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深宮遽變

眾人詫異抬頭,見一人身著官服站在門口,手捧一物,斥道:“楚寒楓,你不過大理寺少卿,這等大案居然敢私設公堂,亂刑逼供,眼裏還有沒有王法?!”

楚寒楓怔住。來人瞧著甚是眼生,可又身著四品官袍,這朝中大員沒有他不認得的,想來對方不過是外地官員,但外麵衛士怎麽將這種閑雜人等放了進來?他不由生疑:“你是何人?”

那官員跨入門檻,舉起手中黃緞:“我乃新任刑部侍郎吳過,叫大理寺卿前來接旨。”楚寒楓看他身後魚貫跟入的兩排持刀侍衛,目瞪口呆。

陳則銘吃驚:“吳兄。”

吳過朝他微微一笑。

皇帝親筆下旨,由刑部接管此案,大理寺隻能放人。

陳則銘臨刑逃脫,不是一般的幸運,調至刑部大牢後,吳過請來大夫,又親自探望。

兩人許久不見,陳則銘被救於危難中,對吳過更添一份親近之感,但又疑惑他為什麽突然間飛黃騰達,被調職到刑部做了侍郎。吳過說是皇帝突然將他召回,予以重用,他自己也是惶恐,自忖並無功績值得這樣重賞。

“不過,萬歲卻問了句非常奇怪的話。”

陳則銘奇道:“什麽話?”

“萬歲問,當初陳將軍軍紀不嚴,將士搶奪成性,不成體統,雖然得勝,但朝中眾多大臣不滿,紛紛上奏,我身為監軍,為什麽卻隻字不提?”

陳則銘想起當初:“其實,吳兄當初就已經幫過我一次了。”

吳過笑道:“這時候再說也沒關係了,反正時過境遷,那時確實也有幾人跟我提過該彈劾將軍,可我總覺得為大事者不拘小節也不奇怪。朝中那些大臣沒去過那冰天雪地,哪裏知道征戰危險辛苦,一味在背後放冷箭,實在不足為伍。”

陳則銘苦笑了片刻,猛然醒道:“我的家人……”

吳過安慰道:“將軍放心,我方才已經著人去通報陳府,將軍昨夜方被拿,按理消息最快也要今日才到府上,這麽點時間,出不了什麽亂子。”

陳則銘聞言,自是感激不盡。

吳過又道:“那楚寒楓已被關押,我已經奏請萬歲,明日三堂會審,或許能給將軍一個清白。”

陳則銘吃驚:“此言何意?”

吳過道:“他越權獨自審你,若是平常案件,也就罷了,可這等大案,如今又是皇上欽定,也算他運氣不好,定個知法犯法之罪是沒半點問題……不過他與你無冤無仇,實在沒有必要冒險置你於死地,想是有人授意,打通了關節,許了好處。隻要問出那人姓名……也許真如聖上所言,朝中另有奸細。”

陳則銘渾身一震:“大人這話,卻是說皇上心疑的……並不是我?”

吳過遲疑:“這話也不好這麽說,萬歲聖心難測,常人哪裏看得清。不過萬歲說,這所有的證據都反複指向將軍,事情哪有這樣巧法,反而是疑處頗多。”

陳則銘聽了這話,憋在胸口一夜的那口濁氣終於散了些,一時間眼前泛花,忍不住低頭捂住臉,酸澀難當。

正在此時,有獄吏急匆匆奔了進來,連聲道:“不好了,楚寒楓……畏罪自殺了。”

吳過猛然起身:“什麽?!”兩人相顧,駭然失色。

過了幾日,或是案件有了進展,皇帝宣陳則銘入宮答話。

吳過拿來幹淨衣裳給陳則銘換過,找來馬車送他入宮,又命人在車上放上軟墊,行事極是細心妥帖。陳則銘感激之餘,不由感歎,當初自己在戰場上還有幾分瞧不上他的貪生怕死,原來人的才能各不相同,又怎麽好一一強求。

到了宮內,內侍接手押著他一路蹣跚前行,走到禦書房前,看到回廊前站著個人,正低頭沉思,眉目神情竟然分外眼熟。

陳則銘險些脫口而出:“楊……”

楊梁?!他不是死了嗎?

那人聽到動靜,偏頭看過來,看到他手上的鐐銬,不禁皺眉,露出些鄙夷的神色。

這一照麵,陳則銘把到口邊的名字咽了下去。

這不是楊梁。

眼前的人讓人震驚,不僅與故人麵容神肖,神情偶爾也能見相近之處。隻是楊梁終日裏掛著絲不羈的笑容,讓人見了就心生暖意,可眼前這個人卻眉眼冷峭,隱約間像是與世間萬物都有著些距離。

何況楊梁從來不著錦袍,這人卻衣著華麗。

更重要的是,這不過是個少年。

少年應召進了禦書房,陳則銘在外頭等著。

隔了一會兒,屋裏傳出皇帝的笑聲,似乎極其歡悅,又等了一會兒,有人來宣他,陳則銘不由自主歎息了一聲。

皇帝見他進來,收了笑聲道:“卿的傷可好些了?”

