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山雨欲來

陳則銘低下眼:“萬歲……”

他想起這些日子以來的不眠不休,他翻過的每一張記錄,詢問過的每一個人,奔走跨過的每一步,其間的提心吊膽,數年來的苦苦支撐,在戰場上的奮不顧身,在京城的隱忍退讓,突然間有些心灰意冷,自己竭盡全力得到的就是這樣一個下場嗎?

靜了片刻,他才有力氣接著說完這句話:“萬歲若是懷疑臣……”

他取下自己的頭盔,放到身邊地麵上:“萬歲若是懷疑臣,就請摘下臣這顆頭顱,臣定然毫無怨言。”說著重重叩倒在地。

說他沒有怨氣,那是不可能的,此刻他最期望的就是能用一腔熱血來換取自己的清白,哪怕隻能換取那個人臉上的一絲悔意也是好的。

皇帝的目光從狐疑審視漸漸轉為柔和。

他看出他必死的決心和難遏的憤怒,反而覺得高興:“朕不過是被人戲弄而有些惱怒罷了。卿不必如此,起來吧。”

陳則銘驚訝地抬頭,皇帝對自己的態度確實在變化,他不再用那種居高臨下的姿態刻意給他難堪,他為自己和他解圍,來盡量保持一個良好的交談氛圍。也正是因為上位者的這種轉變,讓陳則銘無法如以前一般頑抗到底了。

這之後,遍及京城的搜查依然沒有結果,律延從此再未露麵。

他就像個幻影,在兩人麵前各自晃了那麽一下之後就突然銷聲匿跡了。當然最大的可能是他已經離京,那麽律延這麽不遠千裏大費周章,到底是為了什麽?他既然已經不露馬腳地潛入京城,為什麽還要特意暴露自己?

陳則銘百思不得其解,困惑之餘再不敢大意,聯合三衙重新修訂了入宮輪值的規則,又加強連坐機製,對往來人員反複篩查。律延入宮當日的數百名值守官兵都被牽連攀扯,調離了具有拱衛資格的上四軍,因此而增加的事情讓陳則銘忙成陀螺,毫無喘息之機。

幾個月後,陳貴人領假回府省親。早在半年前,陳府便開始準備,不但把禦賜府邸翻新了一遍,更在周邊置買了田地,修建了花園。

當日,全府上下在府前等待,前後折騰了兩三個時辰,鑾駕才緩緩到來,往後望去竟看不見隊尾。陳睹很是驚訝,這架勢這氣派,遠遠超過貴人省親該有的規模,倒似乎是禦駕親臨。他顫巍巍上前迎接,聽太監宣旨,果然是皇帝隨行私訪,全家人震驚接駕。

皇帝踏下車,往那新園子看了幾眼,微微笑道:“老卿家,多年不見,身體可還硬朗?”

陳睹連忙應諾,陳則銘前兩日才回的京城,站在父親身後,也是畢恭畢敬候著。皇帝雙眼從他身上一掃而過,嘴角不為人見地勾了勾。

到了四更天,皇帝看了會兒戲,稱疲退席,又讓其他人不要散,自行娛樂以盡天恩,自己將陳則銘叫到房中,詢問征丁事宜。

陳則銘道,自己四處尋訪,已經在某處找到兵源,正在張榜征兵。

他提到此事,想起自己辛苦跋涉終有成果,心中很是高興,禁不住有些眉飛色舞。說著說著,發覺皇帝正看著自己,不由吃驚,頓時遲疑下來。

皇帝似笑非笑道:“接著說。”

陳則銘心中大驚,哪裏還有興致繼續,鎮定片刻,簡單幾句便把事情講完了。之前皇帝賜座時,他也沒想其他,就揀近處位子坐下了,此刻才大感後悔,實在應該再往遠處移一移。

房內一瞬間安靜,突然,門外“哢嚓”一聲響,似乎是木枝折斷的聲音,皇帝抬頭喝道:“誰?!”

