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塞羅那1

我如何跳進流亡的空寂

與文字的潤飾者

盧多·本博糾纏在一起

波音747隆隆作響,在跑道上滑行一陣後騰空而起,飛向灰蒙蒙的天空。飛機頂著強烈的側風,吭哧地穿過大片雲層。升入空中後,一名空乘人員出現在光線昏暗的客艙裏。她擺著超級英雄般的姿勢沿著過道走來,雙腿分開以保持平衡,雙臂抬起,扶著頭頂的行李架,顯然是為了防止飛機上出現劇烈晃動。她用尖細的嗓子喊道:“請係好安全帶!”隨後俯身看向我的鄰座—一個臉頰圓潤的中年女人,她已經迅速睡著了—確保安全帶已經係好。

空姐一副嚴肅冷酷的模樣:薄薄的嘴唇,嘴角往下,顯得有些刻薄。她的眉毛細如刀刃,方下巴。她的臉讓我想起很久以前和滿臉胡須的父親一起穿過的那片無人地帶,想起那裏屍橫遍野的沙漠。那是一片把萬事萬物都拽向自己,但從不會有所歸還的土地,也是埋葬我母親的土地。我望向窗外,蒼白的天空就像父親被放進棺槨前周身包裹的白布。我突然想到,再也沒有“我們”這個詞了,隻有孤零零的我。

就在那個時刻,飛機右引擎傳來一陣令人驚恐的聲響。這幾秒的插曲足以在客艙裏引發大**。每個人都不安起來,唯有我的鄰座仍在呼呼大睡。大家透過窗戶望著一望無際的白色天空,然後轉過頭相互對視,看著飛機。有人舉起雙手晃動著;有人緊張地坐著,屏住呼吸。我可以看到從他們嘴裏和耳朵裏冒出的水汽。我想,這是戰爭的水汽。我伸長脖子,去觀察周圍人臉上焦慮的神情。想著要是有個人坐在這裏,身上捆著炸彈或者鞋子裏塞了炸藥會怎樣呢?一個渴望去死,並想讓所有人為他陪葬的人。

我重新坐了回來。機長通過對講機無奈地宣布道:“請注意,我們的飛機遭遇了風暴。”我聽到客艙裏響起此起彼伏的低語,一時間變得悶熱難耐。大家用不同的語言嘟囔著,哭喊著,握住鄰座的手。這些人是另外的99.9%,是笨蛋,是這個世界的門外漢。我和這些人關在同一架飛機裏。我想到了盧梭。“那我呢?”我低聲說道,“孤立於這些人,也孤立於其他一切,我是什麽?”

我坐在那裏,思考了一會兒這個問題。我是什麽?我有幾個選項:畜生,可憐的生物,虛無。然後,我聽到父親低沉的聲音從遠處傳來:“那0.1%。”要是他老人家還活著,他一定會一把抓住我的脖子,說:“孩子,孩子!冷靜麵對死亡!”

父親的一番話讓我精神一振,整個人恢複了活力。我從座椅兜裏拿出航班雜誌,放在眼前開始翻閱。飛機搖搖晃晃地穿梭在空中,我依次瀏覽著光滑頁麵上的一張張圖片。我看著寬闊無比的泳池、被洪水淹沒的醫院、泛著熒光的腦部結構圖、擺放精巧的分子食物、可生物降解的棺材。父親的棺材是用廉價材料做成的—混凝紙?硬紙板?再生紙?我又從何而知呢?想到他的軀體被埋在那個畸形的新世界,我的心刺痛起來。我看著鄰座。她死了嗎?她的胸脯在起伏。她還活著,隻是睡著了,像一塊石頭那樣一動不動。

我一一審視著周圍這些99.9%的人,目光捕捉到一名蓄著胡子、頭發稀疏的男子,他坐在過道另一邊的座位上,神情威嚴,仿佛從文藝複興時期來的。他很緊張,手不住顫抖,擺弄著胡須。他身上的香水味很濃,我聞到了薰衣草、鼠尾草和薄荷的味道。我為他感到難過。這個人應該知道真相,生活的真相。他的胡須正在召喚真相的到來。況且,既然可以借此機會讓他獲得見解上的飛躍,我為何要任自己的智慧,從文學的壕溝中費力撈來的智慧,就此埋沒,無人知曉呢?

我效仿父親的語氣。“生活,”我對那個人說,“是殘忍的、野蠻的,它會把你消磨殆盡。”短暫地停頓後,我恢複了自己本來的語調。“你隨時可能遭受無常的厄運鞭打。”他又摸了摸胡須(他的嘴張開了,我看到他的嘴唇又薄又幹,有些開裂)。“像你這樣長著兩條腿的鼠輩,身在這樣無常的世界,除了從堆滿無用之物的泥潭中跳出來,還能做什麽呢?”

他露出一口四四方方的大黃牙,指著自己,輕聲問道:“你在和我說話嗎?”

“沒有。”我違心地說道,對他淺淺地笑了笑。想要幫他注定是無望的。我往旁邊的座位低下身,向過道對麵的這個人說,“我在對另一個留了胡子的人說話。”

他四處望了望。沒有其他有胡子的人。我用眼角的餘光看著他。我又等了一會兒,然後把聲音抬高。“放棄吧!”

我看到他睜大了眼睛,瞳孔散開。

“放棄什麽?”他著急地問。

我沒有回答。我對他已經仁至義盡了。

幾陣強氣流襲來,飛機顛簸不穩。腎上腺素的短暫效用過後,我感到既挫敗又沮喪。我們身處的這架背部拱起、捉摸不定的金屬飛行物正被一位隨性的駕駛員驅馳在空中。我估摸它有一半的概率能安全飛過大西洋。我把手伸進包裏,掏出筆記本。我撫摸散發著黴味的紙張,嗅了嗅封皮。要是飛機不能安全著陸呢?既然我們像每一個不管是先於還是晚於我們去世的人那樣,都將葬身於曆史的冷漠大地,將化為灰燼、殘渣,成為別人花園裏的一抔肥料,那又有何擔心的呢?我又看向那個有著一副文藝複興麵孔的男人,他正焦急地摩挲著麵頰上的須發。我深吸了一口他胡須上帶著塵土氣息的草本香水味。他臉色蒼白,毫無血色,仍然大睜著眼睛。

