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外麵,伯納德和約翰在塵土和垃圾中(現在那兒出現了四條狗)緩慢地走來走去。

伯納德說:“我很難明白,也無法想象,我們就像生活在不同的星球,生活在不同的世紀。母親,以及所有這些髒物,還有上帝、衰老、疾病……”他搖了搖頭說,“這實在難以想象。我永遠也不會明白,除非你能跟我解釋一下。”

“解釋什麽?”

“這兒。”他指了指那個印第安村莊,還有村外的那間小屋,“這一切。你全部的生活。”

“這可叫我從何說起呀?”

“從頭一一道來吧,從你能記事講起。”

“從我能記事講起……”約翰皺起了眉頭,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

天氣悶熱。他們吃了很多玉米餅和甜玉米。琳達說:“過來躺在這兒吧,寶貝。”母子倆一起躺在大**,“我們唱歌吧。”琳達於是唱起歌來。她唱了“衛生間裏洗個澡,鏈球菌滾一邊去”,還唱了“再見,寶貝班婷,你就快要出瓶了”。她的聲音越來越微弱……

一陣嘈雜的聲音驚醒了約翰。有個男人正在跟琳達說著什麽,琳達大笑起來。她把毛毯拉到下巴頦那兒,可那個男人又將它拉了下來。他的頭發像兩根黑色的繩子,手臂上戴著一個漂亮的銀手鐲,上麵鑲嵌著藍寶石。約翰喜歡那隻手鐲,可是他還是感到害怕。他把臉緊貼著琳達。琳達用手摟住他,他感到安心了。約翰聽到母親對那男人說:“約翰在這兒呢,不行。”那男人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琳達,悄聲說了幾句什麽。琳達說:“不行。”可是那男人卻朝他俯下身,那張臉顯得碩大而恐怖。他那黑色的發辮碰到了毛毯。“不行,”琳達又說,約翰感到她的手將自己摟得更緊了,“不行,不行!”可是那男人抓住他的一隻胳膊,抓得他生疼,他尖叫起來。那男人伸出另一隻手將他舉了起來。琳達仍然抱著他,一直在說:“不行,不行。”那男人急火攻心,短促地說了幾句什麽,她的手突然就鬆開了。“琳達,琳達。”他不斷踢腿,身體扭動著,可那男人將他抱到門口,打開房門,把他放在隔壁房中的地板上,隨後走開了,隨手關上了門。約翰站起來,跑到門口,踮起腳尖,勉強夠得到那個大木門閂。他伸手來推了推,可怎麽也打不開門。“琳達!”他大喊起來。她沒有應答。

他記得一間大屋子,屋裏相當黑,裏頭有許多係了線的木頭架子,許多女人站在木架旁—琳達說她們在織毛毯。琳達叫他和別的孩子一起坐在角落裏,她去幫助那些女人。他和幾個小男孩玩了很久。忽然間,人們開始大聲說話,還有一些女人在推搡琳達,琳達一邊哭泣,一邊走到門口,他追了上去。他問她,那些女人為什麽生氣。“因為我搞壞了東西。”她說。然後,她也生氣起來。“我又怎麽會知道如何織那些亂七八糟的玩意呢?這些可惡的野蠻人。”她說。他問她什麽是野蠻人。他們回到家時,波佩正在門口等候著,他隨著母子倆一起進了屋。波佩帶來一個大葫蘆,葫蘆裏麵裝滿了像水一樣的東西,隻不過那不是水,而是一種很難聞的東西,喝了後,嘴巴會感到火燒火燎一般的辛辣,讓人咳嗽不止。琳達喝了一點,波佩也喝了一點,隨後琳達大笑起來,高聲說話。隨後,她和波佩走進另一間屋子。波佩離開後,他走進屋子。隻見琳達躺在**,睡得很死,他怎麽也叫不醒她。