陳則銘立刻撞破窗框,流星般追了出去。

院中樹影婆娑,遇風瑟瑟而動。

陳則銘快速巡了一周,哪裏有半個人影,衛士們聽到聲響也陸續趕過來,陳則銘詢問一番,衛士們都說不曾見到有人。

陳則銘心中怦怦直跳,腳旁一聲貓叫,卻是家中養的一隻狸花貓不知何時走了過來,在他靴上蹭來蹭去。陳則銘心道,難道是聽錯了?到底不放心,又搜了一遍,果然在窗下草間拾到兩截小指粗細的斷枝。

陳則銘撿起那樹枝,手指禁不住微微有些發抖,慢慢對接,斷口一一吻合,顯然是剛剛踏斷的。一時間眼前泛花,心如擂鼓,險些站立不穩,太陽穴處突突直跳。窺伺君主等同謀逆,他控製不住,在心中不住道,到底是誰,到底是誰!回頭看看屋中,依然燈火通明。

清晨將至,皇帝貴人都啟程返宮,喧鬧繁華褪卻後,突然顯得府中冷清起來。

陳則銘一夜未眠,心中始終繃著一根弦,坐立難安,卻也沒看出誰有異常,慢慢才安心了些,又想著或許是那隻貓嗎?雖然他也明白貓又如何踏得斷那根樹枝,可事到如今,隻能期盼窺伺之人永遠都不要露麵。

征丁之事漸近尾聲,待那四千新丁被帶入軍,雄赳赳一字排開,那壯闊景象,讓陳則銘暫時忘記了這件讓他牽腸掛肚數日之久的事。

之前樸呂國之戰,他初任大將,沒有親信,沒有嫡係,手下將領軍士見他資曆淺薄,不服者眾多,於是可用招數有限,不得已用了險招—重賞之下必有勇夫—事實證明他的設計並沒有錯,但這樣偏激的法子不可常用,訓練一支令出如山、驍勇善戰的親信勁旅,不但是必然,也是必需。

陳則銘為新軍兵卒都選了最好的駿馬,配備黑色鐵甲,無論晴雨,嚴格練習,很快,隊伍初見雛形。他手下將領言青進言,這支軍團列開陣勢,如同烏雲卷日,聲勢滔天,不如就叫黑衣旅。

此刻尚年輕的他們並不知道,此後數十年間,這支黑色強兵將不斷擴張,直至成為天朝主力,其中,更是出了十數位名將。屆時,黑衣旅劍鋒所指,所向披靡,群虜因懼而不敢再犯,他們締造傳奇,在這片大地上被稱為“常勝之師”。

過了數日,皇帝召見他,過問新軍裝備軍餉之事。

陳則銘原本為那夜自己不告而退有些擔憂,可一路談下來,皇帝麵上並無異色,他這才漸漸把心放了下來。自自己初征得勝後,皇帝態度踅轉,倚重之心漸盛,哪怕自己日常有些差池,他也並不怎麽深究。

對方最初的惡意,他其實還是記得,這使得他在麵對皇帝的時候,或多或少總有些難以卸去的戒備。可實際上他並不想再回溯,既然對方已經在極力籠絡,那假以時日,他也可以把這些都跨過去。

皇帝行事與常人迥然不同,當初射殺楊梁的鐵弩被他懸掛在案頭,甚至讓工匠為箭頭配齊了玉製箭杆,那支箭孤零零地插在箭囊中,與那張弩並排而掛。陳則銘看到的時候很覺得茫然,哪怕是為了警醒自己不忘仇恨,常人也不是這樣的做法。

他從來不懂這個人在想什麽。

皇帝接下來封了他爵位,又賞了新府邸,時常將他帶在身邊,幾乎要將寵信之意昭告天下,於是到陳府送禮的人更加絡繹不絕。

他的升遷太迅速,於是關於他的謠言也格外多,大部分話語在日積月累之後他已經能平靜麵對,但有時突然聽到“近臣”“佞幸”這些詞,他還是禁不住地腳下發虛,像被人一槍戳中了心髒一樣難受。

這一日,宮內新運來幾塊太湖石,嶙峋多孔、玲瓏剔透不說,體積巨大,甚是難得,皇帝命人疊成假山,以供賞玩,並將陳則銘叫了過來。

陳則銘到了宮中,被領到花園中又不見聖駕,一問方知,是萬歲臨時有事,差他在此等候。他閑極無聊,圍著那假山繞了幾圈,見那巨石宛如重巒疊嶂,又像一扇巨大的屏風,這一放,眼前景色一眼不能看盡,果然更添曲徑通幽之感。隻是這石頭如此龐大,也不知道是怎麽從太湖運到萬裏之遙的京都的。

正感歎,前方突然轉出個人,兩人差點撞到一起,立定一看,他不由怔住。

那女子抬眼望他,也吃了一驚,過了片刻才道:“你怎麽在這兒?”