不久之後,飛機遇到氣旋,下降了幾千英尺,仿佛在墜入無底的深淵。我打起嗝來。我聽見自己說:“沉入文學母體吧,它和宇宙一樣浩渺、柔韌而神秘。”我往窗外望去,看看那個虛偽的新世界是否還在眼前,但我什麽也看不到。飛機被一大片白色的雲團包裹著。這裏是高空。我暗自想,最後看一眼那片土地又有何意義呢?那裏的人勾畫著自己未來的生活,妄想曆史的殘忍魔爪永遠不會敲響他們的大門。

飛機開始重新往上空逼近。副駕駛員的聲音出現在廣播裏。“很抱歉剛才出現突發急降的情況,”他說,“再次遇到了風暴。我們見過比這更糟糕的天氣。大家不用擔心。”

他的聲音並不能讓大家安下心來。

飛機在空中側飛。我們很快再次遇到一大片雲團,駕駛員的策略似乎就是任由機身在氣流中漂浮。轟隆一聲,我差點從座位上跳了起來。緊接著,飛機滑向一側,然後擺正。頭頂上傳來震耳欲聾的轟隆聲。引擎開始呼哧作響,發出一陣尖利粗暴的響聲。我望向四周,每個人都一臉哀求。不可思議:在短暫的解脫後,有的連聲歎氣,有的不安地動來動去,有的則在默默祈求各路神仙。我的鄰座卻酣睡如常。此刻,她正在磨牙,口水漫過粉嫩的嘴唇,從嘴角流了出來。我想象和鄰座對話,在腦海裏上演了一場戲碼。

我告訴她:“我,斑馬,能夠直麵死亡的出擊,能夠照亮眼前一覽無餘的廢墟。”

“為什麽?”我聽她問道。

“因為我生活在文學母體中。”

我的鄰座**了一下,差點從座位上掉下來。她一定是嗑藥了。

“不介意我繼續說下去吧?”我問。但我還沒來得及開始,就被打斷了。

那位空姐突然來到客艙,疾步穿過過道,坐到空乘專用的臨時折疊椅上,清了清嗓子。我往鄰座那邊靠了靠,向過道盡頭望去。空姐麵對我們坐著,一副在看管俘虜的姿態。她習慣性地用手背撣了撣直筒裙上並不存在的灰塵—唰唰唰,雙腿交叉,係上了安全帶。動作精確得像個軍人。

我的鄰座在座位上動了動。我終於看清了她的臉。她臉色紅潤,扁扁的鼻子泛著油光,稀疏的頭發盤至頭頂。她的頭歪向一邊,雙下巴中間夾著一顆花生米。我看了看她的手,她正握著一袋打開的什錦雜果。我從袋子裏掏出一顆花生米和一些巧克力,塞進了嘴裏。副駕駛員的聲音再次傳來,通知大家前方會再次遭遇氣流。

他說:“保持鎮定,引航前進。”他自顧自地大笑起來。

我的頭腦裏突然不合時宜地冒出了關於朝聖者但丁的記憶。我想,在生活中保持鎮定並不難,但要像一個迷路的朝聖者,一個流亡者那樣,麵對非此即彼的境況,在生與死之間,在記憶與遺忘的雙重糾纏之間逡巡,那可絕非易事。至少朝聖者在發現自己被驅逐到流亡的黑暗森林,與世隔絕時,他已經處在人生的中途。而我在遭受雙麵夾擊,本就匱乏的人生資本不複存在時,我連一半的人生路都未走完。我感到父親母親的逝去在那片空寂中升騰起一縷縷毒煙,胃裏一陣難忍的翻江倒海。

飛機開始加速。遠處的雲層漸漸散開,離廣闊清朗的天空隻剩最後一段路程了。我聽到引擎在奮力恢複,機翼顫抖著展翅向前。我的手心開始冒汗,順手在瘦削的膝蓋上擦了擦。要是飛機墜毀了,誰會是最先死掉的那個?我可不像鄰座那樣有一身肉當襯墊。霎時間,一切陷入沉寂,仿佛飛機在上空失去重力,即將墜落。空姐依然係著安全帶,坐在折疊椅上。她兩眼一動不動,木然地注視著前方,看起來像個人體模型。飛機急速向一邊傾斜。

“大家扶好!”人體模型大聲說道。一陣強風呼嘯而過。

一輛放好的餐車掙脫開來,滑到了過道上,被一個男人用毛發旺盛的雙手一把抓住了。他的手猛地從旁邊伸出來,在空中畫了一道弧線,那樣子讓我想到了父親誦讀文學字句時揮動雙臂的情形,然後我又想到但丁,這位流亡的詩人和朝聖者,在穿過向下盤旋的地獄,來到冰冷的宇宙中心的過程中所目睹的那些身體扭曲的男男女女。我想把這些告訴我的鄰座。我想告訴她,流亡已經將我生命的意義清掃一空,讓我一無所有,讓我別無選擇,隻得去追尋虛無,那是死亡的虛無,歸根結底,它又是文學的精髓與特權。我又拿出筆記本聞了聞,默念道:“迷失了正確的道路。”

“失去。”我念出了聲,舌頭嘖嘖作響。

“聽聽這句話,”我扭過頭,對鄰座說道,“‘我在一片幽暗的林中醒來,因為我已迷失了正確的道路。’但丁,約1320年。再聽這句話:‘在一個叫拉曼查的村莊,我無力記起這個名字。’塞萬提斯,1605年。”這兩本書的開篇語變成了我旅途的某種口號。誦讀這兩句話,讓我的胃平靜下來。

“你看到其中的聯係了嗎?”我問。然後,我做出了一個誇張的手勢,說道,“你看,這些書在破裂和創傷中應運而生。它們講述的是身份的喪失,是死亡。”

她在座位上動了動,頭重新垂向另一邊,眼睛暫時睜開了。我倚過去瞧了瞧。她的眼睛是灰藍色的。她抬高聲音,繼續打起了呼嚕。我離她的臉很近,聞得到她呼出的怪味。我想象著森林裏的昆蟲從她頭上的那個鳥窩裏爬出來。