波佩那時經常來。他說葫蘆裏裝的東西叫龍舌蘭酒,可琳達說那應該叫嗦麻,隻是喝了之後會上頭。他討厭波佩。他討厭他們所有人—所有來找琳達的男人。一天下午,他跟別的一些孩子玩耍。他記得,那天很冷,山上下了雪。他回到屋子裏,聽到臥室裏傳來憤憤難平的說話聲。那是女人的聲音,說著他聽不懂的話。可他知道,那些都是很可怕的話。然後,突然之間,咣當一聲,有什麽東西被打碎了。他聽到有人迅捷地走來走去的聲音,接著又是咣當的撞擊聲,然後又傳來像是打騾子的聲音,隻不過騾子挨打時不會發出那麽幹巴的聲音。隨後,琳達尖叫起來。“啊,別打了,別打了,別打了!”她說。他跑進屋子,看到三個披著深色毛毯的女人。琳達躺在**。一個女人正抓住她的手腕,另一個女人則壓在她的大腿上,好讓她的腳沒法踢人。第三個女人正用鞭子抽打她。抽了一鞭,兩鞭,三鞭。每抽一鞭,琳達都痛得尖叫。他邊哭邊拉那個用鞭子抽打母親的女人身上的毛毯。“求你了,求你了。”那女人用另一隻手把他推開。鞭子又抽了下來,琳達又尖叫起來。他一把抓住那女人棕黑的大手,用盡全身力氣咬了下去。那女人痛得叫了起來,將她的手掙脫開來,同時狠狠地推了他一下,他摔倒在地。趁著他躺在地上,那女人用鞭子抽了他三下。三鞭抽下去,他感受到了以前從沒有體會過的疼痛,火燒火燎的痛。鞭子又啪地響了一聲,抽在他身上。可這一次,發出尖叫的卻是琳達。

“她們為什麽要傷害你,琳達?”那天晚上,他問母親。他哭個不停,因為他背上的紅色鞭痕還鑽心地痛,也因為她們是那麽野蠻,那麽不講道理,還因為他隻是個小男孩,無力反抗她們。琳達也哭個不停。她是大人,可她也隻是一個女人,她一個人沒法對付她們三個。這對她也是不公平的。“她們為什麽要傷害你,琳達?”

“我不知道。我又怎麽會知道?”他聽不清她在說什麽,因為她正趴在**,一張臉埋在枕頭裏。“她們說那些男人是她們家的男人。”她繼續說,可她根本就不是跟他,而好像是跟她內心中的某個人說話。她絮絮叨叨了很久,可是她也聽不懂自己在說什麽。末了,她放聲大哭,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哭得更大聲。

“哦,別哭,琳達,別哭。”

他緊緊靠著她。他用胳膊摟著她的脖子。琳達哭喊道:“哦,小心些,別碰我的肩膀!哦!”她使勁推開了他。他的頭撞到了牆上。“小傻瓜!”她嚷道。隨後,她突然開始扇他耳光。一巴掌,兩巴掌……

“琳達。”他哭喊道,“哦,媽媽,別打了!”

“我不是你媽媽。我不要做你媽媽。”

“可是,琳達……哦!”她又扇了他一個耳光。

“我變成了一個野蠻人,”她喊道,“像畜生一樣生下孩子……要不是因為你,我就可以去找世界國的巡視員,那樣我就有可能逃離這裏。可是我沒法帶著孩子逃跑,那實在是太丟人了。”

他看到她又要打自己,趕緊舉起胳膊護住自己的臉。“哦,別打了,琳達,別打我了。”

“你這個小畜生!”她拉下了他的胳膊。他的臉無所遮掩了。

“別打了,琳達。”他閉上眼睛,等著挨打。

可是這次她並沒有下手。過了一會兒,他睜開眼睛,看到她正望著自己。他想朝她微笑。忽然間,她一把摟住他,一遍又一遍地親吻著他。

有時,一連好幾天,琳達根本不起來,一直傷心地躺在**,要不她就喝波佩帶來的東西,之後傻笑著睡覺。有時她生病了,常常忘記給他洗澡,除了冷玉米餅,他沒有別的東西可吃。他一直記得,當她第一次在他頭發裏發現那些臭蟲時,她嚇得尖叫了起來。

他最快樂的時光,是在她告訴他“另一個世界”的事物的時候。“隻要你想飛,什麽時候都可以飛,是這樣子嗎?”

