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塞羅那3

一個小時後,我進了“流亡的精神花園”,站在鉛灰色的天空下,有點惡心想吐—一場暴風雨蓄勢待發,再過一個小時,雨就會傾盆而下。我漫步在公園裏,地鐵上泛起的感受仍然纏繞著我。我穿過一片樹籬,在蘆薈和棕櫚樹旁緩緩移動。我走過洗衣婦的長廊。我感到風遊走在長廊的柱子間,穿過樹枝,匆匆掠過海濱灌木叢,像是公園在歎息。

“我在巴塞羅那做什麽?”我問自己。周圍沒有別人。

我自答道:“我縱身跳入流亡的空寂,為的是用墨水在筆記本上寫滿昔日餘燼。”

“誰會讀你的筆記呢?”我問。

“無人。”我絕望地自答道,繼續在雲層下漫步。

我穿過公園,如同一道陰影,一個幽靈,已然死去,但依舊活著。我來到露天平台,坐在蟒蛇般蜿蜒的長椅上,往外看向巴塞羅那。在那個位置,我感覺到我頭腦裏的空氣有了些微變化。有一瞬間,我想從那個俯瞰的高處跳下去—我想殺死自己,像一本好書,走向屬於我自己的消失。我看著遠處蕭瑟的紫色海麵,看著聖家族大教堂[45]的尖頂上空懸掛的起重機,看著這座城市的穹頂和角樓,阿格壩大廈上光滑的藍色玻璃和紅色的光亮,公園裏守望者之家的泥塔,以及分布其間的棕櫚樹葉片。我想:是的,的確,我會從天台上跳下去,正如博爾赫斯所說—“我的墳墓將是深不可測的空氣”[46]。

我來回審視我人生的根本宿命,它的無意義和缺乏理性,以及我困境重重的童年。我想起父親在去世前曾抬起手,用他粗糙的手指輕捋黃色的胡須尖,然後用食指點了點他的太陽穴,聲音虛弱地說:“這,這裏,是你唯一能擁有的自由。你要用生命守護它,用死亡守護它。”

我遠遠凝視著這座城市的天際線。巴塞羅那正發出低聲的哼鳴。我眺望“泯滅的希望之海”,水麵上薄霧籠罩,一眼望不到邊。即便相隔甚遠,我依然能聽到海浪時漲時落,拍打海岸的聲音。驀然間,我隱隱感覺到,巴塞羅那是個沒有起始的地方,它的邊緣融進了大海,舊世界和新世界已彼此交融,分不清你我。我想象哥倫布的雕像佇立在岸邊,在那條長長的步行街道,蘭布拉大街的盡頭:他神情驕傲,食指指向神話的新世界。

又來了,那個可怕的詞—新。新!嘲笑一番後,我立馬感到好受了些。所謂的新世界不過是讓不動腦子的烏合之眾從中牟利的一個詭計,而我已經在與他們的較量中幸存下來。我想到了一個相近的詞:現在。這兩個詞我都要譴責。“我寧願相信虛無,相信魔鬼,而不願相信‘現在’。[47]”我大聲自言自語道,響應著尼采的話。在曆史的無情重擊下,不幸之人的“現在”曾遭受摧殘,並且會繼續遭受摧殘;“現在”已經從我們的常用時態中消失了。

這時,我注意到我旁邊站著一個女孩,她額頭寬大,下巴尖尖的,穿了一件裙擺上印著一隻旅鴿的藍色裙子。她長著最最普通的臉,是個美國人。

她轉過身,問我:“你在對我說話嗎?我沒聽清你在說什麽。”

“不是。”我粗聲說道。

我仔細瞧了瞧她的裙子。我討厭這種滑稽的樣式。然後,我轉念一想:我為什麽不跟她說話呢?這個世界通過折磨流亡者、移民和難民來維持自己的存續,我又何必封存起自己的想法呢?作為一名幸運的不幸者,我有責任報複這個世界,用我的思想、我的苦難—這兩者本無區別—來汙染它。她正看著眼前蔓延開去的巴塞羅那,看著藍色的大海,水麵像鞣製過的皮革。風抽打著,一時間海上波浪翻滾,水沫四濺。

“我確實是在對你說話。”我說。

她再一次轉頭,臉對著我,衝我展示她寬大、平坦的前額。

“你,”我說,“可以自由地把鼻子轉過去,對曆史的屍骸視而不見,讓你的愚蠢和無知免受傷害”—她光滑的臉漲得通紅,藍色的眼睛在打轉—“但我不能做同樣的事。”

她往後退了一步。

“即便我想要避開死亡的瘴氣,”我補充道,往前向她靠近,“我也不能,因為我被囚禁在流亡金字塔裏,這一切都是為了成全你這種人的利益。”

“你對我一點也不了解。”她爭辯道。我看見她的眼淚都快要出來了。

“了不了解,我自己清楚,”我說,“而且當我了解的東西出現在眼前時,我也心知肚明。”

我不再理會她。我再度思索自己剛才說的話:“了不了解,我自己清楚,而且當我了解的東西出現在眼前時,我也心知肚明。”這是我今天最精彩的發言,遠勝過對雜貨店老板的那番訓誡。

我看著她一步步走遠,裙擺在風中飄揚。我走到公園裏一處隱蔽的角落,找到一片濕土,在地上刨出一個洞,把那個卑鄙的詞—新,寫在一張紙上,埋進了洞裏。我聞了聞手指,記起和父親一起為母親刨墳時聞到的泥土味—幹幹的,有一股毒藥的酸味。而後我又記起,殯葬人把父親的棺槨放進了濕漉漉、飄**著濃鬱青草味的墓坑裏。侯賽尼人飄零在世界的各個角落,而我是唯一的幸存者。我再次抬起頭時,看到曆史的天使盤旋在城市上空,張開豁大的嘴,拍打著雙翼。瞧,曆史作為一場災難出現在我眼前。我想,文學母體是一堆沒有中心但相互聯結的書,不知疲憊地為我們照出人性的廢墟。

我繼續漫步。路上遇到一個穿著豹紋衫和紫色緊身運動衣的表演者。他一頭長長的棕發,嘴巴異常寬大,眼睛藏在白框太陽眼鏡後,在彈奏一把電吉他。有幾個人簇擁在周圍覷著他,心裏的不痛快全寫在了臉上。

