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塞羅那2

那天夜裏,我夢見我走在一條燈光刺眼的隧道裏。我又渴又累又餓,但還是堅持一步步往前。我害怕如果不繼續走下去,我會消失在稀薄的空氣中。我這樣堅持著,把隧道拋在了身後,眼前出現一棟醜陋、毫無特點的建築,是一座喪葬管理大樓,樓身的混凝土板上煙塵覆蓋。大樓的正麵隻有幾扇連在一起的窗,全裝了金屬安全護欄,在玻璃上投下幾何狀的影子。我依次推開入口處的兩道門,走進一個狹長的等候室。有人坐在木質長椅上,長椅的形狀像是給空氣停滯的房間通風的扇子。所有人都身著黑色喪服,一動不動地,像人體模型。我仔細觀察著他們的臉,才意識到他們是我的祖先,達利爾·阿巴斯·侯賽尼、阿爾曼·阿巴斯·侯賽尼、沙姆斯·阿巴斯·侯賽尼都在那裏,還有我的母親和父親。我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滴血在我的紙片心髒上散開。它翻滾著,拍打著,就好像被一陣暴躁的狂風一路拽著穿過這世上的大街小巷和重重峽穀。我往前衝了過去,此刻除了將他們緊緊抱住外我別無他求。但等我來到他們坐著的地方時,他們已經不見了。消失得無影無蹤了。那張紙片載著沉甸甸的血沉入我的空寂,消失在遺忘的空間裏。

他們不見後,一名安保人員出現了。他人高馬大,有很濃的口臭。

“死亡證明?”他問道。

“有。”我答道,目光焦急地在屋子裏搜尋。大樓後頭的一麵牆上裝了窗戶,透過窗口能看到成排的椰棗樹和桉樹。樹間肥沃的曲徑上空飄散著一層薄霧。我想我聽到了裏海在遠處翻滾的聲音。

“你看看,”保安說,“這裏沒有人。臨終之時,大家都是獨自一人。”

“但我應該跟他們在一起!”我哀號道,再次看著家人待過的那個地方,然後望向外麵,看著窗外的那些樹。

保安用一隻胖乎乎的胳膊架起我,把我帶到了另一個房間裏。有個女秘書坐在辦公桌前。她塗了橘色的口紅,張嘴說話時嘴唇像小口吸氣的金魚一樣張張合合。她遞給我一個數字,示意我坐下。我找了一個位置坐好。

“我這是在哪裏?”我問秘書。“伊朗?”我質問道,“伊朗伊斯蘭共和國?凡城?安卡拉?伊斯坦布爾?”

她叫我閉嘴。

我們頭頂的電線上岌岌可危地掛著一排擴音器,此時那些擴音器裏傳來了我的名字,“斑馬!”一個機械的聲音叫道。

我看向秘書。她正忙著磨指甲。

“過來。”她凶巴巴地低聲說,呆滯的藍眼睛死死地盯著我。我走到她的桌旁,她告訴我,我得去樓上報道。

我走上台階,進了電梯。電梯往上,在一處昏暗、沉悶的過道前開了門。牆上有水跡。秘書示意過我要敲第二扇門,我看到那扇門就在盡頭,但我每次試圖靠近,門似乎都會往後退。有彈性的過道,我每走一步,它就延伸一段,永遠沒有盡頭。我疲憊地倚靠在牆上,全身被汗濕透。過了一段時間,第二名保安出現了,看起來就像是第一名保安的同胞兄弟。

“請出示簽證。”他命令道。

“可我已經死了。”

“你需要有簽證才能得到死亡證明。”他說。

“簽證?”我叫道,感到不可置信。我在腦海裏數著這些年裏我們申請了多少簽證和護照。頭頂上亮起了一盞燈,這對那保安來說不是一件好事。燈光下,我清楚地看到了他的樣貌:嘴唇肥厚,牙齒掉落後留下黑色的牙根,光禿禿的頭皮上還殘留著幾縷油乎乎的碎發。

“又是簽證,我受夠了!”我暴跳如雷地說道,看到他的氣焰消了下去。

他一動不動地呆立在原地,守衛著過道,氣焰明顯在消退。接著是一段漫長的寂靜。我在過道裏來回穿梭著,感覺自己那麽渺小無助,仿佛正走在一座吊橋上,吊橋的兩邊分別有一扇門,無論過了哪扇門我都無處可去。我是宇宙中浩瀚的走廊裏的一名流亡者。時間一點點流逝,我不知道過去了多久,數年,乃至數十年。保安頭發變白,成了個老人。他癱坐在椅子上,沉沉睡去。我終於能從他身邊走過去了,但我也變老了。我走到門前,扭動了門把手。

門通向一群密密麻麻的洞穴。岩壁上亂影浮動。我從一個洞口走到另一個洞口。每個洞穴上都標了一個字母—從A到Z—湊在一起夠出一本識字教程了。我在字母間繞來繞去,最後進了字母Z。“Z是斑馬(Zebra)的意思!”我歎道。Z之後就什麽都沒了,隻剩空寂,純粹而簡單的空寂。

一個身材瘦長、戴著圓邊眼鏡的男人出現了。他坐在洞穴盡頭的一塊石頭上。我告訴他:“我是來拿死亡證明的。”

那人點頭,摘下眼鏡。他的眼睛渾濁,充滿紅色血絲,似乎就要從臉上掉下來了。

“你來這個傷痛之穴做什麽?”他問。一團濃霧在他身邊升起,遮住了他的麵容。

“我需要死亡證明!我是侯賽尼家族最後的血脈,我的家人全都在這棟樓裏。”我解釋道,幾乎是在哭喊。他沒有理會我的請求。我再次張開口,但聲音太過微弱和絕望,幾乎聽不見。那人在一張紙條上寫了什麽,遞給我。我念道:“Raphèl maì amècche zabì almi。 ”我知道這句話。這是巴別塔的建造者寧錄在但丁的地獄裏冷冰冰地說出的話。我從未感到如此孤單和疲憊,我想到了不同語言的誕生,想到人類世界隨後出現的混亂和交流不暢。我暗自想,我會說那麽多語言,卻連一個懂我的人也沒有。我總是被疏遠,被拋棄。我能在多個語言係統中遊刃有餘,卻依然無人做伴。霧氣變得更加黏稠了。