“隻要你想飛,什麽時候都可以飛。”她會告訴他那些從盒子裏傳出來的悅耳的音樂,許多好玩的遊戲,許多好吃好喝的東西。隻要按一下牆上的小東西,就會有光。那感官電影,可以看,可以聽,可以觸摸,可以聞。有一種盒子,可以發出好聞的香味。有像山一樣高的屋子,屋子的顏色有粉色的,有綠色的,有藍色的,還有銀灰色的。在那兒,大家都很幸福,沒人傷心或難過。我為人人,人人為我,人與人之間都是彼此相屬的。你可以從盒子中看到和聽到另一個世界發生的事情。還有那些裝在可愛幹淨的瓶子裏的嬰兒……到處都那樣幹淨,聞不到臭味,完全沒有汙垢—人們從不孤獨,而是生活在一起,大家是那樣快樂和幸福,就像馬爾佩斯部落這兒的夏季舞會一樣,隻不過要幸福得多,每天都很幸福,每一天都很幸福……他久久地聽著。有時,他跟別的孩子玩得太累時,印第安村莊的老人也會和他們聊天,給他們講故事,給他們講世界的偉大造物主;他講右手大神和左手大神之間、水神和火神之間的長期爭鬥,他講阿沃納維洛納[37]的故事,這人在夜裏思考並且製造大霧,然後從霧中創造出了整個世界;他講大地之母和天空之父的故事;他講阿海尤塔和馬塞萊瑪這一對戰爭和機遇的雙生子的故事;他講耶穌和雨神的故事;他講聖母瑪利亞,以及那個讓自己重返青春的女人埃斯特薩納特萊希[38]的故事;他講拉古納的黑石以及阿科瑪的大鷹和聖母的故事。他講的全是些離奇古怪的故事,由於是用他聽不太明白的另一種方言講的,因此對他來說,顯得尤其精彩。躺在**的時候,他常會想起天堂和倫敦,想起阿科瑪聖母,想起一排排裝在幹淨瓶子裏的嬰兒,想起飛上天的耶穌和琳達,還有偉大的世界國的孵化與條件反射設定中心主任及阿沃納維洛納。

許多男人來找琳達。許多男孩開始對他指指點點。他們用另一種古怪的話詛咒琳達,說她是個壞女人。他們用難聽的話罵她,他聽不明白,可他知道他們是在罵她。一天,他們唱了一首咒罵她的歌,唱了一遍又一遍。他朝他們扔石頭,他們也扔石頭回敬他。一塊鋒利的石頭劃破了他的臉頰,血流不止,他渾身是血。

琳達教他讀書。她以木炭當筆,在牆上畫了幾幅圖畫—一隻坐著的動物,一個躺在瓶子裏的嬰兒。隨後,她寫了一些字:“小貓咪呀睡墊子,小不點兒躺瓶裏。”他學得又快又不費勁。當他可以認全她寫在牆上的所有字後,琳達打開她的大木箱,從她那件從未穿過的有趣的小紅褲子下麵抽出一本薄薄的小書。他以前經常看到那小書。她曾經對他說過:“等你長大了,你就可以讀這本書了。”現在,他長大了,他感到很自豪。“恐怕你不會覺得這本小書有趣,”她說,“可這是我僅有的書了。”她歎了口氣,“要是你能看到我們在倫敦曾經擁有的可愛的閱讀機就好了!”他開始翻開那書讀了起來。《胚胎的化學和細菌學條件反射設定—胚胎庫貝塔工作人員實用指南》。光是書名他就花了一刻鍾才讀完。他把書扔到地上。“可惡的書,討厭的書!”他說著,開始哭了起來。

那些男孩還在唱咒罵琳達的可怕的歌。有時,他們還會嘲笑他衣衫襤褸。當他的衣服弄破時,琳達不知道如何縫補。她告訴他,在“另一個世界”,人們會將破衣服扔掉,然後換上新的。“破衣爛衫小叫花!”那些男孩常常衝他大喊大叫。“可是我會認字,”他自言自語道,“而他們不會。他們連什麽是讀書都不知道。”他們取笑他的時候,他隻要認真地想想讀書的事,就可以很容易裝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他又讓琳達把書給他。

那些男孩越是指指點點,對他唱得越是頻繁,他就讀得越用功。很快,他就能把所有的字都認出來了,就連最長的單詞,他也能很好地認出來。可那些字是什麽意思呢?他問琳達。可就算她能回答,她似乎也答得含混不清,而她通常都答不上來。

“化學品是什麽?”他會問。

“哦,就是類似鎂鹽的東西,或是讓德爾塔和愛普西龍身材矮小和變遲鈍的酒精,以及滋養骨頭的碳酸鈣,諸如此類的東西。”

“可是琳達,化學品是怎麽製造出來的?它們是從哪兒來的?”

