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那個平頂山就像一艘船,停泊在遍布棕色塵土的地峽中,這地峽在陡峭的岸壁之間蜿蜒向前,沿著一道道峭崖,斜斜穿過山穀,變成一條綠色的帶子,那是河流和田野。在地峽中央的那艘石頭船的船頭上,伸出一塊形狀分明的岩石,馬爾佩斯印第安村落就坐落在那兒,好像是船的一部分。房屋一幢接一幢,每高一層就小一點,直插藍天,如同被截斷了頂部的金字塔階梯一樣聳峙著。在這些熔岩腳下,是一排排低矮的屋子和一堵堵縱橫交錯的峭壁。峭壁的三麵在平原上拔地而起。幾道炊煙筆直地升入無風的空中,隨即消失了蹤影。

“這裏很怪,”列寧娜說,“太古怪了。”這是她發牢騷時常用的詞。“我不喜歡這個地方,我也不喜歡那個人。”她指了指被指派來帶他們去印第安村落的印第安向導。她的感受很顯然激發了對方相似的反應。那向導在他們前頭走著,陰沉著臉,流露出輕蔑的神情,連背影都滿含敵意。

“而且,”她壓低了嗓子說,“他身上臭烘烘的。”

伯納德並不想否認這一點。他們繼續往前走。

驀然間,空氣仿佛鮮活起來,脈動著,如同血液不知疲倦地奔湧。在上麵,在馬爾佩斯印第安村落裏,鼓聲正咚咚響起。他們的雙腳隨著那神秘的心跳的節拍跳動著。他們加快了腳步,沿著小路來到懸崖底下。那像石頭船一般巨大的平頂山在他們頭頂上高聳著,船舷的上沿離地麵有三百英尺高。

“真希望我們是開飛機過來的,”列寧娜抬頭望了望眼前的峭壁,有些氣惱地說,“我討厭走路。並且,站在山腳下的地上,你會覺得自己是如此渺小。”

他們在平頂山投下的陰影裏走了一段路,繞過了一塊突出的岩石,隻見在一道被水流衝刷過的峽穀裏,有一條類似飛機升降梯的道路。他們沿著這條梯級般的路往上攀爬。這條小路非常陡峭,在山穀間的兩邊蜿蜒曲折地往前伸。他們攀爬時,鼓聲有時候幾乎聽不見,有時候卻又好像就在拐彎處響起來。

他們爬到半山腰,一隻老鷹從他們身旁飛過,非常貼近,它的翅膀掠起一陣風,襲得他們臉上發寒。在岩石的縫隙裏,散落著一堆白骨。這一切是如此古怪,古怪得讓人感到壓抑,而且印第安人身上的臭味越來越濃烈。終於,他們從峽穀裏走了出來,置身於燦爛明媚的陽光下。平頂山的頂部是一塊平坦的甲板般的岩石。

“像查令T字塔一樣。”列寧娜發表了自己的看法。可是,還沒等她對自己的這個發現感到欣慰多久,他們就聽到身後傳來了一陣柔和的腳步聲。他們扭頭一看,隻見兩個印第安人朝他們跑過來,這兩人從脖頸到肚臍一絲不掛,深褐色的身體上畫滿了白道道(“就像瀝青鋪成的網球場。”列寧娜後來解釋說),臉上塗滿了紅色、黑色和赭色的顏料,已經看不出人的模樣了。他們的黑發用狐狸毛和紅色法蘭絨編成辮子,火雞羽毛織成的鬥篷在他們肩上迎風飄揚,巨大的羽毛頭飾在他們的頭頂華麗地擴張著。他們每跑一步,身上的銀手鐲、沉重的骨質項鏈和綠鬆石珠子就發出叮叮當當的響聲。他們腳上都穿著鹿皮軟鞋,一聲不吭地向前跑著。一個人的手上拿著一根羽毛撣子,另一個人的兩手抓著三四條遠看像是粗繩的東西,其中的一條不安地扭動著,列寧娜猛然發現,那些粗繩實際上是蛇。

那兩個印第安人越走越近。他們的黑眼睛看見了她,可卻沒有流露出任何認識她、看見她、意識到她的存在的跡象。那條扭動的蛇又和其餘的蛇一起軟趴趴地吊在他們手上。兩人跑開了。

“我不喜歡這兒,”列寧娜說,“我不喜歡這兒。”

向導把他們帶到村口,讓他們待著,自己進去接受指示,她眼前所見的東西讓她更覺討厭:到處是髒土,還有成堆的垃圾和灰塵、一群狗和蒼蠅。她皺著眉頭做了個厭惡的表情,掏出手帕捂住了鼻子。

“他們怎麽能像這樣過日子?”她憤憤不平地脫口而出。(根本不可能這樣過日子!)