陳則銘一路顛簸行走,傷口也不知道崩裂了幾處,早已經疼痛難忍,也隻能跪謝:“謝陛下關心,好很多了。”

皇帝持了那少年的手,將那少年扯到身前:“卿來看,他是不是與楊梁很像?”那少年見萬歲言語間居然頗看重此人,也生了好奇心,仔細打量陳則銘。

陳則銘看了看他們倆,道:“是很像。”

皇帝道:“他是楊梁的遠房侄子,朕命人找了多年,今日才找到,想當初朕為太子時,還抱過他呢。”

陳則銘恭謹道:“恭喜陛下。”

皇帝這才注意到他仍是一身囚服,皺眉道:“吳過也不會找件好衣裳給你穿嗎?”

陳則銘見他終於說到正題,回道:“案情未定,罪臣仍是階下囚。”

皇帝揮手不耐煩道:“人都死了,線索早斷了,還定什麽。你這便回府將養,不必到天牢去了。”

陳則銘怔住,半晌才能開口應答:“臣領旨。”

皇帝看了他一眼,突又道:“到禦醫那兒去拿些傷藥,好好休息,往後的事,朕自有定奪。”

有人上前來將他身上鎖鏈去掉,陳則銘重重叩了個頭。

出屋時,聽皇帝對那少年道:“你就仍住你叔父的舊宅子吧……朕賜些宮女與你,以後常到宮中行走。”

陳則銘轉身,掀簾出屋。

回到家中,陳母見他傷痕,淚流難止,陳睹連連歎息:“查清了就好,查清了就好啊!”他告老之後,舒心了多年,突遇變故難以招架,幾日裏已經托了幾撥人,都沒見到兒子的麵。此刻見陳則銘平安返回,他劫後餘生一般地鬆口氣,卻到底心中難平。

陳則銘含笑想安慰父母,說不了幾句卻已經撐不住那個笑容。

吳過仍在負責本案的審理,牽扯這樣大,各方麵都需要一個交代,哪怕那就隻是交代。

不久,聖裁下達,地契被證明是偽造的。

這地契出現的時機就很詭異,它是大理寺卿退朝時在轎子裏發現的,與之一起被投入轎內的還有一封密告信箋,上麵指名道姓質疑陳則銘通敵。順著地契往下查,便出現了人證—有人在一個院子外看到了陳則銘與匈奴右賢王的私會。朝野上下本來便對陳則銘近期的堅守戰術越來越不滿—人們原本期望看到一場速戰速決的戰鬥,可它卻遲遲沒有出現,加上之前律延混入禁中,卻稽查無果,負責追查的也是陳則銘,這諸多線索一一對應,信中密告陳則銘的投敵之事簡直是板上釘釘、昭然若揭。

若不是楚寒楓心虛,急於敲定這個結果,陳則銘幾乎就不會有翻身的機會。事發後,楚寒楓和人證相繼自殺,這從側麵佐證了這個案件是一場構陷。一方麵大理寺仍在繼續往下追查,另一方麵,萬歲很快裁定了此案的誣害性質。

冤情得洗,陳則銘被複原職,可韓公公的密奏依然生了效果,陳則銘被罰俸一年,受命傷愈後重返前線。

養傷期間,吳過常來陳府蹭飯。他雖然已經購置了住所,可是畢竟人少冷清,往陳府的跑動就很是頻繁。據說他也曾就陳則銘受罰一事在禦前力爭,但到底沒擰得過皇帝的意思。吳過憤憤不平、慷慨陳詞的時候,陳則銘聽著並不言語,臉上也沒什麽表情。

再入邊關,監軍換人,韓公公早已經返回宮禁,陳則銘暗中鬆了口氣。

他入獄這段時日,接替他將職的是朝中極擅防守的一名盧姓將領,可見他先前自辯的那封奏章,皇帝還是看了的,對他堅持的攻守之道,也並不糊塗。罰俸原本是小懲,也許是做給人看的,可是皇帝到底是什麽意思,陳則銘不想再去猜。

兩軍對壘。

律延遠遠望著陳則銘一身銀甲,紅纓如火,不禁笑了笑,讓人到陣前喊話:“陳將軍,聽說那昏君不分青紅皂白,將將軍拿了下獄,如今尚能全身而出,實乃你我之幸!”

陳則銘冷冷地看著敵軍中被眾將擁在中間的那個人:“何必貓哭耗子。”

律延又派人上前喊話:“我匈奴戰將也多,可無一人需如將軍一般委曲求全,這大概也是漢人與我們匈奴人的不同吧!”

