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

“萊西,你怎麽這麽晚才回來!我擔心死了……”媽媽從屋裏出來,看到了我衣衫襤褸的樣子,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你怎麽了?”

我把背包“砰”的一聲扔在了地板上,沒有回答,隻是歎了一口氣。

“讓我看看你的手。”媽媽把我領進廚房,按著我的肩膀讓我坐了下來。這是媽媽真實的樣子—她既耐心又堅強,而且似乎對所有不為人知的醫學知識都熟稔於胸。我依稀記得她曾說起她上過醫學院,但在爸爸失蹤後,她就開始在一家提供巴庫客戶服務的蒙查子公司工作。這不是她夢寐以求的工作,卻讓她得以養活我們兩個。

進入普羅菲特斯本來是我幫她減輕負擔的機會,或許還能讓她重新發現自己的熱情所在,但現在都沒戲了。被普羅菲特斯拒絕的心痛程度,不亞於媽媽從我的傷口上解開臨時T恤繃帶時的刺痛。

她看到傷口後“嘶”了一聲,然後咂起舌。

“別動。”她說著,離開了廚房。

“呀!”當媽媽回來用消毒劑給我清洗傷口時,我大叫了起來。

她把我的手掌翻來翻去。“會好起來的。”她歎著氣說,“再深一點兒,你可能就需要縫針了。那樣的話,你整個夏天都別想做你那些複雜的焊機工作了。你當時到底怎麽想的啊?”她身體前傾,把我的頭發從臉上撥開,在我的頭上搜尋其他的擦傷或割傷,“還有其他地方受傷了嗎?”

“沒有,我挺好的。”我向後一靠,把她推開,受傷處一陣疼痛。

她雙臂在胸前交叉:“嗯,那就好。這意味著你可以開始向我解釋這傷是怎麽來的了。”

我表情一僵:“佐拉和我遇到了卡特。”

“萊西!”媽媽語調尖厲。雖然她對我和卡特之間的競爭略知一二,但她更擔心我有沒有惹毛蒙查公司二號人物的兒子。

“幹嗎?他和他的朋友都是混蛋。佐拉被他們的巴庫嚇了一跳,不小心把萊納斯掉進了河穀。所以,我去找它了。”

“哦,親愛的。”媽媽不讚同的神情中帶著讚賞,“萊納斯沒事吧?”

我把它從口袋裏掏出來給她看。“它受了點傷,我要去樓下給它檢查一下,但它應該會沒事的。隻是,我真的很生那些家夥的氣,而且卡特進了普羅菲特斯,而我沒進。天理何在啊?我的成績永遠都勝他一籌……”

媽媽的嘴抿成了一條細線,所有殘留的讚賞都消失了。現在,她滿臉都是不讚成。我敢肯定,她眉間的V形皺紋完全是由我對普羅菲特斯的癡迷引起的。她明白我的動機是好的,但我想,這種癡迷讓她想起了我爸爸……爸爸的結局可不好。我隻知道,在我五歲左右的時候,他得了某種神經失常症,離開了媽媽和我,從此杳無音訊。我並不清楚具體情況,因為我從未被告知過故事的全貌,但我知道我(對普羅菲特斯)強烈的衝勁兒觸動了媽媽(的不安)。

“聖艾格尼絲不是世界末日,佐拉會陪著你,你依然可以成為一名工程師。”

“隻是不是蒙查工程師。”我喃喃自語道。

她的表情柔和了一些,伸出手理了理我的頭發:“對,不是蒙查工程師。如果到時我們不得不搬走,搬就是了。有時候,你必須改變你的夢想,萊西。有時候,無論你多麽努力嚐試,事情就是無法如你所願。”

我想反駁,但我也知道那沒什麽意義:“我去洗個澡,然後就回我的洞穴,好嗎?”