伯納德故作高深地聳了聳肩。“不管怎麽說,”他說,“過去五六千年來,他們一直就是這樣子生活的。所以,我想他們現在一定已經習以為常了。”

“可是清潔是虔敬我主福特之本。”她固執地說。

“是的,文明就是殺菌消毒。”伯納德接著說道,嘲諷地用在初級衛生學的第二堂睡眠課學到的一句話作為總結,“可是這些人從來沒有聽說過我主福特,他們也沒有受到教化。因此,沒有必要……”

“哦!”她抓住他的胳膊,“你看。”

一個幾乎一絲不掛的印度安人,正沿著隔壁房子的一樓露天平台的梯子往下爬。他一級一級爬得非常緩慢,因為年邁,所以動作特別小心翼翼。他那黧黑的臉上布滿了深深的皺紋,看去像戴了一張黑曜石做成的麵具。他那掉光了牙齒的嘴已經癟了進去。兩個嘴角和下巴兩側長了幾根長長的髭須,它們在黝黑皮膚的襯托下,閃爍著幾乎是白亮的光芒。他的白發並沒編成辮子,一綹綹地披拂在臉上。他佝僂著身子,整個人瘦骨嶙峋的,幾乎沒有一點肉。他慢慢地往下走,每走一級都要停一停,這才敢再走下一級。

“他怎麽了?”列寧娜低聲說,她的眼睛因恐懼和驚訝而瞪得大大的。

“他就是老了,僅此而已。”伯納德盡量顯得漫不經心地回答道。實際上他也吃了一驚,可他卻竭力裝出無所謂的樣子。

“老了?”她重複道,“可是主任也老了,許多人都老了,可他們都不會表現出這副老態龍鍾的模樣啊。”

“那是因為我們不允許他們變成這副模樣。我們不讓他們得病。我們人為地使他們的體內分泌保持年輕時的平衡。我們不允許他們身上的鎂鈣比值低於三十歲時的水平。我們給他們輸入新鮮血液。我們一直刺激他們的新陳代謝。因此,他們當然不會顯得這樣老態龍鍾。”他跟著說,“還有一點就是,他們大多數人還沒活到這位老人的年紀就已經死了。他們一直保持著年輕狀態,一直到六十歲,然後,啪的一聲!生命終結,一了百了。”

可是列寧娜沒有聽他說話。她隻顧看著那位老人。隻見他緩緩地爬了下來。他的腳踏到了地麵。他轉過身來。他那深陷在眼眶裏的雙眸仍然格外清亮,毫無表情地看了她好一會兒,沒有流露驚訝的神色,好像她根本就不存在似的。隨後,那老人彎著腰,一瘸一拐地從他們身邊慢悠悠地走了過去。

“這實在是太可怕了。”列寧娜低聲說,“太可怕了。我們就不應該來這兒。”她把手伸進口袋摸嗦麻,卻發現,由於疏忽,她把嗦麻瓶子落在了旅館裏。伯納德的口袋裏也是空空如也。

列寧娜隻得留下來麵對馬爾佩斯部落的各種恐怖景象,種種恐怖之事在她眼前接踵而至。她看到兩個年輕女人在給嬰兒喂奶,這情景讓她臉紅耳熱心跳,趕緊別過臉去。她有生以來第一次見到如此不雅的事情。更糟的是,伯納德麵對這令人作嘔的胎生情景,不但沒有機靈地避之不顧,反而坦誠地發表了看法。嗦麻的藥效已經消失,他又為早上在旅館裏表現出來的軟弱感到羞愧,於是竭力表現出自己的堅強和不守規矩。