陳則銘連忙施禮:“貴人娘娘。”

蔭蔭抬眼瞥他:“哥哥這麽客氣,莫非是想要我叫你陳將軍?”

陳則銘忍不住笑了一笑:“那怎麽敢。”

蔭蔭剛從太後那裏請安過來,聽說此處有新玩意,繞道來看看,正巧便碰上了。兩人一起走了一段,陳則銘始終落後一步,很是恭順,蔭蔭看在眼中,卻也不多言。

待走到開闊處,蔭蔭停下腳步,將貼身侍女喝退了幾步,轉身對著他:“我總疑心身邊有人監視,是以越是光明磊落處,方越好講話。”

陳則銘心中奇怪,也不敢多言:“娘娘有話,但請……”

蔭蔭打斷他:“表哥,如今……你過得可好?”

陳則銘猛然被她這麽一問,大是意外,“過得可好……”他忍不住重複了一遍,心中道,我過得好嗎?現在這樣是好嗎?

肆意沙場、加官晉爵、榮宗耀祖,這都是他從小夢寐以求的,可……他不敢想未來,更不能想曾經是如何憧憬,他就像被困死在了眼前這個泥塘之中。表麵上看,他獲得了他想要的一切,可這些的背後是他每日裏的掙紮,他在臣服還是反抗的念頭裏反複徘徊,被那些意念一次次地淩遲,他一步步地退卻,最終還是軟弱地選擇臣服了。

蔭蔭的問題像針一樣刺痛了他,可走到這裏,他好像已經沒有退路。

蔭蔭幽幽道:“到了這宮中,我才發覺,原來有時候,一個人輕而易舉便能改變另一個人的一生。多奇怪啊,你的命運原來不在自己手上……”

陳則銘幾乎要點頭稱是了,他和蔭蔭一樣想到了自己。

突然間靈光一閃,陳則銘在心中道,她為什麽突然這麽說,莫非……那一夜窗外窺伺的人是她?陳則銘的臉唰一下白了,全身汗毛倒豎。

蔭蔭似是想起什麽,抬頭朝他笑了笑:“在太後寢宮,看到些事情,難免有些感慨,是小妹失態了。”

陳則銘怔了怔,太後寢宮?她是指太後被幽禁的事?他對蔭蔭道:“這樣的話,再也不要說了,若是給人聽到,告到萬歲那裏,卻是糟糕。”

蔭蔭點頭。

陳則銘忍不住長長舒了口氣。

不是她,那一晚不是她……太好了。

皇帝始終沒來。

次日,陳則銘去禦書房見駕,皇帝正在習字,見他到了也沒停,兩人時斷時續聊了些政事,直到皇帝似是無心道:“陳貴人……朕聽說陳貴人原來不是你的親妹妹?”

陳則銘一驚,答道:“家父隻有二女,當初聖旨上指明是陳家三女蔭蔭,想是搞錯了……家父這才收了蔭蔭為幹女兒,此事早已經與執事太監說明,原來不曾告知皇上嗎?”

皇帝停筆想了想:“是嗎?朕不記得了……你和貴人既然不是兄妹,她又入了宮,便該疏遠些,以防落人口實,以後你們還是少見為妙。”

陳則銘心知大概是昨日與蔭蔭見麵的事情被人給告了,皇帝這樣說,他也無從反駁,隻得稱是。

過了不久,前線再傳戰報。

皇帝其實並不想陳則銘這麽接連出戰,但朝中大臣都主張讓他繼續領兵,要用他的少年鋒銳挫一挫匈奴的士氣。皇帝最終同意陳則銘為帥,但這一次,他指派了監軍,讓韓公公隨軍督察。

聽聞聖意時,陳則銘頗有點驚訝,他跪接了那綾錦敕旨,拿在手中仔細看了兩遍,麵有惑色卻緘默不言。

消息很快傳開,有鼻子靈的,卻從其中嗅出了些古怪。本朝確有太監監軍的前例,但派出心腹宦官,這樣的舉動,可看作有兩種可能,一種是不信任主將,另一種則是想提拔心腹—而韓公公已經是位高權重了。

眾人紛紛猜測之餘,都隱約有了些山雨欲來風滿樓的蕭瑟之感。

讓人奇怪的是,大軍到達後,陳則銘並沒如前兩次一樣迅速出戰,他隻守不攻,任匈奴兵在關外嘯叫猖狂。人們起初以為他在等待某個決戰的戰機,可隔三岔五的守城之舉持續了數月之後,不但敵人開始嘲笑不止,就是己方各式各樣的謠傳也出來了,有說他膽小的,有說他懼敵的,不滿情緒與日俱增,到後來,聽得韓公公都坐不住了,陳則銘卻還是不肯出兵迎戰。