“算了。”我說,往後坐好。

我轉身背對著她,望向窗外。天空一片澄澈。我們成功到了風暴的另一邊。先前從遠處看到的閃耀著金色光芒的藍天,終於就在眼前。就在片刻之前,它還是遙不可及的未來,現在我們已安全到達。飛機在柔和的大氣中安詳地行駛著。我轉頭看著被我們甩在身後的那片黑暗,向過去的深淵致敬。我思考著在我生命中不斷重演的流亡,它像一個冷笑話,像一個充滿惡意的永恒輪回,摧毀了我的靈魂,留下一片風聲呼嘯的空寂。

駕駛員說:“再過幾個小時,我們就能抵達巴塞羅那。”

巴塞羅那。我想象著佛朗哥將軍的臉:肉鼓鼓,有些嬰兒肥的臉頰;漠然嚴厲的眼神;棱角分明的唇髭;總是高高抬起的下巴,仿佛在得意地檢視他辛苦奪來的財寶—他有著成年人的外表,內心實則住著一個憤怒而苦惱的孩子。我記起父親說過,我們像加泰羅尼亞人一樣,在死亡的跡象和被抹去記憶的威脅中幸存下來—不,是繁榮起來。所以,我們才會逃到巴塞羅那:因為據我父親說,加泰羅尼亞人是我們的同胞,巴塞羅那—炸彈之城,火中玫瑰,地中海的曼徹斯特—是自修者、無政府主義者、無神論者的港灣。我聞到了父親的氣息。他身上散發著香檸檬、小豆蔻和桉樹的味道。就在這時,一大片瀑布狀的雲團飄到機翼上空,眼前壯麗動人的畫麵讓我想到尼采的八字須,轉而又想起了父親。我看著雲團滑過飛機上空,腦海裏湧現出達利的一句話:“他的胡須是瓦格納式胡須,是一個憂愁之人的胡須。”他討厭尼采的胡須。

雲層很快便消失不見了。我在腦子裏勾畫著達利筆下那些超現實主義風格的加泰羅尼亞景致,瞬間記起曾和父親一起徒步行走在加泰羅尼亞的白色海岸,爬上一座巨大的花崗岩懸崖頂端,那裏生長著軟木橡樹和海鬆,像從懸崖上冒出的無數隻角。地中海懶洋洋地躺在山崖下;紫色的水麵之上,黑色的鳥兒像子彈一樣劃破傍晚的天幕。我記得岸邊的我們一路上被寒冷的屈拉蒙塔那風推搡著,強風過境,留下一片光潔、清澈、毫無虛飾的天空。我想讓那空無—那片被屈拉蒙塔那風衝洗得明淨、一覽無餘的藍色天空—每天都能懸掛在我的頭頂。那片空寂和父親用黑布條將我眼睛蒙上帶我進入土耳其時,我所體驗到的空寂是一樣的。我要將文學安放在那片天空之下,它代表著我不幸人生中的虛無,流亡的空寂。

空姐起身拿起對講機,木然地看著我們,用冷冰冰、不帶一絲情感的口吻說道:“大家可以在客艙內自由活動了。”

自由。我嘴裏咀嚼著這個詞—自由。我想起自己在父親的葬禮過去幾周後悟出的那條數學法則:自由等於死亡,等於虛無,等於文學。我想把那道公式銘刻在鄰座女孩身上,好好教育她一番。這些知識從文學母體中噴湧而出,而後降臨到我身上,應該讓其他人也從中受益才對。我們這些苦命之人如果不能為同胞擦亮混沌的雙眼,讓他們看清自己的任性盲目,那我們又有何存在的意義呢?我從行李中找出一支紅色圓珠筆,在她手上將那道公式寫下來,畫成一個圓環,看起來像一塊癬斑。

抵達巴塞羅那的第一天晚上,我見到了盧多維科·本博。他到機場來接我,多虧了莫拉萊斯—這位流亡的智利人、共產主義者,用大學發給他的資金來資助我的流亡之旅;這位有著高高的額骨,我至愛至親的文學大師,還替我去拜托他人。

莫拉萊斯告訴我,盧多維科·本博,人稱盧多,是一個從意大利落跑的語言學家。他曾經在莫拉萊斯一個老朋友的門下學習文學。那位老朋友告訴盧多·本博要盡快從貝盧斯科尼的陰影下逃脫出來,因為—她的邏輯和我父親的相似—一個被小醜統治的國家不再是一個可以思考的地方。在離開之前,我自己也親自調查了盧多·本博的情況,發現他出生在一個頗有文學淵源的家族。他的祖先不是別人,正是彼得羅·本博—16世紀著名的文學學者、詩人、彼得拉克鑒賞家,聖殿騎士團的一員。彼得羅·本博的父親貝爾納多·本博曾在拉韋納建造了一座但丁陵墓。據我了解,拉韋納被俄羅斯象征主義詩人亞曆山大·勃洛克稱為“死亡的領地”,是豪放不羈的奧斯卡·王爾德詩句中“但丁長眠,拜倫樂於棲居”[18] 的城市。結合這些來看,我推斷,這位盧多·本博和我一樣,屬於那0.1%。

我走在機場裏,想象著盧多·本博正站在馬路邊一排棕櫚樹下,呼吸著黃昏時分巴塞羅那帶著海水味的空氣。我告訴自己,雖然盧多·本博,一位被流放、旅居加泰羅尼亞的意大利人,屬於這世上的不幸之人,但他並不像我這般不幸。我想起了離開新大陸時構思出的一座“流亡金字塔”。我的位置在金字塔的中間層,我下方崎嶇的平台上是一群數量龐大、擠作一團的悲慘鼠輩,我的上方則是像盧多·本博這樣略微幸運之人,他們占據著這個梯級構造的頂層。

“這是你的最終評斷嗎?”我自問。

“是的,盧多·本博屬於流亡金字塔的頂端,”我自問自答,“因為他和我不一樣,我遭受了曆史奸詐之手的一再背叛,而盧多·本博隻是被迫往西移了移步,離他的故土佛羅倫薩不過一拳之隔。我時斷時續地從東向西穿行,頻繁的輾轉讓我昏昏然,什麽也記不清。不,也並非全然不記得,”我糾正自己,“記憶的碎片隨時會從我頭腦裏那些潮濕的潟湖中迅速飛將出來,在我意識的皮膚上刺出新的傷口。”