“多麽美好的親密關係啊,”他故意用露骨的話說道,“這會激發多麽強烈的感情呀!我常常在想,我們不讓母親生孩子,或許會因此錯過什麽。列寧娜,你沒有做過母親,或許真的錯過了什麽。試想一下,你抱著自己的小寶寶坐在那兒……”

“伯納德!你怎麽可以說出這種話?”一個得了眼炎和皮膚病的老婦人正從旁經過,分散了兩人的注意力,也讓列寧娜忘記了生氣。

“我們走吧,”她懇求道,“我不喜歡這兒。”

可這時他們的向導回來了,叫他們跟在他身後,他領著他們沿著房屋之間的狹窄街道往前走。他們拐過一個街角,看到一條死狗躺在垃圾堆上,一個得了甲狀腺腫的大脖子婦人正從一個小女孩的頭發裏捉虱子。向導在一架梯子邊停下腳步,直直地舉起一隻手,然後向水平方向一指。他們照他無聲的命令行事—爬上梯子,穿過門口,進入一間又長又窄的屋子,屋裏很黑,有一股煙味,還有飯菜的油膩味以及衣服穿了很久沒洗的汗臭味。屋子的另一頭是另一條門道,穿過門道,他們正對著一束射下來的陽光,還聽到了鼓聲,鼓聲很響,感覺近在眼前。

他們跨過門檻,發現自己站在了一個寬闊的平台上。他們身下是被高大的房子包圍的村莊廣場,那裏擠滿了印第安人。他們身披斑斕的毯子,黑色頭發上插著羽毛,頸項上掛著閃閃發光的綠鬆石,深色皮膚熱得發亮。在廣場中心的空地上,有兩個用磚石和夯實的泥土砌成的圓形平台—很顯然,那是地下室的屋頂。因為在每個平台的中央都有一個敞開的樓梯口,架著一架梯子,梯子伸向了黑漆漆的地底洞穴。這時,地底傳來一陣笛聲,不過這聲音幾乎被持續不斷的鼓聲淹沒。

列寧娜喜歡這些鼓聲。她閉上眼睛,任憑自己沉浸於那反複響起的輕柔鼓聲中,任憑它越來越徹底地占據她的意識。最後,她的世界除了那一陣陣深沉的鼓聲,仿佛再也不存在別的什麽。鼓聲使她欣慰地想起團結禮拜和福特日慶祝活動時播放的合成音樂。“縱情狂歡吧。”她低聲地對自己說。這些鼓敲出的是同樣的節奏。

突然傳來一陣震天動地的歌聲—上百個男人高亢地呼喊出刺耳的金屬般的聲音。唱了幾個長長的音符之後,他們突然安靜下來,這時隻剩雷鳴般的鼓聲還在響著。隨後響起尖銳的嘶鳴一般的高音,那是女人們應和的歌聲。隨後,鼓聲又再次響起。男人們再一次用粗獷的歌聲印證自己的男子漢氣概。