“呃,我不知道。你把它們從瓶子裏取出來。瓶子空了,你就去化學品倉庫拿取。我想是化學品倉庫的人製造出來的,要不就是他們叫人去工廠取來的。我不知道。我從來沒碰過化學相關的東西。我的工作一直是處理胚胎。”

他問起別的事情,結果也是這樣。琳達似乎什麽都不知道。村子裏的老人卻會給出更確切的回答。

“人類和所有生物的種子,包括太陽的種子、大地的種子,以及天空的種子,所有這一切,都是阿沃納維洛納從繁衍的大霧中創造出來的。現在世界上有四個子宮,他把種子放進四個子宮中的最下麵一個。漸漸地,種子開始生長了……”

有一天(約翰後來推算出那一定是他十二歲生日後不久),他回到家,在臥室的地板上發現了一本他先前從未見過的書。那是一本厚厚的書,看起來很舊。書脊被老鼠啃壞了。有些書頁脫落了,皺巴巴的。他撿起來,看了看書的封麵,那本書叫《威廉·莎士比亞全集》。

琳達躺在**,啜飲著杯子裏味道難聞的龍舌蘭酒。“那本書是波佩帶過來的。”她說。她的聲音又粗又沙啞,像是另一個人發出的聲音。“那書一直放在羚羊洞窟的一個箱子裏。據說放在那兒幾百年了。我想事情很可能是這樣,因為我看了看,上麵寫的似乎全是廢話。不是文明開化的東西。不過,這對你練習閱讀還是很有幫助的。”她喝畢最後一口,將杯子放在床邊的地板上,翻了個身,打了一兩個嗝,就睡著了。

他隨意地打開那本書讀了起來。

嘿,生活在汗臭垢膩的眠**,

讓**邪熏沒了心竅,

在汙穢的豬圈裏調情弄愛……[39]

這些奇怪的話語在他的腦海裏翻騰,發出轟隆隆的聲音,就像夏天舞會上響起的鼓聲,假如那些鼓能夠說話的話,就會是這個樣子,就像那些唱《玉米之歌》的人,如此美麗,如此美麗,美得讓人想哭,就像老米季馬對著羽毛、雕花手杖、骨頭和石頭念著魔法:基阿列拉,齊盧,西羅瓦,西羅瓦,琪麗亞,西路,西路,齊瑟爾。可是這些咒語比米季馬的魔法更美妙,因為它的意蘊更豐富,因為這些話是說給他聽的,說得很精彩,他聽得似懂非懂,那是關於琳達的可怕的奇妙咒語。那咒語說的是琳達躺在**打呼嚕,空杯子放在床邊的地板上。那咒語與琳達和波佩有關,說的是琳達和波佩。

他越來越討厭波佩。這是一個口蜜腹劍的惡棍,一個嗜血的、荒**的惡賊!狠心的、奸詐的、**邪的、悖逆的惡賊![40]這些話到底是什麽意思?他似懂非懂。可這些話有很強大的魔力,在他的腦袋裏轟轟作響。不知怎麽回事,他似乎從來就沒有真正恨過波佩。他從來沒有真正恨過他,那是因為他從來說不出自己有多恨波佩。可現在他掌握了這些文字,這些文字就像鼓點,像歌聲,像魔法。這些文字及其出處—那千奇百怪的故事(他自己也弄不懂那故事,不過他覺得它很精彩,精彩至極)—它們給了他痛恨波佩的理由,它們讓他的痛恨變得更加真實,它們甚至使波佩本人也變得更加真實了。

有一天,他玩耍後回到家,裏屋的門開著,他看到波佩和琳達躺在**,睡著了—白晳的琳達和她身旁黝黑的波佩,他的一隻胳膊橫放在她的肩膀下,另一隻黑色的手按著她的**,他的一根長辮子橫纏在她的喉嚨上,猶如一條黑色的蛇想要勒死她。波佩的葫蘆和一個杯子放在床邊的地板上。琳達在打呼嚕。