片刻過後,我站在行李領取處的傳送帶旁,感到父親的頭腦正在我頭腦內盤旋。他遣詞造句,在墳墓的另一端向我傳送信息。我聽到他的聲音,單薄而微弱:“這世界的廢墟隱藏在光天化日之下,”他輕聲說道,“戰爭的工廠會無休止地製造未來的流亡者。”就在那時,運送過父親屍體的那隻木櫃狀手提箱從斜槽上掉下,落在光溜溜的黑色傳送帶上,如同一隻棄置的運屍袋。我俯下身,迫不及待想取回滿載著遺憾的昔日殘痕,但轉而被某種情緒,一種憂鬱的迷惘攫住。我退後,深情地看著它在運轉的傳送帶上急速移動,嗖嗖作響。我就這樣注視著。手提箱中飄來陣陣苦澀,是父親死亡的腐臭味。我每吸一口,鼻端就感到灼燙,我的空寂也隨之膨脹。

傳送帶停止旋轉,傳送機的聲音漸漸逝去。我聽到一個小孩在傻裏傻氣地大笑不止。我低下頭,見一個身著粉色裙子的小女孩正衝著我大笑。“這是具棺材!”我衝她叫道,使了個眼色。她退到站在一旁的母親身後,神色驚恐,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我。

我從傳送帶上取下手提箱,拖拽著它往前走。自動門一扇扇開啟,我聽到它們在說:“斑馬,誠然,你父親已逝,你母親的屍骨躺在無人地帶裏那棵孤零零的椰棗樹下,你們的驢也不幸曝屍荒野,但不要忘記,你從你父親墨跡斑斑的手上接過了一張通行證。你該知曉自己享有的這份榮耀。偉大的流亡之旅歡迎你!”

如我所料,盧多·本博就站在機場外的馬路邊。我知道他通曉多國語言,英語說得跟母語般流利。他看起來很機敏,一副蓄勢待發的模樣,像個隨時待命的值勤人員。他手裏舉著一塊牌子,上麵寫著:接何塞·埃米利奧·莫拉萊斯的朋友。我掃了一眼他的臉,意外地發現他十分俊朗。一頭鬈發,戴著圓框眼鏡,鼻梁挺拔若峻嶺,門牙間豎著一道迷人的罅縫(他盈盈笑著)。他身著西裝,胸前口袋裏綴有一支鋼筆和一麵手帕,儼然一位出身名門、貨真價實的紳士。我細細玩味,他的氣質裏有種古老而華貴的東西。這是一個能量場裏充盈著文人先輩—即本博家族的列祖列宗—的殘膏剩馥之人所應有的氣質。

盧多向我招手。我注意到他的雙手,纖細、娟秀、靈敏。我想象那雙手遊走在我的腿上。我想象自己告訴他我生活的真相:我叫斑馬,別名空寂女士,我所處的境況比朝聖者但丁所經曆的還要惡劣,因為我從未邂逅過正確的道路。我的人生從一開始便偏離了正軌,極度的傷痛將我的心碾成了一片薄紙。我本可以這樣忠厚地介紹自己,未曾想嘴裏竟冒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話來—緊張讓我不知所措,變得語無倫次。“你占有過我嗎?”[19] 我指著他手裏的牌子問。

他在牌子上方伸長脖子,疑惑地問道:“占有你?”然後,他看了看我,眼睛不由得眯起。他轉身往車那邊走去,是一輛破舊的1980款雙開門菲亞特。他清了清嗓子,把眼鏡推至鼻梁,一番調整後才精神奕奕地伸出手來和我握手。

“我是盧多維科·本博。你可以叫我盧多。幸會。”他一本正經地說道,然後俯身,對我行了個吻麵禮。

我看到我倆的臉龐之間冒出無數個本博家族人的微型圖像。那些微小的人兒齊張開嘴,說著:“懷有願想不足為道;我們要以極度的熱忱來渴望達成目的。” [20]我記得這句話,是彼得拉克引用的奧維德之言。我往前邁一步,試圖引導盧多開竅。

“從技術層麵來講,”我說,再次指著他手裏的牌子,“想要‘收回’某個東西的前提是:你曾經‘擁有’過它。”

可惜換來的是一陣沉默。

在這令人窒息的時刻,我仔細觀察著他的臉。他的表情顯得既興致盎然又不無防備。我看得出他頭腦裏的軲轆正在打轉呢。我想告訴他我們的祖先—他的和我的—自遠古時代起便一直在文學母體中不斷交融匯合。從精神層麵來講,他和我處在同一座流亡金字塔裏,隻不過他擁有比我更優越的地位。他不但能呼吸到更多的氧氣,而且享用著像我這樣的底層人給予的恩惠,是我們用肩膀扛起了他。想到這裏,我看到那棟石頭房子轟然倒塌,向母親的頭頂砸下來,母親被埋在了碎石斷瓦中,她的聲音在遠處回**。“誰會願意娶她?等我們哪天一命嗚呼了,誰還能養她?”我差點脫口而出:“現在萬事俱備,一場包辦婚姻該有的天時地利我們都有了!”可我還沒來得及開口,盧多這個軸性子的家夥就搶先打起了官腔。

“你在飛機上睡覺了嗎?”他問。他利索地從我身邊繞過去,穿行至車尾,每個動作都那麽精確,顯得自信滿滿,如同事先計算好的。

“飛機?”我沒好氣地說道。他竟如此迅速地成功轉移了話題,真氣人!我想起一路上沉悶的天空,便拋給他一句話:“我是乘著驢子飛過來的!”

他幹巴巴地笑了笑,我就此判定他是個無趣的人。這種令人望而生畏的嚴肅反而使我歡欣鼓舞,因為這樣一來,他與本博家族那群淒淒慘慘的詩人之間的關係就得到了證實。周圍人來人往,倏忽間,一隻燕子從空中滑落,砸中馬路對麵的一棵棕櫚樹,隨後掉落在地,死了。

“你看到了嗎?”我問盧多。他在後備廂那裏不知道在鼓搗些什麽。

“鳥總是會死的。”他說,那無動於衷的沉悶語氣,仿佛出自一名行政官員之口。

我抬眼看著天空。黃昏悄然而至。死去燕子的同伴們出現了,它們黑壓壓地盤旋在那裏,勘察死亡現場。沒過多久,鳥兒們放棄努力,飛走了,在天空中留下一串墨色的斑點,上麵寫著:盧多·本博之於斑馬,正如桑丘·潘沙之於堂吉訶德。我無所顧忌地開懷大笑起來。最後的離場讓我曆盡磨難,此刻的我感到頭暈眼花,力倦神疲,同時又驚訝地意識到自己居然成功逃離了那個奪去我父親生命的卑鄙的新世界。我的眼睛模糊了。盧多從後備廂抬起頭,小心翼翼地看了我一眼。我繞到菲亞特後麵,急著要把問題重新提出來,將話題引回到那塊牌子上。“你占—有—過我嗎?”我問。

盧多倚靠在後備廂上,他的嘴巴看起來像一個封好的信封。我非要打開它不可。我說:“盧多·本博,我,斑馬,請求你—要麽立馬開口說話,要麽永遠保持緘默!”