我繼續往前,穿過大自然廣場和長滿異域植物的奧地利花園,往公園出口走去。我迂回穿梭在百柱廳的多利斯式圓柱間,經過著名的變色龍噴泉雕塑,走下一處被暮色籠罩、欄杆仿若一長排新娘服的台階,最後經過色彩斑斕的蜥蜴雕塑。離開前,我回過頭看著“流亡的精神花園”,意識到這座公園的構造就是對我人生的投射:每一件事都那麽不對勁,殘缺畸形,讓人失去方向感。我看到公園大門附近一群遊客正埋頭看折疊地圖。我知道,我和他們截然不同:我祖先的遺骸被埋葬在四麵八方,無處不在,我們家族的骨灰散落在世界的各個角落,這樣的我注定要深陷迷途。他們的軟肋—對缺口和裂縫的嫌惡—就是我最大的強項。

我直接往“不和諧街區”走去。幾個名字重新浮現在我的腦海,是關乎這座城市的一些事。我記起來了,擴展區,這個政治項目是由烏托邦主義者伊爾德方斯·塞爾達主持設計的。我繼而想到,他既能為這個區設計出如此方正、樸實的街區,他頭腦裏組織信息的方式想必十分枯燥:通過將思考和記憶歸檔,放進特定的容器中,以避開任何交叉感染的可能。在所謂的衛生時代,人們也是以同樣的方式處理屍體的:放進單個的棺槨裏,而不是成堆埋葬。一個留著蓬鬆短發的中年婦女站在街角,翻找著錢包。她看起來心煩意亂,仿佛眼睛凝視的是一片深淵。她一個勁地把手往錢包深處掏,臉快要掉下來了。我走上前去,揶揄道:“依我看,您這是準備去領略伊爾德方斯·塞爾達留下的遺產。塞爾達是老派的死敵,反對同類相殘,渴望淨化世界,讓世界擺脫混亂的過去。任何人隻要走在擴展區的街道上,都會立刻體驗一把直線思維方式,因為塞爾達為了促成現代化,將這座城市簡化成了一個單一的平麵。繼續走吧!”我慫恿她,“走遍擴展區!簡約在等你!這是一片會帶給你答案的區域!”我看著她的錢包,棕色,閃閃發光,看起來像一隻蛤蜊。她合上蛤蜊,以最快的速度急匆匆跑走了。

行至赫羅納街的交叉路口,我突然想到,與伊爾德方斯·塞爾達截然不同的是,基姆·蒙索住在一個古舊的地方,那裏堆積著過去的破銅爛鐵,因此他不得不日夜絞盡腦汁,忙於應對。我就此推斷,這套散落著各式物件的公寓代表著某種持續的反叛,是在對抗當地僵硬無趣的建築環境。想到這裏,我不禁對那位退休的文學批評家心生好感。

“碎片中的建築學朝聖”讓我的頭腦活泛起來。我沿著格拉西亞大道漫步,終於到了米拉之家,這座令人眩暈的建築是由古埃爾公園的設計者安東尼奧·高迪一手打造的。我站在街上,癡癡地看著它波浪般洶湧的外牆,看著從高低起伏的屋頂盤旋而上的石雕—像極了戴著防毒麵具的中世紀騎士和士兵。我想起本雅明,這位思想的殉道者曾說過,我們必須時刻準備好麵對“外部生活的敵意,這種敵意有時會從四麵八方而來,就像狼”,過去的塵沙會借著未來的風暴卷土重來。我反複告誡自己:我孤獨地漫步就是為了讓過去起死回生。換句話說,我是一個死亡的閑逛者(Flaneur),漫步在這座城市裏,檢視著時間的羊皮卷。

沿著“不和諧街區”再往裏走就是阿馬特耶之家,設計者是髯須濃密的何塞·普伊赫·卡達法爾克[48]。我端詳著外牆上的花紋和新哥特式圖形,彩色玻璃花窗,圖案繁複的馬賽克瓷磚,綠色百葉窗,粉、白、紅相間的色調,阿拉伯和賽法迪猶太人[49]風格的不對稱木門,木門上麵刻著的星形圖案。我再次想起那個詞—星星(star),它和“傷疤”(scar)隻一個字母之差。我暗自神傷。一條老舊的橫幅從露台上垂下來。橫幅經曆風吹雨打,褪色嚴重,上麵的文字幾乎無法辨認:不要布什,不要戰爭,不要薩達姆。橫幅看起來破舊不堪,已經成為過去的遺跡。每天仍有數以百計的生靈繼續遭受著剜心之痛,而這個世界的其他地方在短暫地抗議伊拉克戰爭後,已經罷手去操心別的事了。經曆漫長的戰爭,最後幸存下來的人,將心如死灰地活下去。和我一樣,剩下的日子裏,他們將失神地看著這個世界,仿佛自己已經死去。

我獨自站在那裏,陷入沉思。父親這段時間以來一直沒有什麽動靜,此刻突然發出了他舊時的警告:“孩子,沒有比客死他鄉更糟糕的事了。”我幡然醒悟,隻要這個世界還充滿像塞爾達這樣的人,父親的座右銘將始終有其道理。在一個總是自欺欺人、千方百計要超越過去的全球化社會,在實用主義和功利主義盛行的時代,阿馬特耶之家—原屬於一位巧克力商,一個懂得發現生活樂趣的人—是一次少有的突破。我繼續對這棟建築展開深思,感到一股深沉的平靜向我湧來。盡管阿馬特耶之家采用了過多的裝飾元素,汲取各式各樣的建築風格—羅馬式、哥特式、弗蘭德斯、北歐、加泰羅尼亞、阿拉伯、猶太人—它散發著寧靜的氣息。我轉念一想,不是盡管,而是因為。因為,通過將多種建築傳統兼容並包,阿馬特耶之家為我們呈現了人生令人目眩神迷的無限性與多元性。這是一份實體宣言,它既昭示了存在的相互聯結,也彰顯了虛無的無所不包,與我父親抄寫的文字不無共同點。我感到心滿意足,隨即往前挪步,眼淚簌地落了下來,馬上又破涕為笑,來到了近旁的巴特婁之家—高迪的骨頭之家,也是他的死亡之家。