我在極度的混亂中蘇醒,身上汗水淋漓。一開始,我不清楚自己身在何處,也不確定睡了有多久。我爬下床,在公寓裏走動。熾烈的晨光透過過道盡頭的窗戶照進來,出現鉛灰色的天空。我看著玻璃上自己的影子,我記不起自己多大了—可能處在任何一個年齡。我既是年輕的,也是蒼老的。我看著樓下的街道,盧多·本博就是在那裏把我放下的。街上空無一人,看起來很陰森。突然,我意識到自己尷尬的處境:我孤獨地漂泊在這個世界上,隻有筆記本做伴。我要追溯過去給誰看呢?即便我把過去支離破碎的殘片拚湊起來,即便我那些迥異的自我—它們見證了生活的任意擊打—出現在筆記本裏,也沒有人與我分享這一切。我環顧四周。公寓裏充溢著微弱的光亮。我走進廚房,喝了口水。我抓起一把刀,又抓起我的筆記本,在皮革封皮上刻下了我的宣言的標題—“總體哲學:文學母體”。電話響起,我任由它響著。我在想是不是盧多·本博,又或者是基姆·蒙索從希臘打過來的。我四處尋找托特,但那隻鸚鵡依然沒有蹤跡。

我重新回到**,很快又墜入了另一個夢裏。我漂遊在一片墨水的海洋裏,爬到了一塊石頭上。我那木櫃狀手提箱打開著,在石堆附近冒著泡。箱子裏有一張地中海地圖。我想知道父親是不是就躺在那張地圖下麵,但我直起脖子去張望時,箱子已沉入墨色的海底。我抬頭看向天空。天上一片黑暗。一些書本懸浮在空中,像夜晚的星辰。墨水從書中滴落到海裏。我就這樣駐留在石頭上,直到太陽出來,直到我渾身濕透,浸滿文學的血液。

清晨,在即將清醒之際,在睜開眼之前,我想到:書本就像存在於這世上的一座座地下墓穴,裝載著人性的廢墟。我反複咀嚼著“人性”這個詞,它讓我感到惡心。

來巴塞羅那的第一個星期,我遲遲未能鼓足勇氣走出公寓。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我的思想沾染了夢中朦朧的光澤,在旋轉中跌跌撞撞。我害怕我走在這座城市裏時,會在人流的拖拽下變得乏力,步態不穩,最後跌倒在地,被毫不留情的腳踐踏。誰會把我從這座城市的陰溝裏撿起來呢?沒有人,我斷定。我便一直待在基姆·蒙索的公寓裏,嚴格按照侯賽尼家族的書香傳統,用文學來錘煉我的頭腦。

我白天睡覺,夜晚讀書,一個星期就這樣過去了。我在筆記本上忙碌著,沒見到任何人,包括雜貨店老板和盧多·本博;我也從未見到那隻鸚鵡。我嚴格遵照圖書館的作息:把時間按四小時劃分,在這四小時裏,我,死亡的正式管家,通過高強度的閱讀和冥想來接受虛無的訓練。在學習的間隙,我會停下來去找鸚鵡。我把床下、坐墊下和廚房的櫥櫃裏都翻遍了,可他始終不見蹤影。我繼續閱讀,目的是把我頭腦中關於加泰羅尼亞的那部分從混沌中拖拽出來;做到這一點後,父親頭腦中的相應部分也跟隨著出來了。我獲得了他對加泰羅尼亞文學的感悟,他頭腦中的那部分是在我們過去流亡巴塞羅那的年月裏形成的。

那個星期快要過去時,我的宣言有了質的飛躍。我從薩爾瓦多·達利偏執狂般批判的手法出發,創造了一種非理性的實用主義方法,也就是以係統化的方式進入流亡的空寂,並為之吞噬,以此產生寫作行為。這種方法需要用黑布蒙住眼睛,以五分鍾為單位進行寫作。每次這樣做,我都會體驗到一種似曾相識之感。我看到我的家人,侯賽尼族人的臉,和我在夢裏見到的一模一樣。他們會出現在我眼前,神色安詳,籠罩在一種奇異的光亮裏,直到被周圍的黑暗吞沒,留下我獨自麵對夜晚可怕的靜謐。布條是從基姆·蒙索的襯衫上撕下來的,以致敬我父親的黑布條,當初他是用黑布條遮住我的眼睛,帶我越過了邊境進入土耳其;五分鍾是為了致敬侯賽尼血脈中最有影響力的五位成員,從我開始,一直回溯至我的高祖父,沙姆斯·阿巴斯·侯賽尼。我寫五分鍾,然後歇五分鍾。在休息的五分鍾裏,我從文學母體那裏接收到關於下一段寫作的信號,在筆記本上寫下了很多詞條。

不過幾天的時間,我讀完了基姆·蒙索藏書室裏所有我能想起來的受父親推崇的加泰羅尼亞作品。我挑出來的作家都是父親在剛來加泰羅尼亞的年月裏翻譯過的。那時候,母親畢畢·卡魯恩的猝然去世在他心頭留下陰影,久久散之不去。如今我明白,正是這股力量推動著父親往文學深淵的更深處探尋。父親承受著悲痛—並且巧妙地假裝成是因為我們這些苦命的人為了存活,不得不忍氣吞聲—然而卻像我後來吸收他那樣,把我母親吸收了。想到這裏,我眼前不禁出現了一家團聚、其樂融融的畫麵:既然我吸收了我的父親,那我借此也吸收了父親早已吸收的畢畢·卡魯恩的遺跡。我熱情地迎上去,將母親的餘燼領進了我的意識。我向她致意。“啊,頭腦的轉世!”我向黑暗的夜空一再說道。母親的餘燼就在我麵前,這讓我有一種既怪異又興奮的感覺,一種不同尋常的欣喜和輕微的狂熱灌注我全身。我感覺仿佛時間還未逝去,但不知怎的一切都變得不同了。

時間是一個無法解答的謎題,我這樣想著,走進臥室,直直地坐在**。我內心湧起千頭萬緒:吞掉自己的悲痛,並把死亡的家人吸收,這樣做其實加重了我們的不幸。我為自己感到可憐:我繼承了一堆散發著惡臭的垃圾,繼承了所有無法言說的情緒,侯賽尼人世世代代摒棄的東西一個不落地都被我繼承了。他們未得到代謝的痛苦,正在我空寂裏那些不斷擴大的巨壑中腐爛。難怪我常常不覺得餓。在覺察到這一點後,我多重頭腦的每個幽穴中開始同時回響起一個問題:我死了以後,吸收我的人又會是誰?已經沒有人了,我是我們家族的最後一個。我抑製不住地抽泣起來,直到泣不成聲,我用床單擦幹了臉上的淚水。

破曉時分,我在瀕臨絕望之際從**挪到了紅色臥榻上。我想,除了文學,我還能去哪裏尋求治愈良方呢?