他的嘴唇終於開啟了。“我收到的可不是這個名字。”他簡明地說。他的腮幫微微鼓起,活像魚鰓。

“別擔心,”我說,“這是我最近收獲的新名字。”我感到無數個往昔的我從空寂中分身出來,這感覺讓我驚慌失措。我疾步跑到他跟前,好分散注意力。“現在告訴我:你占有過我嗎?”

他把頭埋進後備廂裏。那片幽深的空寂裏飄來一個微弱的聲音:“它隻是一個牌子!”他用疲憊的聲音嘟囔道,聽起來像個失去了肺的人。

“既然隻是一個牌子,為什麽不能開開玩笑呢?”

他再次抬起頭。我費盡心思想把他帶動起來,看來收效甚微。

“據我所知,我,盧多·本博,在此刻之前從未擁有過你。”他的語氣雖然堅定,但透出隱隱的疲乏,就好像被傳喚到了法庭上的證人席。

我笑了。很快他的臉上也綻出了笑容。這笑容有些遲疑,有些勉強,但畢竟也是笑容。他慢慢上道了。

“所以你這是在認錯咯?”我問。

“當然。”他說,重又把一頭鬈發埋進後備廂。我看他正把一個千斤頂和幾本書推到一邊,為我的手提箱騰出地方。

身著熒光背心的安保人員揮手,示意我們離開。此刻我就站在盧多的身後。他的臀部就在我眼前,像一盤秀色可餐的水果。我聽見他朝那輛菲亞特咕噥了些什麽。一個安保人員向我們走來,命令我們離開。他滿臉通紅,蓄著山羊胡,嘴上有一道口子。盧多抱歉地點了點頭,然後彎下腰提起我的手提箱。

“準備好了嗎?”他問。

“嗯,不過你得仔細了,”我回答道,指著我的手提箱,“這可是我昔日的屍體。”

我看到他的臉色微微沉了下來。

我們進到車裏,彼此都不說話,陷入一片死寂。我想著如何解釋清楚,如何告訴盧多·本博,“我昔日的屍體”是一個轉喻,代表著“我的圖書館”。但我又想到,這話要是一出,我們之間的氛圍在短暫的破冰之後勢必要順著目前的僵局一條路走到黑。於是,我隻好安靜地坐著,靜觀其變。我看到盧多·本博往煙鬥中塞了些煙絲,搖下車窗。他把頭靠在座椅上,吸了一口煙,從嘴和鼻子中吐出煙氣。他的眼睛看起來柔和而性感,雙唇濕潤。然後他坐起來,把車調到一檔,出發了。

我透過側後視鏡看著機場慢慢退入黑暗。抬起頭時,我看到了蒙特惠奇山。我和父親曾經一起攀登過那處山嶺。我記得他告訴我,加泰羅尼亞的思想家們遭佛朗哥的手下射殺後,就被拋屍在那裏;他們被扔在廢棄的采石場,在風吹雨打中慢慢腐爛。此時此刻的我該料到,這山嶺暗示著我和盧多·本博未來充滿艱難險阻的旅程。

我們連續轉了幾道彎,最後終於上了公路。我們經過一座座製造廠和金屬加工廠,穿過一條條高速公路。天空漸漸暗了下來。我再次感到父親的頭腦在我的頭腦中盤旋。他對我輕聲低語:流亡是曆史的食人族。我發出一陣陰沉而無奈的笑。

“什麽事這麽好笑?”盧多問,濕潤的雙唇夾著煙嘴抽吸著。

我想告訴他那些文學引言,它們正是我此次“偉大的流亡之旅”的口號。我想告訴他,我在嘲笑流亡的命運,為了生存,流亡者必須開拓出一種既非與過去脫節又非對過去的虛假複製的未來,這毫無疑問是一個不可能的任務,因為在這個四分五裂的世界,人唯有兩種選擇:像堂吉訶德那樣失憶,或者像朝聖者但丁那樣熱切渴望和懷念。我想告訴他,流亡者的選擇要麽是絕對遺忘,要麽是向曆史的魔爪徹底妥協。兩者都會帶來不滿以及一種自生自存的暴力循環。但是這些話我都沒有說出口;我不確定盧多·本博是否能聽懂。我坐在那裏,看著他透過圓圓的銀邊眼鏡望向前方的路,直到他冷不丁向我這邊看過來。他這一瞥迫使我又撒了謊。或者說,我給了他虛晃一招。我說:“‘我願在歡聲笑語中迎接衰老的皺紋。’莎士比亞的金句。”

“所以,你笑是為了老得快?”

“是的,”我回答,“像一顆醃好的泡菜!”

他不溫不火地哼了一聲。

我們看著對方,他的嘴唇那麽濕潤,卻依然成功擠出了一個幹巴巴的、僵硬的笑,本博家族特有的笑容,他那些長著胡子的祖先的各式肖像上都擺著這種笑容。我決定回報他的努力。

“如果你非要知道的話,我也不妨告訴你,我笑其實是因為我設計了一個絕妙的理論。”

“什麽理論?”

