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舊人舊事

風沙在馬蹄間盤旋,那重戟很快被黃沙掩埋了一半。

陳則銘取下頭盔,隨手丟開,頭盔無聲地嵌入沙堆。他的右手悄悄摸上了腰間劍柄,青衣衛彼此遞著眼色。

經過這番打鬥,陳則銘原本綁好的頭發已經開始鬆散,他看起來頗有些蓬頭垢麵的感覺,但背始終挺直。這具沉默的身軀中似乎蘊含著某種看著就讓人窒息的壓力,這使得青衣衛不敢輕舉妄動。

風呼嘯著,開始變大,沙礫狂舞著升高,從馬蹄一路上揚,直到有細細的顆粒開始擊打在騎手持韁的手背上。律延的臉上浮起微笑,天不亡我。

對峙的人們不敢移動分毫。

陳則銘的發帶不堪風力的撥弄,漸漸散開,突然,他的發尾垮落下來,遮擋了他的右眼。

攻擊立刻發動了。

刀光遂起,紛亂如同葉落。

黃沙開始肆虐,阻擋著人們的視線。

律延極盡目力,依然看不清場中發生了什麽。

片刻後,風力略減,逐漸顯現出青衣衛們呆坐馬上的身影,他們仍舉著刀,隻是那姿勢稍顯僵硬。

律延麵色大變,立刻勒馬退後。

眼前黑影一晃,從沙霧中陡然鑽出一個人,手中鋒芒畢現,朝他胸口刺來。座下駿馬受驚嘶叫,律延控馬的同時抬手急擋,金石之聲銳起,他手中鐵弩被震得飛出老遠。

匈奴親衛們這才驚覺,陳則銘借著風沙遮擋,居然已經闖到右賢王駕前。

原本應該牽製住陳則銘的青衣衛正一個接一個地落下馬來,他們被人幹脆利落地割斷了咽喉,眼中都流下兩縷血線,似乎在悲傷地落淚。

眾衛士大懼,先前天神之說雖然被右賢王駁斥為謊言,可眼前明明出現了“神通”,與生俱來對鬼神的畏懼動搖了他們的勇氣,一時半會兒居然沒人敢上前護主。

律延瞬間便被陳則銘逼下馬,對手攻勢淩厲毫無空隙,居然逼得他無暇拔刀,他又見屬下此刻膽怯,不由大怒。異常狼狽的他在沙地上摸爬滾打了片刻,跌到某具屍體旁五指才觸到一把刀柄,立刻握住躍起,反手橫刀將陳則銘殺招鎖住。

陳則銘不料他居然也是高手,吃了一驚。

律延笑道:“以沙礫為暗器,先射再殺,陳將軍指力強勁啊,想得也妙。這些青衣衛可惜了我多年**,原來遇到高手還是不成。”

陳則銘不語,搶身上前。

電光火石間兩人已交過數招,竟然難分伯仲。

此刻,天漸漸陰暗,頭頂上風卷雲湧,雲層時黑時灰,翻騰洶湧,似乎有什麽掩在其中,馬上就要奔騰而出,隻瞧著便讓人害怕。

沙塵更大了,五步內難見人影,這種情況下要站立都有些困難,何況打仗。陳則銘心中焦急,律延道:“風暴要來了,陳將軍,再打下去,不過是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今日何不散了,我們各自收兵。”

陳則銘自知片刻間無法製住他,黑風在前,這提議實在於雙方都有益。可他到底不甘心,咬牙又攻了數招,律延一一化解,“陳將軍你是天神,你手下十萬將士也都是嗎?”說罷又大笑,頗有嘲謔之色。

陳則銘心知對方已經看破自己的所有布置。

所謂的天神之說,不過是他事先派人到民眾裏散播開來的,乃是他誘敵計策中的一環,為的就是激怒律延,引他親身對陣,來個一網打盡。萬想不到,對方兵力如此強悍,中伏後依然可以血戰,這些倒還罷了,最可歎的是天公不作美,戰至半場,風暴將至,自己精心盤算的戰局到最後居然隻能這樣草率收場,實在是令人扼腕。此人正如傳言一樣的陰險狡猾,此番讓他逃脫,今後要再誘他上當卻是難了。想到此處,陳則銘忍不住歎息一聲。

律延看破他心思:“我數三聲,我們各自退後。”說著也不待他答話,自顧自地數了起來,“一、二、三!”

