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節

毫無疑問,這絕對是一張臉。它的眼睛是睜開的,一隻眼瞼凹陷著,鼻子被壓扁並歪向了一邊,但它三角形的小耳朵幾乎完好無損。

正是這雙耳朵吸引了我。其餘的部分可能並沒給我留下什麽深刻印象,但這雙耳朵是完美的。它們的設計水準是我從未見過的:細小的導線紡成仿真毛皮,柔軟但結實,而且很可能像真正的貓一樣,是至關重要的感應接收器。

這就是這塊金屬的真麵目—一隻貓型巴庫。

而且,照這材料的質量來看,是非常昂貴的貓型巴庫。

我用指尖拂過這對耳朵,有點兒期待它們會因此而**一下,但它們毫無生氣。

現在,我知道這是一隻貓型巴庫了,這皺巴巴的一堆更說得通了。我的血在尾巴上—當我在河穀裏時,就是這尾巴劃破了我的手掌。那個燒焦的大洞在右側,那裏是胸腔的位置;同時,那裏也儲存著大量的關鍵技術。

對真實的動物來說,大部分的“思考技術”集中在頭部更說得通,但巴庫的運作方式卻並非如此—巴庫的主板在軀幹裏,而不是大腦裏。這太遺憾了,因為這可能意味著這個可憐的東西無法被修複了。

我睜大了眼睛,手指撫摸著這隻貓損壞的身體,溫柔得就像在診斷一隻真正的動物。展現在我麵前的技術是如此令人難以置信,我將它放在手中翻來翻去,幾乎停不下來,而且每次都能發現一些新驚喜。覆蓋在它身上的導線非常細,有真皮毛般的光滑質感。我試圖沿著它的身體來研究這些導線的連接走向,我能看出它們每一根都負責收集不同類型的數據,可能是天氣狀況,或者是太陽能,又或者是測量來自其主人的信息—靜息心率或核心體溫。很多巴庫都有這樣的能力,但我從未見過它們被如此優雅的軀殼所包裹。

我咽了咽口水,把手從它身上移開並放在玻璃桌麵上。一定有人很想念這隻巴庫。我不禁好奇它是怎麽落到鐵軌附近的……還有,它的側麵怎麽會有這麽大一個洞。

我咬住下唇。我真的應該把它還到蒙查商店,看看他們是否可以進行什麽測試來確定失主是誰。我可以明早去。

或者,一個更頑皮的聲音在我腦海裏說:“你可以等著,看有沒有人來找它。”如果巴庫的外殼裏還有能夠正常工作的信標,那麽就會有人來認領它。

如果沒有……那誰又會知道呢?它現在幾乎就算是我的了,就像我撿到的其他所有科技品一樣。

我的內疚感暫時被擱置在一邊,我需要工作。

接下來的幾個小時裏,我把這隻巴庫清理幹淨—用鋼絲球擦去燒焦的痕跡,掃去“皮毛”上導線周圍積聚的灰塵和汙垢。我時不時地發出驚歎,因為我不斷地在這台機器上發現外殼製作上的微小而迷人的細節,比如光潔度無可挑剔的電阻絲,我知道這些是無法通過機器完成的。對,這是某個人手工做的,精雕細琢—以雕塑家級別的技巧焊接並操控金屬及電子元件。我覺得自己就像一個學徒,正在研究大師失傳已久的作品。

“裏麵有什麽好東西嗎,孩子?”

聽到那低沉的男聲,我幾乎要從椅子上跳起來,但立刻鬆懈下來。那是保羅,他長著一副嚇人的樣子:稀稀拉拉的灰胡子,紅彤彤的臉上常常油漬斑斑,一雙炯炯有神的藍眼睛在我所見過的最濃密的眉毛下閃閃發光。但他沒有惡意,他是我的地下室工匠同伴,一個業餘DIY愛好者及穴居者。他總是到處閑逛,修理別人扔掉的東西—那些他們不需要的舊科技。他的電話收藏係列是我見過最棒的,他甚至有一台舊傳真機—絕對夠古老。

當然,我們第一次見麵的時候,他可真要把我嚇死了。他將他胖乎乎、髒兮兮、因為幹粗活而布滿老繭的手指從我洞穴上的鐵絲網孔洞裏戳進來,然後搖了一下。

他說他這麽做是為了引起我的注意,因為叫我的名字似乎沒什麽用—當我工作的時候,我就像入定了一樣,幾乎不可能被拉回現實。隻要戴上我的護目鏡和耳機,世界上其餘的一切就都消失了。這種像激光一樣集中於一點的高度專注,本應該能夠讓我進入普羅菲特斯的。唉,算了。

保羅和我是工程學上的夥伴。盡管如此,當他往裏看時,我還是轉過身去擋住了他的視線,不讓他看到那隻損壞的貓型巴庫。其實我對他的一些……不那麽合法、所謂“DIY製品”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我曾在他的儲物室裏看到了一些明顯並不屬於他的東西,所以我敢肯定他也不會出賣我的。但我的身體很緊張,不由自主地要保護我的發現。

我想保護它。

“哦,就是我在街上撿的一點兒破爛,你懂的。”

“當然。”他的狐猴巴庫爬上鐵絲網,向裏麵張望。喬治是一隻非常先進的巴庫—至少四級,配保羅這樣的人實在顯得有些綽綽有餘。保羅隻有一條胳膊,但他不肯告訴我出事故之前他在蒙查做什麽工作,我猜喬治是他殘疾之後得到的升級版巴庫。他常開玩笑說:“這就是我為什麽需要一隻能抓東西的巴庫!”