一輪橘色的太陽升入高空,像一團火球,我的眼睛透過窗玻璃緊盯著它。我靜靜地坐在那裏,陷入沉思。幾個小時後,我的頭腦變得務實起來,記起了父親的譯作—不是為了糊口翻譯的書,而是他私人珍藏的一些手抄本,裏麵的文本是他像中世紀的抄寫員那樣逐字逐句抄寫下來的。

我父親從未向我解釋過這些手抄本背後的原理,但我的頭腦已經得到足夠的錘煉,能自動接收到文學母體發送的信號,所以我很快推導出了他的初衷。顯然,抄寫行為事實上是助益他記憶的一個附加工具,確保他能勝任未來的抄寫員。但是,更讓我驚訝的發現還在後麵:倘若父親沒有視力受損,倘若他繼續了這樣的實踐,抄寫的藝術將會把他帶到一種理想的境界,一種涅槃,而資質平庸之人唯有通過鴉片才能企及。

正午時分,陽光刺透窗戶照進來,將屋內的一切都染成了棕色。我的思緒被秋日裏紅褐色的光芒滋潤著,溢散成一張錯綜交雜的網。手工複製文本的過程中不可避免會出現人為過失,這就意味著每一個複製版本都必定與前一個版本有細微的分別,手抄者得以從中意識到人生無窮無盡的多重性,以及它永恒的自我循環。我由此推斷,這種意識反過來又能讓手抄者從兩個基本事實中獲得慰藉:一,人性是相聯結的(我們都錯誤地被別人複製過,我們是別人的低配版複製品);二,存在是虛無的(即便與其他數百萬鮮活的個體聯結著,我們依然能在毫無征兆的情況下突然結束生命。更何況,與我們聯結的人往往並不能助我們路途順暢,因為他們忙著規避不幸,忙著濫用職權、爭權奪利,忙著行損人不利己之事,無暇他顧)。我用從深淵中擷取來的智慧,擴充了侯賽尼家族的戒律。我的宣言長出了翅膀!

第二天夜裏,我重讀了父親旅居加泰羅尼亞期間抄寫的大部分作家:約瑟·普拉(一個極度直率的人)、薩爾瓦多·埃斯普裏於(一個擁有迷宮般的頭腦,熱愛編碼的人)、梅爾塞· 羅多雷達(一位雙刃天才,表麵遲鈍,實則情感上鋒利無比)、米格爾·德·烏納穆諾[25] (一個有著百科全書般感知力的男人)、費德裏科·加西亞·洛爾迦[26] (一位抒情的色情者)和他的朋友薩爾瓦多·達利(古怪,超現實主義者,煽動者,他的作品我永遠看不夠)、霍安·馬拉加利[27] (一個被古希臘化的呆子,半道成了反無政府主義者,但鑒於他從法語譯介過來的尼采作品十分精彩,我願意原諒他—這個人可是一丁點兒德語都不會),以及蒙特塞拉特·羅伊格[28] (雄辯,優雅,善於在對話中見縫插針,深知建築學以何種方式吸收曆史的悲痛)……他們都以這樣或那樣的方式經曆過流亡。我把父親從這些作家那裏抄下的文字一頁一頁地記在了我的筆記本中。

完成列表後,我合上了筆記本。這時候已是深夜。我用那隻病手撫摸著封皮上刻下的標題。而後,我開始在過道裏來回踱步,很快,我聽到了一個聲音:“遺忘是唯一的複仇,也是唯一的寬恕。”這句座右銘讓我發笑。因為恰恰相反,我正在經曆一種由遺忘帶來的失去。我逆向行走在流亡滋生的一係列自我中,慢慢找回記憶的碎片、情感的碎片,它們都已不再完整,它們都在時間的**威下變得麵目全非。我靈光一閃,有了結論。肯定是有一輪滿月在我頭腦裏興風作浪,掀起了前所未有的波瀾。我透過過道盡頭的窗戶往外望去。看,一輪巨大的銀盤掛在擴展區上空。我抬起悲痛的觸須,下定決心:我已經追回了父親在我們旅居加泰羅尼亞的時光裏抄寫下的文字,我要立刻去我們曾經一同走過的路上重新走一遭。我必須離開公寓。

我又在過道裏站了一會兒,想起我和父親在那片無人地帶的漫長跋涉。突然,我的腳疼了起來,瘦弱的膝蓋骨感到刺痛。我記起刺骨的寒冷,記起冰封的地麵,記起最後那些日子裏鬼魅般降臨的雪。父親一路上一直拽著手提箱,同時還背著我,我的背上蓋著他破爛的外衣。他累得氣喘籲籲,將我放在一塊冰光閃閃的石頭上。我記得當我抬頭看著他時,我看到了他眼睛裏的我。我們的嘴唇發紫,眼窩深陷,眼珠突出。營養不良讓我倆瘦成了皮包骨,成了一對活死人。

我坐在紅色臥榻上,看著月亮掩映在一團飄過的雲朵後方,黯淡下來。我閉上眼睛,對自己說:無論結果如何,我都要去尋找自己被掩埋的過去。這時,我猛然醒悟:我此次回到巴塞羅那,就是為了開啟一係列漫步—不,不是漫步,是流亡的朝聖之旅—在此期間,我會把自己當成一個挖掘者,即便反反複複做同一件事,我也不會畏懼。我意識到任務的艱巨,慌張之下差點打算放棄。我連吸了幾口氣,為了鎮定下來,我告訴自己,文學作品中相互聯結的句子網絡將護送我,把我帶到一片廣闊的寂靜領地,帶到位於我生命中心的空寂裏,帶到宇宙的黑暗褶皺中。“啊,本雅明,思想的殉道者。”我嘟囔著走回臥室,將筆記本放在了床頭櫃上。一個星期過去了,這是我頭一次在晚上睡著。我的任務完成了。