這一日,又有戰報說,匈奴大軍攻城。

韓公公奔上城牆一看,見陳則銘領著裨將言青等人正在城頭觀戰。城下敵兵如蜂蟻一樣擁到城根下,城頭飛箭往來如織,慘叫聲不絕於耳,遠處旌旗招搖,喧聲震天,敵軍隊伍黑壓壓一片望不見盡頭,似汪洋大海,惡浪撲麵而來,明明是青石砌就的城堡,在這淩厲的攻勢下,也似一葉孤舟般飄搖無依。韓公公腿都軟了:“這,這可真是大軍壓境了。”

陳則銘點頭:“匈奴右賢王到了,是以他們想發動一次總攻。”

韓公公大驚:“右賢王……在哪裏?!”

陳則銘朝著一個方向指去:“那邊!”

韓公公極目看去,隻見一片人頭攢動,哪裏看得清麵貌,心中不由有些疑惑,但看匈奴人進攻的架勢果然是與往常不同,更凶狠了許多,也就信了,連忙道:“那將軍為什麽還不派人迎戰?”

陳則銘道:“時機還不到。”

韓公公便有些不滿:“這話小將軍說了幾個月了,皇上派我們來,是解匈奴之局的,若是隻要苦苦守城,又何必特意派你我二人來?”

韓公公曾與他有恩,又是皇帝身邊紅人,陳則銘態度便格外尊重些:“公公,此刻出戰,正是敵軍士氣最銳之時,與之對敵,我也難有勝算。我們身後守著的是千萬黎民國之疆土,不能不謹慎些。”

韓公公皺眉,居然毫不客氣:“話是這樣說沒錯,可我聽聞小將軍從來是以快製敵,這次怎麽風格大變?打仗打的就是錢,小將軍這麽拖延,朝野內外風言風語已經很是難聽了。這仗打或者不打,小將軍還是要想清楚掂量著辦!”說著拂袖而去。

陳則銘吃了一驚,在他身後連聲呼喚“公公”,韓公公惱他一直不聽自己勸告,存心要壓他氣焰,也不理睬。

言青見主帥眉頭緊鎖,忍不住道:“宮中之人哪懂戰術。”

陳則銘叱道:“對監軍大人怎可如此不敬?!”言青隻得閉嘴。

此戰攻守膠著,律延見對方守得方寸不亂,不見破綻,很快鳴金收兵。到了後半夜,城頭巡夜兵士也忍不住乏意,一條人影趁機用繩索從城牆暗處爬了下去,遊過護城河,就著黑暗夜奔敵營。

到了匈奴營外,那人也不避開,亮出一塊金牌,守營兵士見牌將他引了進去。

第二日,言青一大早便來叫陳則銘:“大帥,匈奴退兵了。”

陳則銘奔上城樓,果然見匈奴人正在撤走,心中大是奇怪,韓公公也聞訊趕來,不由大喜:“還以為今日又是苦戰,這下可好。”

後又傳來消息,對方是撤走二十裏,並未完全退兵,韓公公卻還是大大地鬆了口氣。他原以為監軍不過是坐鎮,仗是將軍領兵在前方打,哪裏知道到此地後,每次戰役都近在身邊,隻要一個不察,就連自己也是難保,於是對陳則銘縮頭不出更多了幾分不滿。

晚上,韓公公在營中犒賞三軍。他來到邊關後,已經許久不曾喝過酒,難得高興一次,居然喝了個半醉,到最後自己起身都有些困難,身邊小太監連忙將他攙回房去了。

酒醒過來,已經是半夜,韓公公自覺口幹舌燥,叫人拿水,連喚數聲無人作答,心中惱火:“怎麽睡得這樣死!”

他隻能自己爬了起來,走出裏屋,卻見一人背向自己坐在屋中。明明有人卻不作答,想來是手下小廝在偷懶,正要伸手去推對方,桌上那燈突然燃了起來。

這一亮突然,韓公公眼前泛花,忍不住埋怨了一聲,揉了揉眼,再定睛一看,不由呆住。那人身材高大,並不是自己屋裏人,原來是賊!韓公公大駭,門外守衛怎麽這麽不堪,竟然叫賊人闖了進來。

他轉身要逃,被人從身後捂住了嘴,拎著領口轉了回來,脖子上一涼,有人在耳邊道:“再動就一刀宰了你!”