三聲數過,兩人都是即刻收招,回身上馬。

陳則銘撥轉馬頭,正要撤走,卻聽律延喊道:“陳將軍,你這樣的人,漢人那裏還有多少?”

陳則銘驚訝轉頭,見律延正含笑瞧著他,皺眉道:“數不勝數!所以王爺若愛惜性命,便不要輕犯。”

律延笑而不答,勒馬立在原地,看著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陳則銘事後清算,此戰殲敵近萬,多是短兵相接前用弩箭遠程射殺的,己方損傷僅上千。能有這樣的傷亡比不是因為匈奴軍弱,而是因為雙方軍隊隻是剛接觸,若不是風暴截斷了廝殺,己方傷亡或者遠遠不止這個數目。但不管怎麽說,兩相比較,實在是大勝。

匈奴右賢王律延不日撤兵,陳則銘奉旨班師回朝。得知戰績,皇帝龍顏大悅,禦筆親封他為殿前司副都指揮使,正四品。

弱冠之年,便以良將之名威震天下,躋身高官大吏之列,實在是讓人羨慕景仰。回望近五十年來,也隻有楊梁和他兩個人做到了。

陳則銘事後獻上那鐵製弩箭,皇帝有些怔怔,陳則銘愧道:“微臣無能,讓律延逃脫了。”

皇帝抬眼看他:“聽說卿也受了傷?”

陳則銘遲疑:“並不礙事。”

皇帝道:“讓朕看看。”

陳則銘道:“臣傷在背後,已請大夫看過。”

皇帝充耳不聞,隻淺淺看他。

陳則銘推托不過,隻得硬著頭皮解開上衣,背過身去,露出傷處。其實此刻傷口已經包紮,又哪裏看得出什麽。陳則銘跪了半晌,不見身後動靜,反更加忐忑,如芒刺在背,汗似雨下。

背後便有人輕聲笑了笑:“朕什麽都沒做,愛卿何故如此緊張?”

陳則銘不由渾身僵硬:“臣……”啞然了片刻,將嘴緊緊閉起。

皇帝道:“將樸呂上貢的藥拿一瓶來。”這才對著陳則銘,“將衣服穿上吧。”

陳則銘不曾料到他果然隻是查看傷勢,大感意外之時更生疑惑,回過身見皇帝麵上一如既往的難辨喜怒,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應對。

待取來藥瓶,內侍尖聲道:“這藥可金貴,宮內總共也就三瓶,外敷內服少量即可,一日三次,大人可收好了。”說著小心遞給他。

陳則銘怔怔接過。

玉瓶入手冰涼,他這才醒過神來,原來此番真是聖意眷顧、天恩浩**?

皇帝自他在戰場上第一次得勝後,態度便開始變化,從此再沒有隨意折辱過他,不僅如此,間或還流露出回護的意思。那些來由莫名的恨意就這麽煙消雲散了?他就此放過了自己?

這些陳則銘不是沒想過,他隻是不敢確信。縱然得勝回朝,在萬人豔羨的背後,他每日裏依然提心吊膽,總有根弦繃得緊緊的。可眼前皇帝此舉分明是在表示他確實有寵信之意,從此後,他可以憑自己的實力來走他想走的仕途了嗎?

如果說之前在戰場上,陳則銘不過是出於本能在盡臣屬之忠,那此刻他卻對這個從來高高在上又幾次三番折磨自己的人產生了一種發自內心的感激。這感激源自命運終於出現轉機的欣喜,也源於對知遇之恩心甘情願的饋答。

他如釋重負又滿心感慨,跪在地上,對著龍椅上的人認認真真地叩了幾個頭。

蔭蔭的兒子被封敬王,因為是長子,備受珍愛。

皇帝初為人父更是歡喜得很,下令授陳睹安國公稱號,並賜府邸一座。因蔭蔭已經是三夫人之一,其上隻有皇後、貴妃之位,無法再賞,是以賜了無數珍寶,其外戚也一律封賞。至此陳家風光之勁,在京中可謂一時無兩。

而皇帝對陳則銘的日益親近,也漸漸讓人側目。陳則銘時常應召入宮,皇帝會詢問他對朝事的看法,聽他對局勢或者政務的分析,但很少與他討論,隻是聽一聽。

人們開始傳說,這是第二個楊梁啊!