“流亡金字塔理論。”

盧多把眼鏡往鼻梁上推了推,做出在安靜思考的表情。“繼續。”

“想一想拉韋納,”我說,“但丁在流亡中去世後就葬在那裏。被人遺忘,拋棄,放逐。他住在金字塔的底端。不是在地下墓穴—那是為比但丁還不幸的人留的—但畢竟是在底端。而你,”我說,“處在金字塔的高層。你是自願流亡的,能接觸到最多的氧氣。你在山峰的尖頂,你的肺部充盈著純淨的氧氣。你沒有意識到,你每邁出一步,都在重重地踐踏腳下那些不幸之人的腦袋。我就是這些不幸之人中的一個。”我繼續說,“我生活在金字塔的中端,我的下麵是不計其數的難民。這座金字塔以鮮血為食。”

“頂層?”他回道,“不賴嘛。”他似乎對這一安排很滿意。

我們連續拐了幾道90度的彎,在被削去四角的八邊形街區裏繞行。最後他找到了我給他的地址:赫羅納街,37號。我從一個叫基姆·蒙索的人那裏租了個房間。我們在擴展區那陰沉的街道上, 那個城區的設計者是伊爾德方斯·塞爾達[21] ,一個蓄著絡腮胡、沉迷於幾何線條的男人。我透過車窗看著那些方方正正的19世紀建築:精美的鐵質窗台,安裝著木百葉窗的落地窗,高聳的門楣給人以機敏、智慧和平靜之感。

“就是這裏了。”盧多說,把車停在一排懸鈴木下的空地裏。他打開頭頂上的燈,在一張紙上寫下他的電話號碼,遞給了我。“我大部分時間在大學裏教課,但隨時可以找人為我代課。”他把手擱到我腿上。我任憑他這樣放著,感受到他手掌中流竄出的一股熱流。我發現他的拘謹刻板在慢慢退去,讓步於一種渴望,一種深沉的柔情。一個人與另一個人產生牽連是多麽容易呀。隨後他抬起手,把我的頭發往耳後撥去。我就此可以確定,我的一番話已經把他扭轉過來,讓他恢複了生氣。於是,我繼續說下去。

“我想知道你住在哪裏。你已經知道了我的住處,算是占了上風,這不公平。不過在你回答之前,”我說,伸出一隻手不讓他說話,“我想申明,這是一個滑稽可笑、毫無深度、缺乏想象力的問題。它隱藏著一個錯誤的假設—人能在空間裏占有一個實在的、單一的位置,但實際上沒有人能做到。‘你住在哪裏?’”我用半諷刺半生氣的口吻說道,“我們應該問,‘你會在哪些地方度過你多重的人生’,或者說‘你的內心世界處在哪個地理方位’,因為我們雖然喜歡把人生嚴格沿著內在與外在的分類線進行劃分,但卻並不能做到,因為每一個表麵都由其他交織的平麵組成。也就是說,生活大體來講是一種混亂而模糊的體驗。讓我們再回到但丁。想一想《神曲》的開篇:‘我已迷失了正確的道路。’模糊、迷失。”

他絲毫不為所動,隻說:“我住在赫羅納[22] 。歡迎你過來做客,親自看看那裏的路是直的還是彎的。”

“終於,”我說,“一個全麵的回答。”我沒有告訴他,很久以前我和父親一起去過赫羅納。我這樣說隻是想稱讚他終於找到了自己的步調。

他看起來像是喉嚨裏卡了隻癩蛤蟆。我心煩意亂地往四周張望。一排排汽車沿路邊停放,小型送貨卡車一輛挨一輛擠在角落裏,人行道上修剪過的懸鈴木間散放著自行車和小型摩托車。我看到幾個醉醺醺的人從一家咖啡館裏跌跌撞撞地走出來。夜晚展開黑色的翅膀,在它的撫摸下,巴塞羅那漸漸安睡。我轉向盧多。

“所以你大老遠從赫羅納過來就為了接我?”我問。

“我們一路還人情還到了這裏。似乎是我的導師欠你導師一個人情。”

“你這樣還人情多久了?”

“世世代代。”他說。

“那我正好借這個時機告訴你,我所有的親人都死掉了。除了莫拉萊斯,在這個偌大的鬼魅般的宇宙中,我再無相識之人。”

我想到我的手提箱。我把父親從箱子裏拖出來時,他的胡子已經變形了。我不得不一隻手蓋住他的嘴,用另一隻手梳理他長而濃密的胡須末端。想到這裏,我的胸口一陣發緊,仿佛有人將我心髒的紙片折疊起來,沿著折線撕成了一片一片。

“哦,”盧多冷漠地說,而我則坐在那裏回憶起我死去父親的胡須所經曆的磨難,“好在你可以生育。”

我用一隻手摁住胸口,緩解劇烈的疼痛,將記憶驅趕到一邊。然後我告訴他,我不相信生育,我不會做任何讓人類這個毫無價值的種族存續下去的事。“但我相信為性而性,如果我們之間要發生那檔子事,我準備在上麵,畢竟從精神層麵講,我已經把你扛在肩膀上了。”

他滿臉通紅,把臉別了過去。很顯然,這個男人需要我一步步去引導。我從車裏出來。事情到了這個份兒上,沒有什麽可說的,也沒什麽可做的了。我關上車門,把臉貼在車窗上,再次看著盧多·本博。他看起來生氣了。他的五官—鼻子、嘴、眼睛、眉毛—挪到了一起,在臉的中央擠作一團。我從車前繞過去,敲了敲他那邊的車窗。

他搖下窗戶。看得出,我突然從車裏竄出去,把他惹惱了。但他依然自製地保持著和善:“我幫你拿箱子。”

一個得體的紳士。他走下車,把我的手提箱從後備廂提出來,放在地上。然後他俯身湊過來,吻了我兩邊的臉頰。那是我第一次從他的眼睛裏看到我自己。我佇立在他瞳孔的黑暗中心,手裏拿著筆記本,看著外麵的自己。我對自己的影子揮了揮手。盧多·本博也回應地揮了揮手。我從遠處看著自己的影子。我孤零零地站在那片廢墟中。

而實際上,幾個月前我曾在紐約的塞萬提斯學院遇到過作家基姆·蒙索,他是諷刺高手,是高超的文學逗樂家。退休的文學教授基姆·蒙索叫我從大樓附近的雜貨店裏取他公寓的鑰匙。他去了希臘,向希臘群島道個別。他在郵件中寫道:“去對文明的搖籃做最後的致意,那裏正經曆著另一次衰敗。”

我輕鬆地找到了他說的雜貨店。黃色的街燈映照著玻璃店門上的灰塵。我推開玻璃門,走了進去。基姆·蒙索向我保證過,雜貨店老板是個老實人,信得過。他把老板當成了自己人,因為老板自打基姆·蒙索有印象起就一直是那裏的老板,而基姆·蒙索自打老板有印象起就一直住在雜貨店附近的大樓上。實際上,雜貨店老板在成為老板前,是上一個雜貨店老板的兒子。基姆·蒙索一提到這個雜貨店老板就有說不盡的話,他把這個詞重複了很多次,以至於我開始懷疑這或許是某種密碼,或者至少那個雜貨店老板跟某些神秘事件有牽連。我剛走進那麵髒兮兮的玻璃門,還沒站定,我的猜想就迅速得到了證實。