然而,第二天早上我的計劃被耽擱了,究其原因,某種程度上是因為那隻鸚鵡終於出場了。好一隻雜種鳥,他在啄食我來公寓第一天扔在**的那塊麵包。臥室裏一片黑暗,因為這屋子沒有窗。我幾乎沒吃什麽東西,上一個和我說話的人還是雜貨店老板。自從盧多·本博把我送來以後,我就沒有出去過。我感到自己被困住,變得不真實,離世界很遠。我端詳著牆麵,感覺自己可能會死去,消失,被屋子裏的物件吸收。沒有人會注意到我不在了。沒有人,我重新想了想,除了基姆·蒙索的鸚鵡。

黑暗中,白色鸚鵡的輪廓如同黑洞的邊緣。我伸出手,打開台燈,天花板映入眼簾。天花板中間是下陷的,這讓我回憶起曾經看到的一幕:在殘破不堪的無人地帶,村莊裏的樹上掛著一袋袋酸乳酪,風裹挾著空氣中的腐臭呼嘯而過,那些袋子垂頭喪氣地搖晃著。我伸出手在鳥的背上撫摸,幻想如果這個房間是黑洞,那我的手和鸚鵡就處在事界[29]的邊緣,是某種意義上的懸崖。“啊,黑暗的狂喜。”我大聲自言自語道。

鸚鵡扭過頭,用右側的眼睛覷我,看起來十分桀驁不馴。我看起來又是什麽模樣呢?我隻知道我的臉是一片空寂—象征著將我召喚過來的流亡深淵。到達巴塞羅那以後我還從未照過鏡子,很有可能我已經消瘦得隻剩下一隻病懨懨的手了。這隻手除了我的筆記本,什麽也不知道。想到這裏,我無助地大笑起來。

我撫摸著鸚鵡。他身上的一部分羽毛向上膨起,摸起來有些紮手。我記得照片裏他那睥睨天下的表情、在空中張開的爪子,以及直挺挺的站姿。

“這裏—這裏—”我對那隻鳥說,一邊繼續撫摸他,“讓我變得平靜。”

我的話得到了回應:我變得破碎。[30]托特像旋轉門一樣,迅速把頭抬向一側,猛地張開嘴,啄了一下我的手指。我發出一聲尖叫。我看到他的喙上沾了一滴血,那滴血在台燈昏暗的光線下閃爍著。突然,我記起夢裏在我的紙片心髒上散開的那滴血。我往後一步,躲開那隻鳥,托特也開始後退。他把毛茸茸的腦袋往後一甩,嘴裏哼哼唧唧的,退到了床的另一邊。然後,他停下來,把爪子埋進床單裏,展開翅膀,左右搖晃著。

“托特!”那隻鳥不耐煩地尖叫了一聲,然後打起精神,出了房間。

我懷疑這公寓是不是病了。我也懷疑那個退休的文學教授基姆·蒙索去希臘是不是為了擺脫秩序,或許他正在進行某種熵之旅,一場真正的無序生活之旅。

黑暗靜悄悄地拽住屋內的物體,小心翼翼地將它們卷入其空洞的領地,台燈微弱的光線溫順地抵抗著。我感覺思路變得清晰了。我想到,這套淩亂且很可能已病入膏肓的公寓,實際上是一家醫院。我從潮濕的床單下躥出來,緩緩沿著過道走去。我想去麵對公寓裏的餘下空間。不,不是麵對,我走出臥室時糾正了這個措辭;我想從中汲取信息。我走過裝滿書本和遺產的木櫃狀手提箱,聞到了父親死亡的氣息。我沿著過道,沿著流亡走廊—我頭腦裏漫長而漆黑的走廊,獨自行走。我一邊踱步一邊想,在徒步穿過巴塞羅那之前,我必須看護好這套公寓裏的無意義和鸚鵡的無意義—它們與這世上的無意義並沒有什麽不同。人們總是拒不承認這種無意義,因為他們的意識被虛假的曆史哄騙,成了一個單一的平麵。虛假的曆史!這個詞帶給我別樣的快感。

我在淡淡的欣喜中走進廚房,衝了咖啡,倒入一個髒髒的杯子裏,拿到窗邊。街對麵大樓上懸掛的加泰羅尼亞旗幟看起來無精打采,一副吃了敗仗的樣子。四道紅色的橫紋成了紅褐色,跟幹掉的血似的。街道上一個人也沒有,十分冷清—現在是清晨,還很早。窗戶邊放著一台收音機,我打開它,聽到:“整個世界就是一處潛在的前線。我們都是步兵。”我關掉了收音機。一個穿著圍裙的豐滿婦人出現在街對麵的一扇窗裏,她探身出去,開始用掃帚柄拍打她家的旗幟,片片灰塵掉落到濃稠的空氣中。鍾聲響起,隆隆聲漸漸退去,消失在極遠處。

我起身,挪步至紅色臥榻上。在客廳裏,我注意到一隻之前從未留意到的瑞士布穀鳥自鳴鍾,鍾擺在左右擺動,發出有規律的嘀嗒聲。在過去的一周裏,公寓的各個房間開始顯現出各自的本色,把它們原本掩藏起來的部分一一向我展示。這種感覺就像在委拉斯凱茲的《宮娥》裏。正對窗戶的那麵牆上有一麵鏡子。我從鏡子裏看到了鍾擺微弱的影子、臥榻上的弧形靠背、鑲嵌在天鵝絨布接縫處的黃銅飾扣、窗外的木百葉窗,以及窗葉間透出來的一條條藍色天空。雲朵飄走了,太陽光芒四射。

我撫摸著臥榻上的紅色天鵝絨軟墊。絨麵上有幾處被煙頭燒出的窟窿,結成了硬殼,看起來像微型火山口。我想起了薩罕德山。“那頭昏睡的野獸!”我大聲說道,同時止不住大笑起來。我感到時間放慢腳步,停了下來。無論我往哪裏看,滿眼都是洞穴、窪地和壕溝。在橘黃色的朦朧光線下,公寓裏的物件似乎變得愈漸濃稠,正把我往它們那邊拽。我再一次覺得,這套公寓就是一個黑洞。基姆·蒙索,不管他是誰,已經跳進去了。我不得不以自己的方式跳一次:跳入空寂,跳入流亡的虛無。我已經做好準備,我要走進巴塞羅那的大街小巷,再次成為一個異鄉人。或者比異鄉人還要糟,一個二度異鄉客,雙重外來者,她已準備好去麵對自己被掩埋的過去。