陳則銘對這樣的傳言有些心驚。

說這些話的人不了解皇帝和楊梁,他們不知道這兩個人一起經曆過什麽,皇帝對楊梁的容忍不會在任何人身上重演,在如虎的君王身邊遊刃有餘,從容不迫,哪裏是那樣輕易能做到的。

他隻希望自己可以過得簡單點。

皇帝有時會提到楊梁,講述他們年少時的故事。少年楊梁帶著少年太子悄然出宮,他們在醉香樓喝酒,在街頭巷尾打架,做所有普通少年能做的很多事情。皇帝麵上現出帶著傷感的笑容和向往,那是他生命中無法重來的快樂,一如歲月不能回頭。

陳則銘想起了桌上那個倒扣著的酒杯,那杯子裏盛的是什麽呢?每次獨飲時,楊梁在想什麽呢?

皇帝看著陳則銘,久久地打量他的麵容,那目光讓陳則銘不寒而栗。“可他為了一個女人,便怨恨了朕,疏遠了朕……那麽多年的相處,朕做太子的時候,朕不得不疏遠他的時候,他都沒說過一個‘不’字。別人都變了,他也不變,他就像岸邊的岩石,無論什麽樣或者來自誰的攻擊都撼動不了他的心。朕以為有些東西是可以永生不變的,可原來,摧毀起來也那樣容易……”他輕描淡寫地說著,抹不去的是一股哀怨般的恨意。

陳則銘不敢答話,君王的心思是不能分享的,那是如鴆的毒藥,他隻能默默地聽。

皇帝如鷹隼般的眼睛看著他:“朕第一次見到卿,便覺得卿很像一個人。”

陳則銘汗流浹背,如坐針氈。

皇帝看著他,突地似乎是想到什麽,將那銳氣斂了,笑道:“天很熱嗎?”

陳則銘一怔,脫口道:“不……不熱。”

皇帝將袖中絲帕抽出,彈了過來,帕子飄然落在他肩頭,“不熱卿還流這麽多汗?”

陳則銘跪謝後,方敢拿絲帕在額頭沾了沾。這自然也是做樣子的,這帕子拿回家還不得洗幹淨好好供起來。

擦完低頭一看,陳則銘心中一震,那手工意外的眼熟,偏偏那樣巧,是蔭蔭繡的。他抬頭,皇帝臉上並無異色,他才想到這類後宮嬪妃的繡品,宮中想必是成千上萬,若是不書姓名,萬歲又哪裏認得出。

他心亂如麻,一時間竟然連皇帝的話也沒聽清楚,直到皇帝不耐煩地重複了一遍,他才目瞪口呆地道:“給……給太後請安?”

可太後在宮中幽禁已久,從來禁止朝中大臣前去覲見啊。心中這麽想,陳則銘卻不能這麽說,隻得點頭稱是。

皇帝看著他,麵上浮起一絲古怪的笑容。

太後寢宮到了夜間處處燈火通明,比宮中他處顯得更加光亮一些,聽說是因為太後患了雀盲,若在暗處便看不明白。

讓陳則銘頗為吃驚的是,端坐榻上的太後依然是個風華絕代的美婦人,麵目豔麗,並非他想象中的垂垂老矣。皇帝跪下請安,太後起身將他扶了起來,兩人雖然說不上態度親密,可也不似傳言中那般的勢不兩立。

那兩人寒暄了幾句,太後眯起眼,往皇帝身後看,這卻讓她無意中顯出一絲老態來:“皇帝後麵那是誰呀?是楊梁小哥嗎?”

皇帝臉色微冷,片刻後,卻又露出個笑容:“母後說笑了,楊梁……都死了快一年了……若是朕沒記錯,同樣的話母後問過有四次之多了。”

太後歎道:“人老了,天天被困在這裏,過糊塗了,總有些東西記不住啊。”

皇帝麵無表情看著她,一會兒又笑起來:“母後看起來韶華依舊,依然豔冠後宮,隻是若雙眼未昏,倒一定會被朕帶來的這人嚇上一跳。”

太後道:“皇帝這是在諷刺哀家老眼昏花了。”

皇帝微微欠身,做了個惶恐的樣子:“皇兒怎麽敢?”太後冷笑了兩聲。

皇帝左右環顧,對一位老宮人招手,那宮人本正上下打量陳則銘,麵上有些奇怪的驚慌,見皇帝看著自己,連忙收斂了神情。

“顧嬤嬤,你伺候太後多少年了?”