他的心好像消失了,隻剩下了一個空洞。他感覺空空的。心空空****,又冷冷冰冰,他感到惡心,又覺得暈乎乎的。他倚靠在牆上,以讓自己站穩。狠心的、奸詐的、**邪的、悖逆的……像鼓點,像男人唱的《玉米之歌》,像魔法,這些文字在他的腦海裏縈繞著,重複著。他冷冰冰的心突然變得熱烘烘的。他兩頰緋紅,屋子在他眼前搖晃著轉來轉去,隨即便覺一片漆黑。他咬牙切齒地說道:“我要殺了他,我要殺了他,我要殺了他。”他不斷地說著。他的腦海中突然湧出了更多的話語:

當他在酒醉以後,在憤怒之中,

或是在荒**縱欲的時候……[41]

魔咒附在了他身上,魔咒向他解釋,並且下達了命令。他退回到外麵的屋子。“當他在酒醉以後,在憤怒之中……”那把切肉刀就放在壁爐旁邊的地板上。他把刀拿起來,踮著腳尖走到門口。“當他在酒醉以後,酒醉以後……”他衝進屋裏,朝波佩捅了一刀—哦,血流出來了!—他又捅了一刀,波佩從睡夢中痛醒過來,約翰抬起手,還想再捅一刀,可發現自己的手腕被抓住了,抓住了—啊,啊!—被扭住了。他動彈不得,被抓住了。波佩那雙黑色的小眼睛逼視著他,緊緊地盯著他。他扭過頭去。波佩的左肩有兩道傷口。“啊,是血!”琳達哭叫起來,“是血!”她一看見血就受不了。波佩舉起另一隻手,約翰以為他要打自己,於是他挺直身子,準備承受那一擊。可那隻手隻是抓住了他的下巴,把他的臉扭了過來,使他不得不再次看著波佩的眼睛。他們對視了很久很久,仿佛對視了好幾個小時。突然之間,他忍不住哭泣了起來。波佩突然大笑起來。“去吧。”他用印第安話說,“去吧,我勇敢的阿海尤塔。”約翰跑到另一間屋子裏,生怕別人看到自己流淚。

“你十五歲了,”老米季馬用印第安話說,“現在,我可以教你如何捏泥土製陶器了。”

他們蹲坐在河邊,一起幹活。

“首先,”米季馬說著,用雙手捧起一塊濕黏土,“我們來做一個小月亮。”老人把大團濕泥捏成一個圓盤,然後將邊緣折起來,月亮就變成了一個淺淺的杯子。

他緩慢而笨拙地模仿著老人嫻熟的動作。

“先做一個月亮,再做一個杯子,現在來做一條蛇。”米季馬又把一塊泥土搓成一根柔軟的長條,然後卷成一個圓圈,之後再在杯沿上壓緊。“然後再做一條蛇。再做一條。再做一條。”米季馬將圓圈捏成水罐的兩邊。水罐很窄,現在鼓了起來,到了頸部又收窄起來。米季馬又是擠壓,又是拍打,又是搓揉,又是刮擦。最後水罐終於完工了,它就像馬爾佩斯部落常見的那種水罐,隻不過它是乳白色,而不是黑色的,而且摸起來很柔軟。他站在米季馬旁邊,滑稽地模仿著做水罐,最後這兩個水罐被擺在一起。看著這兩個水罐,他忍不住笑了起來。

“下一個會做得更好。”他說道,又開始弄濕另一塊泥土。

拉胚,塑形,定型,他感覺自己的手指越來越熟練,越來越有力量。這帶給他一種莫大的快樂。“A呀B呀C,維生素呀D,”他一邊幹活一邊哼唱起來,“脂肪在肝髒裏,魚兒在海裏。”米季馬還唱了一首關於獵熊的歌。他們整天幹活,他整天都沉浸在一種強烈的、令人陶醉的幸福之中。

“明年冬天,”老米季馬說,“我教你做弓箭。”

他在屋外站了很長時間,屋裏的儀式終於結束了。門開了,他們出來了。科瑟魯走在前麵,他伸出握緊的右手,好像握著的是一件珍貴的珠寶。基亞基美跟在後麵,她同樣伸出握緊的雙手。他們默默地走著,後麵跟著他們的兄弟姐妹、表兄弟姐妹和一大群老人。

他們走出印第安村莊,穿過了平頂山,來到懸崖邊,隨後停下了腳步,麵對著清晨的太陽。科瑟魯張開他的手。手掌上放著一撮白色的玉米粉。他對著玉米粉吹了一口氣,喃喃地說了幾句什麽,隨後玉米粉就像一把白色的灰塵,朝著太陽撒去。基亞基美也跟著這樣做了。然後基亞基美的父親走上前來,舉起一根帶羽毛的祈禱棒,念了一串長長的祈禱詞,然後將祈禱棒和玉米粉一起扔了出去。

“儀式完成,”老米季馬大聲說,“他們結為夫婦了。”

當他們轉身離開的時候,琳達說:“好吧。我能說的是,這也太小題大作了。在文明國家,一個男孩想要得到一個女孩,他隻要……你要去哪兒,約翰?”