這時我驀然想到,我可以把文學母體當作一個黑洞:一道沒有邊際的深淵,一片伸縮自如的空寂。它吞噬一切,沒有什麽能逃脫,唯有一星半點餘燼能從中放射回人世間—一個非場所[31],時間在這裏崩塌,成為幻象,並因此最終變得真實。我想到,如果母體是一片可伸縮延展的空寂,能消化掉整體,那麽其結構就與未來相似,而未來和黑洞相差無幾,是一片廣袤而空曠的虛無,凡靠近者皆為之網羅。我對自己說:“文學是放射回人世間的昔日餘燼。”隨後,我從另一個角度審視這個想法,並有了結論:過去中包含著未來的一絲蹤跡。那蹤跡如同一條傳送帶,人可以借助它提前感知到未來的景象,獲得先見之明。

我看著臥榻紅色布麵上的三個黑色硬殼,想象熱氣從火山口中升騰起來。我意識到,這套公寓正在養育我—從一開始就是如此。它用日複一日積攢起來的淩亂,向我暗示:直到現在我一直飄浮在母體周圍。直到現在,我一直在代謝文學。但當我看著空中冒出的熱氣時,我又想到:如果是文學在代謝我呢?我想象自己被母體反芻,我的軀體作為文學的餘燼放射回人世間,在舊世界的體表擴散開來,而舊世界本身就是一幅殘像,一抹餘燼。我為自己感到非常滿足,為我的計劃中蘊藏的非理性對稱感到欣喜。我意識到,毫無疑問,我正在接收文學母體傳來的私密信息:天才的信號,達利式信號。我,斑馬,正處在我夢寐以求的位置:在遺忘之地,在存續之地,在未來的懸崖上,即將進入過去。很快,我將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擔得起斑馬之名。

我走到過道盡頭的窗邊,打開窗戶。新鮮的空氣如泉水般湧入公寓,從百葉窗的木製葉片間輕快地流瀉進來,聞起來有沙丁魚和醃製鱈魚的味道。街道蘇醒了。人行道上人來人往。我透過百葉窗看到他們擺動著四肢,似乎微小又遙遠。一股電流從上往下穿過我的脊柱。我吸入溫暖、鹹鹹的空氣,告訴自己:“要發生可怕的事了。”我有一種強烈的感覺,一種預感:對世界造成根本影響的殘酷事件—政治自殺,自發爆炸-—很快就會積聚成一股勢不可擋、殺傷力十足的力量,慘案將無可避免,留下恐懼的汙點。“即便是愛也拯救不了我們。”我向緊閉的百葉窗低聲說道。愛!如果愛不能拯救我們於死亡的利刃之下,它又為何被稱作“愛”呢?

驟然間,我看到自己變成了兒時的樣子,正躺在父親的懷中。我感到頭腦裏發癢,父親的唇髭緊貼著我的空寂。我聽到他的低語:“給我讀讀你筆記本上寫的東西!”他一定知道我的筆記本已漸入佳境,上麵寫滿引言,用意大利語講就是“in stato interessante”[32]。想到這裏,我意識到我至今沒有收到盧多·本博的任何音信。他的不聞不問讓我就此確信,他實際上屬於那0.1%;他的生性多疑更加彰顯了他的文學特性。若非如此,他早已經出現在基姆·蒙索的家門前。但我心裏的某個部分又希望他出現。關於那一部分的我,我隻能用三言兩語簡單地描述:它渴望盧多能中斷我殘忍的哀悼儀式,阻止我繼續愁腸百結地將支離破碎的思考與記憶串聯起來。

我和父親的雙重頭腦構成了一道穹頂覆蓋的迷宮,父親癱坐在迷宮裏的一張椅子上,用手杖敲打著地麵,他失去了耐心。“讀給我聽!”他重複道。我把筆記本拿出來,按照侯賽尼家族的占卜傳統,隨意翻開到一頁。我將一長串從父親珍藏的加泰羅尼亞作品集中隨機抄寫下來的引言和座右銘讀給他聽。我宣讀道:“‘人們不再滿足於那些離譜的地圖,繪圖者行會繪製出了一幅與帝國版圖一般大小的帝國地圖[33]’—博爾赫斯。”我繞圈踱步,記誦著這句話。父親似乎得到了安撫。很快,他在我的空寂裏消失,被文字代替。仿佛“離譜的地圖”這幾個字就坐在他剛騰出的那張椅子上,盤著腿,威嚴、得體。

父親再次被折疊進層層晦暗的記憶中,我走進廚房,倒了杯水。那隻陰森的鸚鵡在那兒。我目瞪口呆地看著他。他走在櫃台上,喙不停地啄來啄去,一會兒把咖啡弄灑在地上,一會兒又去剝蒜瓣。我低頭看向筆記本,眼睛落到了如下句子上:“有一天你的八字須會把世界鑿出一個洞來!”出自我父親珍藏的作品集!約瑟·普拉常常對達利說的一個笑話:我把“八字須”三字劃掉,用“喙”代替。有些句子真是格外好用。“有一天你的喙會把世界鑿出一個洞來!”我警告托特。那畜生聽到這話嚇得往前一撲,把頭紮進了基姆·蒙索留在爐子旁的糖碗裏。

我往後退了一步。達利的偶然出現提醒了我,我從達利式“偏執狂般批判的”視角思索了一番,托特那似乎再尋常不過的姿態開始產生了某種意義。那隻鳥從碗中退出來後,把羽毛豐滿的頭扭過來,用頑皮又堅定的眼神看著我。我看到白糖表麵有一處柔軟的凹陷。在我的腦海中,糖碗裏的窟窿很快與基姆·蒙索公寓裏浮現出的其他凹痕並置在了一起。臥榻上的火山口、清晨悄悄潛入的黑洞、狀若排水口的臥室天花板—我將它們逐個回顧,有了新的推斷。綜合起來看,這些接二連三出現的洞穴其實暗示著這樣的事實:托特絕非普通的鳥;不,他是烏納穆諾的智慧鳥(pájaro sabio)的真實化身。一生熱衷於折紙藝術[34](反折、折疊和沉折的發明者)的烏納穆諾曾不無嘲諷地借助那隻聞名的折紙鳥來詮釋柏拉圖對愛和政治的觀點。因拒絕讓意識形態幹涉精神生活,烏納穆諾遭受了兩次流亡的重創。[35]換句話說,他是一位侯賽尼式英雄。