一群遊客站在樓前,扶起太陽眼鏡,瞻望著骨頭之家。牆麵上淩亂的馬賽克瓷磚與午後的陽光相映成趣。魚鱗狀的藍色屋頂,極盡斑斕的色調—從海藍色到金色,連綿起伏的外牆,以及光滑的肋狀拱石間鑲嵌的橢圓形窗戶,讓整棟建築看起來既是魚也是海,既是動物也是它們天然的棲息地。我感覺靈魂快要出竅了。骨頭之家猶如海灘上被海浪衝刷後高低起伏的沙地,同時,它又像一條聰明且不為人知的魚。遊客們繼續往前。這棟美輪美奐的建築在他們心中激起的敬畏已然消退,漫不經心的冷漠和機械會再次浮現。

“一群虛假之徒!”我衝他們吼道。這些人都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就像是讀了同一本旅遊觀光禮儀手冊,為了彼此融合,為了組成一個自由漂移的遊客國度:一群毫無思想的人沿著同一個坐標方位隨意漂移著。

我感到一陣突如其來的衝動,我想像偵探一樣尾隨他們,看他們的注意力會投向何處,又會在何處收回。我會借助這個晴雨表來衡量普羅大眾與死亡的疏離程度,乃至他們與文學的疏離程度。

我一路尾隨他們到了蘭布拉大街。人們在一排排懸鈴木間昂首闊步,瞻仰著真人雕塑。我模擬著他們的步態:噠—噠,噠—噠。我坐在一條長椅上,眼睛依舊緊追著我的樣本。人群聚集在一堆血淋淋的東西前,我站起身看了看,原來他們在照相。

我看到一個裝得滿滿當當的垃圾箱,裏麵的東西—啤酒瓶、一隻濺了血的舊花束、食物包裝紙、一本撕碎的發黃的舊書—溢出來了。漸漸地,一個男人出現了,他的四肢蜷縮在一輛斷了支架的自行車上,頭不見了。原來是個被砍了頭的刀下鬼,鮮血淋漓的腦袋已經翻滾到了一邊。我跟蹤的那群遊客紛紛伸直了胳膊,舉起手機,忙不迭地照著自拍。他們咧起僵硬的嘴唇,擺出極不自然的笑容,像噩夢裏的幽靈,而他們身後的真人雕塑則在扮演死亡。

想到世界被複製在這個虛擬的平麵中,我感到既憂鬱又反感。我討厭這樣,虛擬與實體這兩個不同的維度被連在了一起,形成一個連續體,人們不得不在這二者—物理的世界及其全息圖,因特網—間從容不迫地來回移動,正如他們離開高速公路隻為了從高架橋的另一邊重新進入。遊客們將照片發到網上,對自己的圖像,對從那個虛擬平麵向他們回以笑容的虛假自我讚歎不已。他們似乎需要複製自己的形象才能確定自己存在。這些人讓我感到無聊至極。

我沿著蘭布拉大街閑庭信步。懸鈴木低處的枝葉上已經冒出新芽,而梧桐樹幹在鮮嫩的樹葉下看起來無精打采,一隻長著白毛的蘑菇侵蝕了樹皮。我想知道這是不是病毒侵擾,樹的下半截是否已經病入膏肓了。我想回到我的洞穴中,在那裏我可以穿過這個世界奸詐的表麵,沉下去,逃到麵具的下方,逃到表層的浪濤之下,在那裏,在寂靜的孤獨中,無所畏懼地透過文學凝視人生謊言的中心。但我沒有那麽做,我走到了波蓋利亞市場。

和盧多·本博碰頭的時間到了。

我到達波蓋利亞市場附近的水果攤時,盧多·本博已經在那裏了。他背對著我,在吻另一個女人。現在是傍晚,攤主們已經離開,攤上隻剩下幾個發蔫的茄子,一些紙箱和熟爛的香蕉。我倚在其中一個紙箱上,看著眼前這一幕:盧多動了動腦袋,那個女人的臉映入我的眼簾—她比我大好幾歲,年齡和盧多相仿,皮膚十分紅潤。她有一雙明亮的大眼睛,長長的栗色鬈發在後頸處呈扇形披散開。她緊抿著嘴唇,盧多抬起胳膊,把她往後推。他顯得很不自在,竭力讓自己置身事外。由此可以看出:他們之間的那個吻並不美好,也並不**;是幹巴巴的、帶著歉意的吻,也是道別的吻。

我上下打量著那個女人。她看起來咄咄逼人。她的下巴抬得老高,眼神冷冰冰地看著盧多。她穿著黑色高跟鞋,緊身牛仔褲,以及一件有衣領扣的紅色襯衫;一副不好惹的樣子,硬朗中透著一絲別樣的性感。這身裝束就是警告,那件襯衫,還有她謹慎、冰冷的目光,似乎都在說:我要吸幹你的血。我為盧多·本博感到可惜。他一個出身詩書世家,注定要有一個詩意未來的男人,和那個張牙舞爪的冰人糾纏什麽呢?

場麵十分尷尬。很顯然,盧多在想盡辦法擺脫她;或者,換句話說,鑒於她頤指氣使的態度,他在一點點不失體麵地從她眼前抽身出來。她就是昨晚和盧多一夜風流的那個女人。我很肯定。我想象她張開長長的雙腿恭迎他的身體,想象他趴在那個女人的身上。我腦海裏甚至閃過這樣的懷疑:他欲仙欲死之際一定使勁拽住了她的頭發。我信步走進市場,確信從此以後盧多·本博將與我糾纏在一起。

為了打發時間,在盧多脫身前,我決定在攤位間走走。隻有為數不多的幾個攤主沒有打烊。我時不時停下來,仔細觀察著攤位上陳列的食物:墨魚(黑色,滑溜溜的,躺在“墨汁”中)、小巧的沙孫鰈、紅色的小蝦、龍蝦(雙鉗耷拉著)、鰻魚(陳列在一堆堆刨冰上)、醃製鱈魚(有整條的,也有切成塊和條狀的)、沙丁魚、鮟鱇魚(對眼,扁平的頭,看起來傻乎乎的)、藤壺、鯷魚、鱒魚、小龍蝦、牡蠣、蛤蜊、貽貝、明蝦,葡萄酒和卡瓦[50],成堆的杏仁、核桃、腰果,一罐罐糖果,一排排做成水果(西瓜、櫻桃和瓜瓤)樣式的樹膠。過去幾天裏,我幾乎沒怎麽吃東西。我感到很虛弱,整個人都沒了力氣,覺得自己那麽卑微。就在這時,我聽到有人在叫我的名字。

是盧多·本博。他進市場來找我了。他大喘著氣跑過來,頭上的鬈發一顛一顛的。他說:“我看到你走進來了。”