顧嬤嬤跪道:“自太後娘娘入宮之日起,如今已是二十八年了。”

皇帝點頭:“那該是親信了。”

顧嬤嬤吃驚,連忙叩首,聲稱不敢。

太後惱道:“皇帝是什麽意思?顧嬤嬤當年也是抱過你的,難道這也錯了?”

皇帝道:“皇兒不是這個意思,太後莫惱。皇兒是說,既然太後眼神不佳,那下人便該幫襯太後多看清楚些。”

太後笑了起來:“皇帝的樣子哀家看了二十多年,便是瞎了也知道是什麽樣子。”

皇帝道:“太後養育之恩,皇兒一直不敢忘懷,時刻銘記在心。”說罷,起身告退。

太後麵色鐵青,更不相送,皇帝渾不在意,帶著陳則銘退去。

屋內一時寂靜無聲,待眾宮人退散,太後叫住顧嬤嬤:“皇帝帶來的人可有什麽奇特之處?”

顧嬤嬤猶豫道:“那是位將軍,長得很是端正標致,我自他進門就有些吃驚,看來看去,竟然跟當年那個遇燕長得有些像。”

太後乍聞此言,身子一軟險些暈了過去,俊臉上血色褪盡,張著口半晌沒出聲,末了方顫抖著緩緩道:“他……知道了,皇帝他都知道了!都過了這麽久,怎麽會……”

顧嬤嬤安慰道:“縱然萬歲得知當年是太後為遇燕和楊梁出逃行了些方便,然事過境遷,也不能拿太後如何了。說到底,遇燕喜歡楊梁,楊梁答應帶遇燕出宮,這些都不是太後能左右得了的啊。”

太後冷笑道:“他若是如你這般天真倒是好了。遇燕不過是我身邊一個平常宮女,若是無人牽線搭橋,縱然是芳心暗許,又哪有膽子勾搭朝中大臣?這樣簡單的事情,難道皇帝會想不到?……如今想起來,也是我一時氣昏了頭,其實又何須用到這些手段。楊梁那小鬼看上去佻達不羈,其實骨子裏跟他爹一樣剛直不阿,看著皇帝手刃皇族,手段殘暴,早已經有些離心離德的味道了,我隻需等上一等,遲早會見到兩人決裂一幕,屆時不論是楊梁失望而去,或者皇帝忍受不了,一怒之下殺了他,再後悔一生,效果其實都勝過現在百倍……”說到此,她又歎息一聲,“都是過去的事了,說了也是白說。”

想了想,太後又不甘道:“這小子天生冷血,若是楊梁未死,事情倒還有轉折,如今人不在了,他暴怒之下遷怒於人,天知道他會做出些什麽歹毒之事!”

顧嬤嬤跟著和了幾句,屋中燈才滅了。

返回皇帝寢宮,天色已經極晚,皇帝始終神遊天外。陳則銘等候許久,出言告退,皇帝也仿佛聽不到。韓公公見狀,疑道:“萬歲,這是……”

陳則銘將手指豎在唇前,做了個噤聲的手勢,韓公公會意,閉口不語。陳則銘悄悄退走,走到門前,突聽身後皇帝厲喝:“楊梁,你給我站住!!”

他在寂靜中突然出聲,聲量也極大,將屋中所有人都駭了一跳。

陳則銘吃驚地回身。

皇帝定睛看清他的麵容,不禁露出失望之色:“陳將軍,是你?”他心神恍惚間見到眼前有人武將打扮,想當然認為就是楊梁,見對方不言不語轉身就走,格外憤怒,所以怒吼。這會兒醒過神來,他才想到楊梁已經死了許久,心中不禁紛亂。

楊梁與自己嫌隙已久,兩人始終無法說和,那樣多的歲月,那麽多的往事,都擋不住兩個人的貌合神離、漸行漸遠。若真有決裂之日,自己是不是會親手殺了他?想到此處,他連連搖頭,不,那不可能,楊梁與自己總角之交,從小親密無間,跌宕沉浮時若沒有楊梁的支持,自己如何能熬得過來?

陳則銘看他神情古怪,有些吃驚:“萬歲?”

他抬頭看陳則銘,心中一動。可楊梁與自己冷戰之後,自己心中的憤懣嫉恨不是在與日俱增嗎?楊梁多次進言說此人有才,不該遷怒,希望自己能收斂惡意,不要傷及無辜,自己偏生不聽,反而變本加厲,這些不都是出於對楊梁忤逆自己的不滿和怒氣嗎?甚至最後楊梁因此再度翻臉,堅決請戰出征時,自己一句話不說,當即準奏。自古疆場凶險,去者難有生還,自己不是不知道,那一刻自己心中當真沒有一星半點兒寧可他死了的恨意嗎?