真古怪,是的,這地方太古怪了,音樂也很古怪,衣服、甲狀腺病、皮膚病和老人都很古怪。可是表演本身倒似乎並沒顯得特別奇怪。

“這讓我想起了低種姓人群的社區合唱。”她告訴伯納德。

可是過了一會兒,她就不再認為這是無傷大雅的合唱了。因為陡然之間,一群可怕的怪物從那些圓形的地下室裏湧了上來。他們戴著猙獰的麵具,或者塗抹上完全看不出人模樣的顏料,繞著廣場跳起一種奇怪的瘸腿舞。他們一圈又一圈地轉著,一邊轉一邊唱,一圈又一圈地轉著,一次比一次快。鼓聲也起了變化,節奏加快了,在他們兩個人聽來,就像發燒時的脈搏的跳動。人群也開始和舞者一起唱起來,聲音越來越響。先是一個女人在尖叫,隨後一個接一個的女人尖叫起來,好像她們快要被人殺了。突然間,舞蹈的領舞衝出隊伍,跑到廣場一頭的一個大木箱前,掀開箱蓋,然後抓起一條黑色的蛇。人群中發出一聲大叫,其他的舞者全都向他伸出雙手跑了過去。他把蛇扔給第一批跑上來的人,隨後又把手伸進大木箱子繼續去抓蛇。他抓出越來越多的蛇,黑蛇、棕蛇,以及雜色蛇—他把它們全都扔了出去。隨後,舞蹈又開始了,不過換了另一種節奏。人們抓住蛇,一圈又一圈地跳著,膝蓋和屁股輕柔地律動著。他們一圈又一圈地跳著。隨後,領舞者發出一個信號,一條接一條的蛇被扔到廣場中央。一個老人從地下室爬了上來,給它們撒上玉米粉,這時從另一個樓梯口爬出來一個女人,她從一個黑色罐子往外給它們灑水。隨後,老人舉起手,這時,周圍一片死寂,靜得瘮人,令人驚駭。鼓聲停止了,生命似乎走到了盡頭。老人指著通向地下室的兩個樓梯口。一隻看不見的手緩緩地從下麵伸了出來,這隻手托著一張鷹的畫像,從另一個樓梯口伸出另一隻手,它托升出一張被釘在十字架上的**人像。兩張畫像都懸掛在空中,似乎它們靠自己的力量就能穩穩立住,並且在旁觀著人群。那老人拍了拍手。一個十八歲左右的男孩從人群中走了出來。他身上隻係了一條白棉布腰帶,除此之外什麽也沒穿。他雙手交疊在胸前,低著頭,站到了老人麵前。老人朝他身上畫了個十字,隨後轉過身,離開了。男孩開始繞著那群扭動的蛇轉圈。他轉完第一圈,第二圈剛轉到一半,隻見從舞者中走出一個戴著郊狼麵具的高個子男人,他手裏拿著一根皮鞭,向男孩走去。男孩繼續轉著圈,仿佛不知道對方的存在。戴郊狼麵具的男人舉起了鞭子,人們久久地期待著,隨後就見他突然快速揮鞭,皮鞭響亮地抽打在男孩的皮肉上,發出啪啪聲。男孩的身體在顫抖。可他沒有出聲,仍然以同樣緩慢而穩定的步伐轉著圈。戴郊狼麵具的男人一次又一次地揮鞭。每抽一鞭,人群先是倒吸一口涼氣,接著發出一陣低沉的歎息聲。男孩繼續轉圈。他轉了兩圈、三圈、四圈。他身上一直在流血。他轉了五圈、六圈。突然,列寧娜用雙手捂住臉,哭了起來。“啊,讓他們別抽打他了,別抽打他了!”她哀求道。可是鞭子還在無情地抽打著。男孩轉了七圈。突然,男孩踉蹌了一下,臉朝下向前倒了下去,仍然沒有發出一點聲音。那位老人俯下身來,用一根長長的白色羽毛在他的背上拂了拂,隨後,他舉起羽毛,可以看到,這時羽毛變成了紅色。隨後,他將羽毛在蛇堆上搖晃了三下。幾滴血落了下來,鼓聲突然又急劇地響了起來。人們大聲喊叫。跳舞的人衝上前去,抓起蛇,跑出了廣場。男人、女人、孩子,人群在他們後麵追趕。不一會兒,廣場上就空無一人了,隻剩那男孩還趴在摔倒的地方,一動也不動。三位老婦人從一間屋子裏走出來,費了好大勁才把他抬了進去。畫上的鷹和十字架上的人像還在守護著空空****的印第安村莊。不久之後,人們仿佛看夠了似的,慢慢地從樓梯口往下沉,消失在他們的視線之外,進入了地下。

列寧娜還在抽泣。“太可怕了。”她不斷地喃喃著。伯納德的一切安慰都是徒勞。“太可怕了!那些血!”她戰栗著,“哦,我真希望身上帶了嗦麻。”

這時從屋子裏麵傳來了腳步聲。

列寧娜一動不動,雙手捂著臉,坐在那兒,什麽也不看。隻有伯納德轉過身來。

現在走到平台上的那個年輕人穿著印第安人的衣服,可他的發辮卻是淡黃色的,眼睛是淡藍色的,皮膚原本是白色的,現在則曬成了古銅色。

“你好,早安。”年輕人講的是一種無可挑剔的英語,腔調卻很古怪,“你們是文明人,對不對?你們是從另一個世界,從保留地外邊來的,對嗎?”