“你是剛參加完進軍羅馬[51]回來的嗎?”我問道,語氣粗暴。

他一臉茫然。

“我那時還沒出生呢。”他從驚訝中緩過神來後,略微生硬地說道。他停了片刻,平複呼吸,“況且,我也不是法西斯分子。你如果是要暗示這個的話,那也未免太無禮了。”他鄭重其事地說道,肩膀往後收了收。他扛著一個斜挎包,看起來很沉。他把包換到了另一隻肩膀上,肌肉收緊。我意識到,他雖然身形單薄,但非常健朗,身材勻稱,舉手投足十分穩當。他是一個懂得如何去渴望以及被渴望的人。

一隻鴿子拍打著翅膀從屋頂的椽子上下來,停在了我們腳邊。我覺得它看起來像墨索裏尼—它的羽毛是粉色和黑色的,有一雙不安的小眼睛—但我什麽也沒說。我咬著舌頭。盧多充滿愛意地低頭看著那隻鳥。我在心裏記下來:盧多·本博拒絕討論法西斯主義,但願意衝墨索裏尼之鴿微笑。隨後,我記起在機場時,他對那隻從空中掉下來的死燕漠不關心。我意識到他並非對鳥類冷漠,而是對死亡這個話題感到不安。也許,一談到死亡,他就仿佛置身於淺灘上,被衝向大海的潮汐裹挾著,不得不拚命掙紮把頭浮出水麵。他麵對深淵時的無力,一定讓他潛意識裏對我這位空寂女士暗暗著迷。我從雙唇間擠出一絲不懷好意的笑。盧多看著我,既著迷又困惑—他絲毫不清楚前方等待他的是什麽。

“裏頭裝的是啥?”我指著他的包問道,微笑著向他拋出了橄欖枝。

“這裏?筆記本,還有一些文件。我今天在檔案館,”他歎氣道,“裏麵很沒有條理。累死我了。”

我想象著張牙舞爪的冰人緊緊摟著他的樣子,再也按捺不住了。

“你說的檔案館是指你朋友襠部的那條暗管吧?”

“什麽?”他的雙眉擰到了一起,而後又回到兩邊。這些話冷不丁就從我嘴裏跑了出來。令我意外的是,他很快就領會了。“哦,”他說,“不是,不用擔心她。”

“我什麽人也不擔心。”我粗暴地打斷了他。

我們走進一家美食攤,坐在櫃台前。盧多忙著為我倆點吃的,我則透過玻璃陳列櫃看著坐在對麵的一排遊客。我對他們懷有強烈的恨意,那些愚蠢的遊客擺出法醫的架勢,檢視另一個國家、另一種文明最具市場價值的特質。他們的人生一清二白,過去紛亂如麻的苦痛未傷及他們,曆史的滾滾車輪也未在他們身上留下駭人的痕跡。我咧著嘴,擺出與他們臉上同樣空洞的笑容,盧多為我點了紅酒、魷魚和煮荷包蛋。

“你的臉怎麽了?”他問。

“你是說他們的臉吧。”我說,用餐叉指著那些遊客。

“模仿是最大的恭維。”他說。他又來了,那種說教的語氣。“你要是不喜歡這些人,我建議你當作他們不存在就是了。”

“模仿,”我氣呼呼地反駁道,“是為了嘲弄。”

他伸出一隻手抓住我的手,另一隻手抬起酒杯。

“幹杯。”他說,想轉移我的注意力。他抿了一口,然後若有所思地坐在那裏,看著我提到的那些遊客。

我大口灌著酒。我需要把有關他們的畫麵統統移到過去的廢墟堆中。當我們被禁閉在流亡金字塔裏不見天日時,這些遊客正無拘無束地在綠茵上閑步。的確,我與他們坐在一起,往嘴裏塞著同樣的食物,看起來和他們別無二致,但這並不重要。把我與他們區分開的是一些看不見的東西,是抽象的東西,是與我如影隨形的虛無感,是一種空寂。我相信他們一定從未體驗過,而我卻經年累月地背負著它,幾乎耗盡了我的生命。唯一能讓我知曉自己還活著的方式是看著那個廢墟堆一點點擴大,垃圾吸引來更多的垃圾,直到我的人生變成一座高到無法逾越的垃圾場。我感到我的空寂裏一陣刺痛,害怕它隨時會爆裂。我沒有對盧多透露半分,隻是一個勁地吃著,點頭,向他表示感謝,告訴他食物很美味。

盧多大受鼓舞,又點了些食物和飲品:啤酒糊拌豬臉、魷魚汁燴黑米、爽口的白葡萄酒。我們吃完飯後,他又點了果子酒。

“嚐嚐這個,”他說,“味道醇香。”聲音中透著天真爛漫的魅力。

我嚐了嚐,告訴他,這果子酒聞起來像濕土、石灰石、黏土、火山石、新修剪的草地、蟲子、從山間小路上刮來的鹹澀的風、沾滿灰塵的香草、甘草叢……他的手順著我的胳膊往上,將我的一縷頭發撥弄到耳後。“你真美。”他說。

“別瞎說,”我說,“況且,即便我真的長得美,那也不是我自己的功勞。”

“你的鼻子很厲害。”他說。

“你說得沒錯。我有個好鼻子。”我說。我想告訴他:我的鼻子神通廣大,能聞到從久遠的過去飄散來的血腥味。為了阻止自己說出這番話,我問道,“你喜歡住在赫羅納嗎?”

“這裏的人喜歡稱它為‘加泰羅尼亞的佛羅倫薩’,但我不會這麽形容。西班牙人喜歡言過其實。”

“在我的家鄉,”我湊過身去,溫熱地在他耳旁低聲說道,“我們一般這樣形容喜歡言過其實的人:沒見識的人眼神都不太好。”

“說得好。的確如此。他們視野狹窄,守舊,與外界缺乏溝通。”盧多不無遺憾地說道,啜飲著黑色的飲料,“你從哪裏來?”