我把手提箱放在了入口,用純正的加泰羅尼亞語告訴老板—一個身材結實,頭發稀疏,長著圓圓的紅鼻子的男人—我是來取基姆·蒙索的鑰匙的。老板從鏽跡斑斑的收銀機裏取出鑰匙,遞給了我。這過程持續了不到一分鍾。他什麽也沒問,隻是低聲咕噥了一下,揮揮手,示意我離開。他的手指又粗又黑。櫃台上堆著核桃殼。玻璃陳列櫃裏的燈已經熄滅,奶酪和肉在黑暗中慢慢變質。老板的身形—粗壯,笨重,巋然不動—證實了基姆·蒙索的話,雜貨店老板紮根在這個社區,他生在這裏,將來也會在這裏入土為安。

老板家的貓不知藏在哪裏,這時候突然跳到了櫃台上,把那堆核桃殼弄得到處都是。老板舉起黑乎乎的手撫摸貓的腦袋,倏忽間,我想起了薛定諤的貓。我想到,我們所有人都住在薛定諤的那個密封容器裏,無論何時,我們中的任何一個人都可能死去。

耳邊響起我從未聽過的鍾聲。我站在這裏多久了?我已經沒了概念。我開始用長柄勺把米往一個幹淨的袋子裏舀。我看著雜貨店老板,發現自己和他截然不同:我是一個軀體,懷著將流亡之路往回折疊的意圖,無意間在這徒勞無功的延綿征途中證明了人間世事的無意義,“曆史不過是錯誤與暴力的混合物”[23] ,我是一個沒有家的軀體。我低下頭,看著抓住金屬長柄的那隻手,手上的皮膚已經皸裂,將物質中根深蒂固的古老暴力顯露無遺。因為流亡,我的軀體正在經曆一種緩慢的毀滅過程,很快它將變得孱弱,因為我持續的無家可歸而失去行動力。我看著我寫字的那隻手,再次想起了布朗肖,我心想:這是一隻得病的手。

就在這時,我一腳絆到了我的木櫃狀手提箱—我父親的第一座墓地,他的舊墳—摔到了打開的米袋裏。在我落地前的一瞬間,店鋪裏的空間擴大,麵積似乎翻了一倍。我成了這無限而令人眩暈的整體中的一粒微塵。我臉上浮現出一抹陰沉的笑。老板走了過來,聳立在我眼前。我從他眼睛裏看到了我的影子。我嚇壞了,現在的我已經瘦成了皮包骨,隻剩下一副骷髏般的骨架,樣子十分淒慘。老板繼續站在那裏,似乎呆住了,像一條被驚出水麵的魚。然後他張開薄薄、幹裂的嘴唇。

“混蛋!”他用母語說道,嗓音低沉沙啞,聽起來很不近人情。他眨了眨眼,我的影像消失了。

他走開的時候,我重新躺進貨物裏,在頭腦中做了條筆記:這家夥抗拒文學。我發出一聲乖戾的笑。即便是這樣,他也沒轉身。

我站起來,付錢買了米和一顆閃閃發光的洋蔥。我數著手裏的歐元,暗自想,我正在從流亡的深林裏撤退。我來到此地,就是要掘出我的悲痛,要恢複那些被我親手埋藏在我人生溝壑裏的記憶。我在巴塞羅那,這是一座最沒有西班牙特質的西班牙城市。我來到了加泰羅尼亞,但同時我也在西班牙。這是一個古怪的國家,它總是樂於用一隻手將曆史投進抹殺的深坑,待記憶與事實的碎片被時間打亂後,它又用另一隻手將它們一一拾起,回收,複歸原貌。我的內心開啟了一場辯論:西班牙是一個既熱衷於遺忘又樂此不疲地恢複曆史記憶的國家,仿佛記憶是舊家具上的零件,能拚湊起來,還原它當初的完整形態。達利曾說:“西班牙是個不懼死亡的極端主義者。”櫃台上方掛著一張他的油畫《記憶的永恒》複製品。你看,時間腫脹了。在一片岩石叢生的廣闊地貌中,幾隻癱軟的鍾緊緊附著於大自然:過去、現在、未來被壓縮在同一個沒有時間區隔的星球上。在那個扭曲的時間場域之下,雜貨店老板又開始忙活起來。他泰然自若、忘乎所以地在蔬菜架之間的過道裏走著,經曆剛才的小插曲後,他完全把我拋在了腦後。

公寓裏黑暗籠罩。跨過門檻時,我感到一種不安的期待,一種不確定感。這似乎是一個無邊無際、伸縮自如的構造,無論我往哪個方向走去,它都能在我腳下不斷延伸。我盡可以連續多次左拐或者直走。在這過程中,公寓裏餘下的空間隻會露出一點點微妙、幾乎難以察覺的平麵。我的手在牆麵上摸索,尋找電燈開關,但一無所獲。我踏入黑暗中,把手提箱提進來,拽在身後。突然,我想起好幾個月前作家基姆·蒙索在那個虛假的新世界做演講時對我說的話。我依然記得他黑色的眼睛、他參差不齊的灰色頭發和他探詢地彎起的眉毛。接待他的莫拉萊斯讓我負責給他送水。我遞給他一瓶水,問他是否需要別的,這時他俯下身來。他的眼睛看起來像兩滴油。他把一隻手放在我的肩上。

“是的,”他說,“我想要一個繩套。”

我扯下一張紙巾,卷成了繩套的模樣。就在那個時候,“新詩人”們走進了房間。兩人頭發油膩,跟被舔過似的。她倆一如往常地穿著寬鬆的工裝褲,看起來像一對垂頭喪氣的農夫。工裝褲!莫非智識還能被收割不成。我看著這兩個人,心想,真正的智識—不是腦部的,而是那種在內心的非理性意識中誕生的—要通過這些“新詩人”從未體驗過的極致痛苦才能獲得。為了他們的健康,以及那些輕信“新”的神話之人的健康,我的祖先和我在漫無邊際的沙漠中漂泊,吸入毒氣,踏過燒焦的屍體,拖著沉重的軀體四處艱難前行。而這些人為我們做了什麽呢?我氣不打一處來。這兩個人養得白白胖胖,麵色紅潤。我感到腿上正匯集起一股力量。我想走上前,照她們的腦袋狠狠摑下去,但我攔住了自己,因為巴掌趕不走任何人的無知。

我把“繩套”遞給基姆·蒙索。

“這是個幸運符。”我說。

基姆·蒙索很高興,隨手把“繩套”塞進了胸前口袋裏。演講進行到一半時,他拿出“繩套”,舉起放在燈光下,眼睛透過圓環望出去,就好像它是一麵鏡片。他說:“愛不過是西裝革履的欲望!”