“好的,親愛的。但是,帶一盤吃的去,你今天受了驚嚇,需要補充大量能量。”

“但我不去聖艾格尼絲,不去。”我嘟囔了一句,衝進浴室,這樣媽媽就不會嘮叨我了。

淋浴的水壓衝去了我頭發和皮膚上的汙垢和樹葉,但也讓我覺得渾身發疼。

選擇權已經從我手中被奪走這件事也讓我覺得更加難受,我歎了口氣。我不得不把在聖艾格尼絲學院接受教育作為我的新夢想。如果我做不了蒙查的巴庫工程師,那麽我將做個……

我的腦子連個像樣兒點的選擇都想不出來。

我提醒自己,至少我還能和佐拉在一起。我這麽想著,腳邊的淋浴水也終於變得清澈了。

洗完澡,我套上了一件舊的格子襯衫和一條山寨的露露檸檬瑜伽褲,把我的黑發挽成一個髻,好讓它自然晾幹。我沒有手機可以給佐拉發短信,所以就用古老的筆記本電腦給她發了一封老式電子郵件,告訴她我找到了萊納斯,等我修好它之後,明天就帶去她家。

她幾乎是立刻回了我一大串“讚美上帝”的表情。每次我們互發郵件的時候,她都懷舊心爆棚,然後就會用表情把整個屏幕填滿。

我走進廚房,拿起一罐速食拉麵,用微波爐加熱後倒進保溫壺裏,然後一邊抓過我的背包,一邊衝著媽媽大喊再見。當我關上門走向電梯時,電視裏大聲放著她最喜歡的節目的主題曲。我按了去地下室的按鈕。

是時候開始工作了。

電梯門在地下停車場裏打開,但我不是來取車的。大樓裏的每個公寓都有自己的矩形小儲物室。

大多數人都在這裏存放自行車、帳篷或滑雪器材,但我說服了媽媽讓我把儲物室改造成自己的工作室。剛開始的時候,待在裏麵就像待在籠子裏,但我在鐵絲網上掛了很多東西,創造出了一個舒適的私人空間。我在這裏幾乎沒見過任何人,隻有我和那些別人不要的雜物。這正是我喜歡的—我的洞穴。

比爾?蓋茨、比爾?休利特和史蒂夫?喬布斯或許有父母的車庫,但我和莫妮卡?陳有自己的公寓儲物室。

“當你有發明創造的動力時,你可以找到一個地方去實現它。”

為了增加安全性,我在正常的掛鎖上加裝了一個指紋掃描器。有時,它會出現故障,使我不得不強行進入,但這次我一按手指,它就很容易地打開了。

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

這個地方就像小美人魚的洞穴,裏麵擺滿了電子設備和工具,包括我在樓上修理花瓣時用到的珍貴的烙鐵。我的抽屜裏塞滿了銀線、各種尺寸的螺絲和印刷電路板。這些印刷電路板有些是從壞掉的設備中偷偷取來的,有些是從庭院舊貨市場淘來的(我們仍然這樣稱呼它們,盡管現在已經沒人有院子了—人們基本都把不想要的廢品刊登在公寓樓的廣告板上以求售賣)。我有大張大張的金屬薄片以供修理時使用,有一卷卷不同的導線以供我的3D打印機使用,有一個古老的電視機可以在我工作的時候放我喜歡的韓劇,還有一些電腦顯示器供佐拉查看代碼,以及一個裝滿了舊手冊和撿來的大學教科書的書架。

在遠處的角落裏有一張折疊床。媽媽不喜歡我在下麵睡覺,但有時我工作到眼皮都要掉下來了,我根本沒辦法醒著走到電梯那兒去。隻要我第二天早上聽話地認錯,就能逃脫媽媽的嘮叨。