陳則銘一聽,萬萬料不到他竟然在人前羞辱自己,不由臉色驟變,心中大亂。

那人還要再喊,陳則銘反手一摸,連上三箭,猛地拉成滿弦,隻聽一聲呼嘯,那三箭並排射出。他極怒之下出手,真是氣勢如虹,疾如流星,那人躲避不及,竟被三支箭一齊貫心而過,踉蹌著倒下,立即斷氣。

己方兵士見主將神射,頓時歡聲震天,不絕於耳。

律延卻隻是微笑,待呼聲稍歇,他又另外著人呼喊:“你殺得了一人,滅得了天下……”

陳則銘不待他喊完,已經喝令麾下:“給我殺!!”一拍馬臀,他身先士卒,疾馳而出。

心浮氣躁是兵家大忌,陳則銘還年輕,有些事情不能忍也得忍,他雖然知道,卻做不到,律延要的便是這個效果。

匈奴人很少硬對硬地打,兩軍交戰不久,便佯敗退走,陳則銘見對方撤退,也不敢掉以輕心,立即鳴金收兵。然而在他整隊返城時,律延大軍突然又掉頭衝了回來,殺了記回馬槍。

陳則銘措手不及,隊形立即被衝亂,兩軍很快融在了一起。匈奴前鋒跟著人流往城內衝,城內兵士被這變故驚住,可主帥還在外麵,又不敢關門,城門下一團混戰。

陳則銘拍馬奔到城下,攔在吊橋前,殺了幾個正往前衝的匈奴人,回頭縱聲大喝:“關門!升吊橋!”

此刻大軍隻剩了小半在城外,按理說陳則銘身為大帥,便該立即返回城中,再收吊橋,以圖後事。可他卻本能地落在了後麵,這心理在危急中連他自己也未能覺察。

隻聽“嘎吱—”一聲,沉重的聲音響起,城門漸漸合攏,吊橋上升的時候,驚叫頻頻,不知道落了多少人到護城河中去。收到半路,城樓上的絞盤卡住,吊橋再也沒法往上走,城頭一片慌亂,匈奴兵士狂喜,跳起來去扳橋板,發現高度夠不著,又堆成人梯,攀爬而上。

律延在陣後看著一切,笑了起來。

在他的視野中,陳則銘擋在橋前浴血奮戰,勇猛無敵,可那隻能是困獸之鬥。

城外的漢卒越殺越少,更多的人擁到了白袍小將那裏。

那是必經之道。

陳則銘雙眼滿是血絲,敵人前赴後繼在他馬前倒下,沒人能越過他雪亮的戟尖,可是,他們永遠殺不完,他們毫無懼怕心一樣接連朝他擁來,他們看清他是一個人,一個人終歸會有倒下的時候。

他開始體力不支,神誌也漸漸模糊,雖然他的速度看起來絲毫未減,可血不時地濺到他的臉上,然後黏稠的**慢慢幹涸,凝固住他的頭發和睫毛,他視線受阻,卻騰不出手去擦,他咬著牙,幾乎要睜不開眼。

他想,我要死在這裏了。

我要死在這裏了。

…………

你看得到嗎?

就在這一刻,城門內一聲呼喝,響徹雲霄。

匈奴人被這豪氣衝天的喝聲驚了一跳,城門洞開,吊橋轟然落下,橋下搭人梯的匈奴兵被壓了幾個在橋板下,不死即殘,都是慘叫連連,其他人紛紛滾落河中。城門那一頭,一隊騎兵身披黑甲,氣勢如虹般疾衝而來,馬蹄嘚嘚,踏在橋板上震耳欲聾,壓在橋下的幾名敵軍被碾成肉醬。

黑甲騎士像箭一樣刺入匈奴軍,匈奴軍如流水遇到了石塊一樣左右分轉開來。

陳則銘已經殺紅了眼,這些動靜他都沒有聽到,或者聽到了他也無暇顧及。

砍倒最後一個敵人之後,沒有人再往他麵前衝了,他不明就裏,卻覺察到這個難得的空隙,他抬手抹去臉上已經半幹的血跡,天地在他的五指後顫顫巍巍搖搖欲墜。他的雙手因為疲憊而無法自控地發抖,戟尖漸漸下垂,他彎下腰,靠在愛騎脖頸上,喘息著吐出口中的黃沙,方天畫戟在往前滑落。

不能鬆手,鬆手就完了。

他收攏五指,盡全力抓緊差點就脫手而出的戟杆,戟尾冰涼,這讓他多少恢複了點神誌,然後終於發覺身邊異常的靜默。

他抬起頭,看見數排黑衣騎兵正沉默地背向著他,他們排成扇形,阻斷了往他麵前衝的匈奴人,齊刷刷的槍尖在背影的間隙中反射出銳利的光芒。

“大帥!”

陳則銘回頭,卻在轉身的瞬間昏眩失重,落馬那一刻,他看見了言青驚慌的臉。

憑借這幾千人想轉變戰局確實很難,但要在吊橋前救一個人卻不算什麽。黑衣旅的第一個任務居然是救主將的性命,這確實是誰也沒想到的事情。

陳則銘蘇醒後的第一個念頭是,他敗了。原來自己也會敗。

他睜著雙眼看著屋頂,看了很久。

事後清點,這一仗死傷數萬眾,而對方損失遠小於他們。雖然黑衣旅幾無傷亡,可這是個不折不扣的敗仗。之前他兩戰揚名,將士們奉他如神,如今一看,原來他也不過是個俗人,非但不能每戰必勝,居然也會大潰,這不禁使得士氣**。

果然,很快京裏發來敕旨,撤換主帥。

臨走前,言青痛哭,他是陳則銘一手提拔的,不舍之情難免,陳則銘安撫他:“將來總有相見之日的。”