想到此處,他竟然是呼吸一窒,心中生起從未有過的驚慌失措。他朝著陳則銘道:“卿今夜留下來為朕值守吧。”

陳則銘瞠目,心中惶遽,退了半步,半晌不答。

皇帝不見回應,抬頭看他,見陳則銘僵立不動,心中了然,朝他伸手:“留下來吧。”

此時此景,陳則銘沒有再拒絕的餘地,隻得跪倒,低首道:“臣……領旨!”

到了四更天,皇帝依然毫無睡意,他靠在榻上不停地把玩一塊玉佩。

陳則銘在旁邊卻已經撐不住倦意。皇帝留了他下來,並不多說什麽,也許他隻是想要多個人陪伴。陳則銘感到奇怪,宮裏頭的人已經這樣多了,多一個少一個又有什麽區別呢?

皇帝將圓形玉佩對著燈光,這是塊青白玉,上麵刻著流雲百福,雕工很是精致,但也不是罕見之物。

“這玉是朕與楊梁換的。”皇帝突然道。

陳則銘昏昏沉沉,差點就睡了,被他一句話驚醒,雖然沒聽清,也不能不答,隻好“哦”了一聲。

“朕拿一塊玉牌跟他換的。那時候朕幾乎已經成了廢太子,有時候甚至父皇的妃子見了朕也不施禮,就當朕已經是廢人一樣。”皇帝道,他臉上倒沒有什麽陰鬱沉重的樣子,那畢竟都是往事了,他現下已經成為萬人之上的君王,不需要再記恨這些渺小的過客。

“朕很消沉,楊梁看出來了。他向朕下跪,請求一塊免死玉牌……”

陳則銘心中一震,瞌睡突然就醒了。

皇帝忍俊不禁,光線透過玉佩鏤空的部分射過來,映得他雙眸發亮。

“朕說,朕給他什麽都沒用了,沒人會放在眼裏。他笑著說,免死牌就是要這個時候要,等到朕得登大位,人人都想就要不著了……他真善解人意,他知道朕當時甚至連塊金牌都弄不到,所以他說的是免死玉牌……朕把腰間的玉牌給了他,他卻又還了塊玉佩給朕……因為當時朕的衣著已經再沒人管,除了那塊貼身玉牌,值錢的配飾都給宮裏人偷去了。”

皇帝將那玉佩握緊,兀然沉默了下來,臉上飛揚的神采也在刹那間消隱而去。

陳則銘不知如何開口,也隻能緘口不語。

皇帝過了片刻,道:“卿去睡吧……”

便有宮人上前想引陳則銘下去,皇帝又道:“就在這房裏睡。”

陳則銘連忙跪倒:“臣不倦。”

皇帝朝他笑了笑:“是嗎?朕倒倦了。”

陳則銘那點睡意全退幹淨了,夜突然顯得漫長。

倒是皇帝心力交瘁之後,飛快地入眠。陳則銘支撐了不知道多久,到底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回府已經是第二天近晌午的事,入府邸便有下人上來牽馬:“少爺,有客到訪,等您半日了。”陳則銘將馬鞭交給仆從,心中頗奇怪。

踏上石階,一個熟悉的聲音從屋裏傳出來:“多虧伯父家教嚴謹,才教出如此青年才俊,能得君王重用。”

陳則銘大驚,停下了腳步。

那人卻已經聽到動靜,轉過身來,笑道:“陳公子,好久不見了。”

陳睹看到他,連忙叫:“銘兒,這位公子候你許久了……怎麽今日下朝晚些?”

陳則銘立在堂屋前沒有應答,右手似隨意搭在劍柄上,盯著父親身邊從座上起身的匈奴右賢王。

陳睹訝道:“怎麽?”