“你到底是……”伯納德驚訝地問。

那個年輕人歎了口氣,搖了搖頭。“一個最不幸的紳士。”他指了指廣場中央的血跡,“你看見那該死的地方了嗎?”他問,聲音激動得發抖。

“吞一克嗦麻,勝過吃一次癟。”列寧娜雙手捂住臉,呆愣愣地說,“真希望我身上帶了嗦麻!”

“躺在地上的原本應該是我。”年輕人繼續說道,“他們為什麽不讓我當祭品呢?我已經轉了十圈—轉了十二圈、十五圈。帕洛赫蒂瓦隻轉了七圈。他們可以從我身上得到兩倍的血,這血能把無邊的海洋染成一片殷紅[34]。”他伸出雙臂,做了一個誇張的手勢。隨後,他絕望地將雙臂再次垂了下來。“可是他們不讓我去。他們因為我的膚色而討厭我。一向都是這樣。一向這樣。”年輕人的眼裏噙著淚水。他感到羞慚,於是轉過身去。

列寧娜感到很驚訝,她忘記了沒帶嗦麻的不快。她的雙手不再捂著臉,第一次望著那個年輕的陌生人。“你是說你想要挨鞭子抽?”

年輕人仍然避開她的視線,不過做了個肯定的手勢。“是的!為了印第安村莊,為了降雨和穀物的生長,為了取悅雨神和耶穌,也是為了證明我能忍受痛苦而不會哭喊。”他的聲音突然引起了她的共鳴,他轉過身來,驕傲地挺直雙肩,揚起下巴,“為了證明我是個男子漢……啊!”他吸了一口氣,張大了嘴巴,一時緘默不語。他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到這樣一個女孩,她的臉頰既不是巧克力色,也不是狗皮色,她的頭發是紅褐色,並且一直卷曲著,她的表情(真新奇!)表現出一種善意的關切之情。列寧娜微笑地看著他,心想:這是多麽帥氣的男孩啊,身材也很漂亮。熱血湧上了年輕人的臉頰。他垂下眼睛,過了一陣才抬起來,卻發現她還在朝他微笑。他實在難以承受,隻好扭過頭去,假裝認真地盯著廣場另一頭的什麽東西。

伯納德問了幾個問題,這轉移了他的注意力。他問那年輕人,他是誰?怎麽來到這兒的?什麽時候來的?從哪裏來的?年輕人目不轉睛地盯著伯納德的臉(他渴望見到列寧娜的微笑,卻又簡直不敢看她),他竭力想解釋清楚這一切。琳達是他的母親(“母親”這個詞令列寧娜不舒服),不是保留地的土著居民。很久以前,也就是他出生以前,琳達和一個男人從另一個世界來到這裏,那個男人就是他的父親。(伯納德豎起了耳朵。)她獨自一個人往北方那邊的山裏走,從一個陡峭的地方摔了下來,傷了腦袋。(“說下去,說下去。”伯納德激動地說。)馬爾佩斯部落的幾個印第安獵人發現了她,把她帶回了印第安村莊。至於他的父親,琳達從此沒再見過他。他的名字叫托馬金。(對了,主任的名字叫“托馬斯”。)他一定是飛走了,飛到另一個世界去了,把她丟下,自己遠走高飛了—那是一個惡毒、冷酷、不正常的人。

“因此,我是在馬爾佩斯部落出生的。”他總結道,同時搖了搖頭。

印第安村莊外頭的那間小屋真肮髒!

一片遍布灰塵和垃圾的空地將小屋和村莊隔開了。兩條饑腸轆轆的狗在門口肮髒的垃圾裏嗅聞著。他們走進屋裏,屋裏黑乎乎的,散發出惡臭的味道,到處都是蒼蠅。

“琳達!”年輕人喊道。

從裏麵的屋子裏傳來一個嘶啞的女人的聲音:“來了。”