言青道:“黑衣旅是將軍一手創建,無論如何,我們隻認將軍一個人。”

陳則銘沉默片刻,告誡他:“此言人前不可再提,否則將來終有一天,我難逃殺身之禍。”

言青驚住,再不敢開口。

返朝述職的時候,陳則銘談及今生首次戰敗,忍不住滿臉羞愧,眾目睽睽之下,扒開自己的經曆,剖析自己的過失,實在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情。

眾臣有扼腕的,有嘲笑的,也有憤怒的,但都不吝指責。

人生本來如此,成王敗寇,贏的時候理所當然,輸的時候罪不可恕。

皇帝沒有怒色,但追問得極其詳細,有疑點立刻揪住,不留半點情麵,他曆來如此。

陳則銘一一作答。他在眾人的包圍中,度日如年,可還是要度,說到後來,他忍不住想,如果那時候言青沒有帶著黑衣旅來救他,可能今日他還能封個忠義伯吧。

世人總是重視死去的悲壯,而嘲弄活下來的艱難。

好在再長的問話也還是有結束的一刻。

之前屢次封賜,陳則銘已經累遷至殿前都指揮使,便是當年楊梁曾做過的殿帥,官從二品。這次戰敗,皇帝不但收回了帥印,並將他連降數級,改任殿前司都虞候,這意味著他有失寵之嫌。

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皇帝對楊如欽的日漸看重。

楊如欽是楊梁的侄兒,就是陳則銘在宮中曾遇見過的那位少年。

這楊如欽自幼是個神童,兩歲識字,三歲能背《論語》,到五六歲上已經出口成詩,還句子不俗,如今十八了,被天下文人稱為奇才。他沒有參加過科考,卻被皇帝弄進都察院,做了言官,人讚此子才思敏捷,斷事斷物觀點犀利奇特,談鋒所指處,眾人皆不能當。

皇帝最初不過是喜愛他與楊梁酷似的外貌,後見他年紀輕輕已經見識不俗,更是高興,屢屢封賞,頻頻召見。

這一日,陳則銘因事應召入宮,行到禦書房門前,卻被太監攔下,道:“楊大人在裏麵,還請大人稍候。”

陳則銘望望天色,此刻烏雲遮日,竟是要下雨了。

他拱拱手以示謝意,默默退到回廊中,看那風卷雲湧。漸漸豆大雨點一顆顆打落下來,在地麵上打出一個個的洞,天更暗了,雨點驟急,連點成線,勢大如潑,將那地上黃泥一層層洗刷開,往低處流去,卻總也洗不淨。

身後屋中,似是皇帝被楊如欽妙語逗樂,笑語不斷。陳則銘走了幾步,避開窗子,直到聽不到那話語之聲。

不時有內宦進出屋中,端著茶點之類的東西從他身旁走過,也沒人看他。

如此不知道到底過了多久,雨勢終於減小,又過了一會兒,竟是停了,豔陽重露。

門簾被掀起,楊如欽跨出屋子,微微含笑,跟隨的內侍隻恐樹上雨水落到他身上,在太陽下也撐了把傘,如此前呼後擁而去,不曾往廊下看過一眼。

種種喧鬧過後,愈顯落寞,這才有內侍到他身邊道:“大人請。”

過了幾天,宮裏傳來消息,敬王得了風寒,個把月了還不見好,陳夫人求了靈方,讓陳則銘帶進宮去。

陳則銘趁當值,想辦法把藥送到了昭華宮。

之前皇帝明言讓他少與蔭蔭來往,他將藥交給宮人就要離開,轉身卻碰到了散心返回的陳貴人。既然照麵,掉頭便走未免不近人情,陳則銘微一躊躇,跟著蔭蔭入內,探望病中的外甥。

敬王此刻已經歲餘,因為病得難受,也不肯下地走動,隻依在乳娘身上哭泣不休,原本紅嘟嘟的小臉,此刻顯了些蠟黃色,瞧起來煞是可憐。

陳則銘心疼道:“殿下臉色不佳啊。”

蔭蔭微微歎息,讓乳娘將敬王帶了出去,猶豫了半晌,卻道:“表哥你何嚐不是如此……”

陳則銘一驚,忍不住摸摸臉頰:“是嗎?或許是這幾日沒睡好。”

蔭蔭道:“你沒照鏡子吧,已經快不成人形了。”

陳則銘笑了起來:“娘娘說笑了。”

蔭蔭卻一絲笑意也沒有,直直看了他半晌,眼神漸漸傷感:“你的事我都聽說了……”

陳則銘低下頭,若是說這世界上他不希望被誰看到自己的失敗失勢,那人隻怕就是眼前這位了。

蔭蔭起身走到他身邊,啟唇道:“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若是……”她壓低了聲音,隻讓他和自己能聽到,“……若是不曾遇到他,你會不會比現在快樂?”

陳則銘渾身一抖,震驚地抬頭看著蔭蔭的雙眼,那其中隱含的意思讓他心跳不已,驚疑不定。他還不能徹底理解蔭蔭這話的意思,這表明什麽?