韓公公人雖然老了,但對性命一向愛惜得緊,聽了這話立刻不動彈了。

桌旁那人轉過身來,麵上一條長長的疤痕,在昏黃的燈光下,煞是駭人,朝他微笑:“韓公公,你可還認得我?”

身後駕刀的人鬆了手,韓公公吃驚得不行,半晌沒有出聲,盯著麵前的匈奴右賢王,良久才壓著聲道:“我聽說……你原來是匈奴右賢王?!”說到後來,又被自己的話嚇了一跳。

律延笑道:“上次可勞煩公公了。”

韓公公悔恨跺腳:“你!知道是你,就是再出一萬兩銀子,我萬不能帶你進宮,傷害萬歲!”

律延故作疑惑狀:“傷害?我可半根寒毛也沒碰他,你們家小皇帝可不活得好好的嗎?”

韓公公語塞,又恨道:“誰知道你在宮裏還做了什麽手腳?那混賬小子簡直是害死我了!”

之前律延入宮,用的卻不是陳則銘想象中的頂替宿衛這種風險手段,而是事先與韓公公的混混侄子結交,用銀子珠寶買通了韓公公。聽聞韓公公向來好財,律延不吝血本砸出天價,隻求入大內瞧一瞧。

韓公公見是自己親侄帶來的,又是個斯文人,料他孤身一個,也鬧不出什麽事情,便將他化裝成太監帶入了皇宮,事後,才知曉自己帶入宮的居然是個大人物,隻嚇得魂飛魄散,將侄子狠狠打了一頓後,咬緊了牙關不漏半點風聲。他權力頗大,將此事瞞得滴水不漏,是以陳則銘將往來名單如網般篩過,卻始終查不出律延半點蹤跡。

此刻見律延又來找自己,韓公公大是後悔,那一萬兩白花花銀子拿得著實燙手,如今後患無窮,早知道便不該貪財。

果然律延開口道:“此番還要求公公一件事。”

韓公公閉上嘴,也不理他。

律延伸手將桌上一個匣子推開,頓時珠光寶氣映射入目,將那燭光都逼淡了幾分。韓公公吃驚,忍不住多看了幾眼,心中道這些倒都是值錢得緊。律延道:“這禮公公可還喜歡?”

韓公公板臉:“不喜歡。”

律延忍不住笑起來:“不喜歡?沒關係,公公若是不喜歡,本王還帶了一件。”說完眼神示意。

韓公公正想著,不知道另一件是什麽,若是無價之寶,瞧上一眼,也是值得,突見身後之人又將手中刀提了起來,橫架到他脖子上,韓公公慌忙叫道:“這是要幹什麽?!”

律延點頭:“這便是第二件,公公可以選了。”

韓公公看看那雪亮的刀刃,再看看律延,見他滿眼認真,隻得道:“你要我做什麽?”

律延含笑:“隻是小事情,請公公跟漢人皇帝說件事。”

“說什麽?”

“就說……陳將軍是棟梁之材,與匈奴作戰英勇,千萬不可以換將。”

韓公公瞠目結舌,難解其意。

律延站起身,那隨從也立刻收刀。這刀一去,韓公公倒清醒過來,心中道,這可了不得了,難道陳則銘居然與匈奴人有勾結……難怪這幾個月來,他始終不肯與匈奴人交鋒,原來道理在這兒呢。

律延柔和道:“這事就拜托公公了。”說完,兩人開門退了出去。

屋中突然寂靜。

韓公公開口要喊,馬上又收了聲,心中道,若是我此刻叫了人來,桌上這一盒子珠寶可怎麽解釋?萬歲是最易生疑的人,這一追查,可不就把上次自己帶人入宮的事給捅出來了。

他低頭踱了幾步,焦急萬分,心中道,陳則銘手上十數萬大軍,若是,若是……給他來個裏應外合,一口氣打到京城,也未嚐不可能啊。

想到這裏,他麵色如灰,汗出似漿。

返回的途中,律延覺察到身邊耶禾異樣的沉默,不由輕聲道:“怎麽,不忍心了?”

耶禾微微歎了口氣:“那姓陳的漢人也是條漢子,英雄……還是該死在戰場上。”

律延在黑暗中微笑:“兵不血刃就能讓漢人皇帝自斬一臂,無數將士能免於流血,女人們能早日見到自己的丈夫孩子,有什麽不好?”