約翰沒有理會她的叫喚,直直地往前跑去,他要跑,跑,跑,跑到隻有他自己知道的地方去。

儀式完成了。老米季馬的話在他的腦海裏縈繞著。儀式完成了,完成了……他曾愛過基亞基美,遠遠地、默默地愛著她,愛得那麽熾烈,那麽絕望。現在,一切都結束了。他十六歲了。

滿月之夜,在羚羊洞窟,有人在那裏吐露秘密,有人在那裏傳播秘密,有人在那裏完成秘密和製造秘密。他們會下到洞窟,然後再出來。下去的時候還是孩子,出來的時候可就變成了大人。男孩對這個時刻都很害怕,同時又急不可待。終於到了那天。太陽落山了,月亮升起來了。他和別的人一起去了。黑暗中,人們站在洞窟的入口處,梯子直通到紅色燈光照亮的洞窟深處。領頭的幾個男孩已經開始往下爬了。忽然間,有個人走上前來,抓住他的胳膊,把他從孩子們中拽了出來。他掙脫出來,又回到自己的位置。這一次,那人打了他,揪住他的頭發。“你不能下去,白毛鬼!”“母狗的崽子不能下去!”另一個人說。那些男孩都笑了起來。“滾開!”他仍在人群邊緣徘徊不去,“滾開!”他們又喊了起來。其中一個人彎下腰,撿起一塊石頭對他扔了過去。“滾開,滾開,滾開!”石頭像陣雨一樣砸向他。他流血了,躲到了黑暗中。從燈火通明的聖堂裏傳來了歌聲。最後一個男孩也已經爬下了梯子。隻剩他獨自一人。

他獨自一人站在印第安村莊外,站在光禿禿的平頂山上。在月光照耀下,那岩石就像一塊白骨。山穀裏,郊狼對著月亮嚎叫。傷痕累累的他,傷口上還在流血。他抽泣起來,不是因為疼痛,而是因為孤單無伴,因為他被趕了出來,隻能孤身一人地待在這個由岩石和月光組成的白色骷髏世界。他在懸崖邊坐下,背對著月亮。他俯視著平頂山的黑色陰影,俯視著死亡的黑色陰影。他隻需要走一步,輕輕一跳……他在月光下伸出右手。他手腕上的傷口還在流血。每隔幾秒鍾就有一滴血滴落下來,黑黑的一片,在死一般的月光下,看起來幾乎像是無色的。一滴,一滴,一滴。明天,明天,明天……

他發現了時間、死亡和上帝。

“孤零零,一直都是孤零零的。”約翰說。

這句話在伯納德的心裏喚起了哀傷的共鳴。孤零零,孤零零……“我也很孤獨,”他突然有種傾訴的衝動,“非常孤獨。”

“你也很孤獨?”約翰很驚訝,“我以為在另一個世界……我是說,琳達總是說那裏沒有人是孤獨的。”

伯納德有些尷尬地漲紅了臉。“要知道,”他將視線移開,喃喃自語道,“我覺得自己和大多數人相當不同,假如你在出瓶時碰巧就與別人不同……”

“對,就是這樣。”約翰點了點頭,“要是一個人與眾不同,他就一定會感到很孤獨。別的人對他來說,就是野獸般的存在。你知道嗎?別的孩子完全將我拒之門外。當別的男孩被派到山上過夜的時候,你知道,當你在那裏的時候,你可以夢見神獸—他們卻不讓我跟他們一起去,他們不告訴我任何秘密。不過,我是自己想辦法搞懂了那些秘密,”他接著說,“我五天沒吃東西,然後,有一天晚上,我一個人去了那邊的山裏。”他指了指山那邊。

伯納德微笑著,神態是居高臨下的。“你夢到什麽了嗎?”他問道。

約翰點了點頭。“可我不能告訴你夢到了什麽。”他沉默了一會兒,然後繼續說,“有一次,我做了一件別人沒有做過的事。夏天的中午,我站在一塊岩石上,伸開雙臂,就像十字架上的耶穌。”

“你這樣做,到底是為了什麽?”