律延笑著朝老人解釋:“伯父,陳公子與小侄本來隻是一麵之緣,都是小侄仰慕之心太甚,才冒昧前來,陳公子一時記不起小侄,也是應該。”

陳則銘一掃,律延身後站著兩名高大威猛的侍從,雙目精光內斂,一看便是高手,見他看過來,那兩人又往陳睹的方向踏了一步,陳則銘收回目光,前方律延朝他微笑。

陳睹道:“左公子談吐不俗,讓人過目難忘,銘兒怎麽可能忘記?左公子說笑了。”

陳則銘垂下眼,握緊了劍柄,答道:“沒錯……父親,我不過是乍一見麵,太驚喜罷了。”說著跨進門檻,解下佩劍放到桌麵上,再與對方見禮,繼而請父親退去後堂休息。

陳睹起身與律延客氣了幾句,律延笑著應對,頗為配合,不露半點痕跡。那兩名護衛見陳睹離開,都回頭看律延,律延抬了抬手,那兩人才收斂了煞氣。

待陳睹退走,律延複又坐下,他左側護衛為他斟滿茶碗,他喝了一口,突道:“給陳公子也斟上一杯啊,斟上。”

陳則銘好氣又好笑,見那護衛走近,手中一緊,便要發難,卻聽律延不緊不慢道:“我二十四衛都埋伏在院內外,陳將軍想要全家平安,還是少安毋躁的好。”陳則銘一愣,心想對方既然不遠萬裏,來到京城,身邊當然不止這樣兩個人,隻能鬆手坐下。

那護衛果然給他倒了盅茶遞過來,陳則銘默然接過,律延奇道:“將軍不問問我為何來此?”

陳則銘看他一眼:“王爺為何來此?”

律延頓覺索然,指著他道:“將軍相貌俊秀,為人卻實在有點無趣。”

陳則銘哼了一聲,過了片刻道:“多謝誇獎。”

律延拍手:“孺子可教也。”

陳則銘看他一派漢族儒生打扮,若不是臉上那傷痕,實在看不出半點匈奴人的影子,舉止言行顯然是受漢人影響極深,心中頗覺奇怪。

律延收了折扇,倒不在意陳則銘的不應答:“本王今日來,要請將軍帶個路。”

陳則銘看他片刻:“不行。”

律延笑道:“本王可還沒說要去哪兒啊。”

陳則銘道:“哪裏都不行。”

律延陰惻惻一笑:“滿院子的人,數十條性命,將軍都不顧了?!”

陳則銘不語,麵無表情,律延趁機道:“我隻見見那皇帝而已,又不打算傷人性命。你想想看,真要殺了皇帝,驚動京城十萬大軍,難道我能全身而退?怎麽說我也是貴為王爺,要殺也該是買凶殺人,怎麽會親身上陣?將軍何必如此古板?”

陳則銘仍不言語,過了片刻方道:“你見他做什麽?”

車行在路上,車子寬敞但青石板路顛簸不平,坐起來並不舒服,陳則銘掀開車簾,張望了片刻,嘴角微微勾起笑意:“路走錯了,王爺。”

律延坐在對麵,若有所思地看著他。

路的盡頭是座小庭院,此刻已是初秋,葉片金黃,如雲般布在頭頂,陳則銘跳下車來笑:“王爺不是想入宮麵聖嗎,怎麽卻帶我到了這裏?”又環顧片刻,讚道,“好個幽靜所在。”

律延也跟著下來:“那不過是個托詞,我就是拿了將軍,難道就敢進重重關卡的皇宮?那豈非是自投羅網?將軍既然看破了,又何必諷刺我。這是我剛買下的一座院子,將軍若是喜歡,送給將軍如何?”

陳則銘冷冷地看他:“那倒不必,王爺若是好心,不妨把我府內外的二十四衛撤走,陳某已然感激不盡。”

律延笑眯眯道:“不急不急。”

待入了院子,有人端上酒菜,居然很是豐盛,顯然之前就備下了,隻等他來。陳則銘微微一笑,也不客氣,提筷便吃,他早已饑腸轆轆。

律延道:“不怕我下毒?”

陳則銘道:“那又如何?”