他們等候著。地上的碗裏有沒吃完的剩飯菜,也許是好幾頓剩飯菜哩。

房門打開了。一個非常粗壯的金發女人跨過門檻,站在那裏望著這兩個陌生人,嘴巴張得大大的,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列寧娜厭惡地注意到,她的門牙缺了兩顆。剩下的那些牙齒的顏色……她不禁一陣戰栗。她比剛才那老頭兒還糟。太胖了。她臉上全是褶子,全身肌肉鬆弛,一臉皺紋。她的臉頰下垂著,上麵布滿紫色的斑點。她的鼻子上全是紅色血絲,眼睛因充血而通紅。還有那脖頸,那是什麽脖頸啊。她頭上披的毛毯又破又髒。在那棕色的麻袋一樣的束腰外衣下麵,是那一對碩大的**、隆起的肚子和屁股。啊,她比那老頭兒糟多了,糟多了!突然,那怪物開始滔滔不絕地說話,同時伸出雙臂向她撲來(天哪!天哪!這實在令人作嘔,再這樣下去,她真的要吐出來了),把列寧娜的身體緊緊地按壓在她那隆起的胸脯上,然後開始親吻她。天哪!那女人親吻著她,那味道聞起來太可怕了,她顯然從來沒有洗過澡,渾身散發著德爾塔和愛普西龍瓶子裏的那種惡心東西的味道(不,關於伯納德的代血劑裏摻了酒精的故事不是真的),那必定是酒精的味道。列寧娜以最快的速度掙開了她。

她眼前是一張因哭泣而扭曲的臉。那怪物在哭泣。

“哦,親愛的,親愛的。”她一邊滔滔不絕地說話,一邊不停地哭泣。“我真是太高興了!過了這麽多年,我總算見到了一張文明人的臉。我真高興,還見到了文明人的衣服。我以為自己再也見不到真正的人造絲衣服了。”她摸了摸列寧娜的襯衫袖子。她的指甲一片汙黑。“還有那可愛的人造絲仿天鵝絨料子的短褲!你知道嗎,親愛的?我一直留著以前的舊衣服,也就是我來這裏時所穿的那些衣服,我將它們放在一個箱子裏。我等下會給你看看。不過,當然,那些人造絲衣服已經全部破了。不過,還有這麽一條可愛的白皮帶—不過,我得說,你這條綠色人造革皮帶更可愛。那條白皮帶沒給我帶來什麽好處。”她的眼淚又開始流了下來。“我想約翰已經告訴過你,我所遭受的苦難—我連一克嗦麻也沒有,隻能偶爾喝點龍舌蘭酒,這是波佩[35]以前帶給我的。波佩是我以前認識的一個小夥子。可是喝過龍舌蘭酒後會很難受,龍舌蘭酒就是這樣。喝仙人掌汁[36]讓人惡心。此外,它總是使人產生一種羞慚的感覺,第二天會感到更加羞慚。我感到很羞慚。想想看:我,一個貝塔,竟然生下了一個孩子,你設身處地為我想想。”(光是聽她這麽說,列寧娜就打了個寒戰。)“雖然這不是我的錯,我可以發誓,因為我仍然不知道這事兒是怎樣發生的,因為我做了所有的避孕操—你知道,按數字順序做,一、二、三、四,我發誓,總是這樣。可是,照樣出事。當然,這裏是沒有人流中心的。順便問一下,切爾西還有人流中心嗎?”她問道。列寧娜點了點頭。“星期二和星期五還是燈火通明嗎?”列寧娜又點了點頭。“那可愛的粉紅色玻璃塔樓啊!”可憐的琳達抬起了臉,閉上了眼睛,心醉神迷地想象著記憶中那清晰的輝煌盛景。“還有夜晚的河流。”她低聲說。大滴大滴的眼淚從她緊閉的眼瞼後麵慢慢地流了下來。“傍晚從斯托克·波格斯飛回家,然後洗個熱水澡,做真空振動按摩……”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搖了搖頭,又睜開眼睛,吸了一兩下鼻子,然後用手指擤了擤鼻涕,在外衣的裙擺上擦了擦,“哦,我很抱歉。”她看到列寧娜下意識地做了個厭惡的表情,就這樣說,“我不應該這樣做。我很抱歉。可是,沒有手帕的時候,你該怎麽辦呢?我記得這種事以前總是讓我心煩意亂,全都是汙垢,沒有什麽是殺過菌消過毒的。他們第一次帶我來這裏時,我頭上有一個可怕的傷口,你想象不出他們在我頭上敷了什麽東西。汙穢的東西,都是汙穢的東西。‘文明就是消毒殺菌’,我過去常常對他們這麽說。還有‘衛生間裏洗個澡,鏈球菌滾一邊去’,就好像他們全是孩子一樣。可他們當然不會明白。他們又怎麽會明白呢?到了最後,我想我也已經習以為常了。總之,要是沒有熱水,你又怎麽能保持清潔呢?你看看這些衣服,這種野獸般的羊毛不像人造絲,它們經久耐用,總也穿不破。而且,要是衣服破了,你還得縫好它。可我出身貝塔,原本是在授精室工作的。從來就沒有人教過我做這種事。這不是我該做的雜事。何況,過去的時候,縫補衣服從來都是不合適的。衣服破了就扔掉嘛,買新的就得了。‘縫補越多,財富越少。’對不對?縫補是反社會的行為。可在這裏就完全不同了。我就像和瘋子生活在一起。他們所做的一切都很瘋狂。”

