累了,”湯姆說,“別驚動他。”

現在他們準備好了。老眼昏花的奶奶說:“這是怎麽回事?你們大清早忙著幹什麽?”但是她已經穿好衣服,興致很好。露西和溫菲爾德都醒了,但是困倦還沒有消失,還是迷迷糊糊、半睡半醒的。陽光迅速地照遍了大地。這一家人的活動都停下了。他們都在各處站著,誰也不願意對這次遠行首先采取積極行動。現在臨到要走的時候,他們都不由得恐懼起來—像爺爺那樣恐懼。他們看見那座小木棚在陽光中輪廓鮮明地顯現出來,他們看見提燈的光暗淡下去,不再投射出黃色的光圈。星星幾顆幾顆地向西隱沒了。一家人還是像夢遊人一樣站在那裏,他們的眼睛注視著全部的景物,並不是看著某一樣東西,而是看著整個黎明、整片大地、整個原野。

於是湯姆甩脫了麻木狀態。“天哪,太陽快出來了,”他高聲說,“我們該動身了。”其餘的人也甩脫了麻木狀態,向卡車走去。

“喂,”湯姆說,“我們來把爺爺抬上車吧。”爸、約翰伯伯、湯姆和奧爾走進廚房,爺爺還在那裏用兩臂墊著頭睡覺,桌上有一條咖啡的痕跡。他們托著他的胳肢窩,攙著他站起來,他像醉漢一樣,不住地咕嚕著、咒罵著。他們把他攙出了門,就在後麵推著他走。來到卡車旁邊的時候,湯姆和奧爾便爬上卡車,俯身用手揪住他的胳肢窩,輕輕把他拖上車,放在行李頂上。奧爾解開了油布邊上的結,他們把他放到油布底下,在他旁邊放了一隻木箱,撐起那沉重的油布,不讓它壓在他身上。

“我要把那根撐杆裝好,”奧爾說,“等今天晚上我們停車的時候來裝吧。”爺爺昏昏沉沉地咕嚕著,有氣無力地抗拒他們的幹擾,不願意醒過來。後來他們終於把他安頓妥當了,他又呼呼地睡熟了。

爸說道:“媽,你和奶奶暫且在奧爾身邊坐一會兒吧。我們輪流調換位子,可以舒暢些,你們先那麽坐著吧。”她們跨進了駕駛座,其餘的人便擁到行李上,康尼和羅莎夏,爸和約翰伯伯,露西和溫菲爾德,還有湯姆和牧師。諾亞站在地上,抬頭望著坐在滿車行李上的那一大堆人。

奧爾繞著卡車走了一圈,看看車底下的彈簧。“哎呀,”他說道,“這些彈簧鋼板全壓扁了。幸虧我在底下又墊了木塊撐著。”

諾亞說道:“狗怎麽辦呢,爸?”

“我把狗忘了。”爸說。他尖聲吹了一下呼哨,一隻狗就跳著跑過來,但是隻有這一隻。諾亞把它捉住了,拋到車頂上,它便端端正正地坐著,因為那地方太高,它直打哆嗦。“還有兩隻,隻好甩下了。”爸大聲說,“繆利,你可以照顧照顧它們,不讓它們餓死嗎?”

“好吧,”繆利說,“我正想養兩隻狗。好!就歸我好了。”

“把那些雞也拿去吧。”爸說。

奧爾坐上了司機座位。發動機轉了一陣,刹住了,又轉動起來。於是六個汽缸發出了輕鬆的吼聲,車後麵冒起了青煙。“再見,繆利。”奧爾喊道。

全家人都喊道:“再見,繆利。”

奧爾把排擋一推,踩緊了離合器。卡車震動了一陣,吃力地穿過了院子。接著換上了二擋。他們爬上了那座小山岡,四周揚起了紅色的塵土。“老天爺,裝得多重啊!”奧爾說,“這一趟可跑不快。”

行李上麵的人都在向後望。他們看見了那所屋子和那個倉棚,煙囪上還微微冒出一縷炊煙。他們看見那些窗戶映著太陽最初的色彩,漸漸紅起來。他們看見繆利冷冷清清地站在門前的院子裏,目送著他們。接著,山岡便截斷了他們的視線。棉田排列在大路的兩旁。卡車向著公路,向著西部,從塵沙中慢騰騰地開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