“可憐的烏納穆諾!”父親在我們雙重頭腦的穴室中歎道,“他受盡佛朗哥那個蠢貨的折磨,隻因他擁有對人生的悲劇性感知!”他的聲音回**著,仿佛是從古老的岩岫中冒出來的。

“可憐的烏納穆諾,”我讚同地回應道,“他用膾炙人口的文字告訴人們思考虛無的意義所在,這種思考活動在人世間已備受冷落,隻在那些被曲解和被剝奪權利的人中還有一席之地,但它正是開啟偉大流亡之旅的輪子!”隨後,我告訴父親,“請聽這一句—最深層的問題:蟹之永生不朽[36]。”

父親用手杖使勁敲擊著我空寂中的岩壁,大聲笑了起來。我紙片般的心隨之沙沙作響。他的笑聲如同良藥,治愈了我的傷口。

我感覺自己受恩準進入了一個充滿崇高平行與吉祥的偶然世界。我站在那裏,倚靠在廚房的櫃台上,做著白日夢,想著螃蟹的永生不朽[37],直到教堂的鍾聲敲響11點。兩個一。這是成對的時刻,是二元的時刻。在逐漸散去的隆隆聲中,烏納穆諾分身了,獲得了第二個自我。

“請接受吧,佛朗哥將軍,”我驕傲地說,“你將永遠困在墳墓裏,因為你缺乏想象力,因為你不容許你的頭腦折疊,像花兒一樣對著太陽綻放,因為你是一個墮落的文盲,因為你沒有用心去培養你的意識,因為鑒於上述理由你已無法向死而生。你,”我繼續說道,“將在墳墓裏斷氣,而烏納穆諾將像其他歸屬於我們無意義世界的誠實作家那樣,在未來作家的筆下分身成兩個、三個、四個,這些作家將呼應烏納穆諾對人生的悲劇性感知,抄襲他的句子,從而一次又一次將他的遺產深深嵌入人世間。”

停頓了片刻後,我大聲叫道:“烏納—穆諾,烏納—穆諾!”

我神氣十足地抬起病手,在“智慧鳥”的頭上拍了拍。那隻鳥衝我眨了眨眼,依舊在櫃台上走來走去。

“啊哈,”我在筆記本裏寫道,“終於,鸚鵡和我達成了共識。”

我合上筆記本,閉上眼睛,佇立在廚房裏。我調動悲傷的神經末梢,從文學母體的深潭中接收到無盡的數據。仁慈的盧梭向我傳來如下啟示:“是時候去孤獨地漫步了。[38]”

“是的,”我莊重地說道,“流亡的朝聖之旅!”是時候了,漫步的想法在我頭腦裏生了根。我琢磨著該進行一次什麽樣的漫步。最後我決定好了,應該以一場“碎片中的建築學朝聖”開啟我的巴塞羅那漫步。我要離開死氣沉沉的擴展區!流亡摧毀了我的身份,用劈天蓋地的悲傷折磨我,讓我時常感到頭暈目眩。我迫切需要換換眼,領略千奇百怪的樓宇和令人眼花繚亂的構造。這是唯一能觸發那些深埋已久、與我的意識相分離的回憶和感覺的方法。我希望這些遺忘的碎片能從我頭腦的糞料中破土而出。

“我應從哪裏開始呢?”我一邊問自己,一邊睜開眼睛,走到臥榻那邊。

“就從安東尼奧·高迪著名的古埃爾公園開始吧。”我自答道。

我想象著公園裏的景象:向上的斜坡上掛著羊腸般纏結的小徑,海濱灌木叢和堅硬的石頭點綴其間。

“沒有人可以否認,”我斷定,“高迪公園裏的小路模仿了那個無家可歸的流亡者行走的死路,這些道路激發她各部分的自我重新浮現,就像在漫長無道的戰爭中被吸收的榴霰彈一樣。換句話說,”我一邊盯著托特,他邁著八字走在客廳的地板上,將翅膀上的糖抖擻下去,忙得不亦樂乎,“安東尼奧·高迪的古埃爾公園應該改名為‘流亡的精神花園’,這樣更合理!”

我又想到,萬事萬物有升必有降。要想向上漫步至“流亡的精神花園”,我就不得不屈從於物理定律,一路往下降到這座城市的另一端—港口—而且到了那裏以後,我要鄭重地向地中海,“泯滅的希望之海”致敬。幾乎就在下一秒,我意識到,貫穿於“流亡的精神花園”和“泯滅的希望之海”之間的主幹道就是傳說中的格拉西亞大道。巧合的是,這條大道上有一個特別路段,人稱“不和諧街區”。還有什麽比這更圓滿呢?我似笑非笑,感覺自己仿佛從陰影中走了出來,進入光明。

我想到了瓦爾澤[39]這位忠實的漫步者和作家賢哲,然後宣布道:“是時候離開基姆·蒙索這套鬼魅叢生的公寓了。”我洗了把臉,穿好衣服,抓起筆記本,夾一支筆在耳後,打開了門。就在這時,我聽到一個聲音用歡快的語調說道:“你上次也沒有說清楚。你提著手提箱準備跑去哪裏?”

是盧多·本博。我幾乎不敢相信。他終於找到這裏來了。這幾個漫漫長夜裏積聚起來的不安似乎一股腦全釋放出來,促使我在他麵前站立不穩,感到一陣眩暈。他站在門外,白色的襯衫袖子卷起,外麵套著一件亞麻布背心。和他去機場接我的那天一樣,他臉上的表情帶著淡淡的憂慮,但心情似乎有了變化。現在,他的膽怯—如果可以稱作膽怯的話—和他詢問時充滿挑逗意味的熱情形成鮮明對比。

“嗯?”他繼續問道。

“摩洛哥。”我開玩笑道。我告訴他,要是他不來,我可能就安排一頭驢子去機場接我了。“我會騎著那頭畜生穿過西班牙的沙漠,到達港口城市塔裏法後,那時已經饑腸轆轆、瘦若竹竿的我就把死去的驢子推入水中,讓它像筏子一樣載著我穿過海峽去到北非。”我告訴他,我會像被惡心感糾纏的洛根丁[40]那樣,真真切切地在文學的深淵裏探索,我會坐在死驢的肚皮上,雙腳垂在清澈的水裏,任由波浪載著我來來去去。

“誰是洛根丁?”盧多問道,低頭看著他的腳。他的鞋是由編織皮革做成的。

他有些不悅,反駁道:“我是語言學家!”