“你看了我的航班信息。紐約。”

“不,我是說在那之前。”

“在下自居魯士大帝及萬王之王的疆土而來!”我說。

“你的意思是你來自伊朗?”他笑著問道。

遊客們付錢離開了。我看著他們走到門口,消失在黑色的天幕下,傍晚將舞台讓給了夜。這些人走了以後,我感到呼吸終於通暢了。我開始在談話中夾帶一些格言和謎語。我解釋說,不單沒見識是個問題,一個國家如果見得太多,眼神也不會好。我告訴他,需要有一種恰到好處的平衡。盧多自己便是從一個衰落的帝國而來,他心領神會地點著頭,臉上綻開了笑容,仿若太陽下的一朵水仙花。

“如果平衡被打破—如果一個人見識短淺,或者見得太多—那麽,按照你們愛戴的同胞卡爾維諾的話說:‘眼睛看到的不是事物而是一些另有他意的意象。[52]’”

“你會把事物相互混淆嗎?”他問道。

“當我看到一棵椰棗樹時,”我說,感到我的空寂變得僵硬,“我看到的是我母親鐵青的臉和沒有一絲生命征兆的遺體。”他把臉慢慢轉開,我看到他用舌頭舔著門牙間那道可愛的罅縫。

“遺體本身就意味著沒有生命,不是嗎?”他尷尬地問道,眼睛眯了起來。

“一開始不是的。生命離開身體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它緩慢、悄無聲息、優雅地離開,徘徊在大氣中久久不散,直到宇宙的頭腦將它吸收。然而,我父親去世的時候,我攔截了宇宙的頭腦。”我說,似笑非笑。我看得出盧多頭腦裏的軲轆正在打轉。“本博家族難道隻把一星半點的知識傳給了你?”我問。

“本博家族?一星半點,是什麽意思?”

“我想說的是,你對死亡的無知與你承襲的文學過往很不相符。不過話說回來,我早就明白,人生中一切皆有可能!”

“我承襲的過往?”他徑直問道。他生氣了。

“我隻知道你是本博家族的一員。”我說道,從盤子裏拿起一個牡蠣遞給他。這招管用。他接過表麵凹凸不平的牡蠣殼,秀氣地把鹹鹹的牡蠣肉嗍進嘴裏。

每過一會兒,穿著黑色製服、看起來像殯葬人的廚師就會用一麵浸滿油汙的布擦拭前額。之後,他們備好鍋,打開火,把沙丁魚從烤箱裏端出來,把螃蟹煮上,把墨魚扔進鍋裏。

一段關於我母親畢畢·卡魯恩的模糊記憶重新浮現。我再次陷入疲乏和痛苦。我看到她站在“書的綠洲”的廚房裏,身上係著藍色圍裙,腳邊躺著一條死去的鱘魚。她跪在地上,把魚切開,取出魚子。血聚集在排水口周圍;我看著它被吸進了管道和下水道裏。一股刺鼻的味道熏得我鼻子生疼。我的目光在拚命尋找母親的臉,但她一直低頭對著鱘魚,我無法看見。有人碰了我一下。是盧多,他在追問我。

“你說的攔截是什麽意思?”

我聞了聞果子酒,草本的清香讓我的胃平複下來。我向他解釋,宇宙沒有把我父親吸收,是我通過轉世把他吸收了。換句話說,我擊敗了宇宙。我補充說:“我最近發現,通過父親,我把母親的一些遺跡也吸收了,因為他早前吸收了她。”

盧多往後靠在椅背上,看起來像一位把同樣幾個數字算了很多遍,每次都得出不同結果,因而氣急敗壞的會計。

“是什麽讓你有了這樣的領悟?”他問道。

我告訴他,母親驟然而逝後,我們父女倆輾轉到了巴塞羅那,父親就是在那時進入了文學意識突飛猛進的階段。除了繼續他往昔的翻譯事業,他開始嚐試抄寫的藝術。我的思緒如同魚缸裏的魚,在我頭腦的濁水中遊來遊去。“悲痛化作了力量,”我向盧多解釋道,“我父親,一個極富創造力的人—蓄著一把好胡須的男人,我應該加上這一點—一心埋首於手工複製文本中,像修道院的僧侶那樣。”我繼續告訴他,我早已把這段似乎無足輕重的經曆從記憶中抹去,而今回想起來,倒是讓我理清了一些細碎的線索。我說:“自從吸收了我父親以後,我進入了文學造詣的高超階段;順著這個道理往下推:我父親在我母親死後的年月裏文學意識突飛猛進,這就足以證明他吸收了她。由此可見,現在的我已經通過他吸收了她的遺跡。”

盧多的眼睛睜得大大的。我湊過身去。他聞起來有橘子花、桉樹和切開後泡在蜂蜜裏的無花果的香味。我猛吸一口,感到心馳**漾,少女時期的味道回到我記憶中來。我重重地吻了他的臉頰,他愁眉不展的樣子瞬間消失。

我悄悄塞給他一張小紙條,上麵寫了一段言辭懇切的話。我告訴他:“這條公式是我從布朗肖的作品中提煉出來的,是它讓我多災多難的祖先幸存下來,讓我們的血脈得以世代綿延。文學掌握著超越的鑰匙,是精神上超脫於死亡的關鍵。給你。”我把紙條沿著櫃台推過去,他傾身讀著:

生+死=總體

總體=整體的不真實

他嘴角上揚,把紙條塞進了口袋裏,看起來樂不可支,像被施了魔法,我懷疑他內心是不是打開了一個新的空間,一個黑暗的房間,一處僻靜之地,在那裏他可以坦誠地麵對自身的悲慘。

“你應該去赫羅納看看,”他說,“我的室友是一群了不起的人。你會喜歡那裏的。從我們的公寓可以看到比利牛斯山,到了夜晚,山嶺上紫意盎然—我從未見過那樣的景象。一起住的有貝納德特、阿加莎和費爾南多。嗯,貝納德特很快就要離開了—至少我希望如此。她這個人清心寡欲,神經兮兮的,一到日落時分就拉下百葉窗,鑽進粉色絨毛睡衣,把自己鎖在房間裏,向教皇或者聖母瑪利亞祈禱。要是她離開房間時我恰好在外麵,她就會像螃蟹一樣貼著牆走路,更有意思的是,她都不用抓住牆麵防止自己摔倒。你真該親自瞧瞧!”他笑起來,這笑聲中並無惡意,而是充滿對人生奧秘的困惑。

我們坐在那裏,醉意慢慢上來了。我告訴他,小的時候,我有一次把自己拴在樹上,假裝自己是一頭牛。我大聲說:“我人生中最乏味的時刻!”