蔭蔭垂下眼簾又抬起,眼神中現出從來不曾有過的剛毅:“表哥,你這樣我真的很心痛,比傷在我身上還痛……我真的……真的……”她的臉漸漸猙獰,任何一個人在充滿仇恨時,表情都不會是美麗的,“……真的好恨他!!”

陳則銘瞪大眼看著麵前的蔭蔭,片刻間竟然不知該做何反應。

這樣的話語,這樣的神情,他都太陌生了,而這些居然都出自蔭蔭。

下一刻,蔭蔭覺察到自己的失態,收起了那滿臉的憎惡,沉默了片刻,朝他道:“我累了……表哥,你先回去吧。”

陳則銘踏出門的那一瞬間,腦子裏依然滿是蔭蔭咬牙切齒的表情,這讓他的心狂跳不止,駭然不安。

渾渾噩噩走到宮門外,陳則銘兀然站定,他突然想清楚了蔭蔭的意思。那個晚上,窗外的那個人就是她。

她幼時在陳府住過多年,所以能在瞬間找到藏身之所躲避他的追擊,說穿了一點也不稀奇。想到這裏,他發出一聲古怪的呻吟,踉蹌著退後,用手掌遮住了自己的臉。

遠處守門衛士看他舉止怪異,不免有些奇怪,頻頻往這邊張望。

陳則銘有些發抖,他好像覺得冷,又好像覺得熱,他把頭埋到自己的肘間,發覺自己不知何時已經靠牆坐了下來,他始終昏昏沉沉的,有種像在水中漂浮的感覺。直到有人在他身邊道:“將軍?是不是身體不適,小的扶您起來吧?”陳則銘抬頭,是先前那個探頭探腦的兵士。

陳則銘看著他,對方身後天日已落,不知道怎麽回事,突然就時近黃昏了,遠處殿影重重,說不出的陰鬱灰暗。

那小兵見他不答,又試探問:“將軍?”

陳則銘搖搖頭,爬了起來。

良久不動,這一晃,他隻覺得頭昏目眩,胸悶欲吐,急忙伸手撐住了牆。

那兵士趕忙來攙他,陳則銘將他的手擋開,扶著牆勉強走了兩步。倏然間他像被人用一根長針從頭頂猛地貫穿一樣,劇痛難忍,他眼前一黑,往前栽了下去。

陳則銘突然病了。

隱藏在生活中的壓力突然全部朝他撲來,難言的懊悔和恐懼,戰場和仕途的雙重失利,加上肉體上的疲勞,這些累積成一種巨大的壓力,車輪一樣來回碾軋他,讓他患上古怪的頭痛症,症發的時候滿地翻滾,人也迅速地消瘦。陳府請來諸多大夫都束手無策,母親哭著說:“你還這樣年輕啊!”她似乎在控訴,又像在怨嗟。

陳則銘在**躺了足足一個月,病情才漸漸緩解,終於能自己起身。

這期間吳過常來探視,還說朝中功臣突然病重,萬歲也很是牽掛,甚至提到要親自來探望,隻是此刻朝中紛亂,實在無暇抽身。

陳則銘一聲不吭地聽了半晌,聽完含混稱謝。吳過奇怪,聖恩眷顧,這樣大的榮寵旁人求也求不來,他卻這麽潦草。

陳則銘道:“沒力氣,等病好了,我自然手舞足蹈敲鑼打鼓地謝恩。”

吳過被他逗得大笑。

兩人又談及近期大事,吳過透露消息,說太後趁著祭祖大典,將各路宗室從封地叫來京都,也算最近萬人矚目的一件盛事。

陳則銘奇道:“居然將諸王都叫了過來……可先皇曾明令禁止諸王離開屬地……”

吳過低聲道:“聽說是太後寫信到處哭訴,說萬歲幽禁她多年,是為不孝。宗室內聽聞後頗有異議,此次前來估計是要議一議此事,隻看怎麽調停。”

“調停……”陳則銘微一沉吟,“那此時京外怕是有兵了?”

吳過敬佩地笑一笑,又皺眉。

“諸王帶來兵馬六七萬人,駐紮在城外,名為調停,其實就是威脅,若是萬歲反應不妥,隻怕兵戎相見之日不遠了。”

陳則銘道:“京中如今空虛,隻剩兩萬兵馬,那些親王倒會乘虛而入。”

吳過道:“萬歲已經氣得不行,人是太後叫來的,牌子打得也響,有理有據的。再說了,憑人數,真打也是必敗的事,所以說—我們是吃了啞巴虧還得做出一副欣喜若狂的架勢,前兩日聽說還往城外送了些犒賞……更何況此刻邊關外憂未除,也不是內訌的時候,一旦開戰,大傷元氣啊。”

陳則銘道:“太後被幽禁多年,怎麽此刻才想到求助宗室?”