“為什麽一個語言學家連可愛的洛根丁是誰都不知道?他可是為薩特背負著十字架的人啊!”

“因為我日常的研究對象是詞典。”他嘀咕道。

“啊,”我說,“所以你的主業是潤飾文字咯!”

這似乎讓他放鬆下來。

“你這人真有意思。”他說著隨意倚在門框上,絲毫沒有泄氣。

我也倚在了門上。我們之間相隔那麽近,稍微一動就能吻到對方的嘴唇。兩個0.1%的人,我暗自想,隻消稍加訓練,我就能把盧多·本博變成一個文學恐怖主義者。想著能有他做伴,我頓時感到胸腔裏充盈著純淨的空氣。

“盧多·本博,”我說,用一種疏離、富有哲理,如絲綢般溫柔的語調,“你該知道,‘沒有什麽比憂愁更加有意思[41]’。”

讓我驚訝的是,他發出了一聲會心的笑。對比上次見他時,他似乎更加懂得變通,也更加豁達了。我在想,這樣的盧多·本博上次去哪裏了?這個盧多與我在機場見到的那個焦慮、拘謹的盧多截然不同,他如此冷靜,頭腦靈活,充滿好奇。

我們站在門廳處,一動不動地盯著對方。一個老太太提著一籃子剛切好的蘆筍,搖搖晃晃地爬上樓梯,她望過來的眼神裏透著一絲天真爛漫的坦率。等老太太一走遠,盧多就主動發話了:“我昨天在鎮上過夜。我……我想我應該在動身回赫羅納前來看看你。”

“你整晚在幹什麽呢?孤獨地漫步嗎?”我打趣道,想到了盧梭的箴言。

“不是,”他鄭重地說道,目光望向別處,“我在一個朋友家裏過夜。”

我從他的聲音裏察覺到一絲**過後的憂鬱,而且他的頭發亂糟糟的—顯然,他昨晚和別人睡了。我往前湊過去,在他身上聞了聞,他身上有一種蕨類的味道。他從門框上直起身,往後退了退,不安地拿起插在背心胸前口袋裏的煙鬥。

他問我是否有興趣去波蓋利亞市場[42]吃一頓,告訴我今天是聖梅爾塞節。我想起來了,節日當天有一係列慶典,會有煙花和列隊,附近街區的年輕人們會裝扮成魔鬼的樣子,手拿幹草叉,揮舞著火把四處亂轉。我同意稍後會去見他,但同時告訴他我有事要先出去一趟。

“什麽事?”他追問道。

“我要開啟一場‘碎片中的建築學朝聖’,”我一本正經地說道,“等完事以後下午就去見你。”

他看著我,神情嚴肅,眼裏透著渴望,這暗示著很快我們就要在**交纏起來。他凝視著我,這樣仿佛過了很久。然後,他打趣道:“你居然會吃東西?”他把雙臂交叉在胸前,歪了歪頭,鬈發落在了臉上。

我不由自主地說道:“我寧願不吃。”

“這事好辦,”他說,“我會告訴你如何像一個真正的地中海人那樣大飽口福。”

一陣怡人的清風從門裏吹過來。我記得我們在亂石中翻找母親的屍體時,每搬起一塊石頭,父親就會誦讀一句馬克思的名言“改變世界”。隨後,是裏爾克的“你必須改變你的人生”[43]。這句話不但呼應了馬克思,也呼應了尼采,它點亮了文學母體中的一個三角。改變!我思索著這個詞,同時上下打量著盧多·本博。詞裏隱含著輕微的焦慮。偉大的流亡之旅中有他的一席之地嗎?我害怕他會讓我偏離路徑,離目標越來越遠。我要把我的家族徒勞遭受的苦難記錄在筆記本上,這比人世間的任何事都更急迫。我死去的父親把分享家族故事、為世人敲響警鍾的職責傳給了我。這項重任如此耗心費神,我不得不舍棄所有的基本需求:食物、睡眠、他人的陪伴。然而,我的心裏又是矛盾的,因為我知道,倘若沒有另一個人將我固定在這個渺小的宇宙,我將全然消失在太空中,湮滅進虛無裏。

盧多伸出手,緊握住我的手。

“這是一隻病手!”我告訴他,試圖以此澆滅我的欲望。但欲望就像一隻鳳凰,在灰燼中再次抬起了頭。

我們走進中午橘色的陽光下。分開前,我們商量好下午在波蓋利亞市場側門的水果攤那裏見麵。我看著盧多消失在擴展區冷酷的街道上。然後,我走到街角的新聞報刊亭,老板是一個臉胖乎乎的、眼神和善的中年女人。我買了份報紙,看看是否有偉大的流亡之旅的消息,指不定莫拉萊斯已經召開了新聞發布會呢。我站在那裏,一頁頁地瀏覽。什麽也沒有,一個字也沒有。新聞中有一起謀殺合並自殺的凶案、幾艘在地中海上漂浮時擱淺的難民船、國王和女王、政治家和他們的妻子。

“遊客?”老板大聲問道,伸長脖子從報刊亭的小窗口中探出頭來,指著一排排精心擺放的廉價首飾、旅遊指南和城市地圖。

“不是的,”我用加泰羅尼亞語不耐煩地說道,“是一個回歸的流亡者!”