耶禾撇了撇嘴,表示他的不以為然,可夜色深沉,律延看不到。

律延勒馬,不緊不慢地前行,今夜的任務已經完成,他異常輕鬆:“京裏那個人應該已經開始行動,加上我入京時留下的那些證據,漢人皇帝縱然對陳則銘信賴有加,也難免動搖……何況據我所知,他們也沒有多麽牢靠的根基。隻要今天這位公公再給添上一星半點兒,火候應該就到了。我不遠萬裏跑這一趟,收獲不小。”

耶禾道:“你怎麽知道他一定告密?萬一他被你嚇住,真的力保陳將軍呢?”

律延笑了起來:“若真如此,那太監倒是大智若愚了,可惜我瞧他還是有點小聰明的,豈不知人隻有這點小聰明,往往才最誤事。”

不久,陳則銘接到皇帝旨意,命他立即返京,大軍原地堅守。

陳則銘明白應該是韓公公對自己遲遲不迎敵有異詞,但萬歲不是糊塗人,他認為自己可以說清楚。他壓下金牌,寫了封極長的奏章,將情況分析梳理清楚,遞了上去。但奏章不見回音,倒是金牌接二連三地抵達,一道比一道催得急,陳則銘隻能將事務轉交副手,叮囑不許自行出戰,自己帶著貼身衛士及數十匹輪換馬匹,日夜兼程趕回京都。

到達京城時,正是黃昏,陳則銘一行趕在城門關閉前進了京。抬眼看,皇宮殿庭巍峨,依山而立俯瞰京都,陳則銘顧不得回府,直接奔了宮城。

皇帝正在用膳,陪同的是中書侍郎杜進澹。這是位老臣,曾輔佐過先帝,一直以來都擔當重任,陳則銘第一次得勝回朝後,他還曾帶領群臣敬酒。見陳則銘走入,杜進澹抬眼看了看皇帝。

皇帝倒是臉色平常:“到了,吃過飯沒?”

有人端了食具上來,皇帝示意他坐下:“吃完再說吧。”

陳則銘不起身:“關外律延虎視眈眈,關內十數萬大軍群龍無首,戰事隨時可能生變,臣……”他心中牽掛戰況,有話忍不住要立刻說清楚,恨不能馬上就返程回前線。

皇帝看了他片刻,突然冷冷地道:“陳將軍不必多慮,此刻邊關已經有了新的大帥。卿還是先坐下,專心用膳吧。”

陳則銘抬起頭,滿麵驚訝地看著皇帝,過了片刻,又忍不住帶著疑惑望了望杜進澹。杜進澹皺眉看著他,神情似乎是不忍。

而他此時才反應過來皇帝這話的真正含義。

他的臉色終於變了,薄薄的嘴唇如同失去了血色,微微顫抖起來。他也不是沒想過皇帝已經發怒,那一道接一道幾乎毫無間隙的金牌已經表明了一種態度,那是急於宣泄和難以遏止的某些情緒。

於是在路上,他預演過無數遍,麵對皇帝他該如何去解釋,如何才能緩和這種怒氣,但突然間這些都沒用了,對方略過了這些過程,直接要取虎符。這些構想中的場景突然顯得綿軟無力,它們無法打動這個人了,對方已經做了宣判。

這樣迎頭一棒的衝擊過大,導致他腦中瞬間空白,居然不知所措。

他完全沒有辯白。

於是他們看著他,所有人都沉默著。

身邊有內侍到他麵前伸出手,他有些茫然地看著來人,內侍輕聲道:“將軍,虎符。”

陳則銘似是驟然清醒了些,他抬頭望一眼天子,皇帝的臉上一如既往地沒什麽表情,看著他的樣子就像看著他這一生見過的每一個人。

陳則銘垂下頭,默然掏出虎符,輕輕放到那人手中。

他自覺有些狼狽,他分不清那是不是錯覺,人們的緘默和目光都讓人心驚。

那侍從的腳從他麵前走了過去,將它拿給皇帝,皇帝掂量著:“卿還有什麽話要說嗎?”

陳則銘張開口,一時居然想不起要說些什麽,連日的奔波耗去了他大半的精力,他思路混亂,不知該從何辯起。他強自鎮定了片刻,想從這些紛雜的線索中找到自己的立足點:“臣,臣想知道為什麽,難道……縱然聖上不滿臣的戰法,可目前勝負未分……似乎,似乎也不該此刻論罪?”