“我這就準備回去睡覺了。你需要什麽嗎?”我們經常提醒對方做一些正常的事情,如吃飯喝水。這是匠人之間的默契。

我指了指保溫瓶,然後還拿起筷子往嘴裏塞了點黏糊糊的冷麵條。“都挺好。”我說著,嘴裏因為含著拉麵而含糊不清。

他笑著說:“嗯,那好吧。別熬太晚。”

“晚安。”

“晚安。”

喬治發出一連串的“嗶嗶”聲。

“等等,你今天拿到你的巴庫了?”他用老派的發音方式稱其為“巴克優” ,而不是更現代化的“巴庫”。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我不記得跟他提過什麽巴庫的事啊。也許喬治剛才看到了桌子上的貓,並將圖像展示給了保羅……然後,我想起來了,那隻甲蟲。“啊,對,我明天再給你看吧,因為我還沒激活呢。”

保羅皺眉:“但是,喬治說裏麵有一隻已激活的巴庫。”

我頓了一下:“哦!那一定是萊納斯,那是佐拉的新巴庫。我剛把它修好,正在給它充電呢。”

“嗯……我一直以為你這種性格肯定會立馬激活你的巴庫。激活完畢,取了名字,就會把它拆開分析。然後,等你去了那所學校,你肯定會在所有人麵前展示它。”

“我……”我根本沒有勇氣告訴他我沒有被普羅菲特斯錄取,我覺得,我在一天裏讓太多人失望了。“明天就給你看。”我重複一遍。

他停頓了一下,從濃密的眉毛下審視著我。不過,讓我如釋重負的是,他點了點頭就走開了,喬治跳上了他的肩頭。

“晚安,小工匠!”他邊走邊喊。

當他的腳步聲完全消失,我才重新在桌前俯下身來。我又對著那隻損壞了的巴庫工作了幾個小時,在不借助電子工具的情況下,盡可能地把這隻生物身體上能清理的都清理掉。現在,我可以做一個適當的損害評估了。

評估中一個關鍵的發現是:數據線連接是完整的,興奮使我指尖發麻。如果可以,如果這隻巴庫能夠順利充上電,那麽盡管它的肚子上有個大洞,我也有可能可以使它活過來。我屏住呼吸,拿起連接線,把它連接到電源上。

我等待著任何可能的生命跡象—亮一下,動一下或者發出一點兒“嗡嗡”聲。然而,什麽都沒有。沮喪之餘,我拉開離我最近的抽屜,翻出萬用表。我把探針連接到這隻巴庫的各個部分,但是哪怕巴庫連接了電源,我卻依然沒看到任何反應跡象。我失望地耷拉著肩膀,真是太可惜了,這麽美麗的一個東西卻再也排不上任何用場了。我從電源上拔下連接線,歎了口氣。

然後,我想到了一個主意,這個主意比較大膽。它當然不會有反應了,巴庫本來的設計就不適合用電源充電,它們的設計理念是陪伴人類工作。我的耳朵上就掛著一條嶄新的連接線,整裝待發,也許……

我拿起貓型巴庫連接線的一端,和我的連接線接到一起。

當它同步時,我的鼻子一癢,打了個噴嚏。

幾乎在同一時間,這隻巴庫的胡須劇烈地顫動起來,這是潛在的電力生命的首要跡象。

“神了!”我說著,大笑起來。我覺得這些工作都快把我搞瘋了。

整整幾分鍾,都沒有其他的事情發生,我懷疑剛才那胡須顫動是不是我自己想象出來的。我戳它,捅它,盯著它看,希望它再動一下。然而,什麽都沒發生。

最後,我覺得我的眼睛都快要從腦袋上掉下來了。我癱倒在書桌上,當天發生的事情像沙袋一樣衝擊著我:給我重擊—入學申請被拒;把我擊飛—被迫買了甲蟲;痛扁了我—被卡特羞辱;最後的致命一擊—被那些可怕的蒙查守衛攔住。然後,當我已經倒地,還遭受了最後一記飛踢—看到托比亞斯正在運行的老鷹巴庫,然後意識到我永遠不會擁有那麽酷的巴庫。

他們會進入普羅菲特斯,而我不能。

他們將過上我夢寐以求的生活。

我知道我不得不放手。但是現在,我滿腦子隻有一個念頭,它主宰著我全身每一個地方。

這不公平。

我甚至沒來得及到折疊**去就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