她把頭縮回到了報刊亭的隔板後。

我拿起一張巴塞羅那地圖,在指尖摩挲著。這是一份袖珍口袋本折疊地圖,用起來十分方便。如果沒有烏納穆諾,這些西班牙人如今會在哪裏?是他為他們帶來了折紙術。我買了下來。然後,我想起了博爾赫斯的話,便問那個胖臉女人,她覺得我買的這份地圖離不離譜。她假裝什麽也沒聽見,於是我又重複了我的問題。“離不離譜?”但她還沒來得及回答,電話響了,她走到報刊亭的另一頭去接電話。

我把報紙折起來,塞進筆記本裏,然後打開地圖,在上麵尋找我所在的街道—赫羅納街。找到以後,我指著它,同時一隻腳跺著地麵,用這樣的方式向這座城市裏縱橫交錯的空間說明:我—斑馬,空寂女士,和天線一樣善於接納—已經做好了去傳輸信息的準備。我的雙重頭腦是一片肥沃的土地,裏麵包含著多個次級頭腦,每一個次級都被各自的語言驅動著,能夠接收到從時間的羊皮卷發來的信號。毫無疑問,時間的羊皮卷也包含在文學母體中。我接收到的第一條私密信息善意地建議我將這份地圖連同下麵這句話傳給另一個人:“小心點!這張地圖和所有地圖一樣,是個謊言。文學是世上唯一真實的圖表。”

我把這條啟示抄寫在地圖的邊緣,然後走向雜貨店。雜貨店老板一看到我,臉上就現出哈巴狗似的不滿表情。

“我帶了禮物過來。”我說。

我剛一開口,雜貨店老板的臉就耷拉下來,漲得通紅,就像被人剔了骨,放在燒烤架上烤了一番。我把地圖放在櫃台上,告訴他地圖裏包裹著一條來自文學母體的啟示,實際上是出自赫赫有名的博爾赫斯—文學母體中才華橫溢的一大偉人。我還告訴雜貨店老板,應該把這當成一件幸事,因為我選定他這樣一個頭腦簡單、吝嗇、毫無文學涵養的人為這條啟示的領受者。“打開地圖,讀一下我抄寫在邊緣的文字。”我命令道。

稍許猶豫後,他打開了地圖。我看著他用沾了核桃的粗大的手指翻開折疊地圖的邊緣,把地圖放在玻璃櫃台上展開,就著落滿灰塵的頭頂燈的黃色光亮仔細查看著。他研究了有一會兒,然後像個迷失在海上的人,自言自語道:“ 小心點,這張地圖和所有地圖一樣,是個謊言。文學是世上唯一真實的圖表。”

“妙哉,”我說,“訊息傳達完畢。”

雜貨店老板看起來滿臉迷惑,像是剛吃了一記耳光。我無視他臉上山巒起伏般微妙的表情。他需要反思一些事情,才有望從愚昧中超脫出來。為了籠絡他,我指著他店裏那幅達利的《記憶的永恒》,對他的藝術品位誇讚了一番。之後,我告訴他,他要是無視博爾赫斯的話,那他就是個蠢蛋,因為關於主動與非主動記憶的錯綜本質,博爾赫斯能教會我們很多,更不用說曆史記憶與個人記憶。弗洛伊德也對這些主題甚為關切—我在用我宣言裏的聲音說話—他曾經大膽地提出這樣的疑問:“當一個想法被忘記時它會去向何方?”

這些話一出,雜貨店老板被逼急了。他用惡狠狠的鼻音告訴我,他很清楚我是遭受了某種無藥可治的缺陷,並要求我立刻滾蛋,否則他會忍不住抄起家夥朝我砸過來。說到最後時,他憂傷地看著那堆黑色核桃,這使我不禁開始猜測那堆核桃對他來說有何象征之意。他的貓出現了,身上有橘色條紋,尾巴豎在空中。這似乎讓他冷靜下來,至少暫時是這樣。

接下來,自然就沒有什麽可說的了。我走出雜貨店,周身縈繞著一股沉鬱的寂靜。離開前,我轉頭透過玻璃門看向店主和他的貓。他變了一個人。他和他的貓都似乎變得溫順了,仿佛意識到了自身的渺小,意識到在生命的宏大格局麵前自己是如此無力。但那種對黑暗麵的領悟將很快開始在他們身上起作用,因為黑暗就是這樣,人一旦踏足,它就會眉開眼笑,向其幸存者—不幸的幸運者—施以隱秘的報複。我停下來,最後看一眼玻璃門後麵。我不再能分清哪個是店主哪個是貓,他們好像融在了一起。

教堂的鍾聲敲了一下。等到隆隆聲消失在了遠處,我才重新出發,開啟“碎片中的建築學朝聖”。

我穿過對角線大道[44],往古埃爾公園的方向走去。寬大的街道上喧鬧無比,一群群遊客從我身邊蜂擁而過。一個男人駕駛著一輛老舊的藍色沃爾沃,對一個騎在小型摩托上的女子按響了喇叭;女子截住他前方的路,繼續轟隆隆地往前開著。她頭上戴著一頂紅色頭盔,整個人看起來像一顆巨大的跳動的心髒,毫無防護地穿梭在大馬路上。

突然,我的思緒像星星的尖角聚攏在了一起。我想到,一本書如果能喚起我們意識中的受傷區域。換句話說,如果閱讀這本書能讓我們受傷,那它才能算作一位好的謀士。我想到“星星”(star)這個詞與“傷疤”(scar)隻一個字母之差,這讓我更加堅信:波德萊爾,那個令人愛戴的花花公子,沒有足夠有力地去對抗以弱者為代價換取自身穩固的資產階級。沒有。因為一本書若要成為好的謀士,它必須越過一個危險區域,必須以身試法,騰空而起,邁過某種禁令。我往下進到地鐵站,登上車廂。“一本好書,”我對自己說,“是食人的。它能喚起我們的昔日幽靈,促使我們思考未來世界揮之不去的無常變遷。”

門關了。車廂沿著軌道往前。突然,一個女人的聲音透過擴音器從人群中飄過來。“誰是敵人?”她問。有人回道:“敵人無處不在。”另一個聲音說:“我們麵臨著群龍無首的反抗。”我往周圍望了一圈。一群瘦長結實的青少年表情陰鬱地倚靠在門上,車廂的其他地方隻看得到汪洋一片的人頭。我聽不出聲音是從哪個方位飄過來的。

在這個非場所,在城市的排水溝和地下通道裏,我體內悲痛的黑暗空間突然被喚醒,難以割舍的失去、無法痊愈的傷口帶我從西向東、一站接一站地回溯人生旅途。我在那裏再度思考一樁樁黑暗事件,或者說,那些曾圖謀毀滅我的無意義現象。我在努力尋回從我記憶中消失的一塊碎片。我閉上眼睛,覺得自己像個幽靈。仿佛周圍的一切都已消失,我獨自一人站在那裏,發出一聲關於黑暗與毀滅的警告。

我聽到:“不幸之人屍堆裏躺著的另一具屍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