“你為什麽會想那樣做?”他問。

我想到了那幅《吊鳧》。我聽到父親在重複我高祖父沙姆斯·阿巴斯·侯賽尼的話:“我們將如這鳧鳥般永葆鮮活。”我把這話分享給了盧多。我告訴他,《吊鳧》是我們家族共同命運的象征。我告訴他,把自己綁在一棵樹上是為了潛進悲痛的深潭,這讓我很早就明白了被囚禁的滋味,這就是為什麽現在的我能夠在流亡金字塔內將意誌化為力量。

盧多親切地笑了。我看到櫃台玻璃上他的影子。他的眼睛更顯深邃,頭發閃著紅色的光,臉上一副認真的表情。他在傾聽,我懷疑,我們雙方滿腹詩書的祖先是否為這次對話充當了潤滑劑。他湊過來,在我脖子上溫柔地吻了一下。

“你小時候做過的最奇怪的事是什麽?”我問。

他的表情驀地變得十分遙遠,仿佛正在記憶的廢墟裏翻找。片刻過後,他告訴我,小的時候他父母在托斯卡納鄉下有一處別居,他曾在田野裏漫步,用粉筆在石頭上寫下字母表。“那時的我覺得自己是在發明語言!”他喃喃低語,追憶著過去的時光。

“這就是你做過的最奇怪的事?”我問。

“是的。有什麽問題嗎?”

“似乎也不怎麽奇怪。”

他不再說話,隻是低頭坐在那裏,下巴擱在麵前的盤子上,像一隻垂頭喪氣的狗,反複把手裏的餐巾折起來又打開。我想再遞給他一張紙條,上麵寫下:“不知道你是否了解,沉默是一種武器!”但我還沒來得及行動,他就付了賬單,心情似乎明朗了一些。他把手放在我腿上,說:“走吧。這裏要打烊了。還是不要讓廚子們等著了。況且,你需要換換腦子,放鬆一下。”

我當時當地就該明白的:一個欺世盜名的語言學家,一個思想的劊子手。那句刺耳的話在我耳朵裏回**:“換換腦子,放鬆一下。”

我們踏入夜色中,邁著沉重緩慢的步子一同行走在這個人世間。我們穿過蘭布拉大街上擁擠的人群,往哥特區 的狹窄小道走去,停在了皇家廣場。世界似乎變得更小,也更暗了,我的心情也陡轉直下。我的視線繞過廣場周圍的建築,看著頭頂上四四方方的天空;它看起來像一張受傷的紙片。人群在聚集。每過一秒鍾,空氣就變得愈加稀薄。頭腦裏思緒紛繁,麵麵交錯,我在其中摸索著自己的方向。我想我聽到了遠處的驢叫,聽到房屋倒塌的聲音,聞到屍體的腐臭。我想象天空開裂,墨水從裂縫中嘩啦啦灑下來。

盧多始終緊靠在我身邊。汗水從他的脖子上流下來,他的脖子長而優雅,像天鵝頸。我的思緒開始飄散,我捫心自問:我和這個男人在一起做什麽呢?我愛過的人全都離我而去,我再也無法承受更多的失去。我害怕有了他的陪伴,原本籠罩著我的悲痛會短暫地消散,隻待以更大的力度砸向我。畢竟,我愛我的父親、母親,但那樣的愛帶來的除了痛楚還有什麽呢?更多人湧進了廣場。盧多把胳膊放在我肩上,把我拉得更近了。他的嘴唇輕觸我的頭發,我尋找著腳下的地麵。石麵上光潔如洗,像月亮一樣閃著銀光。我感到心亂如麻,躊躇不決。我想,我愛的人都已離開,我在這個宇宙再無堅實的立足之地。我任他將我攬在懷裏。椰棗樹的葉子在風中顫動,路燈柱上點綴著絲帶、花環、花彩和假花。煙花在空中綻開,有那麽一刻,似乎黑暗之外還存在些別的什麽—一線光亮。

盧多俯身過來,用莊重的口吻說道:“準備好,馬上就能看到滿城的火光了。”

我注意到人群開始撤離廣場,隻有很少的幾個人留了下來,他們逗留在廣場邊緣,站在各處的門框下。四周大樓的石牆上回響起不絕於耳的聲音。我聽到有人說:“梅爾塞萬歲!”緊接著是震耳欲聾的鼓聲,街道上被火焰照亮。

一群揮舞著煙花棒的魔鬼朝我們奔來,後麵緊跟著噴火的龍。魔鬼們潛行在街上,後麵拖著鋸齒狀的紅色尾巴,仿佛一條條蛇爬行在鋪設的石子路上。我站在黑色的夜空下,感到時間在加速前行,隨後被自己的蠻力鉗住,猛地停了下來。時間停滯,陷入死寂,但旋即獲得拯救,以凱旋的英姿再次急速穿透太空—世界末日的征兆。我看向四周。眼前這座城市成了一個似真似幻的世界:一幕幕濁煙從瀝青路麵冒出,逸散在空氣中。遠處,在閃爍著微光的薄霧之外,身著尋常便裝的人們一頭鑽進火焰回廊,毫發無損地從另一端出來,仿佛他們已經死去,變得水火不侵。

我失去了方向。時間變得扭曲,空氣也歪斜了。我想知道,誰是那個捕獵者?獵物又在哪裏?風力加大。我看到穿著帆布鞋的腳從巨像的華服下方露出來。有人爬進了空心的巨像裏。一袋袋血在風中跳動,加泰羅尼亞旗幟飛揚翻滾,一縷縷煙升起,消散成白色的逗號、氣泡和閃亮的蜘蛛,攀向龐大堅實的黑色夜空。突然,耳邊“嘭”的一聲,有東西砸中了我的後腦勺。我四下張望。一個形單影隻的女魔鬼朝我揮舞著手裏的幹草叉,臉上帶著狡黠促狹的笑。我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盯著她細長的腿、頭上的大簇紅發,白色的眉毛,還有發光的眼睛。我尖叫起來,但我的聲音像煙一樣消散了。

盧多抓住我的手,把我往前拉。他不停俯下身來對我講話,但我什麽也沒聽見。道路拐了個彎,一處不祥的拐角,我們突然站在了巴特婁之家外麵。這座城市仿佛折疊起來,裁掉了不需要的部分,隻留下最珍貴的幾個地方緊緊簇擁在一個縮小的平麵上。

夜晚黯淡的光線下,死亡之家高低起伏的外牆閃爍著,膨脹著,仿佛一節節匯聚而來的波浪,月亮的一顰一笑都牽動著它。牆麵上的瓷磚化作一顆顆活潑、俏麗的珠子,似乎要從這棟骷髏建築上滑下來。我感到憤怒、疲憊、困惑。此時,我想起了托特,我想知道自己離開房子究竟有多久了,可就是記不起來。我感到自己正透過一塊凸透鏡觀察人世間,而凸透鏡的另一邊,人群來來往往,各赴前程,絲毫沒有察覺到我這個流亡者注視的目光。警車穿梭在街道上。