律延頷首:“生亦何歡,死亦何懼。”

陳則銘微震,口中酒菜突然間沒了滋味,手上便慢了下來,律延親自為他倒了杯酒:“來!從戰場上見到陳將軍之日起,我便想如此痛飲。天下英雄,皆出我輩,能與如此強的對手對飲,不失為人生一大快事。”

陳則銘猶豫片刻,終是舉起了杯,也許來自敵人的敬意反讓人更難拒絕。此刻有人入門,律延一看便道:“二十四衛已經撤走,將軍可以痛快地喝了,今日我們一醉方休。”

陳則銘大是驚訝,原以為律延拿住自己的家人,必定是達到某些目的方可罷休,如今卻輕易放手是為什麽?可見律延滿麵誠懇的樣子,卻又不像騙人,點頭道:“如此,多謝王爺厚愛。”

他心中疑惑,律延來此的排場也不算小,這樣多的人,是如何瞞過了京城守衛混進來的?他們來這裏的目的是什麽?可這也不是一時半會兒能弄清楚的事情,隻能先走一步看一步。

兩人邊喝邊天南地北聊了一通,倒也相談甚歡,扯到後來,卻說到匈奴出兵的事情上,陳則銘指責對方兵出無義,導致生靈塗炭,民不聊生。

律延笑:“你以為漢人從來不欺辱我們的百姓,不搶奪我們的牲畜嗎?還不是半斤八兩,天下從來是強者為尊,如今不過是天朝兵弱,敵不住匈奴進犯,隻能扯出這張仁義的遮羞布罷了。”

話說到這裏就僵了,眼見已經是不歡而散,也犯不著扯破最後的臉皮,陳則銘強壓怒火,起身告辭。

律延喝道:“站住。”說著也起身,繞著陳則銘走了一圈,“將軍如此固執……當真隻是因為天生忠誠?”

此言剛入耳,陳則銘還不能理解,略一思忖,不禁血都涼了。

律延有些憐惜似的瞧著他:“京中都傳遍了,我這個外人也才來了兩日而已,就聽說了很多事情……他把你當人看過嗎?何必這麽執著?這樣的將軍有什麽好做?不如到我們匈奴來,可不是自由很多?”

陳則銘盯著他,始終不能言語。

律延拍著他肩,悄聲道:“我知道這樣的事情一時半會兒很難決斷,你有足夠的時間權衡。”說著朝他笑了笑,往他懷中塞了件什麽,招手往門外走去,那些侍從紛紛跟隨離去。

待周遭一片寂然,陳則銘才被頭頂偶然響起的鳥鳴驚醒,也不知道自己已經站了多久。

他掏出懷裏那張紙打開,那上麵排頭寫著“地契”兩個字,下麵的小字卻因他手抖,怎麽也看不清了,他強自鎮定了一下,忍不住將這張紙撕得粉碎。一陣風過,將他指間的碎屑吹起,舞出雪落般的情景,然後漸漸墜地,在闃然中墮入泥濘,被汙水侵蝕,繼而沉落消失。一切都悄無聲息。

陳則銘看著這一幕,慢慢後移,突然被腳後露出地麵的樹根絆倒,跌坐了下去。

皇帝步入禦書房時,從來都沒注意過門前的衛士,這一日,偏偏一眼就看見了那個人,大概是因為他臉上的那條傷。

輪值的兵士都是經過挑選的,外貌有缺陷、個頭太矮小的都不能進入這個班列。那個人長相雖然不差,但臉上一條疤跨越了小半張臉,從眼角一直拉到下顎,分外醒目,偏偏這個人挺胸昂首,毫不介懷,那傷疤非但不能使他自慚,反而給他平添了驍勇凶悍之氣,因此很有點傲視群雄的感覺。

皇帝突然來了興致,停下了腳步,問:“你叫什麽?”

那兵士看著皇帝,也許是沒反應過來,過了片刻才跪倒:“回稟萬歲,小人左言,左右的左,言語的言。”他雖然未能及時回話,可應答的時候毫無怯意。

皇帝點點頭,又道:“怎麽從前不曾見過你?”

左言道:“小人是頂班,今日一個兄弟病了,臨時讓小人領牌子進的宮。”雖是初次見聖,這兵士卻舉止鎮定,言語清晰,就一個普通兵士而言,甚是難得。

皇帝又道:“你入伍多少年了?打過仗嗎?”

左言道:“入伍已經十五年,與匈奴的戰役均有參加過。”

皇帝頗感驚訝,仔細打量他一番:“十五年……殿前司有你這樣的人才,居然都沒人提攜?”說著忍不住冷哼了一聲。

身後太監忙道:“軍中數十萬人,大人們哪裏能一個個看過去?滄海遺珠也是難免,萬歲不要氣壞了身子。”

左言也道:“這位公公說得是,陳將軍事務繁忙,又是人中豪傑,眼界自然高些。”

皇帝看他:“你對陳將軍怎麽看?”