吳過歎:“聽說之前一直關得很嚴,宗室雖然知道,卻拿不出證據。可後來看守漸漸鬆了,太後親筆書信居然被人偷偷給送出了宮,宗室諸王得到信箋,理直氣壯地便舉旗出兵了。”

陳則銘低頭沉思。

吳過道:“不過,我估計真要開打,此刻京內能守城的隻有將軍,將軍可要好生將養,早日康複,不然一城百姓難保。”

陳則銘道:“就如你所說,此時此刻不能打,真打起來不是一時半會兒能結束的,若被匈奴乘虛而入,才是真正糟糕了。萬歲不會看不到這一點,隻是……”

他在心中暗道,那樣一個人,若要他向旁人低頭,隻怕比登天還難……真是無法想象。

還是說,難道這一次真能看到他服軟的樣子?

話雖然這麽說,陳則銘還是在病況好轉後,立即返回了營中,隨時待命。

此刻,宗室諸王已經入京。諸王一共七人,其中有兩個是皇帝的兄弟,其他的都是叔伯輩。太後搬來這些人,用忠孝做文章,逼得皇帝不得不做出讓步。皇帝承諾太後身體康健後可以自由出入宮闈—之前的幽禁是以愛護太後的健康為名,但誰都知道這是怎麽回事——而後皇帝又對諸王進行諸多封賞。

太後不依不饒,指責皇帝不孝,要拿著這個把柄大肆鬧騰,一副恨不能逼皇帝退位的架勢,這就過了。可孝乃五倫之首,這樣糾纏下去,難免把皇帝逼入一個相當尷尬的境地。諸王都明白,能到這一步,皇帝已經做出極大退讓,何況各自也得了好處,於是紛紛勸說太後罷手。

這一夜,皇帝突召當值武將覲見。

陳則銘放下事務趕來,卻又在書房門前迎麵撞上一人,抬頭一看正是楊如欽。陳則銘連聲道歉,楊如欽隻一頷首,算作應答,遂行色匆匆而去。陳則銘看著他腳步急促,心中突然有些不安的感覺。

陳則銘入屋,皇帝一抬頭,麵露訝色:“今日當值的是你?”

陳則銘微覺奇怪,皇帝又道:“其他人在嗎?”

陳則銘答:“還有一人因病告假了,今日守值大臣隻有微臣一人。”

皇帝神色不定,半晌方“嗯”了一聲,命他迅速親自選派十名精壯悍勇的兵士及二十匹快馬,送到宮門前,同時立刻派重兵將太後寢宮圍住,隻能進不能出。

陳則銘吃驚,隱約覺出事態不妙,心中道,難道今夜便會有變故?又見皇帝神色凝重,更不敢怠慢,將一切安排妥當。

到朝華門下等了一會兒,果然見一人趕來,到了光下一看,卻是剛剛才見過的楊如欽。陳則銘不禁大為驚訝,此刻夜色已深,他要人要馬是想幹什麽?楊如欽看他的樣子始終有些異樣,他瞥見陳則銘身後衛士高大,點頭後又搖頭:“將軍沒有尋常衣服讓他們換上嗎?這樣顯眼,可不是在給人做靶子?”

陳則銘道:“楊大人打算做什麽?”他心中忐忑,方有此問,否則按他平日為人,不喜此人,決計不會開口。

楊如欽仔細看他一眼,見他果然麵帶疑色,不禁浮起笑意:“將軍不知道?萬歲還不曾明言?”

近來楊如欽得寵,陳則銘失意的事情,他們彼此都心知肚明,陳則銘饒是性情敦厚,也被他這明知故問般的一句噎得無話可說。但他心下掛著太後寢宮外的伏兵,重壓之下倒也不在意這種細節,命人拿來平民服飾,讓將士們換上,才答:“不曾。”

楊如欽倚在牆上看著眾人行動,目光炯炯,眼神逐一掃過,已將那些兵士仔細打量清楚。見他們收拾妥當,突然朗聲道:“這一去有去無回,是條死路,膽小的現在出列還來得及!”說罷,拔出腰間佩劍。他雖然是個文士,但世間文人精於舞劍的也不在少數。

那十名軍士麵麵相覷,不解其意。

陳則銘伸手攔住楊如欽:“他們每個都是以一當十的勇猛之士,軍令之下,自會盡力保證你的安全。此刻你帶了他們要去哪裏?出城?”

楊如欽突然橫劍,那雪亮白刃抵在陳則銘下顎處,閃閃生寒。

眾人不由嘩然。

陳則銘冷冷看著他,做個手勢阻止了眾人上來。楊如欽完全不看眾人,隻盯著他打量了片刻,道:“光靠蠻勇可不夠,我要的是視死如歸的膽氣……將軍利刃在前,麵不改色,是拿準了我不會殺你,還是天生不懼死?”

他個頭不及陳則銘,說話的時候總是略抬著頭,但寶劍在手卻不見狼狽。

陳則銘沉默片刻:“……你速度遠不及我,殺不了我。”

楊如欽挑眉,好像有些驚訝:“縱然這劍就抵在你咽喉處?”

陳則銘道:“縱然這劍就抵在我咽喉處。”

“口氣好大!”楊如欽撤開劍鋒,用劍尖指一指那些兵士,“強將手下無弱兵,信你!”他素著華服,這一揮之下寬袖揮動,很有種劍舞一樣的灑脫感。

陳則銘看了手下一眼道:“他們都是最好的。”

楊如欽直勾勾盯著他:“……你怎麽知道我是出城?”