不知不覺間,我們站在了基姆·蒙索那棟大樓的廳堂裏。盧多跟著我回來了。我提前給他打了預防針:“我和一隻鸚鵡住在一起,他的味道堪稱奪命殺手。”他絲毫沒有退卻。然而這時,我再一次毫無防備地陷入糾結。讓我舉棋不定的是,倘若盧多走進我人生的黑暗角落,他是否會像我生命中的那些人一樣死去。一輛警車駛過,廳堂裏閃過一道紅光,繼而是一道白光。我轉過身去看他。他正茫然地望著樓道,冷峻的燈光滑過他的臉龐時,他看起來像幽靈一樣蒼白。

這個人絕非等閑之輩。他冷漠而古板,是個理性的人,上一秒還一副務實的正經樣,下一秒就歡躍和殷勤起來,說出的話也變得荒誕不經。人心難測,誰知道他腦子裏在想什麽呢?盧多身上有一種神秘的特質,這種魅力吸引著我,讓我無法抗拒。

此刻的我突然別無他求,隻想讓他再靠近一點,把我推至牆邊抱起,放到桌上,解開我的牛仔褲,說一些詩意的情話—我們的祖先一直在文學的指引和詩歌的感召下生活,他可不能敗壞了祖上的才情。我正要把他的手抬至我胸前,說“跟著我做”,他突然湊過來,熱烈地吻了我,讓我毫無防備。我感到整個人變得輕飄飄的,同時又無比充盈。我感到一部分的自己散落在了地球的各個角落,同時又感到自己被牢牢固定在地上,仿佛盧多將鉛灌進了我體內。他親吻完把頭移開時,我已經失去了行動能力。我害怕被卷進情欲的熱烈旋渦,害怕被拖出文學母體。盤旋在我腦中的那些疑問又浮現了出來,循環播放著悲傷的曲調。我打開燈,不知從哪裏冒出這樣一句話:“你知道西勒諾斯是如何回答彌達斯的嗎?”

“我不知道。”他不耐煩地擺了擺手,有些不快。

我知道他想繼續吻我。我想:繼續滔滔不絕地煩他,推開他,避免他因為接觸了我這個不祥之人而被死亡盯上,這樣才能既保護我自己也保護他。他在四處張望,找尋臥室的方向,好順暢地把我帶進去。我繼續高談闊論。

“了解西勒諾斯的回答會讓你受益:‘最好的東西你永遠也得不到,因為所謂的最好就是不要降生,不要存在,成為虛無。但對你來說還有次好的—立刻去死。’”

他的頭腦止步了。

“你這是要趕在我們親熱前,告訴我我不值得活嗎?”

他取下眼鏡,擦了擦臉,深陷的眼睛似乎快要沉到腦袋裏頭去了。他看起來很疲憊。他站在我麵前稍遠的地方,剛才在親吻中消失得無影無蹤的頑固與拘謹此刻又回到他身上。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說。紛亂的思緒在我腦袋裏相互衝撞,相互抵觸,同時又在相互沾染,生成一點點善意的謊言,一句緩和窘境的陳詞濫調。“況且,”我說,“性是通向死亡的一種方式;你想想就會明白,我是在給你機會走出性和死亡的雙重門。”

“這可不是小事。”他硬生生地說道,十分勉強。

“就是這個道理,本博先生。你說到點子上了。”我驚呼道,想要哄他開心。然後,我降低音調,說出了一句更加恰如其分的結束語,“那麽,就請將它塞進你的煙鬥裏吸掉吧。性與死亡的雙重門!”

“當心,”他說,“我的煙鬥。”

我知道了,盧多·本博屬於那種會定期擦鞋、熨燙襯衫的男人。我抬手把煙鬥從他胸前的口袋裏抽出來。他悶哼了一聲,已經不能自持。我咬住他的唇,聞起來像沾了蜂蜜的草莓,散發著香草和煙草的清香。我的舌尖來到他門牙間的罅縫,那是象征著空寂的罅縫。我可以這樣吮吸他的雙唇好幾個小時,但我停了下來,輕輕把煙鬥塞進他嘴裏,用法語說:“這不是一支煙鬥![54]”

他歪過頭來,笑了笑,然後把煙鬥從嘴裏拿出來,放在我們身後的扶手椅上。

他回到我身邊,我的兩手長驅直下,落在他的褲子上。他轉過頭,依次親吻我的脖子和肩,輕咬我的耳垂。

我注意到一件怪事:我的指尖在隱隱作痛。那是我在以往的**經曆中從未體驗過的。我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麽,是電流在我的病手上湧動嗎?

他推著我穿過過道,身體緊貼著我。

“這裏,”我說,“這扇門。”我們走了進去。

我們躺在**,為對方褪去衣衫。盧多抬頭看了看床柱,眼神裏閃過一絲光芒。

“想讓我把你綁在**嗎?”我提議。

“別,別,”他哀求道,“請不要這樣。否則你又會開始一套關於死亡的說辭。”

我告訴他,他這個人不聲不響的,其實懂得很多,我有充足的證據能證明他是本博家族的後代。

“你為什麽總提我是本博家族的後代?我當然是本博家族的後代。”

“沒錯……”我說。

他進入我的身體,發出一陣陣短促的呻吟,仿佛在遭受某種痛楚。我似乎聽到他說:“你很特別,你的黑暗讓我害怕。”但當他抽身出來時,他換了一種論調,“你的那裏,”他說,“像一條光的隧道。如此美好。”他溫柔地吻我的唇邊,“你盡興了嗎?”他問,對自己很滿意。

“沒有,”我幹巴巴地說道,“請繼續。”

他潮紅的臉再次變得煞白。

正在這當口,托特,那隻頑皮的鳥,走了進來。黃綠色的羽冠直直地挺起,全身淩亂不堪,翅膀上的羽毛支棱著。他邁著至今為止從未展示過的內八字,沿地磚走來。我想知道他這是打哪兒來的。也許他在地上的某個地方鑿了個洞,以便隨時能藏身進去。

“這,”我撒了謊,嘴裏一股味道,“是我的鸚鵡。”