皇帝點頭,他似乎就在等他的這一句。

“朕猜你也不會心服,”他從袖中掏出一物,“你拿這個去看看。”

那竟然是一張紙,陳則銘一愣,臉色開始變了,心中道,難道是……可那東西已經被自己撕掉了,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內侍將此物端到陳則銘麵前,陳則銘打開一看,駭然抽了口氣,險些昏了過去。紙上赫然寫著“地契”兩個字,契上所許之物正是自己與律延飲酒的那個院子。

昭華宮中,蔭蔭感到一陣突如其來的心神不寧,她站起身,在屋中走了幾步,才稍微定了定神,低頭看到身旁的孩子朝她笑著,她也回了個笑容。這時,一名貼身宮女走入,蔭蔭連忙朝她招手,低聲急切道:“怎麽樣?”

那宮女看起來很是機靈,左右看看無人,方輕輕道:“送過去了。”

蔭蔭大喜:“這就好,這就好。”她扯著手絹,如釋重負,“那東西放在手上,真是一天也不得安心。對了,你在哪裏遇見……”

宮女道:“萬歲今日正巧招杜大人進宮,我在宮門前遇到他……”

蔭蔭褪下臂上玉鐲,塞到宮女懷中,宮女連忙推辭,蔭蔭道:“小紅,你我情同姐妹,又何必客氣。”

小紅這才收了,道謝不迭,她從未有過如此珍貴之物,難免歡喜,對光看了半晌,突然猶豫道:“我聽杜大人提起陳將軍,他說……陳將軍下天牢了……”

蔭蔭舉著撥浪鼓正逗著搖籃中的兒子笑,一聽這話,猛然回頭,那鼓“咚”的一聲失手落地。孩子被這一聲驚到,驟然大哭起來。

陳則銘靠在石牆上,微合著眼,他有種在做夢的感覺。白天他還在縱馬狂奔,似乎世上有一萬件事情等著要他去做,現在他卻已經身陷囹圄,哪一件都用不到他了。

他並不是特別憤怒。

律延的入京和自我暴露好像終於都有了解釋,堂堂右賢王冒巨險入宮居然隻是為構陷自己埋下伏筆?自己在匈奴看來是這麽可怕的存在嗎?他覺得有些匪夷所思。

可現在冒出來的不但是物證,還有人證—有人看到了他與匈奴親王對飲,那個院子偏僻幽深,居然那樣巧還有人路過,於是這樣漏洞百出的證詞,他也無法反駁了。先前他對律延的追查及結果的無所獲也成為他的罪證,這太容易讓人聯係起來,沆瀣一氣當然查不出任何東西,從在皇帝麵前揭示律延身份的那一刻起,他親手觸動了第一個機關。

這樣縝密的離間計是早定好的,一環扣一環,無從破解。對方從來沒有籠絡的意思,有的不過是根除的企圖。律延其心可誅,其人可怖。

然而讓陳則銘最在意的並不是這些,他真正心寒的是皇帝得知這一切後的反應。

長久以來,陳則銘以為自己不在乎這些,他是君,我是臣,這一切,從生下來的那一刻就已經注定好,命運使然。

人們都說君賢臣忠,雖然他從來稱不上仁厚,可在世人眼中卻是難得的明君。皇帝的勤政、精幹、嚴酷,再加上偶爾的憐憫之心,組成了人們口中的聖德。

縱觀史書,能臣無數而賢君寥寥,一名臣屬,能遇到一位精明強幹、能通事理的君王,不能不說這是種幸運。陳則銘的夙願就是遇上這樣的君上,在他流芳千古的成就中添上屬於自己的一筆。

如今他真的遇到了,縱使開端詭異,他依舊獻出了自己的忠誠,他相信有一天,這個冷酷如鐵的君王會被自己打動。可真正到了今天這樣的境地,他才驚覺,原來自己並不是毫無所求,原來自己在尚未覺察之前,就已經在期待。

他以為皇帝對自己已經有了信任。

這個信念源自哪裏呢?也許來自第一次凱旋,皇帝率領百官對他的迎接;也許來自宮宴後,兩人的酒後長談;也許因為皇帝告訴過自己,這一仗不設監軍……這前後,自己的屢犯,皇帝的屢縱,都讓自己生出了錯覺。

門外響起腳步聲,雜合著鑰匙相互撞擊的聲音,有人站到他的牢門前:“出來,提審了。”

陳則銘睜開眼。我的君王,你期望殺掉我嗎?可我斷不能背著叛臣的恥辱死去。

到了大理寺,陳則銘多少有些驚訝,堂上大理寺少卿楚寒楓一拍驚堂:“叛臣!還不跪下!”