陳則銘道:“城中能稱得上死路的隻有一條,該回頭往宮內走。但你要了馬匹,可見路途不近,這條死路自然在城外。”

他雖然口中如此說,卻仍皺著眉頭,不解困惑——大軍壓境,一個文人帶著十名軍士能做什麽呢?皇帝在想什麽?勸降,離間,還是突圍?他很是茫然。但他回想著皇帝吩咐時臉上的神色,那似乎是鎮定自若胸有成竹的,他因那份篤定而鬆了口氣,卻又更加難安。

楊如欽聽他如此說道,仔細看他幾眼,不無遺憾地說:“說實在話,如果可能,我最想要的是你!”

這人年紀不大,說起話來老氣橫秋,而且態度倨傲,不分尊卑。朝中雖然曆來重文輕武,可陳則銘品級遠高過他,楊如欽這麽說分明是僭越,顯然是被皇帝給寵壞了。

陳則銘哭笑不得,側過目光,閉口不答。

楊如欽翻身上馬,歎道:“可惜啊,人各有命……”說著又回望宮殿,凝神想了片刻,突然回過身來,朝陳則銘抱抱拳,露出笑意:“陳將軍,有緣再見……若是無緣,自然就不能相見了!”

陳則銘聽他話中有話,似是顛倒,又似另有深意,有心詢問,卻見他不待答禮已經撥馬而去。這人倒也奇怪,時覺傲慢,但話鋒回轉,似乎又是另一種感覺,倒覺出些率真隨性來了。

那十名兵士尾隨而去,一行人漸漸沒入宮門外的黑暗之中。

陳則銘看著他們遠去的背影,心中不安,返回書房麵聖。

一入禦書房,他不由怔住:“杜大人?”

杜進澹站在殿中朝他點頭,不知何時到的。

陳則銘不記得有人提到過輔宰大人入宮的事情,那麽他該是白天進來後就一直沒出宮城。昏黃燈光下,這名老臣似乎幾日之中便蒼老了幾歲,鬢角華發分明。

皇帝坐在桌後,手中拿著一紙信箋,心不在焉地翻來覆去,臉色鐵青,也不知在想什麽。

陳則銘低聲道:“萬歲。”

皇帝抬頭看他,一時間似乎沒反應過來,靜了片刻才答:“怎麽,楊如欽出發了?”

陳則銘點頭,忍不住又遲疑道:“他帶這麽少的人,能突圍嗎……”

皇帝皺眉看著他:“突圍?誰說過他要突圍?”

陳則銘驚訝更甚。

杜進澹見他疑惑,出聲道:“這條計策是楊大人提出來的。當下城外大軍兵分三路,而中路是朝親王手下大將魏暉所轄,隻這一路軍便有四萬之眾,如能策反,城下之圍立解。”

“策反?”

陳則銘不由怔住,想起方才楊如欽說那句“若是無緣”時的笑容,方知對方居然是抱了必死之決心前往。想著他年紀輕輕,居然如此豪情義膽、視死如歸,震驚之餘,突然將之前的那些不滿去掉了,忍不住心生敬佩。

可轉念再一想,這計策實在兵行險著。

此刻對方兵力遠勝己方,優勢在手,他們未必樂意談判,隻能期望楊如欽巧舌如簧,口綻蓮花,能讓對方豬油蒙心。可仔細想想,可行性未免太低,他不禁微微搖頭。

如今之計,卻僅剩下等待了,唯有盼望對方行事不過分偏激,楊如欽策反如果失敗倒也沒什麽,隻要能留住性命,皇帝的麵子便是保住了,就還有斡旋的餘地。

這樣各自默然想了半晌,皇帝突道:“今日都有些什麽人入宮?”

陳則銘仔細想了想:“都是些采辦太監,也沒什麽特別的人。”停了片刻,“但太後宮中請了個戲班入宮,說是太後要聽戲。”

皇帝笑了起來,對著杜進澹嘲道:“瞧瞧朕的叔伯兄弟們,堂堂親王,居然扮成戲子出入宮闈,傳出去可不是貽笑大方。”杜進澹隻笑不答。

陳則銘大驚,連忙跪倒:“是臣失察,不知宗室諸王竟然在其中。”這才明白皇帝要他包圍太後寢宮的真正緣由。

皇帝揮手:“你那些兵士也不是人人都認得王爺,不知者無罪。”

皇帝把玩著手中鎮紙,似乎是心事重重,或者難以決斷。陳則銘、杜進澹兩人都不敢出聲,如此燃過了一炷香,皇帝突然起身,他抹去了那些苦惱般的神情,恢複了平日的冷靜:“擺駕……太後寢宮!”