“我想知道被釘在十字架上是什麽滋味。在太陽底下懸吊著……”

“可你這樣做是為了什麽?”

“為了什麽?唔……”他猶豫了一下,“因為我覺得,既然耶穌都能忍受得了,我也應該忍受得了。況且,要是一個人做錯了什麽……此外,我也很不幸。這是另一個理由。”

“通過做這些事來消除痛苦,還真是有趣得很哪。”伯納德說。可是再一想,他認為這樣做還是有道理的。這總比吞吃嗦麻藥片要好……

“過了一會兒,我就暈過去了,”約翰說,“我的臉摔傷了。你看到我弄傷自己的傷口了嗎?”他撩開前額濃密的黃頭發,露出了右太陽穴上淡白的皺縮著的傷疤。

伯納德看了看,然後微微打了個寒噤,趕緊將視線挪開。他接受的條件反射設定使他不容易共情,反而常會感到惡心。對他來說,隻要一提到生病或受傷,他就不僅覺得害怕,而且感到厭惡,甚至感到惡心,就像說到肮髒、畸形或是衰老會讓人感到惡心一樣。他趕忙換了一個話題。

“不知道你是否願意跟我們一塊回倫敦去?”他問,邁出了自己的第一步戰略。自從在小屋那個時候,他就在秘密地謀劃著。“你願意嗎?”

約翰的臉上露出喜色。“你說的是真的嗎?”

“當然。當然,如果我能得到通行證的話。”

“琳達也去嗎?”

“呃……”他猶豫起來。那令人作嘔的怪物!不行,那不可能。除非,除非……伯納德突然想到,她那令人厭惡的模樣也許會對他具有很大的利用價值。“當然了!”他說道,用過分熱情來掩飾他剛才的遊移不定。

約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沒想到一切就要實現了,我畢生的夢想。你記得米蘭達[42]說過的話嗎?”

“米蘭達是誰呀?”

可是約翰顯然沒有聽到這個問題。“哦,神奇啊!”他說。他的眼睛閃閃發光,臉上容光煥發。“這裏有多少好看的人!人類是多麽美麗![43]”他的臉色突然變得更緋紅了。他想到了列寧娜,一個穿著綠色人造絲料子衣服的天使,年輕,光彩動人,身材豐腴,總是親切地微笑著。他的聲音顫抖了。“哦,美麗的新世界。”他開始說,然後突然打住了。他的臉頰失去了血色,變得煞白。“你和她結婚了嗎?”他問道。

“我和她什麽?”

“結婚。我想說的是,在印第安語中,他們說‘永結同心’,婚姻比金堅,牢不可破。”

“我主福特啊,我們沒有結婚!”伯納德忍不住笑了。

約翰也笑了起來,他笑的原因卻是另一個,純粹是因為高興。

“哦,美麗的新世界,”他重複道,“哦,美麗的新世界,有這麽出色的人物在裏麵。[44]讓我們馬上出發吧。”

“你說話的方式有時候真顯得奇怪,”伯納德說,並且驚奇地望著約翰,“不過,你是不是等真正看到了新世界再說不遲?”

[37]  阿沃納維洛納:意為“萬物的容器”。在新墨西哥州的印第安祖尼部落的神話中,阿沃納維洛納被稱為“賦予生命的至高無上的力量”,是萬物的創造者,其性別在神話中沒有明確規定。

[38]  埃斯特薩納特萊希:來自亞利桑那州地區的納瓦霍族女神。她的名字的意思是 “變化的女人”,還被稱為 “綠鬆石女人 ”和 “彩繪女人”。埃斯特薩納特萊希會衰老,但隨後會重新變得年輕。許多人認為她是季節變化和永恒的生命循環的化身。

[39]  莎劇《哈姆萊特》第三幕第四場哈姆萊特怒斥王後的台詞。

[40]  莎劇《哈姆萊特》第二幕第二場哈姆萊特的台詞。

[41]  莎劇《哈姆萊特》第三幕第三場哈姆萊特的台詞。

[42]  米蘭達是莎劇《暴風雨》的女主角。

[43]  《暴風雨》第五幕第一場米蘭達的台詞。

[44]  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