**方是佐拉硬讓我掛起來的俗氣的願望板。這原本是學校的一項作業,但我們做了個升級版。學校的任務是創作一幅描繪我們未來具體目標的拚貼畫板。我們把學校的作業做得非常普通又無聊,但是我們為自己做了更加詳細的特別版本。

在我的畫板中,有香港、東京和首爾的照片,我計劃畢業後去這些地方進行夢想之旅。我早就已經研究好了火車路線及住宿等所有事宜。

有一張西班牙獵犬型巴庫的照片—西班牙獵犬型巴庫是我夢寐以求的夥伴;有普羅菲特斯學院的照片:學生們穿過那巨大的兩層樓高的大門,進入那神聖的門廳的照片,以及學生們畢業後成為蒙查新員工的照片;有蒙查研究創新實驗室的照片,我一直夢想著能在那裏以巴庫工程師的身份工作;還有一張莫妮卡?陳的照片,她站在新一代巴庫麵前,雙臂交叉,看起來很有權威,標誌性的劉海兒是點睛之筆。

我跪在吱吱作響的折疊**,把所有的照片都摘了下來—包括旅行的那些。就靠甲蟲巴庫持有者的這點工資,我一輩子也去不了這些地方。我快速眨眼以防眼淚掉下來,不願看軟木板上留下的圖釘洞。

我深吸了一口氣,讓自己振作起來,把取下來的剪報丟進垃圾桶,然後坐到了桌前,玻璃桌麵上滿是劃痕。我把萊納斯放在我的工作台上,在最近的屏幕上調出睡鼠巴庫的典型電路圖。你可以在蒙查雲盤上找到任何東西,但大多數人不會胡亂擺弄他們的巴庫。因為巴庫一旦接受了未經授權的修理,獸醫便不會再為其提供服務。然而,佐拉信任我。

這項工作把我的注意力從普羅菲特斯上移開了。我花了整整一個小時,才借助加熱過的鉗子和烙鐵把萊納斯的尾巴弄直,它看起來幾乎和新的一樣好。在它充電之前,我無法檢查它的行動性或相機,所以我用花瓣的舊數據線為它接通了電源。這樣的充電速度遠不如把它連接到主人身上快,但至少能充上。

我揉了揉眼睛,這瘋狂的一天終於給我帶來了疲憊感。我不敢相信我這一天是從蒙查商店開始的,在身上開通巴庫連接口並拿到我的甲蟲巴庫,這些感覺就像是上輩子的事。

我想我應該跟我的聖甲蟲建立連接了,然後再給它起個名字,這樣它就可以開始學習我的行為,並且從蒙查雲盤下載我的資料。

林戈?太老氣了。

赫比?太古怪了。

杜恩?太呆板了。

我在拖延時間,我知道。我提起背包,因為太重而“哼”了一聲。當它被放在桌上發出響亮的“砰”聲時,我想起了帶回家的那塊扭曲的金屬。那就是背包為什麽這麽重的原因。

把沒開封的甲蟲扔到架子上,我帶著前所未有的興奮感撕開了已經殘破不堪的背包。跟甲蟲建立連接和起名字的事就再等等吧。

我把那團皺巴巴的金屬倒了出來,把沾在表麵的灰塵和樹屑弄掉。雖然它的外形沒什麽特別的,但我的直覺很不錯:這上麵真的有很有價值的東西。那塊沒有被我的血和某種灼燒焦痕所覆蓋的金屬,黑得像縞瑪瑙,我幾乎能在這種深沉而濃鬱的黑色中看到自己的倒影。我盯著它,沒有碰它,試圖找出從哪裏開始入手。

這個洞像一張嘴一樣咧開。我想不出是什麽造成了這樣的“傷口”—肯定不是火車碾壓,也不會是高空墜落。

最後,我意識到:這金屬是自己沿著洞口卷縮了進去。我需要將它完全拆開才能知道裏麵是否還有可以搶救的部分。然而不幸的是,會被燒焦就意味著這黑色金屬本身相當沒用,最後也就是個被丟進垃圾桶的命。

廢鐵。我浪費了那麽多的時間和精力就帶了一塊廢鐵回家。

沒必要小心翼翼地對待它了,我拿起那塊金屬,試圖把它掰開。一開始,它紋絲不動,我正想去工具箱裏拿把錘子時,它終於被掰開了。

我倒吸了一口冷氣。

在燒焦的洞口裏麵,藏著一張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