她向四周看了看,隻見約翰和伯納德已經走開了,他們在屋外的塵土和垃圾中走來走去。可她還是悄悄地壓低了聲音,朝列寧娜靠過來,列寧娜僵硬地縮了縮身體,兩人離得這麽近,老婦人嘴裏吹過來的仿佛能毒害胚胎的氣味令她臉頰上的汗毛都豎起來了。

“比方說,”她低低地用沙啞的聲音說,“就以他們在這兒相處的樣子來說吧。瘋了,我告訴你,絕對是瘋了。人人為我,我為人人,人與人之間都是彼此相屬的,可他們會這樣嗎?他們會這樣嗎?”她拉著列寧娜的袖子,固執地說。列寧娜扭過頭去,點了點頭,剛才憋得太久,她現在才設法吸了一口比較沒有汙染的空氣。“在這兒,”琳達繼續說,“你是不會為一個以上的人而活的。倘若你用正常的方式與人相處,別人會認為你很邪惡,說你反社會。他們討厭你,看不起你。有一次,許多女人過來和我大吵了一架,就因為她們的男人來找過我。哼,他們為什麽不能來找我?她們朝我衝過來,不,太可怕了。我沒法跟你細說。”琳達用手捂著臉,渾身發抖。“這裏的女人太可恨了。她們瘋狂,瘋狂,而且殘忍。她們當然一點也不懂做避孕操,也不懂裝瓶、出瓶等諸如此類的事。所以她們一直都在生孩子,像狗一樣。太令人作嘔了。啊,我主福特,我主福特,我主福特!不過約翰給了我極大安慰。我不知道,要是沒有他,我該怎麽辦。盡管當有男人來找我的時候,他會感到傷心,從小就這樣,他確實很不開心。有一次(但那是在他長大以後),他甚至企圖殺死可憐的懷胡西瓦,或是波佩來著。隻是因為我以前和他們發生過關係。因為我一直沒法讓他明白,這是文明人應當做的事。我認為,瘋狂是會傳染的病。不管如何,約翰似乎是從印第安人那裏感染了瘋病。這當然是因為他經常和他們待在一起。盡管他們總是對他很凶,而且不讓他做其他男子做的事。從某種程度上說,這是件好事,因為這讓我更容易對他進行條件反射設定訓練。雖然你不知道這有多難。我不知道的事太多了。我本就不應該知道這樣的事。我的意思是說,當一個孩子問你直升機是怎麽飛的,或者是誰創造了世界—倘若你是一直在授精室工作的貝塔,你會如何回答?你該如何回答呢?”

[34]  此句話的出處為莎劇《麥克白》第二幕第二場麥克白弑殺了國王後的台詞:“恐怕我這一手的血,倒要把一碧無垠的海水,染成一片殷紅呢。”本書中凡引用莎劇台詞,均采用朱生豪譯文,以下不再說明。

[35]  波佩:這個名字源自一位印第安人反拳者,他在1680年成功地領導了一場反抗西班牙人的起義,並恢複了部落的習俗和傳統。

[36]  仙人掌汁:原文音譯為佩奧特爾,是一種原產於墨西哥和美國西南部的無刺圓頂形仙人掌,有紐扣狀塊莖,其汁液含有致幻劑麥司卡林,傳統上被某些美洲原住民用於祭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