我那天正好帶了一本巴迪歐的書。我按照侯賽尼族人的傳統,以請求神諭的方式將它隨意翻開,上麵寫著:“愛不過是一張想象的油畫,畫在性的現實之上。”

但那已經是幾個月前,我父親去世前很久的事了。現在的我孤身一人,在另一個基姆·蒙索的公寓裏,眼前伸手不見五指。我的手繼續在牆麵上摸索,尋找電燈開關。我想到了苦命之人的屍堆,我想,無論我來到哪裏,我都是一個異鄉人,一個無所依托的可憐的外來者。我想到了母親。我想象她在那棟房子裏翻找食物,頭頂的石塊突然朝她砸下來。於是,我生命中的時態被徹底摧毀。我意識到,過去在不斷向未來投射,成為未來,而未來自始至終一直在向現在—也就是如今的過去—發射信號;時間將轉變成文學。我的手遊弋在另一麵牆上,最後我找到了開關。門廳被照亮了,看起來像一座舞台。

我走在公寓裏,感到呼吸困難,氣息微弱。但我依然能聞到濕羽毛、大麥、乳酪和腐爛的蔬菜的氣味。我記起了基姆·蒙索的寵物鳥。他告訴我,那隻鳥名叫托特,我邊走邊喚他的名字。“托特。”我叫了好幾次,一次比一次更大聲。沒有回音。我徑直朝廚房走去,艱難地做了幾次深呼吸。我打開一路上所有的燈,看著黑暗消退,一堵堵結實穩固的牆依次出現在我眼前。廚房裏,牆上的釘子上掛著一串辣椒,櫃台上放有一盒咖啡豆。我打開冰箱,在裏麵發現了半瓶剩下的蛋黃醬、三瓣蒜、一包哈蒙火腿、一些曼徹格奶酪和一條放久了的法式長棍麵包。我掰下一塊麵包,放進嘴裏咀嚼。這讓我想到,“沒有什麽比麵包更積極”—陀思妥耶夫斯基。我逛遍了公寓的其他角落:老式笨重家具,說明這裏住過好幾代人;客廳裏,一張木質咖啡桌(太重了,動彈不了它半分)兩邊分別擺有雷卡米耶式臥榻和切斯特菲爾德式沙發;沿牆擺放著十二張彎腿扶手椅,椅背上飾有棕櫚圖案, 像城壕一樣包圍著中央的家裝;磨損的椅子透著不急不躁的氣息,仿佛是不久前剛承載過葬禮哀悼者傷心過度的軀體;角落裏,斷裂的科林斯柱子上掛著一台龍蝦尾巴形狀的電話。我想象著基姆·蒙索拿起那隻尾巴打電話的樣子,我記得他偏愛達達主義。由此可以推斷:這些椅子擺放在那裏可能是用來開會的,或者供一群人在那裏研討如何用假設來進行自動寫作。

呼吸平穩下來後,我關上窗,重新開始在屋子裏走動。我沿著狹窄陰暗的過道,依次打開所有的房間門。頭兩扇門很容易就開了;第三扇費了一番力氣,它像盧多·本博那樣做著殊死頑抗。我連砸帶踢,又側過身子猛地一摔,最後門終於砰地開了。我身體落在門檻上,一頭摔進了這個為鳥兒量身打造的房間。盡頭的牆麵上開了一扇四方的小窗,一縷微弱的光從內院投射進來。四麵牆上裝有供鳥停留的枝幹。在昏暗的光線下,這些枝幹若隱若現,成了剪刀、刀、劍和鏟子的模樣。房間裏看起來像一片假的森林。塑料常春藤從天花板上的編織籃裏垂下來,莖蔓上有被鳥啄過的痕跡。一隻又高又寬的籠子放在房間中央一個鍍金的支架上,裏麵是空的。那隻鳥不見了蹤影。我留在房間裏,透過窗看著茫茫宇宙中一道道愈漸加深的暗影。一團厚厚的雲如華蓋般遮住了星辰。

我感到疲憊,體力透支,有些慌亂。我強烈地感覺到自己同時身處多個地方。我從鳥屋出來,機械地沿著過道移動,眼睛不由自主地閉上了,我強撐著睜開。最後一扇門通向臥室,木質床架上安放著一張超大床墊,還有四根戲劇感十足的圓形柱子,看起來像方尖碑。“托特。”我最後一次喊道,想象那隻鳥突然從某個隱秘的洞口冒出來,給我打招呼或者來個突襲。

我拖著載滿書的手提箱,放在床邊,然後一股腦兒癱倒在床。我轉過身背對手提箱,以免聞到父親死亡的惡臭。細碎的記憶片段在我腦袋中旋轉。我記起基姆·蒙索在寫給我的一封郵件中附了一張鳥的照片。照片中那隻鳳頭鸚鵡停在客廳裏一隻可旋轉壁燈的燈臂上,鳳冠豎起,右足翹得老高,腳趾用力撐開,似乎既是在敬禮也是在警告照相的人停手。鸚鵡鬼鬼祟祟地向鏡頭投來倔強的目光,一副狡黠的模樣,分明是很清楚有人正在給他拍照。我從未見過這樣的東西。隨後,我想起鸚鵡的出生日期:2000年1月1日。所以,那隻現在不知身在何處的鳥出生在21世紀開始的那天,這是一個充斥著任意轟炸、報複式殘殺、無妄的悲劇、無休止的恐懼和死亡的世紀,是一場古怪的遊行。它不是世界大戰,卻是世界末日的重現。我聽到父親的聲音在空寂裏隆隆響起。他說,一直都是大限之期。我的心,那張皺巴巴、沾滿塵土的紙,像信封一樣折疊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