太後宮中早是一片寂靜,宮人不知道何時已經發覺了門外伏兵,導致眾人立刻喪失議論下去的興趣,轉為惶惶不安。

皇帝踏入時,眾王都轉頭來看他,各自都遲疑了片刻。

皇帝靜靜站了片刻,見眾人不跪,心下了然,驟然將目光轉向年紀尚幼的吳王。吳王是他弟弟,今年才十六歲,膽子也小,被他目光一逼,渾身抖了一抖,竟然“撲通”一聲跪了下來,顫聲道“萬歲”。

其他人見狀,隻得也紛紛跪倒。

太後一下冷了臉,麵上滿是恨鐵不成鋼的憤懣。

皇帝掃了一眼,見諸王仍是改扮成戲子時的模樣,忍不住笑了笑:“各位都好興致啊,隻是不知道今日給太後娘娘唱的哪出?”

這話外有音,眾人聽了臉色都變,均將目光投向朝親王。

朝親王是所有王爺中輩分最高、勢力最大的一位,是皇帝的大伯,曆來說話最有分量,隻不過這個時候,這出頭鳥當起來卻未必舒服得了。朝親王正被眾人看得萬分不自在,皇帝順著眾人目光看過來,微笑著對他說:“朝親王有話要說?”

朝親王年近花甲,早已經是老謀深算,被皇帝這麽凝目一望,心知對方已經將自己恨在心上,原本忐忑退避之心反倒平靜下來,暗道,既然賬已經算到自己頭上,橫豎隻能繼續了。於是他站將出來,朝皇帝行了一禮,正色道:“今日之事,我等雖私自入宮,貌似小犯宮禁,可其實是太後邀請眾王,商議大事。雖然萬歲不知情,入宮手段也可笑了些,可太後身為國母,她還是有這個權力召開宗室之會的,也請萬歲不要著惱。”

皇帝微微怔住,朝親王這話有理有據,他一時半會兒也無法反駁。

太後被禁多年,但到底不是被廢,這些權力一直都有,隻是她無法無力實施而已。這原本是皇帝所謂的仁慈,此刻卻反過來縛住了他的行動,他心中不由暗惱。

朝親王見皇帝皺眉不答,知道自己占了上風,更道:“今日一家子全在,有話也不妨明說了。”他停了片刻,轉頭看其他人,說,“萬歲,我們知道宮內有重兵,也不可能不提防,今日悄悄入宮,明日一早,出宮的若是少了一個,便有護衛通知城外大軍,發動攻勢。”

朝親王歎道:“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我們也隻是自保罷了。”

皇帝靜了片刻,突然歎息:“朝親王多慮了,都是血親,血濃於水,朕怎麽舍得動你們?”

朝親王朝他看了看,也看不出表情:“萬歲這麽想,老臣真是深感欣慰……”

旁邊卻有人道:“陛下真有這樣仁慈嗎?太後當年將他從幼兒撫養成人,這是何等大的恩惠,登基後他卻立刻幽禁母親,簡直心若豺狼!還有你們忘記當初了?那次死的人還少嗎?這樣的君王廢了有什麽不對?先帝留下這遺旨,不就是為了今日嗎?!”

朝親王連忙喝止:“住口!巍王!”那巍王是皇帝最小的叔父,血氣頗盛,一直對皇帝暴行看不過眼,早已經心懷不滿,此次太後召他們商議廢帝之事,他最是踴躍。

皇帝渾身一震,也不看巍王,隻對著朝親王道:“果然如他所說,父皇留下了廢朕的遺詔?”

朝親王見他神色不對,連忙跪下:“先帝留下的並非指定要廢萬歲的遺旨。”

皇帝低下頭,過了片刻又看看他:“將那遺旨拿給朕看。”

朝親王遲疑。

太後站起身:“那遺旨自然由我收得好好的,怎麽能給萬歲看?若是有去無回,那我們一眾人等豈不成了叛臣了!”

朝親王皺眉,他並不希望將皇帝逼得太甚,隻望拿捏好分寸,適可而止。

皇帝轉頭去看母後,低聲道:“母後,你真恨孩兒恨得這樣深?”他皺著眉,很難以置信的樣子,這樣的表情仿佛在告訴對方,隻需一句話便能將他擊倒。

太後怔了怔,有些不知所措。她不明白皇帝這樣的軟弱到底是真是假,眼前一幕是他真的看重自己,還是做給自己看的戲。隔了半晌,她終於道:“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皇帝看著太後一動不動,眼角漸漸濕潤,靜了片刻,他垂下眼簾,將那難得一露的情緒收斂了起來。

朝親王跪下,道:“隻要萬歲立下旨意,不追究我等罪過,並就眾人不滿之處加以改進,那道遺旨我等終生不會動用。”

皇帝道:“還有不滿?是哪些?”

朝親王道:“萬歲行事過於暴虐,長此以往,難免引起民憤,還請陛下自省。”

皇帝笑了一笑:“朝親王你是代表你自己,還是代表宗室在與朕討價還價?”

眾人都跪下:“是代表我們眾人。”

皇帝環視一周,點了點頭。

太後原本心中不甘,卻被他方才的神情震住,居然也沒提出異議。

朝親王乘勝追擊,命人端來紙筆:“請萬歲擬旨。”說著親自將墨磨好,取出一支狼毫染了墨,遞給皇帝。皇帝看著他,遲遲不肯接。

朝親王心中焦急:“萬歲……請擬旨。”

皇帝道:“那先帝遺詔在何處,總得拿出來看看,否則朕被你們平白誆了也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