晚餐喝下的酒讓我嘴裏發苦,口幹舌燥。我需要水。我走進廚房,端了滿滿兩杯水回來。爬上床時,我把水灑在了盧多身上,他失聲尖叫,冰冷的**順著他的腰部直往下流。

“有道理。”他說,聲音中有些猶疑。

那隻鳥還沒走,正打量著**的情況,這**糾纏的畫麵,他或許見過,也或許從未見過。

“那隻鳥最開始是在你的手提箱裏嗎?”盧多呆呆地問道。

我已經忘記是他把我從機場接過來的了。我想,好在謊言本就是靈活多變的。

“是的,”我說,“這隻鳥是我昔日的屍體裏的一部分。他和別的東西一同住在那裏。”

我說這些話時,托特抬起了右爪,向盧多致意。然後他轉身,大搖大擺地退到了門外。

“烏納—穆諾,烏納—穆諾!”我不動聲色地喊道,看著鸚鵡走遠。盧多湊過來,他的頭發在我的臉頰上摩挲著。

“我們要重新進入正題嗎?”他問。他背靠在一根床柱上,腳踝交叉。

我衝他做了個鬼臉。我張開嘴,把兩邊的嘴角翻下來,眯起眼睛,做出傷心的表情。“你的那裏如果是個人,應該長這樣。”我這樣一動不動擺了好一會兒。盧多的眼睛左右晃動著,在解讀剛才接收到的信息。“如果我的那裏是個人呢?”我問,邀請他也禮尚往來,就我的**做一番想象。

“我覺得它大概會在人行道上狂奔,無奈而痛苦地舉起雙臂。”

“你覺得它有壓力?我可不這麽看。”

我對他解釋說,它會悄悄溜過人行道,嘴裏念念有詞,像水族館裏的魚那樣。

托特沿著過道奔了回來。他急速從臥室門口穿過,尖利地叫著,仿佛後麵跟著要殺他的刺客。

“那隻鳥在幹嗎?”盧多問,手指在我背上遊弋,想把我拉回他懷裏。

我一把將他的手拍掉了,因為這時候我從文學母體那裏收到了極其重要的信號。是烏納穆諾的話,他本人說的話,仿佛他就站在床邊,頭戴帽子,下巴蓄著尖尖的胡子,從又薄又幹的嘴唇間發號施令,命我告訴盧多·本博—此刻盧多正在問我,怎樣做才能讓我盡興—放棄吧,因為眾所周知,“愛情是場戰爭”,因此“當憂傷的重槌在相互傷害的研缽裏將我們的心研磨碾碎時”,他和我將同時體驗**的愉悅。

“這是誰的話?”他問道。

那隻鳥再次從門前穿過,急匆匆地來回奔走。他把羽冠垂了下來,好讓自己奔走起來更加暢通無阻。

“高尚的烏納穆諾。”我說,咧嘴一笑。那隻帶著死亡氣息的鳥,是在從文學母體裏向我傳送信號。不能更明顯了。我看著他離開,聽到那隻鳥在過道盡頭一聲聲喚道:“烏納—穆諾,烏納—穆諾!”

盧多拿起**—白色緊身短褲—把濺在上麵的精液擦拭幹淨。

“我可以比烏納穆諾做得更好。”他說,把**折起來,放在床沿。

我看到他的頭腦在打轉。他的家夥抬起蔫下去的頭,正躍躍欲試。“你不相信我?”他說。我的心跳停止,有一種想要擺脫他的強烈衝動,仿佛我空寂裏的青煙正在往喉嚨裏冒,讓我無法呼吸。但奇怪的是,我同時又害怕他會離去。不管我怎麽想,事情已成定局,他要留下來了。他的倔強和決心讓我心生戒備,同時又感到慰藉。掩藏在嚴苛麵具下的他是一個樂於討好而且感性的男人,一個浪漫的人。我這樣思索著,盧多·本博突然叫我躺下,張開雙腿。

“悉聽尊便。”我說。

我不知道他接下來做了什麽,隻感到一波又一波的浪潮衝向頂端,向我襲來。我指尖的疼痛感回來了。我感到我的生命在一點點溜走,與他的生命衝撞,溶解。讓我驚訝的是,這感覺有點像垂死之際被救了回來,像崩裂成了千萬個碎片,我的每一個部分都成了一個感知的平麵,一片俯瞰萬物的高地。我昔日的苦難畫麵變得像照片一樣平坦,在我頭腦裏展開。我看到,裏海的黑色水麵拍打著這些年間被它吞噬掉的房子的石灰牆麵;沙灘上,丟棄的西瓜皮露出詭異的白色笑臉;身著偽裝的男人乘著小舟在海岸邊巡邏;病懨懨的椰棗樹;一排排沾滿灰塵的大部頭經卷;我父親沾了茶漬的胡須;伊斯坦布爾的藍色穹頂,掩映在從遠處照射過來的棕色陽光下;拂曉時分的地中海,慵懶,一片紫色,“泯滅的希望之海”拍打著邊緣的懸崖和粉色花崗岩洞穴;最後,那個斷了血脈的房間……這些畫麵屬於我曾經熟悉的那些個自我,但她們的身份在流亡的猛烈摧殘下,已經四處消散,對我而言變得那麽陌生。我看到那些個自我排成列隊,一個個看起來無助,苦惱,茫然。她們盯著我,我心頭那張支離破碎的紙卷成了一份我讀不了的軸卷。我什麽也給不了。“次好的東西就是立刻去死。”我低聲說道,最後一次攀上極樂的巔峰。盧多把臉從我下體移開。那些畫麵消失了,沉入遺忘的海洋。

“我們是一堆可憐的肉和骨。”我說道,平複著呼吸。

他為我拭去臉上的頭發,說:“看,你的鳥又來了。”

是的,托特又來了,在門框那裏盯著我們。

“外麵的走道。”我繼續說道,“是流亡走廊。”

我話一出口,寂靜再次回來了。

性往往以空虛告終。送別**的歡愉後,我的空寂張開,變得前所未有地寬廣,讓我們得以短暫窺視深淵裏柔滑的黑色深處。阿瑟·叔本華知道,帕斯卡爾也知道。而我,斑馬,命途多舛的知識分子團體中的幸運兒,棲居在文學母體中,像蜘蛛攀住網那樣緊緊抓著這條真理。因而,就像上述哲人那樣,我不僅堅信人應該在盲目尋找愛情時全身心專注於美學思考,同時我也反感人類物種延續這種毫無價值的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