左言低頭答道:“國之棟梁。”

陳則銘遞了份折子,請求皇帝重新征丁練兵。

皇帝看了頗有些不以為然:“軍中將士還不夠多嗎,卿還要征丁?天下百姓如何休養生息?這旨意下下去,將軍可是要背罵名的。”

陳則銘道:“就臣在前線所見,現今雖然軍士很多,可勇悍敢先者少,是以麵對匈奴難振銳氣。臣想自全民尚武、民風彪悍處,征兵數千,勤加操練,戰時用作精銳。前鋒過處,無堅不摧,眾人見到必然軍心大振。打仗,最重要的就是士氣。”

皇帝沉思片刻:“也有道理,那這事便交與卿家負責。”

陳則銘大喜跪謝,又聽皇帝道:“你軍中有名叫左言的兵士,似乎是個人才,你此次征丁,將他也帶著吧。”

陳則銘疑道:“左言?”他麾下兵士數以萬計,哪裏能個個認得。

皇帝微笑道:“就是那個臉上帶疤的,去找找,瞧起來也是個不甘人下的人啊。”

陳則銘一怔之後,臉色大變,又連忙低頭掩飾。待皇帝把話題轉開,心中怦然猶如擂鼓。

回到軍中,他立刻著人調取名冊排查。

果然不出所料,哪裏有什麽姓左名言的人,這名字顯然是律延隨口胡謅的。

可等排查完成,陳則銘才真正吃了一驚,當天入宮的班直並沒有增減或更換的痕跡,入宮腰牌及換牌記錄都能一一對應。

那律延是怎麽進的宮?他難道還能飛過宮牆?陳則銘陷入困局。

那宮禁值守的軍士共有六班,每班入禁中值宿二日,更替輪值,十二日一輪,這一班找不出破綻,問題莫非在其他班直那裏?陳則銘又調來其餘五班的名單記錄,逐一查過,居然仍是毫無破綻,越查心頭越是驚駭。律延與自己見麵後,居然真的入宮見聖,還做得這樣毫無痕跡可尋,到底是怎麽做到的?

他早派出人手在京中暗裏搜查,可律延一行人卻始終如石沉大海,不見蹤影。陳則銘查了幾日,知道這事情自己再也攬不住,掩飾下去隻會成大患,終於將此事上告。

皇帝立刻叫他覲見答話:“那日朕見到的居然是匈奴右賢王?”

陳則銘又愧又慌:“若是三十來歲年紀,眼角往下一條極長的疤痕,應該便是臣在戰場上見過的律延。”

皇帝轉頭,律延那隻鐵弩一直被他掛在牆上,警示自己不忘血恨。他掉回頭,臉色已經陰鬱:“那一日,他離朕不過一步之遙,要取朕的性命已經易如反掌,可他卻沒有動手。為什麽?”

陳則銘不敢應答。

皇帝自己答道:“因為他還不能全身而退。”

陳則銘汗如雨下。

皇帝道:“他怎麽進的宮?這條路堵上了嗎?”

陳則銘這才敢開口:“臣已經撤換了當天所有人員,無論他走的什麽路子,這種事都不可能發生第二次。”

皇帝冷笑了兩聲:“他來這裏做什麽?”

陳則銘道:“……這,正在查……”

皇帝道:“那你查到什麽了?!”

陳則銘被他幾句逼問弄得如坐針氈,跪倒俯身道:“臣無能!但請陛下再寬限幾日,臣一定查它個水落石出!”

皇帝道:“他都說你是棟梁之材,怎麽……”想到此處,臉色突然變了,沉吟了良久。

陳則銘被他看得心中發毛,莫名惶恐。

隔了半晌,皇帝終於緩緩道:“這皇宮重兵輪守,居然讓他一個蠻族王爺來去自如,朕的殿前司當真是如此無用至極嗎?……”

陳則銘聽著沮喪無比,他是殿前司副都指揮使,這話簡直是點著鼻子在罵他,他卻偏偏無言以對。

皇帝道:“他買通的人勢力不小啊……”接著又道,“陳將軍,你查出了什麽?”

陳則銘心中奇怪,這話不是問過了嗎,正要答話,心中突然一跳,暫無所獲這幾個字便卡在喉間噎住了。

兩人都不說話,禦書房寂靜一片。

皇帝低聲道:“卿……為何不答?”那聲音並不嚴厲,但有種冰涼刺骨的東西隱含其間。

陳則銘緩緩抬起頭,皇帝正冷冷地注視著他。