陳則銘道:“如此大案,不是該三堂會審嗎?楚大人這是準備私審不成?”兩人之前有點頭之交,隻是楚寒楓為人風評不好,兩人素少交往,他春風得意時,楚寒楓露過結交的意圖,被他婉言謝絕,哪裏曉得今日居然落在他手中。

楚寒楓眉頭一皺,兩旁早有衙役持棍而上,往他膝後腿彎處打了一記,陳則銘吃痛,悶哼一聲往前撲倒。

楚寒楓道:“大理寺判案,怎麽叫私審?出言不遜,給我掌嘴十下。”

陳則銘張口欲言,人家哪會給他開口的機會,一上來便掄滿了胳膊直往臉上抽。陳則銘被扇得搖搖欲墜,滿心的羞憤欲絕,隻得一聲不吭地受了。打完,楚寒楓才道:“將軍感覺如何?”

陳則銘擦去嘴角血痕,抬手時,腕間沉重,鐐銬叮當直響,他咬牙道:“還好。”

楚寒楓笑起來:“你別嘴硬,難熬的在後麵,你若是聰明,便在紙上畫押,我們也省事。”

陳則銘一震:“審還未審,畫什麽押?!”

楚寒楓道:“證據已定,審問不過也是做樣子過個堂,上麵早有人關照過了,要著實地細細地審。”

陳則銘盯住楚寒楓:“既然上麵發話,那大人不是更該認真審過?”

堂上眾人都笑,陳則銘環顧四周,瞧著他們嘲弄的笑容,莫名之餘,心底發寒。一位主簿道:“將軍聽不懂了吧,這話的意思是此人進來了就出不去,想怎麽審就怎麽審。”

陳則銘一字一句道:“我是冤枉的。”

眾人更樂,楚寒楓道:“進來的個個都這麽說。”接著,大聲道,“來人啊,用刑。”

陳則銘猛然起身,將近身衙役撞開了幾個,卻因鐐銬纏身不便行動,終於被人絆倒,壓製在地。

他的臉被地上沙礫磨得生疼,身上如山般沉重,也不知道疊了幾個人,他幾乎要無法呼吸,隻盡力喊道:“不!告訴萬歲,我是冤枉的!!”這呼聲卻被眾人驚呼連連掩蓋過去,終於被無視。

那衙役被他撞得火氣大盛,鞭打他時便特意選了浸足水的細皮鞭,毫不留情。陳則銘雙手被縛,吊在木架上,無處躲藏,隻能咬緊牙一鞭鞭生生受下來,不多時便昏迷過去。

待醒來,雖已經被鬆了縛,此時全身是傷,卻無力反抗了。

衙役拿來紙筆,那上麵果然密密麻麻寫滿供詞,陳則銘看了片刻,嘿嘿直笑。

楚寒楓道:“快畫了吧。”

陳則銘提起筆,右臂似有千鈞之重,顫顫巍巍不能成字。

楚寒楓在堂上見他一筆筆抖動著寫下去,心中暗自鬆了口氣,總算是把那位大人交代的事情辦妥了,本來還以為是塊難啃的硬骨頭,原來不過如此。

過了片刻,衙役將供詞捧到案上,他低頭一看,不由大怒,這哪裏是畫了什麽押,隻見供詞上用朱筆寫了個大大的“冤”字,鮮紅如血,觸目驚心,將供詞也給覆掉了,又見那字筆筆凝重,力透紙背,竟似滿腔悲憤化為實物迎麵而來。

楚寒楓一把將那廢供詞撕碎,暴怒道:“換刑!”

衙役搬來三尺多長的夾棍,將陳則銘雙足放置其間,陳則銘趴倒在地,身體忍不住地發抖。楚寒楓瞧他似是懼了,笑道:“我任職這麽多年,還沒見過受這刑不叫的,將軍等會兒不知道能不能忍得住?”

陳則銘也不答話,緊緊閉著眼。

左右衙役將索扯起,待一聲令下,便是分筋斷骨。楚寒楓輕聲冷笑,正要開口,突聞門前喝聲暴起:“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